《推拿》是畢飛宇創作的氣質獨特的作品,榮獲第八屆茅盾文學獎。小說以舒緩平實的敘事風格,在細膩綿密的細節描寫中刻畫了“盲人推拿師”這一邊緣人群的眾生相。本期讓我們通過《推拿》中的一個片段來一窺畢飛宇對人性幽深處的精彩表達。
(南京市、鹽城市2020屆高三第二次模擬考試)
張宗琪 畢飛宇
外人,或者說,初來乍到的人,時常會有這樣的一個錯覺,沙復明是推拿中心唯一的老板。實情卻不是這樣。推拿中心的老板一直是兩個。如果一定要說只有一個的話,這個“一”只能是張宗琪,而不是沙復明。
和性格外露、處事張揚的沙復明比較起來,張宗琪更像一個盲人。他的盲態很重,極度內斂,一顆心非常非常深。沙復明做事的風格是大張旗鼓。他喜歡老板的“風格”,熱衷于老板的“樣子”,他就當老板了。張宗琪把這一切都給了他。張宗琪沒有沙復明那樣的好大喜功,他是實際的。他只看重具體的利益。這一來張宗琪的低調反而格外的有力了,大事上頭他從不含糊,大權也并沒有旁落。
這天開午飯,金大姐在宿舍里把飯和菜都壓在一個飯盒里,再運到推拿中心去。一人一個飯盒,金大姐一邊發,一邊喊:“開飯啦!今天吃羊肉!”
張宗琪知道是羊肉。金大姐一進門張宗琪就聞到了一股羊肉的香。張宗琪愛羊肉。可是, 張宗琪再怎么喜歡,吃一次羊肉也不容易。推拿中心有規矩,員工的住宿和伙食都是老板全包的。老板想多掙,員工的那張嘴就必須多擔待。老板和員工是一起吃飯的,他們吃一回羊肉也是很不容易的吶。
張宗琪從金大姐的手里接過飯盒,打開來,認認真真地聞了一遍。好東西就得這樣,不能一上來就吃,得聞。等聞得熬不住了,才能夠慢慢地送到嘴里去。
沒有任何預兆,高唯站起來了。她把飯盒放在了桌面上,啪地就是一聲。這一聲重了。高唯說:“等一等。大家都不要吃。我有話要說。”她的口吻來者不善了。
張宗琪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夾著羊肉,歪過了腦袋,在那里等。高唯說:“我飯盒里的羊肉是三塊。杜莉,你數一數,你是幾塊?”
這件事來得過于突然,杜莉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她的飯盒已經被高唯一把搶過去了。她把杜莉的飯盒打開了,放在了桌面上。
“杜莉,大夫們都看不見,你能看見。你數,你數給大伙兒聽。”
杜莉的確看得見,她看到自己飯盒里的羊肉多到了“慘不忍睹”的地步。杜莉哪里還敢再說什么。
高唯說:“你不數,是吧。我數。”
杜莉卻突然開口了,說:“飯又不是我裝的。關我什么事?我還沒動呢。我數什么?”高唯說:“也是。不關你的事。那這件事就和你沒關系了。你一邊待著去!”
高唯把杜莉的飯盒一直送到金大姐的面前,說:“金大姐,杜莉說了,和她沒關系。飯菜都是你裝的吧?你來數數。”
金大姐這么干不是一天兩天的了,她是有恃無恐的。盲人們什么都看不見,就算是健全人,誰還會去數這個啊!誰會做得出來呢。可是,高唯能看見,也做得出來。金大姐的額頭上突然就出汗了。
高唯說:“你不數,好。你不數還是我來數。”她數得很慢,她要讓每一個數字清清楚楚地落實在每一個盲人的每一只耳朵里。休息區里死一樣的寂靜。當高唯數到第十二的時候,人群里有了動靜。但是,沒完,高唯還在數。數到第十五的時候,高唯說:“就不用再數了吧?”
“金大姐,買羊肉的錢不是你的,是推拿中心的吧?”
高唯再一次把飯盒送到杜莉的面前,說:“人做事,天在看。杜莉,請你來驗證一下,看看我有沒有撒謊。”
杜莉早已經是惱羞成怒,她伸出胳膊,一把就把飯盒打翻了。休息區下起了雨。是飯米做的雨。是羊肉做的雨。杜莉高聲叫囂說:“關我什么事!”
“話可不能這么說,”高唯說,“你這樣推得干干凈凈,金大姐還怎么做人?金大姐不是在喂狗吧?”
“我怎么沒有喂狗?”金大姐突然發作了,“我就是喂狗了!”
“難得金大姐說了一句實話,”高唯說,“耽擱大家了。開飯了。我們吃飯吧。”
沙復明撥弄著羊肉,已經靜悄悄地把碗里的羊肉統計了一遍。他不想這樣做,他鄙視這樣做,可是,他按捺不住。作為一個老板,沙復明碗里的統計數據極不體面。沙復明關心的卻不再是杜莉了,而是另外的一個人,張宗琪,準確地說,是張宗琪的飯盒。他當然不能去數張宗琪的羊肉,他端起飯盒,一個人離開了,兀自拉開了足療室的大門。他丟下飯盒,躺下了。
張宗琪沒有動。他在吃。他不能不吃。在這樣的時候,吃也許是他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了。金大姐是他招進來的人,還和他沾了一點根本就扯不上的親,這是推拿中心個個都知道的。現在,張宗琪有一千個理由相信,高唯是沖著杜莉去的。但是,誰又會在意杜莉呢?
高唯的背后是誰?是哪一個指使的呢?這么一想張宗琪的脖子上就起了雞皮疙瘩。他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自己怎么一直都蒙在鼓里?虧你還是個老江湖。
事情鬧到了這般的動靜,解決是必須的。
金大姐是張宗琪招過來的,杜莉又是金大姐帶過來的,按照通行的說法,金大姐和杜莉只能是“他”的人,這件事只能由“他”來解決。張宗琪開始瘋狂地咀嚼。想過來想過去, 張宗琪動了殺心。清理是必須的。他決定了,一定要把她從推拿中心“摘”掉。這個人不能留。留下這個人推拿中心就再也不可能太平。
(選自《推拿》,有刪改)
開篇短短幾句話便有效設置了懸念,引發讀者對“錯覺”和“實情”的內因的思考,以及對即將出場的兩個人物形象的猜測。
緊接著以對比的方式呈現人物形象,為后文矛盾沖突的產生做鋪墊。
“羊肉”一詞在一段內反復出現,是作者有意為之——反復強調推拿中心吃一次羊肉的不易,為后文的矛盾沖突提供了著力點。
細節描寫,淋漓盡致地展現了張宗琪的隱忍、克制。
短句剛硬有力,讓氣氛陡然緊張起來。
動作描寫細致入微,張宗琪的沉穩、鎮定躍然紙上,和前文形成照應。
短短幾句話便把杜莉膽小、畏縮、忘恩負義的形象刻畫出來了。
高唯的刻意為之,體現出她的刻薄、工于心計。
這句話既營造了尷尬壓抑的氛圍,也為下文人物矛盾的爆發做了鋪墊。
巧用反問句式,暗含了高唯對杜莉、金大姐的諷刺,同時給每個當事人留下了想象空間,更加體現出高唯的工于心計。
如果說前文杜莉把責任推給金大姐是在逃避矛盾的話,那么高唯的“再一次”便是把杜莉再次拉回到矛盾的中心。一逃一拉之間,兩個人物的形象愈發鮮明。
張宗琪埋頭吃飯的淡定和內心劇烈的波動形成鮮明反差,這展現其性格中的深沉、內斂、敏感、謀定而后動。
仍舊是心理描寫,揭示出張宗琪城府很深,殺伐果決。
1.下列對作品內容的理解和分析,不正確的一項是( )(3分)
A.“休息區里死一樣的寂靜”,這句話既營造了尷尬壓抑的氛圍,也為下文人物矛盾的爆發做了鋪墊。
B.“休息區下起了雨”,這既是把灑落的米飯和羊肉比作雨,同時也喻指推拿中心里發生的糾紛。
C.“金大姐突然發作了,‘我就是喂狗了!’”這是對高唯的強勢回應,也是對杜莉一味撇清自己的惱怒。
D.本文圍繞杜莉、高唯之間的矛盾展開,而背后的根本問題是健全人利用先天優勢來欺侮殘疾人。
2.小說結尾的“這個人”指的是誰?請結合故事情節和人物形象,簡述你的判斷依據。(6分)
3.文中畫波浪線的句子“高唯說:‘就不用再數了吧?’”在電視劇中被改成“高唯說:‘十五塊,是我的五倍。’”,請比較并分析兩個版本的不同表達效果。(6分)
1.D(“而背后的根本問題是健全人利用先天優勢來欺侮殘疾人”錯誤。從文中“現在,張宗琪有一千個理由相信,高唯是沖著杜莉去的。但是,誰又會在意杜莉呢?高唯的背后是誰?是哪一個指使的呢?這么一想張宗琪的脖子上就起了雞皮疙瘩。他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自己怎么一直都蒙在鼓里?虧你還是個老江湖”可見,問題并不是健全人利用先天優勢來欺侮殘疾人,而應該是人與人之間的明爭暗斗。D項理解片面、絕對,曲解文意)
2.高唯。依據1:高唯的行為過于粗暴,體現了其性格的刻薄尖銳。依據2:張宗琪城府很深,大事從不含糊,算是真正的老板。張宗琪認為高唯乃至所有人都知道金大姐和杜莉是自己的人,高唯的行為實際上是在針對自己。
3.小說版以反問句式,暗含了高唯對杜莉、金大姐的諷刺,同時給每一個當事人留下了想象空間,更加體現出高唯的工于心計。而電視劇版明確說明數目,并以“五倍”加以重復強調,突出了兩人待遇的反差,給觀眾以心理沖擊。這也體現了閱讀書籍和觀看電視劇時不同的受眾心理特征。
畢飛宇在寫作《推拿》時對人物敏感、獨特的內心感受的描寫以及細膩、綿密的細節刻畫堪稱典范。統編版高中語文教材選擇性必修上冊第三單元中《老人與海》(節選)、《復活》(節選)等篇目的學習提示,要求和提醒學生分析細節、體味內心獨白對表現人物性格和揭示小說主旨的作用、感受敘事風格等。與此同時,2020年全國Ⅰ卷文學類文本閱讀《越野滑雪》將海明威的“冰山理論”引入考場,考查學生對小說思想內容更深層次的理解和把握。由此可見,細讀、深讀《推拿》,咀嚼、體味其中所表現的人性中的復雜、幽深的一面,可以帶領學生走向文本的更深處。
畢飛宇,中國當代作家,現任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江蘇省作家協會主席,著有長篇小說《平原》《推拿》,中短篇小說《青衣》《玉米》等,是江蘇省第一位獲得茅盾文學獎的作家。其作品被譯介到美國、英國、法國等二十多個國家,成為中國當代文學走向世界的不容忽視的中堅力量。
一、創作動因:異與同
畢飛宇在關于《推拿》的訪談中表示,自己因患頸椎病開始接觸盲人推拿師這一特殊群體。與他們交往漸深,畢飛宇慢慢感受到盲人的喜怒哀樂其實同健全人沒什么差別,于是他開始思考寫些什么。后來,當他推開推拿中心的門時,猛然意識到門外與門內的世界還是有太多不同之處。不過,在經過更深層的溝通與思考后,畢飛宇的認識又有了新的變化,就像他所說的:“人人都是盲人。”
選擇書寫一個沒有歷史感也不宏大的、被忽視被遮蔽的邊緣化題材是需要勇氣的。畢飛宇在談到自己的創作動因時說:“在黑暗的建筑底下有巨大的黑暗,我和命運拔河,我把這黑暗盡可能拉到陽光底下。”他堅持“緊緊盯著”現實,在日常生活中發現不尋常,呈現細微處閃現的光澤、晦暗背后的詩意。
當他書寫盲人的日常生活時,他首先寫出了其特殊性。當人剝離了視覺之后,是如何感知世界的?失明后的世界里只有無窮的黑暗嗎?某種程度上,閱讀《推拿》的過程就是經歷黑暗的過程。每一位盲人都有自己的曲折人生,也都有自己的隱秘,當然也有明亮、溫暖和生機勃勃的部分。這部作品的偉大在于,它沒有使人感覺到盲人是“另類”。生活的瑣碎和艱難,對愛與尊嚴的渴望,對自身局限的認識——《推拿》在更大層面上書寫的是我們每個人的日常。
二、主題表達:平等與尊嚴
因為小說聚焦盲人群體,所以健全人在推拿中心反而是邊緣化的存在。
小說中,盲人們敏感脆弱又自尊自愛,拼盡全力認真地生活,對自己、家庭和社會都肩負起了責任;而所謂的“健全人”,或如王大夫的弟弟、弟媳甘做“蠹蟲”,或如高唯、杜莉鉤心斗角、斤斤計較、看人下菜碟。
《推拿》用細致的筆觸描寫了盲人的欲望、狂想、喜憂、離合,引發我們在靈與肉的層面上對“健全”和“殘疾”重新進行審視,思考人之為“人”的意義。
畢飛宇說他在寫《推拿》時盡可能嘗試“遺忘”,他以“遺忘”這群盲人是“盲人”的方式,避免以“文學”的名義對他們造成歧視和傷害。人對人的歧視有顯有隱,《推拿》告訴我們,作為健全人稱贊一個盲人能“自食其力”,其底色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主流社會“慈善”和“寬容”面目下的自我感動背后,很大程度上是自私和虛偽。所以小說里的都紅不斷逃離,用本可以彈鋼琴的手去給人捏腳,又在專門為受傷的她舉辦的捐款活動中平靜地、禮貌地表達了謝意,然后留下錢,選擇再次出走。
三、敘述語言:極具辨識度
畢飛宇小說的語言極具辨識度:平實中有靈巧,細膩中有豪放,鮮活靈動,極具幽默感與創造力。
當一個作家要去描寫盲人的世界時,他會遇到的障礙是顯而易見的。而畢飛宇的語言表達帶有強烈的色彩感和畫面感。比如他寫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談戀愛,男孩的盲是先天的,女孩的盲是后天的,還能看到一點。先天盲人沒看到過顏色,后天盲人知道顏色。女孩經常問男孩:我好看嗎?但是男孩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好看,他只能回答:你好看。女孩馬上追問:我怎么好看?男孩說:比紅燒肉還要好看。“比紅燒肉還要好看”是觸覺和味覺層面的,一個精當的比喻體現了畢飛宇對盲人以觸覺、味覺感知世界的方式的深刻把握。
再如,他寫原是煤礦工人,三十五歲時因為一場瓦斯爆炸而雙目失明的張一光推拿時的場景:“和其他的推拿師比較起來,張一光沒有‘出生’,人又粗,哪里能吃推拿這碗飯?可張一光有張一光的撒手锏,力量出奇的大,還不惜力氣,客人一上手就‘呼哧呼哧’地用蠻,幾乎能從客人身上采出煤炭來。”畢飛宇沒有具體描繪張一光如何用力,但其優秀的語言表現力已讓讀者仿若切身領略了張一光的千鈞之力。
畢飛宇從先鋒派的荒誕奇詭轉向對現實的關懷,他用敏銳的觀察體驗和豐沛的感受力為我們呈現了一個獨特的“黑暗世界”。畢飛宇對現實生活的關注與寫作時平視的姿態,適用于高中議論文的部分寫作話題。
適用話題1:現實情懷
20世紀90年代初登文壇的畢飛宇曾是“先鋒派”的追隨者、效仿者。“先鋒派”小說,不重視完整的故事架構,不著力于塑造豐滿的人物形象,而是強調一種沖破固有思維的探索,包括對小說觀念的再思考,對小說敘事的革新,對小說語言的再造,對小說形式的突破等。“先鋒派”思潮以其強烈的革命性,很快席卷了中國當代文壇。但當這種對小說的探索的熱潮退卻時,“先鋒派”作家又不可避免地復歸到中國小說的傳統中去。自《青衣》之后,畢飛宇告別“先鋒派”,回歸到現實主義的傳統上來。在論述作家的現實主義追求與文學的真實性時,可以舉畢飛宇的例子。
畢飛宇認為,一個作家最可貴的東西就是現實情懷。所謂的現實情懷就是求真,作家應該書寫最真實的人類處境,“緊緊盯著”現實。因為小說除了審美性,更具有認知價值,一處細節的失真就會讓讀者對文本產生不信任。畢飛宇在一次訪談中談道:“謊言有一個致命的缺陷,它扛不過時間,時間一到,它會暴斃。為了作品能夠活下去,一個作家應當重視現實情懷。”比如《推拿》一書看似是對邊緣化人群生活的想象與虛構,卻極盡真實地表達出了對人類尊嚴的深刻思考。
適用話題2:平視
在遇到“俯視”“仰視”與“平視”等多元概念的思辨類作文題時,可以舉《推拿》的例子。
“平視”有別于“俯視”的高傲和“仰視”的卑微,是一種不自卑、不自負的態度。《推拿》的獨到之處就在于,用一種“平視”的視角書寫在悲欣交集中生活著的盲人推拿師們。在《推拿》之前,文學史上描寫盲人形象的佳作大多把盲人作為一種象征來書寫,而畢飛宇把盲人作為“人”的本質歸還給了他們,書寫他們在平凡俗世中的故事。讀者在文字中感受到盲人的無助與痛苦的同時,也感受到他們的希望和幸福,以及他們在黑暗世界中相伴相知的人性閃光。正是這種“平視”的視角,使得《推拿》用一種充滿理解力和共情力的人道主義情懷表達出了人捍衛生命的獨立與尊嚴的艱辛,以及對生命墮落之途的審視和憐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