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令源
站在科隆大教堂的塔頂俯瞰,萊茵河更為湍急壯闊,令人遐想連篇。世界已經邁入了新千年,科隆大教堂的塔樓像年邁的老人一樣,在風中有點輕微的顫抖,讓兩位中國女子有點昏眩。但時間對古老的萊茵河卻似乎沒有意義,它每天用清澈的河水洗滌自己,每天都是那么年輕美麗。
“你福氣好,現在天天能喝到萊茵河的水,看到萊茵河。怪不得你比以前漂亮多了。”妹妹夏瑛對姐姐這么說。她專程從香港過來看望生活在科隆的姐姐夏瓊,美麗的萊茵河和科隆活潑的氣氛立即讓她對姐姐所在的城市發生了好感。
從科隆大教堂出來,曾在昆明大學工作過的夏瑛對大學生活還是眷戀,想看看科隆大學的風景,于是姐妹倆來到大學校園溜達。星期六的校園有點冷清,但這絲毫不妨礙姐妹倆的游興。穿著紅大衣的夏瑛有如一朵不知從哪兒飄來的小花,引人注目地在灰色大地和各式現代樓房間移動著。她和姐姐夏瓊有說有笑地來到龐大的主樓前,這時姐姐拿出相機,給妹妹照相留念。妹妹察覺到,背后似乎有個什么人總在觀察她們。姐姐一照完相,夏瑛就回過頭去,正好看見后面有個高大的年輕人慌慌張張地背過臉去。姐姐夏瓊也注意到了這個人。兩人以為是自家嗓門太高,驚擾了別人,于是走路時肩靠肩壓低了嗓子說話。但夏瑛的笑聲還是有如一股暖流,不時地會將冷冽的空氣溫暖。就在姐妹倆要進樓的時候,有人在她們身后用英文問了一句:
“哈羅,您們說的是中國話吧?”
夏瑛回頭一看, 正是剛剛躲躲閃閃悄悄觀察她們的那個歐洲人。這人大鼻子,高個子,秀氣的臉蛋上架著一副眼鏡,一雙藍色的眼睛看著她時,閃射出一股青春的活力。夏瑛的第一感覺是這個人是個聰明和善的書生。她忽然想起來,先前在校園里溜達時,已經在不同的教學樓前看到過這個人了。那時,她就感覺到,這個人一直在她們周圍變換角度,看上去好像也在散步,但暗地里卻好像在觀察她們姐妹倆。
“我們說的話都被您聽去了?”夏瑛用一口流利的英文問道。她大學時主攻的就是英文專業。
“不會不會。我不會中文,只是以前聽人說過中文。我前面看到過您們一次。我看您也是來旅游的吧?”年輕男子看著夏瑛問道。
個子小巧的夏瑛沒想到這個從天而降的書生果然是在研究她的行蹤,于是忍不住笑了起來。“我是來看我姐姐的。我姐姐就住在這個城里,她今天帶我來看看校園這邊的風景。”
“我是德國人,但也是外地來的。我是從波鴻過來幫我妹妹找房子的。我妹妹想轉到科隆大學來讀書,叫我順便幫她看看環境。我叫阿倫特·奧伯特。您們既然熟悉這里,那我也跟著您們逛逛,好嗎?”眼鏡書生彬彬有禮地問道。
大冷天里會碰到這樣一個合群的人,姐妹倆都覺得有趣,三個人就笑哈哈地一起在堅硬的土地上散步。阿倫特告訴她們,他是多特蒙德人,現在是波鴻大學的微生物化學博士生,今年夏天就要畢業了。他還說,他以前的一個女友是臺灣人,他很喜歡亞洲人的溫柔和善良。對愛情有些閱歷的夏瓊很快看出來,阿倫特對身材苗條且愛說愛笑的妹妹夏瑛一見鐘情了。看見夏瑛,就好像在沙灘散步時突然發現了一顆珍珠一樣讓他興奮。他一邊走一邊向夏瑛提了不少問題,而且不時用那雙湛藍的眼睛定定地望著她。他看著她的眼光是那樣專注,好像除了夏瑛,周圍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一樣。夏瑛被看得臉上生起一片紅暈,在冷天里顯得越發美麗。走了一個多小時后,阿倫特已經了解到,三十歲的夏瑛還是單身,現在一家香港船務公司擔任秘書,辦理船務和貨運進出口手續。
快到中午時,三個人已經聊得像熟人一樣了。阿倫特還要去幫妹妹看房子,就建議下午四點大家在一家咖啡店碰面再聊。夏瑛覺得這個人待人誠實且很有學者風度,另外來到德國已經十多天了,她也很想認識認識德國人,于是就立即同意了。夏瓊知趣地讓他們倆單獨約會。
其實,夏瑛在眼鏡師姐夫身上已經見到了一個貨真價實、誠實可靠的德國人。六年前,埃里希和他的德國妻子辦完離婚手續后,十分郁悶地去中國旅行,想換換環境,散散心。但到了中國后,他的孤獨感每換個城市就增加一分,到了云南昆明市中心時,他不但沒有找回自己,而且體力透支,身心疲乏。陌生的城市,讓他瀕臨崩潰。夏瓊這天下班回家,正好路過癱坐在長凳上的他。她覺得他氣色不對,就上前詢問。這一問不打緊,埃里希當天就愛上了她,孤獨感很快消失了。一場即將以失敗告終的旅行,出人意料地以邂逅愛情收場。后來,倆人情書不斷,有假期就相互拜訪,一起旅行,情感不斷加深。四年前,埃里希和夏瓊結婚,把她接到德國來了。夏瑛住在姐姐家時,發現兩夫妻依然十分恩愛,每天都是笑聲和幸福。夏瑛對姐姐好不羨慕。
正因為對姐夫有很大的好感,夏瑛很想認識更多的德國人。住在姐姐家的日子里,夏瑛雖然不會德語,但姐夫對姐姐的體貼和溫存,她每天都看在眼里。姐夫跟姐姐結婚已經四年,但姐夫對姐姐的愛好像跟初戀時一樣強烈。夏瑛覺得他又浪漫又堅強,既是好情人,又是好丈夫。當她如約來到萊茵河畔的奶酪咖啡館時,阿倫特朝咖啡館門口不斷張望的神情使她心里猛然噴射出一種令人迷醉的感覺:阿倫特愛上了她,而她也愛上了阿倫特。也許,他就是她的緣分,她的埃里希。她的心里涌動了一下,好像萊茵河的水,涌到了她的心田。這碧綠的水帶來了一顆奇妙的愛情樹種,讓她感到了新生命的涌動。
這天晚上,從貝多芬到醬油豆腐里的微生物,兩人的話題越談越多,咖啡是越喝越渴。對方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抹潤滑劑,倆人的眼睛被潤滑得全都閃閃發光,有如四顆充了電的寶石。雖然阿倫特的固執有時讓夏瑛感到吃驚,但他們有談不完的話題,而且阿倫特的書生氣也很討夏瑛的喜歡。夏瑛的父親是個戴眼鏡的教授,她很喜歡阿倫特戴眼鏡的樣子,說他有點像她父親年輕的時候,純潔無瑕,充滿夢想。他們就這么從這個話題轉到那個話題,自己不停地說話,也讓對方不停地說話,以便每秒鐘都在感受對方,拉近對方。阿倫特長得高大,英俊,圓圓的臉上有許多羞澀和童真,讓夏瑛越看越喜歡。而愛說愛笑有如百靈鳥的夏瑛顯然也讓阿倫特十分著迷。他們都只顧看著對方,以至于完全沒有注意到,咖啡館外面的地上已經鋪上了一層薄薄的白雪。到了晚上十點多時,咖啡館里來了許多年輕人,一片嘈雜。他們進來,先把身上的雪抖掉。阿倫特扭頭朝外看了一眼,忽然說:“天晚了。但明天是星期天,我休息。你愿意明天到波鴻來看我嗎?”
夏瑛也渴望再見到他。她立即說:“可以啊。我在這里還有四天假期。”
“那我明天開車來接你吧。你可以在我那里過夜。”
德國男人這么開放?夏瑛有點猶豫。“我先看看吧。你明天十點來接我怎么樣?”
阿倫特一下子張大了嘴:“十點鐘。我的天!有的路面都結冰了,開不了這么快啊。我今天還要開回去。從科隆到波鴻要兩三個小時呢。明天我還要收拾一下房間,以表示對你的歡迎……”
這回輪到夏瑛傻眼了:“啊?我還以為你十幾二十分鐘就到了科隆了……”
“德國也不小啊。”阿倫特笑了起來。夏瑛更是笑得不能自已。
接下來的星期天把倆人直接送入了愛情的飛船。阿倫特的眷戀和癡迷,使夏瑛當晚就在阿倫特那套六十多平米的住房里住了下來。這一住就連住了四個晚上,直到假期結束,匆匆登上了飛往香港的飛機,夏瑛的心思還一縷一縷地盤在比她大兩歲的阿倫特身上。而阿倫特進實驗室時想的是夏瑛,出實驗室時想的也還是夏瑛,好像舞臺燈光下的皮影,被一根看不見的線給牽住了,自己干了些什么連自己也不知道。有時他在實驗室里搗鼓了一整天,最后發現自己干的全部是些烏七八糟的事。好不容易挨到四月復活節,阿倫特終于有了十天的假期,他前腳剛走出實驗室,后腳就登上了飛往香港的飛機。
夏瑛和一個女友在九龍共住一套住房,每人的房間都只有九平米。夏瑛幾年前剛來香港時,口袋里只有幾百塊錢。現在,她在住房昂貴的香港,能擁有這個九平米的房間,這讓她感到一絲驕傲。畢竟這個小小的世界全是她自己打拼出來的。她的房間里,電視、錄像機、音響設備等樣樣齊全,但就是缺少轉身的空間。一米九的大個子阿倫特覺得轉不開,白天總在外面跑,等到一米五四的夏瑛下班回來了,倆人就一高一矮、恩恩愛愛地一起到外面去吃海鮮、聽音樂會、看展覽。只要夏瑛在身邊,阿倫特的嘴角就總是盤著兩個快活的小醉蝦。
第三天晚上,倆人像兩根卷在大餅里的油條一樣直直地貼著躺在夏瑛的單人床上時,阿倫特開口說道:“以后生活在一起,我們會要孩子吧?”
“當然。孩子我是想要的。”
“我們最少要四個孩子好不好?不,最好是八個。”
“寶貝,你這是老虎胃口呀。聽起來好像是大闊佬在請客。‘這四道菜不要了,再上八道新菜來。”
“夏瑛,你這是什么意思?你到底要不要?”阿倫特有點不快。
“你要逼鴨子上架呀?鴨子上架了,更屙不出蛋來了。”
“夏瑛,我喜歡孩子嘛。再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家都喜歡生一大堆孩子。”
夏瑛心想你不就是個博士生嗎?但她也不好捅破,就說:“我沒看見什么身份地位嘛,就看見自己在香港還挺會賺錢養活自己的。”
“夏瑛,你根本就不相信我以后會做教授,是吧?”阿倫特直挺挺地坐了起來,“我一定要做教授。我相信我也能成為教授。我會賺到足夠的錢,養活全家的。要是你來德國后找不到工作,沒關系,我會賺到足夠的錢讓我們花的。我媽就始終是家庭婦女,我挺能適應這種男人賺錢,女人持家的生活方式的。”
“寶貝,你還挺傳統,不太像現在的年輕人。”夏瑛把阿倫特拉到懷里。也許,阿倫特就是這樣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男人吧。她輕聲說:“那我們就生吧!”
“一個接一個,四個到八個?”阿倫特附在夏瑛耳邊再次問道。
“對。一個接一個,四個到八個。家里擺小矮人樣擺得滿滿的。”
“夏瑛,你說的是真的?”
“寶貝,我也很喜歡有小孩。沒有小孩的家不是家,就是一對老夫老妻罷了。”
對一絲不茍、事事認真的阿倫特來說,夏瑛的話不啻是一份婚姻契約,婚姻一開始就必須執行。但對凡事講實際的夏瑛來說,阿倫特想要孩子乃是阿倫特愿意與她共建家庭、長遠相愛的表達,能生多少孩子,到時要看兩人的經濟條件和身體狀況。她萬萬沒有料到,固執的理想主義者和務實主義者有一天會像水火一樣不相容。
但現在的日子里還有很多詩情畫意,兩人商定,下一步是在德國生活一段時間。夏瑛立即去向老板請假。老板說,夏間船務繁忙,要請假就現在吧。于是,四月底,夏瑛跟著阿倫特再次來到了德國。
隨后的一個半月有如蜜月一般甜美,兩人享受到了從未經歷過的溫柔和纏綿,阿倫特讓她度過了她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個生日。但后來,香港老板不斷打電話來,說臨時幫手好多船務辦不了,請夏瑛早日回去辦公,夏瑛只好在六月中旬再度回到香港。這邊夏瑛一到香港,那邊阿倫特已成了熱鍋上的螞蟻,電話一個接一個,催著夏瑛去辦來德結婚手續。他多次叫夏瑛不要擔心過來后沒錢沒工作,也許開始時手頭會有點拮據,但他會賺到足夠的錢養家的。夏瑛想想自己已經三十一歲了,再不生孩子,恐怕以后就生不出來了。再說,她在香港干了這么幾年,存了點私房錢,如果和阿倫特處不好,她就打算在德國自己養活自己。靠自己的存款,一兩年應該是沒問題的,以后時間長了,她相信自己總能找到工作的。但她當然不想往壞的方向想。她覺得阿倫特還是個專情、可靠的男人。她決定賭一把,和阿倫特結婚。
九月金秋,夏瑛辭去香港的工作,來到德國和相識才九個月的阿倫特結了婚,并開始了全新的家庭主婦生活。
十月,剛烘烤出爐的阿倫特博士在明斯特大學的研究所里找到了一份抗胃癌藥物藥效分析的工作,這對新婚夫婦便從波鴻搬到了美麗的明斯特城。
夏瑛原來料理船務的雙手現在一下子成了家中柴米油鹽的主宰。好在新生活從起床到吃飯樣樣都是新鮮的,所以,丈夫不在家時,夏瑛并不感到寂寞。白天,夏瑛到大眾學校去學德語,在學校里結識了一個泰國人和一個越南人,三個女人很快成了好朋友。晚上,阿倫特回到家時,夏瑛已經做好了可口的中國飯菜,想好了要用剛學的德語跟丈夫說幾句話。這個過慣了單身生活、吃慣了食堂的博士現在每天吃得很香,睡得很死。有家的日子跟打光棍的日子果然是天壤之別。
為了以后帶孩子方便,夏瑛開始學開車。學了三個月后,夏瑛參加了駕駛執照考試,但因為德語不行,筆試時連理解考題都有困難,結果沒有通過。強化準備了半年后,夏瑛決定重考,這一回筆試倒是過了,但在實際操作時考官很不友好,弄得夏瑛膽戰心驚,最后停車時還是蹭了一下后面的車,考官就沒讓她通過,兩千多歐元的學費就這么泡湯了。夏瑛這時已挺著個大肚子,行動比以前遲緩了,她決定把考駕照的事暫時擱一邊再說。
過了新年,夏瑛的肚子越挺越大,大得走路都艱難。四月間,兒子通過剖腹產來到了人世。夏瑛都快三十三了。她估計自己若是年輕些,皮膚彈性大,可能就不用剖腹產了,但還好一切順利。兒子一頭黑發,長著藍眼睛,很討人喜歡。他們給他取名馬塞爾·奧伯特。
但阿倫特的工作延長申請沒有得到批準,所以阿倫特只好又到處申請工作,最后在不來梅找到了一份為期兩年的研究耳膜病變的工作。為了盡快把家人接過來,阿倫特立即單槍匹馬到不來梅去找住房,并一個人開始倉促地辦理搬家的事。夏瑛出院后很虛弱,阿倫特就把妻子和孩子暫時安頓在多特蒙德他母親那里。
夏瑛從阿倫特的往事里已略知婆婆有點排外,而且常常瞧不起別人。到了婆婆家后,夏瑛像林黛玉到了賈府,不敢多說一句話,不敢多走一步路,但婆婆的苛刻還是使夏瑛度日如年。婆婆小眼薄唇,總是居高臨下的神態,難得露出一絲笑容。按照華人的傳統,坐月子的女人一般吃的都是最可口最營養的飯菜,但德國婆婆每天就開些蔬菜罐頭加點黃油煮一煮,而且夏瑛才吃幾口,婆婆就說她吃得夠多的了,叫她不要再吃,弄得夏瑛饑腸轆轆,頭昏眼花。幸虧姐姐夏瓊從科隆帶了許多餃子來看她,讓她飽餐了兩頓。可是姐姐一走,婆婆就不知道該怎么對付這些陌生的餃子了,于是一股腦兒把它們全凍在了冰箱里,然后就把這些“外國貨”給忘得干干凈凈了。
到了婆婆家的第六天,馬塞爾顛顛倒倒地哭了起來。夏瑛頭重腳輕地爬起來要去喂奶,但婆婆抱著孫子不給她。“還沒有到喂奶的時候。你喂奶要有規則,每四小時喂一次奶。”婆婆把小孫子鎖在另一間房間里,轉過身來叫夏瑛,“你也該去洗臉換衣服了。天天穿著這件衣服,像個什么樣子。孩子你要讓他哭,以后他就知道什么時候有奶了。”
夏瑛回到自己的房間,耳邊聽著才半個月的兒子的凄厲哭聲,心如刀割。她萬萬沒有想到,德國人會如此對待自家的香火。這就是德國和中國的文化差異嗎?這種對襁褓中的嬰兒講紀律講秩序的德國文化,她無論如何接受不了。她握著自己的頭發,真想沖到兒子那邊去。以前在香港的時候,她的飄逸的香港小姐發式曾受到同事的羨慕,現在,她伸手抹臉的時候,忽然感覺到自己的手指間纏滿了頭發。低頭一看,自己的肩膀上也鋪上了一層黯然無光的落發。她無聲地啜泣起來。
第二天,夏瑛堅決要求回家。婆婆教訓她,說她連妻子都不會當,這時候還去給阿倫特添麻煩,夏瑛什么也沒說,抱起兒子,拖著兩條顫抖的腿,坐火車來到了不來梅。新家里只有一個床墊子,但夏瑛一下子感到非常滿足。
阿倫特問清事由后,并沒有站在夏瑛這邊與婆婆交涉,而是叫夏瑛要隨和一點。“我媽媽帶孩子是有經驗的。我們都是她這么帶大的。沒什么不好。”
婆婆隔三岔五就打電話來。阿倫特接完電話后,就總是對夏瑛很不滿,什么孩子哭鬧是母親慣壞了,什么該做的家務撂在一邊不做是家庭主婦做得不夠格啦等等,夏瑛聽了只好把委屈強咽下去。
馬塞爾快要滿月的時候,有一天阿倫特在研究所要儀器設備經費,結果受了一點上司的氣,于是中午突然從實驗室回來,說是有點疲累,就關起臥室門蒙頭大睡去了。到了晚上,夏瑛進來叫阿倫特吃飯,卻看見阿倫特癱在地上。她覺得天塌地陷了一般,大呼小叫著要叫急救車。
“夏瑛,不要怕,我得的是眼角膜失水癥,是空中飄浮的花粉引起的。我在認識你以前就犯過這個病了。有一陣子不犯了,今年不知怎么又犯上了。”
“那就去看醫生啊”,夏瑛的聲音在顫抖。客廳里傳來“砰”的一聲,好像是馬塞爾打破了一個瓶子什么的。
“沒用的。我已經看了無數的醫生了,都說是不治之癥,只能天天滴眼藥水濕潤。夏瑛,領我去上個廁所吧。最好把燈關掉。我現在怕光。”
夏瑛立即關了燈,把丈夫從地上攙扶起來,牽引他去衛生間。她的身體像秋風中的樹葉一樣在顫抖,“還是要去看醫生啊。我父親也得過頑固的眼疾,但后來還是治好了。你看你今天早上都還好好的,晚上就只會翻眼白了。你把我差點嚇死了”,夏瑛語無倫次地說道。
“你別操心了。過上七八天,自然就好了。我每回都是這樣過來的。”
家里兩個男人,一個是病人,一個是媽媽的小寶貝,夏瑛一身精力從早到晚全放在這兩個人身上。從吃飯穿衣到洗澡如廁,夏瑛照料丈夫照料了十天,阿倫特的眼睛才又慢慢見到了光明。但夏瑛剖腹產子留下的傷口卻因為過度勞累而愈合緩慢。
馬塞爾長到一歲的時候,阿倫特要執行婚前就已定好的生育計劃,要夏瑛再懷胎。醫生說剖腹產大傷了元氣,要夏瑛過一年以后再懷胎。阿倫特無可奈何,只好依從。
馬塞爾剛長到兩歲,阿倫特立即就讓夏瑛停服了避孕藥。醫生開了些促進懷胎的荷爾蒙,夏瑛吃下去以后卻有如石沉大海。三個月后,夏瑛跟阿倫特發生了一場口角,最后不得不換了個醫生。這個醫生也是給她吃激素,只是藥名不同而已,結果夏瑛吃下去以后,小肚子還是固若金湯,毫無動靜。
有一天,馬塞爾在客廳里睡午覺的時候,夏瑛不經意地走過鏡子前,她忽然發現自己苗條的身材變成了一個粗腰身,原來細膩的皮膚現在就像一張糙紙一樣失去了平滑,而時髦發式早已變成了家庭母親的蓬頭垢面。夏瑛吃了一驚,就把荷爾蒙藥悄悄停了下來。
與此同時,阿倫特在不來梅的工作合同結束了,但阿倫特沒有立即找到工作,而是失業了,三個多月后,才在柏林夏理特醫院找到了一份研究工作。失業期間,阿倫特的眼病又犯了,而且比上次更厲害。夏瑛十分焦慮,覺得丈夫的前途危機四伏。
到了夏天,阿倫特帶著全家來到了柏林。他除了研究人體大腸病菌外,還在洪堡大學教授一門課程。為了獲得教授資格,他必須教授一定數量的課程,而且還要撰寫一篇三百頁的研究論文。為了獲得研究成果,阿倫特常常半夜里起床,迷迷糊糊到研究室去定時用各種病菌喂老鼠和蝌蚪。對于家務和教育孩子的事,阿倫特有時十天半月也無暇過問。
德國首都柏林外國人多,各種信息也多。夏瑛很快在亞洲商店里發現了一份由德國海外華人創辦的《華商報》,看到了一些德國華僑融入德國社會,在德國生根發芽的報道,很有感觸,于是,在做母親和妻子后剩余下來的幾縷閑隙中,開始提筆撰寫自己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向報紙投稿。一些稿子被錄用,編輯部還介紹她認識了幾位生活在柏林的編輯,夏瑛于是慢慢有了些中國朋友。夏瑛性格開朗,喜歡說笑,再加上柏林的中國人比她以前待過的城市都要多,夏瑛去參加活動或去亞洲超市買菜時,很輕松地就認識了一些同胞,不用老想著老公給她的壓力,心情于是逐漸好轉。但阿倫特對她的不孕狀況越來越耿耿于懷,夏瑛便通過熟人找到了一家中醫診所,讓一位女中醫給她開了個中藥方。在西醫那里試了半年多后,夏瑛開始改喝中藥湯。三個月后,夏瑛懷上了第二胎。阿倫特大喜過望。
這時正好是陽春三月,空中已有花粉在飄蕩。阿倫特又開始眼睛干痛,怕光。夏瑛立即動員阿倫特去看中醫。但阿倫特覺得中醫太過玄乎,自己作為嚴肅的學者去看中醫豈不要被同人恥笑?于是馬上就回絕了。夏瑛不肯罷休,又逼又哄,最后是苦苦哀求,“看在我愛你的份上,我又不會害你,你就為我走一趟診所吧。”阿倫特也預感到眼疾可能又要發作,就期期艾艾,讓夏瑛牽著賊頭賊腦地來到了中醫診所,看了同一位女中醫。
拿到藥方后,因為在德國買中藥材很花錢,正好姐姐回國探親快要回來,夏瑛就托姐姐按方抓了一箱子藥帶過來,然后煎好了每天監督阿倫特喝下去。阿倫特果然覺得澀重的眼睛一天比一天輕快明朗,到后來甚至覺得有人在他眼前拉開了一道厚重的窗簾,睜眼看世界時,好不享受。四五月花粉最多的時候,他的瞎眼病也沒有復發。夏瑛就監督著阿倫特讓他再吃了三個月的湯劑,阿倫特的眼病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
兩人相識五年后,二子巴斯蒂安成了小家庭中最稚嫩的成員。這時,馬塞爾快三歲,已上了半年幼兒園了。坐了七天的月子后,夏瑛便每天推著小兒子接送大兒子,大兒子進園后就是照料小兒子。以前只有一個孩子的時候,夏瑛雖然也常常覺得累,但基本上還對付得下來。現在一下子有了兩個兒子,大兒子精神十足,回家后鬧到十點還不肯上床,小兒子半夜里嗷嗷叫著要吃奶,弄得夏瑛應接不暇,整天灰頭土臉,頭發又亂蓬蓬起來。有時候大兒子發燒剛好,小兒子又緊跟哥哥也燒倒在床上了。兩個孩子完事了,結果阿倫特也來湊熱鬧,上吐下瀉,夏瑛忙不過來,簡直就想跪下來拜菩薩。前前后后半個月過去了,三個男人好不容易都健康了,夏瑛已是精疲力竭。繃了半個月的神經一松弛下來,夏瑛馬上就開始感冒咳嗽,半個月一個月拖拖拉拉地不見好,到最后全好了,夏瑛還是有點提不起精神來,好像有人抽了她半桶血一樣。全家病病磕磕地鬧了兩個回合后,夏瑛就有點灰心,覺得做家庭主婦比做職員還要難。
對于阿倫特做丈夫和做父親的方式,夏瑛也開始懷疑起來。有時候阿倫特回來得早,夏瑛就希望阿倫特能幫她一把,但阿倫特總是把她的話當耳邊風,回來后要么坐在計算機前沒完沒了繼續他的研究,要么就抱著被子大睡一場。有時被夏瑛逼得緊了,阿倫特就去抱抱孩子,但一轉身他就抱著孩子坐在計算機前了。結婚這么多年,阿倫特就沒有做過一頓飯。他不但不做飯,而且吃完飯就好像是下飯館一樣,丟下碗就走人,從來不幫著收拾收拾;洗完澡后,臭襪子濕毛巾就塞在被子底下,眼中不見,心中干凈。剛結婚時,夏瑛當他是有職業的人忙不過來,而且自己當時是家庭主婦,收拾襪子毛巾本來就是自己分內的事,因此也就心甘情愿地跟在后面收揀。后來有了孩子了,夏瑛有點忙不過來,就跟丈夫說到了他的壞習慣,丈夫聽了卻依然我行我素,害得夏瑛常常嘆氣,只覺得自己被逼當上了家里三個男人的媽媽。
巴斯蒂安長到八個月的時候,阿倫特就像一個精確的鐘表,又把指針擺到了生育兩個大字上。
這是一個初秋的中午,空氣已經有了點涼意,太陽雖然還是高高掛起,但已經比夏天淡薄了許多。因為實驗室離家里很近,阿倫特常常中午回家吃飯。這天阿倫特在家吃了中飯后,并沒有像往常一樣腳底抹油立即開溜,而是坐到了長沙發上。夏瑛剛喂完了小兒子,因為小兒子要拉媽媽的頭發玩,夏瑛就先不吃飯,而是抱著小兒子坐到沙發上逗他玩。夏瑛已經習慣了先喂孩子,然后再自己吃飯,但小孩子吃飯時都很貪玩,所以夏瑛常常是大家都吃完了才開始吃飯。她的襯衣上有巴斯蒂安吐奶留下的兩塊污漬,一張浮腫的臉顯出缺少睡眠的模樣。
“夏瑛,現在我們可以考慮生第三個了,這樣孩子們可以一起長大。”
“要這么多孩子,我一個人帶不了。帶這兩個,我已經頭大了。”
阿倫特跟病理學打過不少交道,他以專家的口吻說道:“根據女人在哺乳期的生理狀況,你現在懷胎無論是對母親還是對嬰兒都是最佳選擇,而且你身體恢復也不錯。現在這個時期不能錯過。”
夏瑛:“你工作不穩定,我們還是不要生吧。”
巴斯蒂安現在不要玩媽媽的頭發了,在夏瑛懷里拱來拱去要下去玩,夏瑛就把兒子放在地上,滾了一個球讓他去揀。巴斯蒂安咿咿呀呀地在客廳里爬開了。
阿倫特:“生不生跟我的工作沒關系。我們說好了最少生四個孩子。”
夏瑛勉強地笑了笑:“你看,你的同事,還有周圍別的德國人都不要孩子,要的話也頂多就兩個。我們有這兩個……”
阿倫特是個恃才傲物的人,他哪里容得下這樣的話。“我是我,別人是別人,你不要以為我喜歡你把我跟別人比來比去。你完全有再生育的能力,再生三四個也沒有問題,而且孩子只要生下來了,自然而然就會長大的。”
夏瑛:“對不起。我……我覺得這樣生活實在太疲倦了。有的時候忙得連睡覺的時間都不夠。今天早上起來匆匆走過鏡子前,我簡直就覺得自己長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了。”
“你現在都三十六了。女人四十歲以后懷孕,對胎兒不好,因為母體的毒素排解過程全部減緩了,所以我們的孩子要趕在你四十歲前生下來。你從今天開始就把避孕藥停了吧。”阿倫特口吻強硬起來。
“我都說了,我現在還不想急著再生第三胎。”
阿倫特拉長了臉。夏瑛從來沒有看過丈夫這么難看的臉。“夏瑛,你自己當時親口答應要生四個到八個。你現在這種嘴臉就是要毀婚了,那你從現在起就沒有再待在這房子里的必要了。”
快六年的婚姻居然被丈夫一句話就給槍斃了,夏瑛大受刺激,沖口而出:“你要是只把我當生育機器,這樣的婚姻我也不想要了。”
阿倫特也提高了嗓門:“你哪里來哪里去吧。”
夏瑛的兩只手顫抖起來。身為兩個孩子的母親,卻原來在丈夫的眼里比一塊抹布的地位還不如。“離吧離吧。這樣的日子我也過夠了。我回去還是留在這里,是我的事,你管不著!”
阿倫特猛然豎起上身,狼撲上來,一下子就扼住了夏瑛的咽喉。這個學問過人的高級知識分子不能容忍夏瑛的反抗意識,他的兩個大拇指像兩個大扣子一樣深深地鑲嵌在夏瑛的脖子里。夏瑛掙扎了兩下,只覺得腦子里嗡的一聲,好像有一座山塌下來壓在自己身上一般,頓時全身無力起來。她感到自己的兩只手臂正在自由下垂,她甚至感覺到自己絕望的靈魂正在離開人世。接著,她的感官就像一盆正在火上燒烤的爛糊一般渾沌焦黑起來。
夏瑛醒來,發現自己躺在沙發邊的地上,喉管好像被人扎了兩刀似的疼痛。客廳的一個角落里,巴斯蒂安還在地上玩著,阿倫特已經不見了蹤影。夏瑛生怕自己是在做夢,兩手摸了摸臉,發現自己還有感覺,這才相信自己是真的死里逃生了。
阿倫特剛剛坐在她身上時,太陽穿過窗戶正好照在電視機上;現在,阿倫特不在沙發上了,但太陽還是貼在那里好像沒動。從失去知覺到再度睜開眼睛,看來也就是五六分鐘的事吧。夏瑛回想起來,自己在睜開眼睛之前,模模糊糊聽見了有人猛然關門的聲音,那大概就是阿倫特出門時留下的最后回響吧。她猜測阿倫特走前肯定是聽到了她還有鼻息,要不然他不會把八個月的小兒子扔在一個死人身邊就去上班。可就是這么短短的五六分鐘,讓她幻想破滅,從人間跌到了地獄。
她爬起來,兩腳踩在棉花上樣地在三間屋子和衛生間里走了一圈,發現阿倫特確實不在家后,她就立即瘋了樣地開始裝行李。幾分鐘內,夏瑛就裝滿了一大包孩子的衣服。她跑到窗前,再次向街上張望,阿倫特先前停在門口的豐田小汽車已經不見了,街上也沒有阿倫特的人影。夏瑛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提了行李,沖下樓來。嬰兒推車就放在樓下過道里。夏瑛顧不得自己汗水淋漓,連頭發貼到眼睛上去了都沒有時間去捋開,她把小兒子塞進了小推車,接著就把行李塞在嬰兒推車底部放包的地方。可能用力過猛,兒子吃了一驚,哇哇哭了起來,夏瑛塞給兒子一塊餅干,就推車出了門,然后十萬火急地往幼兒園方向走去。馬塞爾在幼兒園剛吃完中飯,正跟幾個不肯睡午覺的小朋友在幼兒園的游戲場上滑溜溜板,他一看見他母親那樣子,臉上的笑容忽然凍住了。夏瑛跟阿姨說有點急事, 就把馬塞爾接出來了。一出幼兒園,夏瑛就左一聲右一聲催兒子快走。兒子跑步緊跟了一段,就釘釘子樣地釘在路上不動了。夏瑛大聲呵斥著走回來拉兒子,這一拉,才看見馬塞爾站立的地方全濕了。夏瑛二話沒說,從行李袋里翻出干凈的褲子,就在大街上把兒子尿濕了的褲子換了下來。
動物園火車站每小時有一趟由柏林開往科隆的快車。下一班快車還要等半個小時才來。夏瑛買好票后,避開潮水般流進流出的人群,找了一個偏僻的電話亭給科隆的姐姐打電話。馬塞爾站在電話亭外, 透過玻璃呆呆地看著母親在亭子里抹眼淚。平常馬塞爾見了媽媽總有說不完的話,今天,這個四歲的孩子一句話也沒有,他甚至沒有問一聲現在要去哪兒。他只是一聽見弟弟哭就機械地把水瓶塞到弟弟嘴里讓他吮吸。
坐了四個多小時的火車后,夏瑛抵達了科隆火車站。見到姐姐夏瓊時,夏瑛張開口想說話,但卻一下子哭了起來。
夏瓊恨透了阿倫特,她決定要到科隆警察局去控告阿倫特暴力虐待妻子的行為。夏瑛一聽不得了,千請萬求要夏瓊不要去警察局。阿倫特雖然不是她的初戀,但他畢竟是她所愛過的第二個男人,而且是她愛得最深的男人。再者,和從前的初戀雖然是戀得死去活來,但倆人并沒有真正夫妻一場,所以,夏瑛是在認識阿倫特以后才開始了和一個男人分享同一張睡床的夫妻生活的。盡管夏瑛現在對阿倫特感到絕望,但她還是不愿意讓夫妻六年的阿倫特落到警察的手里。再者,一旦阿倫特身敗名裂,以后兩個兒子長大了也會被社會歧視,這等于絕了孩子的生路,所以絕不能把阿倫特告到警察局去。夏瓊無可奈何,只好答應妹妹不去報案。
夏瑛開始跟姐姐和姐夫商量自己的去向。埃里希叫她先在他們家住上三四個月再說,只要她自己愿意,她可以在他們家一直住下去。夏瑛對姐夫十分感激,但她知道這不是長久之計。姐夫每天到自己的眼鏡店去上班,賺來一家所需;姐姐在一家熟食廠每周工作三天,賺的錢不多,當然也就只能當零花錢花花而已。自己現在沒有了生活來源,而且一下子就給姐姐姐夫有規律的生活添上了兩個拖著鼻涕的小孩,這對年過五十的姐夫來說將是一個沉重的經濟負擔。雖然自己每天在家里和阿倫特講的都是德語,但夏瑛沒有把握自己靠這么一點家常德語就能在德國找到一個像樣的可以養活兩個孩子的工作,她決定還是回香港料理船務。
夏瑛母系出自江西,父系來自云南。夏瑛就是在云南出生長大的。改革開放后,父親調到云南大學教古文,數年后被評為教授,母親也在大學里找到了一份做秘書的工作,家境才慢慢好轉起來。夏瑛大學主攻英語,畢業后,有幸留校,開始當英語教師。但她對世界充滿憧憬,總是夢想到遙遠的地方去闖出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九十年代中期,夏瑛在家人和香港親友的幫助下,毅然放棄了在昆明大學的教職,來到香港謀生。憑著一口流利的英文和敏捷的領悟能力,夏瑛很快就在一家船務公司找到了工作。她的精明能干使她不久就成了老板不可缺少的助手。在香港的五年中,她跑了無數次碼頭,在飯館里跟不同的對手談妥了一筆又一筆生意。當然,她也換了一些公司和老板,但她總是越做越得心應手,越做薪水越高。憑著自己的閱歷,夏瑛估計自己回香港找船務工作不會有問題。
不過,兩個孩子的去向卻使她猶豫起來。住在昆明的母親已患了健忘癥,需要父親每時每刻在旁邊照料;住在科隆的姐姐夏瓊也有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夏瑛開始考慮把孩子放到阿倫特的母親那里去。
但就在夏瑛到達姐姐家的第二天晚上,有人按響了姐姐家的門鈴。門鈴一再尖叫不休,一副來者不善的勢頭。當時是晚上七點不到,姐夫的眼鏡店要開到晚上八點,姐夫一般快到九點時才回家。夏瓊走到窗前探頭往下一看,是阿倫特氣勢洶洶地站在門前,他的車就停在大樓門口。夏瓊悄悄關上窗戶,對妹妹說:“你的死對頭來了。”
屋子里一片沉靜。馬塞爾緊張地望著媽媽,夏瑛只覺得全身過了電一樣麻辣難受,“決不能讓他進來。”
“我也絕不想讓這種人面畜生進我的家門。”夏瓊說道。
過了一會兒,夏瓊隱隱約約聽見鄰居的門鈴在響。這一棟樓里住著八戶人家,說不定有人會給阿倫特開開樓下的大門。夏瓊暗暗作好決定,只要阿倫特到了她的住房門口,她就立即報警。
“開門,我要看我家人!”阿倫特在樓門前吼叫起來。他的聲音像個恐怖的炸彈一樣甚至炸到了夏瑛夏瓊的耳朵里。夏瓊愣在那里,夏瑛全身抽搐起來。但是,大樓里沒有人給阿倫特開門。
叫了五六分鐘后,阿倫特開始助跑,弓著背撞到門上去。百年老木門發出了嘎啦嘎啦要散架了的聲音。不一會兒,大門“砰”的一聲被撞到墻上去了。阿倫特立即跑步上樓,用手掌擊打夏瓊家的房門。樓道里一片噼噼啪啪聲,好像有人在拆房子。夏瓊立即拿起電話報警,接線員一聽,就說剛剛已有同樓的人報了警,警車已在朝夏瓊住的大樓這邊開來。
夏瓊這邊剛剛放下電話,大門口果然立即開來了兩部白綠色的警車,而且兩輛警車都是一路開著警笛呼嘯而來,它們一直沖到大樓前才關掉了警笛。五六個警察同時沖進樓道來,阿倫特聽見了警笛聲,感覺不妙,撒腿就往樓下跑,正好與沖上來的警察撞了個滿懷。警察的腰上都別了槍。阿倫特的脖子一下子短了半截,剛剛狂叫的巨人忽然成了一個佝僂怪人。他乖乖地跟著警察下了樓,朝警車的方向走去。
夏瓊悄悄把窗戶推開一條縫。她聽見警察在下面檢查阿倫特的證件,然后要阿倫特上警車談話。阿倫特答話的聲音忽然細小了許多,夏瓊在三樓上聽不清他說了些什么。隨后,阿倫特就垂著頭,上了警車。接著有人按了夏瓊的門鈴,夏瓊去開門時,夏瑛再三叮囑,“千萬不能跟警察提起阿倫特掐我脖子的事。”
果然,一位警察站在門前。他確認了夏瓊所指的撞門人就是阿倫特后,就告訴夏瓊,他們現在會讓阿倫特離開她的住區,因為阿倫特沒有闖入他人住宅樓的權利。如果阿倫特再回來的話,請立即通知警察。
大樓下圍了許多看熱鬧的人。過了好一會兒,阿倫特像個聽話的學生一樣從警車里走了出來。他低著頭,拘謹地走進了自己的汽車,發動了引擎。阿倫特的車開動后,一輛警車緊隨其后,兩輛車不一會兒就消失了。夏瑛躲在窗簾后面,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幾分鐘后,警察打電話來告訴夏瓊,阿倫特已經在警察的監督下離開了科隆城,開上了去柏林的高速公路。隨后,警察便撤銷了對阿倫特的監督。
夏瑛心有余悸地過了一個晚上,總怕阿倫特又找上門來,但阿倫特沒有再出現。第二天一早,住在多特蒙德的婆婆打來了電話。夏瑛正想跟婆婆談談交付孩子的事,就去接了電話。結果婆婆劈頭蓋臉就罵了過來:“你真是個不要臉的妻子。有你這樣對待丈夫的嗎!他開了一天的汽車過去接你,你連門也不給他開。”
夏瑛的臉漲得通紅:“你兒子差點就把我掐……死了,你才不要……不要臉呢,養了這樣一個兒子。”
“你說什么!你不要亂說,敗壞了我兒子的名聲,我兒子馬上就是要做教授的人了。我女兒已經是堂堂的律師了。我養的兒子,我知道他決不會做這樣的事。你是什么?連幾句德語也講不清的人也配來說黑道白!你把阿倫特的孩子帶到哪里去了?”
“就在我眼前。”
“你把孩子交出來,早點滾吧。你既不配當我兒子的妻子,也不配當我孫子的母親。”
夏瑛只覺得眼前冒火。“好吧。你來接孩子吧。你要敢過來,我就敢叫警察。我是不會把我的孩子交給你的。”
對方咔嗒一聲就把電話甩到座機上去了。
夏瑛騎虎難下,不知該把孩子安置在哪里。四歲的大兒子馬塞爾長到三歲半的時候還一直尿床。馬塞爾兩歲后,阿倫特要是半夜里被馬塞爾尿床后的哭聲給驚醒了,這個做爸爸的就不管是夏季還是冬季,總是把兒子剝得光光的,放在浴缸里用冷水沖他。兒子發瘋樣地狂叫,妻子歇斯底里地敲打著浴室的門,但阿倫特根本不予理睬,要沖個五六分鐘,沖得馬塞爾渾身顫抖、皮膚發青了才住手。夏瑛跟他理論,他總是說孩子要通過懲罰才能學會規則。夏瑛這才發現,阿倫特在童年時受過他母親很多體罰。她扭不過他,只好忍痛由著他處罰孩子。到了三歲半,馬塞爾慢慢不尿床了。可就在來科隆的路上,馬塞爾把尿尿到了褲子里。到了科隆,這個小家伙開始頻繁地尿床,而且有時大白天還會把大便拉在褲子里。夏瑛聞到臭味,走過去追問,馬塞爾就哭起來,說不知道自己拉了大便了。夏瑛猜想孩子一路受了驚嚇,但她自己這幾天也是坐臥不安,她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孩子,只好什么也不說,就幫兒子把褲子換了,用手把褲子先洗了一遍,然后再把它跟其它臟衣服一起放到洗衣機里去洗。她想:要是把兩個兒子帶去香港的話,全天照料兒子都忙不過來,怎么去工作呀!
對于夏瑛的出逃,阿倫特忍無可忍,開車趕到科隆要把逃走的妻子揪回來,但警察的出場卻使他忽然后怕起來。警察教訓他說,哪怕里面住的是他妻子,他也沒有權利使用暴力打開房門。即便是在自己家里,如果丈夫對妻子施暴的話,警察也有責任不讓丈夫進入家門,而要讓一家之主在外面過一夜清醒清醒頭腦。被警察趕到高速公路上后,阿倫特開始擔心警察會把他的行為當作暴力行為記入檔案,到時想做教授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想到夏瑛有可能到警察局去告他一狀時,阿倫特出了一頭虛汗。他不敢再撒野,想來想去,沒有別的招數,只好天天早早晚晚打好幾個電話過來,請夏瑛回家。阿倫特的母親也是時不時地就來一個電話,而且語氣忽然軟下來了不少。倒是阿倫特的妹妹,碰到哥哥這邊出了這么大的事,她也不打一個電話到夏瑛這邊來問一聲,好像根本就不存在夏瑛這個人似的。這妹妹不但有個男朋友,而且也跟男朋友有個孩子,但她對同是母親的夏瑛根本就不屑一顧。夏瑛和阿倫特在一起生活時,她打電話來找她哥哥,要是剛好是夏瑛接了電話,她理都不理就把電話掛了過上一會再打。夏瑛現在一想起夫家人的嘴臉,不是牙痛得厲害就是頭痛得要開裂,這家人的電話她一個也不想接,夏瓊就直接告訴對方,夏瑛不想跟他們說話。
碰了一個星期的釘子后,阿倫特一個人在柏林度日如年,忍不住在電話上哭了起來,他乞求夏瓊告訴夏瑛,他懇求夏瑛回家。夏瑛聽見阿倫特哭了,心里才動了一動。
又盼天盼地地過了四五天,阿倫特還是跟夏瑛對不上話,于是這個男人開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對夏瓊說,他不會再逼夏瑛生孩子了,他發誓以后不再要孩子了。是他做錯了,他請夏瑛原諒他,盡早帶著孩子回家。夏瑛聽了姐姐傳過來的話后,心中的防線松動了,開始跟阿倫特通話。
在科隆住了二十多天后,夏瑛帶著孩子回到了柏林的“家”。兩個大人都蒼白著臉,而且都瘦了一圈,見面時既沒有握手,更沒有擁抱。家里亂得要命,到處是阿倫特的臟衣服和發霉了的面條等等,而且夏瑛出逃前,阿倫特吃中飯時用過了的碗筷依然還擺在桌上,好像二十多天來就沒有人動過。碗沿上的飯粒干得已經都開裂了。夏瑛走向客廳的時候,覺得自己正在走進一個終生的勞改囚牢。囚室的中心豎著一棵無形的焦黑的樹,這棵樹就是死亡了的愛情。她下意識地避開阿倫特,避開那棵看不見的死樹,走到客廳里開始默默地收拾。阿倫特站在墻邊不尷不尬,不時偷偷朝夏瑛這邊瞅一眼。馬塞爾沖進客廳里,迫不及待地把一箱子火車拼接車軌全倒在地上:“我好久沒有開火車了。爸爸,我要開火車。”阿倫特走過去摟了摟大兒子,把小兒子抱在懷里,父子三人開始拼接小車軌。家里的氣氛這才像烤箱里的法國牛角面包一樣,一層一層地松軟起來。
夏瑛還沒到家的時候,柏林警察局的追問表已經寄到了阿倫特的手里。阿倫特口授夏瑛,只能填寫夫妻兩人近來有些口角,但丈夫并沒有暴力虐待妻子的行為。夏瑛為了保全丈夫的前途,最后還是隱瞞了丈夫差點掐死她的事實,簽名表示只是和丈夫略有口角而已。
但對答表漏洞百出,過了一個月后,警察局又發來了一份更詳盡的前因后果追問表。阿倫特心驚膽戰,最后想出了讓夏瑛寫一份過程陳述書附在問答表上的高招。他寫好了陳述書,上面說明夫妻兩人小有口角,科隆鬧事那天只是丈夫有點氣在心頭,一下子不知如何排解而已。丈夫本人絲毫沒有暴力傾向,而且現在倆人已經和好如初,相敬如賓等等,對丈夫掐妻子脖子的事,陳述書當然是只字不提,好像根本就沒有這回事一般。夏瑛在打好了的陳述書上簽了字后,警察局從此沒有再來過問阿倫特到科隆去撞門的事。
孩子回來后,阿倫特一反常態,開始主動跟孩子玩,教馬塞爾一些游戲。新年快到來的時候,阿倫特聽夏瑛說想鍛煉身體,就買來了一輛健身腳踏車給夏瑛作為新年禮物。而且阿倫特開始鼓勵夏瑛去工作,這也是以前沒有的事。有時有朋友打電話來,叫夏瑛去陪觀光團或者去飯店里幫個忙,夏瑛跟丈夫一說,丈夫總是舉手贊成,自己忙不過來,就請人來看孩子,讓夏瑛去工作。夏瑛心情逐漸好轉,對丈夫又有了點希望,于是,久停了的夫妻生活又開始像車輪一樣滾動起來。不過,對于已經木朽蟲生的婚姻,夏瑛已沒有什么奢望了。倆人吵架的時候,夏瑛有時就提出要離婚。阿倫特對這一要求總是不予理睬。
但又想帶孩子,又想工作,還是不容易。一會兒小的感冒了,一會兒大的發燒了,一會兒又是幼兒園職工開全體會議,幼兒園關門一天什么的。阿倫特是經常泡在實驗室苦干,不管家務事的。夏瑛想經濟獨立,找了兩份工作,最后都不得不在試用期就辭工了。夏瑛只好認命了。2008年,中國首次舉辦奧運會,同胞們都一身喜氣,有朋友弄到了去參加中國大使館慶祝會的入場券,叫夏瑛一起去。夏瑛因為兩個孩子在家,丈夫天天忙著做實驗寫學術文章,就沒去成。不過,因為朋友越來越多,夏瑛的心情還是在繼續好轉。
夏瑛和阿倫特相識九年后,阿倫特通過各種考核,成了有教授資格的人。現在,只要有大學愿意聘用他,他就是堂堂正正的教授了。但大學的職位也不那么容易找到,大學也在不斷改革,很多職位都不再是終生的,只是根據研究項目而定。阿倫特與夏里特醫院的合同也已經到期了,但醫院再次延長了與他的合同,起因是阿倫特上報的一個研究課題非常新穎。阿倫特靠中醫治好了眼病,因此開始對中醫著迷,上報了用中藥治療腸道疾病的研究課題。
就在春風得意的時候,阿倫特家里傳來消息說,他妹妹的男朋友主動跟他妹妹分手了,而且還把孩子也甩給了他的妹妹,自己搬到別的城市里去了。阿倫特大吃一驚,天天捂火爐樣地捂著消息不讓夏瑛知道,一有人打電話來他就沖過去接電話,然后關起門來跟對方講話。夏瑛懶得理他那些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像往常一樣過日子。
其實從阿倫特的片言只語里,夏瑛已聽出了一些端倪,而且她一看情形就知道丈夫是怕她出于不滿也撒手走人。但她不想撇下孩子,獨奔前程。要是沒有孩子,她跟阿倫特早就演完了有緣千里來相會,現在該唱無緣老死不相往來了。可是,有了孩子,就等于是緣分結了果,果子里有他也有她,是再也分不開掰不開了。
阿倫特獨自回了一趟多特蒙德,去安慰妹妹。他一看見自己的妹妹,就好像看見半邊天塌下來了一樣,失神了半天。原來總是人上人模樣的妹妹,現在簡直就是一個被人翻了腸子的小蟲子,一臉痛苦地縮在角落里,叫他都有點不敢上前相認。
回到柏林后,阿倫特火燒屁股樣地惶惶不安了好一陣子。從前他有的是無限的自信,他根本就沒有想過,即便做了教授,成了社會上層人物,有朝一日照樣可能被人視如敝屣,遭人遺棄。妹妹的例子現在明擺在眼前,他不敢不信。妹妹的男朋友只是一個家用器皿廠的小頭目,身份地位遠不如妹妹,倆人在一起時,妹妹總是發號施令,男友則事事依順妹妹,什么事全由妹妹說了算,一副沒有妹妹就撐不住場面的溫順人模樣。沒想到,到頭來反而是最溫順的人把最有氣派的人給涮了。
即便在夏瑛逃到科隆的時候,阿倫特也只當夏瑛是怕他躲他,沒有想到過她也可能會離開他。但現在,他那被喚醒的男性本能使他突然意識到,夏瑛有可能像妹夫一樣,根本不管離不離婚就離開他。夏瑛自從回來以后,在家老是寡言少語,這使阿倫特始終狐疑萬分。他決意要改變改變家庭的氣氛。
夏瑛過四十歲生日時,阿倫特主動提出要跟夏瑛出去吃飯聊天。這一年正好又是倆人相戀十周年,阿倫特什么都沒有忘記,紀念日一到,阿倫特就請夏瑛到上好的飯館去單獨慶祝。倆人于是晚上請了朋友在家看孩子,然后到飯館里去逍遙了一回。
在宴遇飯館里,倆人相對,那只有你和我的情景使夏瑛立即想起了科隆的奶酪咖啡館,倆人的心好像又都飛回到了初戀時光,開始遐想連篇地談天說地。他們談音樂、談德國的政治、談柏林的外國人,他們甚至談到了男人和女人。阿倫特說,他受不了德國女人的剛愎自用、缺少溫柔,他贊賞的是東方女性。夏瑛說,她欣賞的是既懂愛情又有責任心的男人。阿倫特馬上就接上說,他很感謝她一直跟著他四處漂泊,不過,現在他要申請一個至少有五六年合同的教授職位,最好是獲得一個終身教授職位,這樣就能給孩子們一個穩定的生長環境。夏瑛跟阿倫特漂泊了這么多年,知道要在大學找到長期工作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她還是鼓勵他天南地北到處去尋找。雖然她已經喜歡上了柏林,而且在這個充滿了外國人的大都市里結識了不少朋友,但只要他能找到滿意的工作,夏瑛決定還是跟著他,把這個家維持下去。
阿倫特忽然想起來,認識夏瑛的時候,夏瑛很喜歡音樂,喜歡彈琴,生活一不順暢,阿倫特就把這些都忘了。現在想起來了,阿倫特就去買了一臺電子琴送給妻子,并且鼓勵夏瑛去找鋼琴老師繼續學琴。在家務上,阿倫特也開始盡力改進自己。從前在自己父母家時,阿倫特母親是什么家務都不讓他做的,只有讀書是他的事,所以后來過單身生活時,他還是把臟衣服帶回到他母親那里去洗。現在,夏瑛教了幾次后,阿倫特發現使用洗衣機并不是件難事,因此,有時候他也會把洗衣機裝滿,然后,把它調好,讓它運作起來。家里鍋碗瓢盆,有時他也會跟著收拾收拾。不過 ,夏瑛提出想去科隆看看姐姐時,阿倫特還是心有余悸,怕射出去的箭收不回來,所以每回他都只讓夏瑛一個人去看姐姐,自己周末在家帶著兩個孩子。到了假期,他便帶著全家去旅游勝地度假。
夏瑛逐漸感到了阿倫特的變化。雖然經歷過了走在死亡邊緣的時刻,但她感到阿倫特還在愛她,而且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似乎終于懂得了一點體貼。
歲月又這么悄悄流逝了一年。元旦過后沒多久,阿倫特忽然興奮地從辦公室打來電話,叫她今晚找個朋友來照看小孩,他晚上想和她一起出去吃飯。夏瑛問有什么可慶祝的,他說到晚上會告訴她,就把電話掛了。
夏瑛找來朋友照看小孩,晚上七點和丈夫來到了一家叫毛毛的泰國飯店。這家飯店在柏林很有名氣,菜地地道道的辣。夏瑛在云南吃慣了辣菜,總想什么時候吃上一頓辣的才過癮。阿倫特帶妻子來過這里,知道妻子喜歡這里的菜。夏瑛點菜時,果然就有了笑容。倆人點好菜,開始喝啤酒,夏瑛就追問到底有什么喜事。阿倫特一臉憋不住的喜悅,問她:“你喜歡德累斯頓嗎?”
夏瑛一頭霧水,“你想去德累斯頓旅行?這個城市很漂亮啊,有水有城堡。只是聽說那里有不少排外的人。”
阿倫特把手伸過桌面,握住了她的手,“不是去旅行,而是去那里生活,也許我們就在那里過這一輩子。”
“你在那里找到工作了?”
“你先告訴我,你愿意不愿意去?”
“你知道我喜歡柏林。這樣的大城市適合我這種外國人。我要是不愿意去呢?”
阿倫特嘆了一口氣,“那我就繼續再找。我們就得像游牧民族一樣,過一兩年,又搬一次家。”他把手縮回來,抹了一把臉,“但你不用擔心,工作我總能找到的,只是不怎么穩定罷了。這么多年,我每次都還是及時找到了工作。米飯和面包,我們總還是有的,但我不想讓你去你根本不想去的地方。”
夏瑛心里動了一下,似乎感到了來自阿倫特的一股春風。她把手伸過來,握住了他的手,“你知道,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會帶著孩子跟著你。孩子們需要你。既然生下了他們,我就要給他們一個家。”
“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德累斯頓?你不怕他們排外?”
“你是個有正義感的男人,你會保護你的家人的。如果情況真的糟糕到住不下去,我想你會解約,我們就還是遷到比較友好開放的西部來。”
阿倫特嚴肅的臉浮起了笑容。他把夏瑛的手拉到唇邊,吻了一下,“有你這句話,我就安心了。我們去德累斯頓安家。”
“說了這半天,你還沒告訴我到底是什么喜事兒呢?”
阿倫特從公文包里取出一封信,莊重地遞到夏瑛手里,“德累斯頓大學愿意聘請我做終身教授!我下個星期就可以去簽合同。”
夏瑛記得不久前,阿倫特還拒絕了一份只有三年教授合同的工作。她當時惋惜了好久。她不敢相信地打開信箋,果然是邀請阿倫特去簽合同的信。阿倫特把授予終身教授職位的說明指給她看。她興奮地瞪大了眼睛,“我都以為這種職位只是在夢里才有,結果還是被你找到了。功夫不負有心人啊。”
“就為了我們這個家,我是非找到一個終身職位不可。現在,我找到了。”阿倫特緊握著夏瑛的手,一臉自豪,“等我簽好合同,我們就開始在德累斯頓找房。既然打算長住,我就打算買房。我要給我們買一棟漂亮的房子,讓孩子們有花園,有玩耍的地方,讓你住得舒坦,開心。我要讓我們擁有一個大家都喜歡的家!”
夏瑛望著丈夫,覺得有一股暖流從丈夫手指間傳到了她身上。這股暖流好像春天的氣息,萊茵河的流水,讓她感到了愛的復蘇。在多年前阿倫特將她掐得昏迷的那一天,她的愛情窒息了,但現在,她重又感到了他的愛,她感到他還在努力要成為她愛慕和可以倚靠的男人。她望著他,恍若又回到了他們在萊茵河畔初次見面時的咖啡館。她感到了心田里枯死的老愛情樹的陰影,但她也感到,萊茵河的流水似乎始終奔涌在她的心田,澆灌著這塊佇立著枯樹的土地。緊傍著這顆枯樹,一顆新的愛情樹種正在地下無聲地膨脹、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