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劍平
昨天晚上嚇?biāo)牢伊耍乙恢睕]睡,弟弟說。我明白他意思。
那陣我夢到一對紙片人追我,就是隔壁陳干事老婆生娃死時,和冥幣一塊焚燒的兩個紙片人。沒地方可躲,我拼命跑,可就是跑不動。我急呼救命,沒人理我。后來我覺得自己醒了,真有人喊救命。“救命”聲越過窗外昏暗的燈影,在夜空中四處飄散。
睡我腳邊的弟弟一直喊救命。甘鐵匠從里屋沖出來,弟弟抓住他的手說,窗戶窗戶。甘鐵匠側(cè)身,看到一只野貓倒立著吊在窗外玻璃上,四個爪子死死抓住窗格,兩眼發(fā)出綠綠的瑩光。我們的床緊靠窗戶,路燈光影自上而下,斜斜照在貓身上,我們看到的不是貓,是一張上長下短有著詭異斑紋的老臉。
甘鐵匠怎么驅(qū)趕,那只野貓就是不走。甘鐵匠火了,提上掃帚打開家門,野貓一蹦,消失在黑夜里。
弟弟說話的時候,我似乎又聽到了他的慘叫。是真的嗎?他正和我說話,也許我聽錯了。
好冷。我們回家吧,天要黑了。弟弟說。
是要下雨。我說,天還黑不了,廣播都沒響。回家一點意思也沒有。
公路修到這里的時候,山被挖了一個槽,一座山變成了兩半,一大一小。我們坐在小的一半的邊緣上看天。天上的云黑壓壓的,感覺堆了無數(shù)層才有的樣子。腳下的溝壑好深,壑底坑坑洼洼,一直延伸到河邊。他們說這條河不大,還說河中淺灘上有塊大石頭,老虎覓食后會去河邊飲水,然后,踏著河中巨石一躍而過,跳到對岸山里藏身,這河就叫貓?zhí)印?/p>
弟弟一腳把拳頭大的石頭踢下去,石頭撞到從膠鞋里探出頭的大腳趾,疼得他齜牙咧嘴。踢下去的石頭,剛開始還聽得見滾動的聲音,很快只見石頭跳躍,聽不到聲響,再后來,石頭也看不見了。對面更大的山上,站著食堂放養(yǎng)的幾頭牛。也許太冷,那些牛都不吃草,只管不停地甩著尾巴。
四周空空蕩蕩,我似乎又聽到了一聲慘叫。這次弟弟沒說話,我仍然覺得不是真的。
破山而過的毛坯公路,是五隊修往前方大壩的,除了上下班,這里沒有人也不會有車。大風(fēng)要從公路的凹槽里擠過,也會發(fā)出人一樣的慘叫。很安靜的時候,我耳朵里還會發(fā)出嗡嗡嗡的鳴響,有外界聲音介入的一刻,就像有人大聲叫喊我名字。其實,根本沒人喊我。甘鐵匠把家里的油毛氈屋頂割開一個大裂口,在油毛氈和竹席間嵌上一塊小玻璃片,這樣家里就會亮堂一點。盯著屋頂?shù)牟AЭ刺欤钊菀茁牭竭@種聲音。
弟弟說,哥,食堂殺豬了。
食堂在往上一百多米的地方,蓋在兩山中間的一座小山頭上,很大一幢蓋了油毛氈的房子。那是五隊的職工食堂。如果殺豬,甘鐵匠所在的五隊會發(fā)會餐券,憑票我們可以從那里打一份蒜苗炒肉回家。與之相比,媽媽所在的三隊永遠不發(fā)會餐券,只發(fā)一小塊又細(xì)又長的勞保肉,就像掛在門背后風(fēng)吹干的抹桌布。不過,我們過慣了食堂不殺豬的日子。
食堂不可能殺豬,又沒有過年,怎么可能殺豬?我說,好冷,是風(fēng)過馬路的聲音。
我說不殺豬,弟弟很不高興。風(fēng)要吹出這種聲音,地上得卷起多大的灰塵。他說。
就在我們爭執(zhí)不下的時候,又傳過來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聲音是從食堂那邊傳過來的。我們起身,去探個究竟。這時候真的有風(fēng),刮得人臉生疼。
遠遠地,我們看到馬炊哥正在扒一個人的衣裳。那人雙手緊緊抱著前胸,死死護住自己的衣裳。馬炊哥從后面揪住那人的衣領(lǐng),不停地?fù)]動巴掌,動作又快又狠。
弟弟說,馬炊哥又在打人了。
馬炊哥不是一個人的真實姓名,工地上,姓馬的炊事員大家叫他馬炊哥,姓劉的爆破員大家叫他劉炮工,還有吳鉗工張焊工,大家就這么叫。爸爸是鍛造班班長,他們不叫爸爸甘鍛工,他們叫他甘鐵匠。他們弄不清我們的名字,也不管誰是哥哥誰是弟弟,統(tǒng)一叫我們甘鐵匠的雙胞胎兒子。即便叫錯了,我們也答應(yīng)。媽媽所在的三隊還有個叫小爐子的人,我們叫他爐叔叔,他一直爽快地答應(yīng)。在三隊燈光球場看打籃球,弟弟大呼小叫:爐叔叔加油!亂喊!媽媽吼他,沒禮貌打死你。難道他不姓爐?哪有姓爐的!貴州人把六念做爐,我們仔細(xì)看了才知道,爐叔叔的小拇指上多了一根小指頭,他不是鍋爐工,大家叫的是小六指,不是小爐子。但我們還是叫他爐叔叔。
馬炊哥個子矮小,卻是個狠人。這個工地沒有糧店,供應(yīng)糧都在食堂購買。馬炊哥和買糧的女人打架,硬生生扛起大塊頭女人,一下就灌進食堂的大蒸籠里。從蒸籠里爬出來的大塊頭女人也不是吃素的,脫下鞋子照著馬炊哥就是一陣亂抽。
好男不跟女斗,馬炊哥不是個好男,非跟女人斗。
打不著馬炊哥的女人急了,伸手在褲子里撈一把,破嗓叫罵,大家看看,馬炊哥把老娘打出血了。她一巴掌把血拍在大案板上,又擦在蒸籠上,還抹在買飯的小窗口上。大塊頭女人埋怨那鞋打不著馬炊哥,憤怒地把它扔到地上,舉著帶血的雙手撲過去。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一旦沾上血,馬炊哥這輩子就算完蛋了。
馬炊哥打女人的時候,還不是開飯時間,食堂的人不多。稀稀拉拉的人都停止了動作,安安靜靜看馬炊哥打人。聽不見聲音,也沒勸架的,我以為自己在做夢。我把手上的鐵環(huán)扔地上,咣當(dāng)一聲,還拖著蟬鳴似的余聲。大家匆匆忙忙看我一眼,很快又把目光拉回馬炊哥和大塊頭女人身上。
大塊頭女人帶血的手抓過去,馬炊哥看來必沾無疑。可馬炊哥不慌不忙,一手取過洋鏟把女人抵在墻上,一手拿起黑膠水管對著女人猛沖。
馬炊哥即將化險為夷,——砰,一聲悶響,馬炊哥和大塊頭女人被灶臺上倒下的大甑子死死扣在地上。這時候,我終于聽見有人叫了一聲——講究。
馬炊哥又打人,這次有好戲看了。
我們朝食堂一路小跑,弟弟總跑在前面。幾只麻雀吊在他褲帶上,甩來甩去。我說,活的那只要死了。弟弟不回頭,伸出一只手護住腰上的麻雀繼續(xù)跑。后來,弟弟蹲到地上找東西。也許是彈弓槍掉了,弟弟的褲兜有個破洞,可地上什么也沒有。
我問,你找什么?弟弟說,我要找塊石頭。找石頭干什么?我要砸死馬炊哥。你干嗎呢?弟弟說,馬炊哥打的是毋大紅。
是毋大紅嗎?我們很久沒看見毋大紅了。貓?zhí)由贤瑫r在建好幾個水電站,這次,不知道他是從哪個電站過來,可能是四級電站,也可能是五級電站。
弟弟在地上沒找到石頭,我已經(jīng)超過了他。弟弟隨手撿塊土餅,追了上來。
馬路坎下是食堂的煤粑場。翻斗車?yán)簭目采系瓜氯ィ蚕录铀杳海偎瓦M灶膛。五隊食堂開了四孔大灶,大灶被一堵大墻隔開,墻內(nèi)做飯炒菜,墻外升火拌煤。
馬炊哥和毋大紅糾纏在我們烤麻雀那架灶孔前,馬炊哥從后面揪住毋大紅的衣領(lǐng),使勁扯,毋大紅死命抓住破棉襖前襟,不讓馬炊哥剝下自己的衣裳。毋大紅身材比馬炊哥高大,扒不下衣裳的馬炊哥氣急敗壞,不停抽打毋大紅,又用腳踢他屁股。身體被逼前傾的毋大紅,哇哇亂叫。一個后拉,一個前奔,兩頭受力,毋大紅的衣領(lǐng)被馬炊哥扯了下來。失去重心的毋大紅一下?lián)涞乖诘兀R炊哥乘勢壓上去。這時候,我們看見毋大紅的破棉襖正冒著青煙。
馬炊哥,你會燒死毋大紅的。弟弟罵了一句,手上的土餅飛了出去。因為憤怒,弟弟扔出的土餅直線飛行,一下敲在馬炊哥的腳踝上,瞬間碎了一地。
馬炊哥這是第二次遭受弟弟襲擊。第一次,弟弟站在公路坎上,躡手躡腳靠近電線桿上的麻雀。那只麻雀發(fā)現(xiàn)臨近的危險,振翅欲飛。弟弟急了,顧不上彈弓槍上擰絞的膠皮,一槍射出去。當(dāng)時,馬炊哥正在坎下打開水龍頭,向煤堆里注水拌煤。射出去的石子,沒有飛向振翅欲飛的麻雀,直接射在馬炊哥腦袋上。
無辜的馬炊哥挨了一槍,雙手抱頭,蹲到地上大聲叫罵。他還沒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弟弟撒腿,一溜煙跑得不見了蹤影。
這次又挨了一下,馬炊哥忍著疼痛一邊去按毋大紅,一邊扭頭咆哮——你要死啊!叱罵聲足夠憤怒,在坎上就能看見馬炊哥嘴里噴出的唾沫;聲音更是大得嚇人,整個山谷都在回蕩。弟弟毫無新意,和每次遇事一樣,撒腿就逃。
我沒跑,站在馬路坎上。我說,你會燒死毋大紅的。馬炊哥已經(jīng)按實了毋大紅,一下扯掉他的破棉襖。露出白生生脊背的毋大紅,抱著雙膝蹲在地上低嚎,那聲音低沉悠遠,聽得人心發(fā)怵。
成功扒下毋大紅衣裳,馬炊哥把它扔到地上,又惡狠狠地踩了幾腳。回過頭來,馬炊哥集中精力對付我。他冷冷回一句,我燒死毋大紅關(guān)你屁事。我說,馬炊哥你不是人養(yǎng)的。馬炊哥突然暴怒,也許他想到了彈弓襲擊事件,你個小王八蛋!
話音未落,馬炊哥踏在煤堆上,從坎下一躍而起。馬炊哥的縱身一躍,出乎我意料。我盤算過他跳不了那么高,沒想到他有煤堆墊腳。
怒氣沖沖的馬炊哥,上來就給我一耳光。有那么一會,我感覺天旋地轉(zhuǎn),臉上熱火朝天,但卻感覺不到疼痛。
挨了打,我不服,也不哭。我踢了馬炊哥一腳,沒踢著。我也火了,馬炊哥你憑什么打我?
馬炊哥氣勢洶洶,指著我鼻子說,你再罵一個。馬炊哥的手又大又粗,他一根手指指我鼻子,看上去就像指著我的整張臉。
我又罵了一句。這時候,我耳朵里嗡嗡嗡的聲音響了起來,聽不清馬炊哥說什么,只見他嘴巴歪來歪去說不停。我知道永遠打不過馬炊哥,只得蹲到地上找石頭。我運氣比弟弟好,摸到一塊比雞蛋還大的石頭,我準(zhǔn)備砸馬炊哥的臉。但他轉(zhuǎn)身,跳下土坎不見了。坎下只有毋大紅光著上身,坐在煤堆上小聲抽泣。
馬炊哥不見了,我不知道該干啥。捏著手上的石頭,我往回家的方向走。弟弟坐在剛才我們坐過的地方,遠遠地對我笑。
走近了,弟弟說,哥,你臉腫了,腫得好高,是馬炊哥打你嗎?
我說,你為什么要砸馬炊哥?弟弟說,他燒毋大紅。我說,毋大紅和你有啥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但他放火燒毋大紅。我想了想說,是的,他放火燒毋大紅了。
弟弟坐地上,我站著。我說,回家不要給爸爸說馬炊哥打我。弟弟問,要是爸爸問你臉為什么腫,我怎么回答?腫得太高了。我說,你就說我摔了一跤。
弟弟起身,朝著食堂的方向往回走。你要干嗎?弟弟說,我們回去,去找馬炊哥算賬。我說,我們打不過馬炊哥。弟弟說,我們又不靠近他,用彈弓打,我們一起打他腦袋。你要吸取教訓(xùn),打了就跑。不能便宜馬炊哥。
教訓(xùn)馬炊哥,我們決定來最狠的。丟掉手里的石頭,我們從山體裸露的土層里摳出尖利的小石子,又在公路邊上翻撿。有十顆弓彈足夠了,我們只撿最尖利的,把那些不太尖利的淘汰掉。這樣,就算在荒亂中隨便摸出一顆,都是最尖利最肯鉆肉的。
快到食堂的時候,我們彈弓槍包皮里都裹上了最尖利的石子。
從土坎上偷偷往下張望,我們沒發(fā)現(xiàn)馬炊哥。毋大紅已經(jīng)不再赤裸上身,他穿了一件緊巴巴的細(xì)帆布工作服,端著一個大鋼缽,蹲在馬炊哥打他的地方吃飯。毋大紅吃得很快,狼吞虎咽,就像一個投胎的餓死鬼。他已經(jīng)吃得差不多了。
為了不弄出聲響,我們沒從公路坎上跳下去,而是繞到土坎邊的小路迂回前進。看見我們探出腦袋,毋大紅停止吃飯,呆呆看著我們。毋大紅沒穿貼身內(nèi)衣,里面什么都沒有,就空空地套了一件舊工作服。不吃飯的毋大紅,一直看著我們,還張嘴笑了一下。工地上似乎沒人見過毋大紅笑。弟弟說,笑起來蠻好看的,毋大紅不刷牙嗎?
確實,毋大紅的兩瓣大門牙黃黃的,就像兩粒干透的大玉米,牙縫里全是黑的。
我們握著彈弓,彈弓包皮里都扣上了最尖利的石子。小心翼翼,我們順著食堂的大房子找了一圈,沒找到馬炊哥。
回到煤粑場,毋大紅已經(jīng)吃完了飯,正穿著一雙大水靴為馬炊哥拌煤。見我們繞行歸來,踩在稀煤里的毋大紅又停下來,仍然沖我們笑了笑。然后,繼續(xù)在煤堆里踩踏。我們與毋大紅擦身而過,他突然開口唱歌。
毋大紅唱的什么,我們聽不明白,全工地的人也都聽不明白。
吃飽了,毋大紅有力氣給食堂拌煤的時候,總有很多人圍著他看,一高興毋大紅就開口唱歌。四級電站,五級電站,還有我們六級電站,毋大紅始終做著同樣的事情。他拌兩天煤,足夠食堂用上一周。吃足兩天的飯,毋大紅又換一個工地,或者換一個食堂。
毋大紅只對兩個人唱歌,實屬罕見。
周而復(fù)始,毋大紅在不同的工地不同的食堂拌煤,每個工地,每個隊的人都認(rèn)識毋大紅。毋大紅從一個工地走向另一個工地,有時候得走好幾天,大山之間,一個人走路時,不知道他唱不唱。
如果運氣夠好,路遇的工程車都會帶上毋大紅,也許山野里開車也寂寞。如果駕駛室坐了人,或者毋大紅身上太臭,駕駛員會讓他坐后面的貨廂。如果駕駛員是我們六級電站的,他可不管毋大紅去哪個工地,也不用問毋大紅去哪里,會直接把他拉回來,到食堂放下就行。路遇工程車,也沒那么容易,更多的時候毋大紅得自己走。不用擔(dān)心他迷路,大山里根本沒別的公路,有公路就有電站,這是一個鐵定律,毋大紅只需順著公路走。有幾次,不是工程車把毋大紅拉回來,是他自己走反了方向,又回到原來的工地。
大山里的路都是施工開鑿的簡易公路,路面疙疙瘩瘩,工程車在空蕩蕩的大山里行駛,醉漢一般顛來顛去。一些技術(shù)不高明的駕駛員,不能及時避開路面上的小坑石塊,這時候的工程車就像一個謙卑的人,對著周圍大山點頭哈腰。四野無人,有時候連麻雀也見不到一只。駕駛員問,毋大紅肚子餓不餓,毋大紅想不想討老婆……諸如此類的無話找話,毋大紅只咧咧嘴,樣子很難看。除了唱歌,毋大紅從不說話,也沒誰聽過他說話。
弟弟說,毋大紅是啞的。我說,他會唱歌怎么會是啞的。那你聽得清楚他唱的什么?我說,我聽不清。
我們沒空聽毋大紅唱歌,我們要找馬炊哥。毋大紅的歌聲留不住我們,他想從稀煤里抽身,但腳上的水靴太大,不得不以拖行的怪異方式從煤堆里走出來。
毋大紅一走出來,我就聞到他身上的酸臭味。他抬手,我以為要攻擊我。但抬手后,毋大紅只是彎下身子,把自己濕透的膠鞋提到灶孔下,順手操起靠在墻上的大洋鏟,在灶孔里鏟煤灰。抬著滿滿一鏟煤灰,毋大紅快速穿過拌煤的空地,高高拋下深壑。
食堂建在兩座大山中間的小山上,小山到此為止,傾倒煤灰的大溝是個斷崖,連著之前弟弟踢下石頭的深壑。從這里看過去,視線更開闊,能望到很長一段貓?zhí)印iL時間從斷崖上傾倒煤灰,食堂拌煤的空地越來越大。空地的周圍又立了圓木,頂部覆蓋油毛氈。雨漏厲害了,就加一層油毛氈,空地擴大了也加一層,油毛氈頂棚越來越厚。
煤灰堆積時間過長,斷崖有了弧度,變成陡坡,但縱深仍舊令人望而生畏。一頭懷孕的母牛曾從這里落下去,炊事班花了一天時間,才用另一頭牛把跌下去的牛馱上來。掉下去的母牛撞斷了雙角,卻沒死。炊哥們想減輕它的痛苦,可殺牛的刀子還沒磨鋒利,牛就死了。劃開牛皮,牛腿牛脊骨全折了。開膛破肚,肋骨無一例外,全都刺在牛肺里,肚子里的一頭嫩牛更慘,眼睛都爆了。
毋大紅在意傾倒煤灰后揚起的灰塵,粉塵揚得越高他越興奮。一鏟煤灰揚起來,收回洋鏟,他把自己的肚子當(dāng)按鈕摁一下。弟弟被毋大紅突然放大的聲音嚇了一跳。弟弟說,毋大紅,你神經(jīng)病呀,我們好心好意幫你,你卻要暴露我們的行蹤。你沒良心嗎?毋大紅真的就不唱了,放下洋鏟,安安靜靜回去拌煤。
煤粑場的拐角處,是食堂的牛圈,也是一棟很大的油毛氈房,比我們家還大。長方形的牛圈豬牛混用,我們說不清它算不算房子。牛圈的四周和中間的隔板,用的是松木和楠竹,齜牙裂縫的板墻半人多高,但油毛氈頂棚的外檐很寬闊,它得罩住欄外堆放的玉米稈。玉米稈是墊牛圈豬圈用的,每年秋天,食堂都從農(nóng)民手里收購。用不完的玉米稈一年一年堆積,欄外就有了一圈厚厚的外衣。弟弟說,這些牲畜比我們暖和多了。
我向牛圈里張望,有三只大豬。一窩小豬崽擠在老母豬肚子下呼呼大睡,沒發(fā)出一點聲響,好像牛圈是空的。
要喂豬喂牛,食堂從這里開了一道小門。我再次輕推小門,里邊仍是拴上的。如果馬炊哥在這里,門不會從里邊拴住。
我們繼續(xù)尋找馬炊哥,但廣播響了,我們不得不回家吃飯。
我們飛跑回家,快到家門口時又放慢速度。弟弟把打到的麻雀塞進窗臺下的大竹筒里,再慢慢進家。
媽媽正在廚房里忙乎,我聽到了她洗鍋的聲音。甘鐵匠坐在門口的小木凳上換鞋,我們裝出一天沒出門的樣子,但弟弟的頭上冒著騰騰熱氣。
甘鐵匠抬頭看我時,停止了換鞋。他問,臉怎么了?我說摔了一跤。甘鐵匠從小木凳上站起來說,放屁!他又看弟弟,你說怎么回事。弟弟半天不說一句話。甘鐵匠提高嗓門指著弟弟問,說,怎么回事!馬炊哥打的,弟弟說。嘿!甘鐵匠吼弟弟,怎么說話呢!跟誰學(xué)的罵人?看看你穿這個衣服,披一塊搭一塊,還不快給老子把衣服扣好。
弟弟扣衣服,我瞪他一眼。弟弟悄悄說,撒不了謊,你臉上有四個指頭印。這時候我才感覺臉上緊繃繃的,眼角余光甚至能看到自己的臉。
甘鐵匠沒問馬炊哥為什么打我,他站著想了想,一腳踢翻換鞋的小木凳,拉上我直奔食堂。他說,走,找馬炊哥去。
跟著甘鐵匠去食堂,我們沒走大路。甘鐵匠帶我從兩半山大的一半背后,走小路。這樣爬個坡就是五隊隊部,從拖拉機修理班中間的山埡口插下去,就是食堂。
在操場,我們遇到周叔叔。周叔叔問去哪?甘鐵匠說,馬炊哥打我兒子,我得找他問個明白。問個屁呀,周叔叔說,打這么小個娃娃,再有理也沒理。周叔叔尾隨其后,跟著我們一塊去食堂。我們又遇到了羅叔叔,羅叔叔也跟我們?nèi)ナ程谩W叩酵侠瓩C修理班的山埡口,跟著我們的人已經(jīng)有了十七八個,他們都認(rèn)識甘鐵匠。有的人不問甘鐵匠干什么,他們問周叔叔羅叔叔。但是,也有一些人是去食堂打飯的。
食堂大門口,一大群打飯的人正圍著毋大紅。毋大紅坐在地上放聲大哭。一些人哄勸毋大紅,叫他別哭了。一些人從不開口,只看熱鬧。
毋大紅還穿那件短小的細(xì)帆布工作服,但里面已經(jīng)加上了自己的破棉襖。這樣看上去,毋大紅身上的工作服更小了。衣服小,毋大紅的臉就大了。洗過臉的毋大紅白白凈凈,五官周正,能看清嘴唇上柔軟的胡須。
有人問毋大紅為什么哭。他們知道毋大紅不會開口,但問題一定有人回答。果不其然,有人說,哪個挨刀的缺德鬼,把毋大紅的鞋扔下倒灰的深壑了。毋大紅腳上的水靴不見了,兩只光腳丫凍得紅彤彤的。有人勸他,毋大紅別哭了。有人應(yīng)和,毋大紅真的別哭了,哭多了會長氣包卵。人們勸不住毋大紅,毋大紅一直坐在地上哭,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你們不要欺負(fù)毋大紅,他比你們這些粗人有文化。有個工人說,要不是那個沒良心的女人害了他,毋大紅比你們有本事,比你們有文化。另一個工人打趣說,毋大紅那么好,你咋不和他攀個親?誰說老子不和他攀親,之前那個工人接著說,毋大紅屬兔,我兒子要拜寄給屬兔的人。我現(xiàn)在宣布,毋大紅就是我兒子的干爹,誰再欺負(fù)他,就是跟我過不去。
我們一撥人圍過去,吸引了毋大紅的目光。看到我,毋大紅不哭了。跟著我們的人群中,有個花白頭發(fā)的老工人,提著一雙嶄新的勞保皮鞋湊上去。他把勞保皮鞋塞到毋大紅懷里說,不知道合不合腳,你先穿上吧。
毋大紅把塞在懷里的鞋推回來,老工人又把它推回去。替兒子認(rèn)干爹的人說,毋大紅覺得它是一雙新鞋,太貴重了,他不要。那你就勸他穿上,老工人說。認(rèn)干爹的人彎下腰和毋大紅說話,你就穿上吧,反正澆筑工的勞保鞋多,他也穿不完。毋大紅當(dāng)真接了鞋,他把兩只鞋的鞋帶捆在一起,往脖子上一掛,光著腳從地上站起來,搖搖晃晃朝車間班的方向去了。
毋大紅走了,我們現(xiàn)在要去找馬炊哥。
天要下雨,但一直沒下。黑壓壓的云層壓在人頭上,層層疊疊,從清晨累積到黃昏,這些云把整個工地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有陽光從西邊云層的縫隙鉆出來,尖尖的,一條一條,很鋒利的樣子。四周的山,食堂的大油毛氈房子,就靠這幾縷淺淺的黃光勉強照耀。
等在食堂里打飯的人亂哄哄的。從進入工作間那段矮墻望過去,我們看到馬炊哥正在清洗炒菜的大鍋。
甘鐵匠大吼一聲,馬炊哥,你給老子滾出來!這聲巨吼,鎮(zhèn)住了背對我們的馬炊哥。食堂里人聲漸息。甘鐵匠把我推到矮墻下,這個高度,我要踮起腳尖才看得見馬炊哥。馬炊哥你過來,看看把我兒子打成這樣。羅叔叔說,為什么要打這個娃娃?周叔叔說,不要問他為什么,下死手打娃娃都不對。還有人說,馬炊哥太過分了,揍他!
有人勸甘鐵匠說,老甘,教訓(xùn)他一下就差不多了,不要打出事來。周叔叔扭頭瞪他,那人立即不再吭聲。
我耳朵里的嗡嗡嗡聲又響了起來,聽不見他們說什么。
馬炊哥聽到吼聲,停止動作,然后操起鍋里的大鐵瓢,與遠處的甘鐵匠隔空對峙。隔著七八米遠,馬炊哥站在灶臺邊揮舞鐵瓢。甘鐵匠火了,縱身躍過矮墻。周叔叔他們幾個也跟著跳進去。
馬炊哥舉起鐵瓢,迎戰(zhàn)撲面而來的甘鐵匠。馬炊哥不是甘鐵匠的對手,甘鐵匠輕易奪下馬炊哥手里的鐵瓢,一把封住他領(lǐng)口。馬炊哥力量不及甘鐵匠,周叔叔幾個又圍了上去,馬炊哥不得不往后退。甘鐵匠順勢把馬炊哥推到食堂后門,一腳將他踢出去。周叔叔幾個又跟著追出去。外面就是拌煤的煤粑場。
食堂里那些人,從正大門一涌而出,繞去后面的煤粑場。
追到煤粑場,甘鐵匠揪著馬炊哥仍未放手。估計馬炊哥已經(jīng)挨了幾下,鼻子正在流血。羅叔叔抓住馬炊哥的一只手。推過來拽過去,幾個人已經(jīng)推搡到了溝壑邊上。馬炊哥的無效抵抗,激怒了對手。甘鐵匠一抬手,拤住馬炊哥脖子,把他從地上頂了起來。馬炊哥兩腳懸空,一只手被羅叔叔緊緊捏著,另一只手在空中亂抓。周叔叔撲上去,他想抓住馬炊哥的另一只手。但周叔叔踩到粗糲的煤籽,腳下一滑,倒地的一刻,甘鐵匠馬炊哥羅叔叔,被他一腳踹下了深壑。
周叔叔從地上爬起來,又到溝壑邊上看了看,回頭對坎下坎上的人群不停揮手。一陣比劃,一些人跟周叔叔走了,他們順著溝壑兩邊的山脊,向貓?zhí)臃较蛞苿印?/p>
天完全黑了,隱隱約約,一些人還在溝壑兩邊的山脊上行走,一些人散了。
李炊哥拉亮煤粑場的電燈,我恢復(fù)了聽覺。李炊哥說,今天估計找不著你爸爸了,回家吧娃娃。坐了那么久,這里太冷了,回家陪你媽媽去。我說,我就在這里等我爸爸。
見我坐著不動,李炊哥解下腰間的白圍裙,搭在食堂后門的竹竿上。他搖頭嘆氣說,都是些要強的人,這個馬炊哥,打了人家的娃娃也不認(rèn)錯。
李炊哥一瘸一拐,爬上土坎回家了,他是工傷后腿腳不便才到食堂做了炊事員。
不知道坐了多久,我似乎睡著了。
弟弟叫醒我,他把我們打了兩天的麻雀,大概十來只全都帶來了。每天回家,我們都把當(dāng)天打到的麻雀弄干凈,用鹽腌好,穿在一根八號鐵絲上,藏到甘鐵匠不用的工具箱里。攢夠兩三天,我們就拿到食堂的灶膛里烤著吃。
弟弟說,哥,媽媽一直在哭,她叫我和你一起等爸爸。
四周一片漆黑,煤粑場的一盞電燈在黑暗中非常渺小,不如一支蠟燭的光亮。
我不搭理弟弟,弟弟把麻雀串放到灶膛里,翻來翻去地烤。很快,香味彌漫了整個夜空。弟弟拿根木棍撥灶膛里的煤球,好讓烤麻雀的鐵絲有高一點的支撐點。灶膛里,有紅煤不住地往灶孔下掉。
沒多久,灶孔下突然傳出慘叫。一個黑影嚎叫著,從灶孔里爬出來,弟弟嚇了一大跳。灶膛里掉下的紅煤,已經(jīng)把這個人燒著了。我們拼命拍打灶孔里鉆出來的人,弟弟想按住他,我不停拍打著火。
巴掌抽在那人背上,我觸摸到細(xì)帆布工作服紋路。蒼黃的燈光下,我認(rèn)出灶孔里鉆出來的毋大紅,他脖子上還吊著那雙勞保皮鞋。毋大紅力氣大得驚人,我們根本按不住他。
疼得哇哇亂叫的毋大紅,擺脫了我們的圍攻,拖著一身火苗,抱著那雙嶄新的勞保皮鞋東竄西逃。無處可去后,毋大紅狠狠扎進牛圈邊上的玉米稈里。
牛圈燃了起來,火苗四躥,毋大紅還在拼命往玉米稈里拱。火苗圍著牛圈邊沿的玉米稈花一般綻放開來,接著躥上了油毛氈屋頂,又攀上食堂的屋檐。火勢以驚人的速度一氣呵成,整個食堂一片火海。
圈里的豬真的發(fā)出了殺豬時才有的尖叫聲,一群豬的嚎叫驚天動地,把毋大紅的慘叫聲覆蓋得干干凈凈。晚歸的牛群,在圈里橫沖直撞,低吼的聲音參差不齊,毫無章法,但卻讓人感覺到大地的顫動。豬牛的叫聲尚未停息,松木和楠竹的爆裂聲又此起彼伏。
弟弟一聲不響地看著我,手上還提著那串烤麻雀。
我看看弟弟,又看看深壑。我覺得甘鐵匠即將從那里爬上來,就像毋大紅從灶孔里爬出來那樣。轟的一聲,煤粑場頂棚坍塌。我全身一震,感覺被強電流狠擊了一下。
很快,四野歸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