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釣魚馬

2024-06-19 06:05:21譚鏡汝
山花 2024年6期

爐火是墻上的樹影……

——馮至

1

雨快停下的時候,豹子從馬廄的窗戶上望見了遠處出現的微弱光點。閣樓上的窗戶被緩緩推開,傾斜出一片暗黃色的瀑布。豹子把頭仰著,瞥見樓上的星光,襯著一個褐色的半身影子在窗簾里扭動。往日的繁星在今夜墜落,似乎早已預告了不詳的結局。他又望了望遠處抖動著的亮光。媽的,豹子捂著跳動的左胸自言自語,你得快點了,兄弟。

2

豹子有預感,他的兄弟東樓在祖父發覺是怎么一回事之前是絕對回不來了。他有可能死了,死在路上或者賭場里。漸漸消停的雨聲加劇了豹子心中的不安。

豹子知道,如果東樓還能活著從賭場里回來,那他在太陽升起來之前也許還會有一線生機。祖父在天白時才會漫不經心地起床,那時候,長工瞎子肯定會一搖一晃地從后院出來,在院子里燒一把茅草,把冷了一夜的雞鴨都趕到食槽邊去;而在那個時候,豹子身旁這匹棗色的馬兒,陪豹子長起來的最后一匹馬兒,也會被老東西和瞎子送到軍營里。

“小六”的結局無非是累死在湘桂邊界的前線——豹子在山里見過那些向南倉皇狂奔后,心臟爆裂而死的馬兒——也許更慘的,會和“阿四”“五哥”一樣,在水塔下被匆匆宰掉,扔進煮沸的鍋里。

明天早晨也就該輪到它了。

豹子摸了摸它的頭,紊亂的鼻息透露著對白晝到來的擔憂。事情在那個時候就無可挽回了。當初不應該冒險跟東樓合作的,至少得給這個家族留下最后一個男人。他之前在賭場里救過東樓一次,但這次,是他把那個歡樂度日的兄弟給害了。如果可以的話,他一定會讓老東西和瞎子在“小六”前面死去,然后騎著它一路往北跑,再也不回到這個死水一樣的鎮子上。可是他從出生那天起就沒有這個膽量,即便他繼承的不是這個家族里懦弱、漫不經心的血液,也無法改變自被撫養起就同樣膽小的事實。

在一輪又一輪寒冷的顫抖里,豹子緊貼著發霉的墻壁,想起了這件不可挽回的事情是從哪里開始的——

他和綠浦的其他人,都是在兩年前中元節的祭典上,第一次聽說了日本人將要進入這座城市的消息。即便城市離綠浦遠得不行,就連縣署那邊也沒有任何反應,中間還隔著三道江水和沒有邊際的丘陵,但這消息也依然讓綠浦人擔心了好一陣子。在中元節的圩會還沒散去時,悶熱的空氣如同魚鱗般附著在每一個不安的綠浦人身上。一個難得的晴朗的早晨,被祖父派去北邊販橘的瞎子回到了鎮上。他扇動著破裂的嘴唇,向綠浦人講述著一路上看到的情況:日本人剛剛抵達城市北面,在跟咱們的軍隊發生摩擦后就撤回了湖南,不知所蹤;但不幸的是,他說,北邊的山賊來得比日本人更快。

豹子在此后孤獨難耐的數十個深夜里,曾多次回憶起瞎子的講述。驚心動魄的雨季,瞎子行走在杳無人煙的江岸,東北邊天空突然亮了起來,爆發了一團橘黃色的火焰。起初,瞎子還以為那是前線戰場投下的照明彈。直到他看見遠處十幾座未被命名的低丘上,倏忽間出現了一圈圈抖動明滅的火把。壯觀如舉火燒天,只在一瞬間便將暮色點亮。他呆呆地望著那片火海,十幾座山連亙而來,如同點燃的塔。被點亮的不止星辰隱匿的天空,還有對岸那座毀于轟炸的縣城;缺了一半的城墻上歪斜地插著幾面旗幟,山間馬蹄清脆,馬哨聲由遠及近在谷地里盤旋不絕。

那些從北邊流竄而來的響馬和盤踞南嶺的山賊,不知因什么契機便混雜在了一起。他們吹響一段段短促的口哨,瘟疫般從湘桂交界處向南蔓延而來。沿岸那些早已被日本人毀掉的縣城,將將恢復了一些船貨生意和人氣。在期盼著欣欣向榮的中元節,由諸多跑馬人和商會約定好的盛大圩會上,南北合流的馬匪叩開了只有十幾個團練民兵守護的山隘。他們在此起彼伏的口哨聲中涌入碼頭,將一九四三年后,本地最大一次商貿集會上的物品洗劫一空。

瞎子因為沿途的暴雨而沒能趕上集會。他拖著家里的兩匹馬——黑色的“阿四”和“五哥”,還有老東西吩咐盡量賣掉的一整車橘子和木材,在途經口岸準備登船時,望見了順著山洪漂浮而下的幾百具人尸與馬尸。血水散過后,跟隨泥石和樹枝又漂來了難以計數的香料、綢緞和橘柚。

流言比匪患來得更快。瞎子從同行的另一個跑馬人那里,得知了沿岸村鎮被盡皆掠奪的消息。“這回不是本地的山賊。”瞎子回到綠浦后,跟聚在老東西門前的綠浦人說著,“是北佬和蠻子一起來了。”

瞎子的話比那年流行的麻風病更讓人害怕。他回到綠浦沒幾天,老東西已經打包好了所有行李和財產,裝在四輛馬車里,隨時準備向南跑去。他在更南邊的梧州有一塊百畝大的荒地,打算讓瞎子帶著三姨、病怏怏的少爺和豹子、東樓兩個小鬼,去那個沒人知道的地方自生自滅。

準備出發的第二天,下起了暴雨。有不要命繼續往北販水果的跑馬,看見了一隊穿淺藍色兵服的人正朝著綠浦前進。“在他們前面,還有兩輛鬼怪一樣大的車子。車上站滿了扛槍的。”

下午,躲在馬廄里偷睡的豹子看見了那隊人。他們在雨里步行了四五個鐘頭后終于走進了綠浦,倒在鎮子外的橘林里,如同隨雨水從土中冒出的一叢叢板藍。帶頭的是一個騎著馬的中年軍官,他肥大的肚子壓在馬背上,用一口標準的官話,朝聚集在圩上的人念了一道公文。豹子注意到,那個姓陳的湖南營長,刀把上掛著半塊印有兩顆星的肩章。他驕傲地向綠浦人說,這是在保衛長沙時,從斬首的一位陸軍中佐那親自繳獲的。

他高舉刀把,向綠浦人展示那滲著紅點的戰利品,聲音高亢地喊道:“從今天起,綠浦的國民由我們營來保護。別管日本人和土匪,都別他媽想進來。”

所有人在回家后都歡欣鼓舞,解開了運輸車上的繩索,把家什重新搬回到了屋子里。只有老東西一直皺著眉頭,緊閉家門,面朝神龕上祖先的牌位枯坐至天亮。

第二天早晨,老東西突然變得毫無斗志,像是要在雨中死去。盡管極力掩飾,但他臉上還是留下了眼淚滑過的痕跡。祖父敲開后院里一間柴房的門,東樓和豹子厚重的汗味彌漫在房間里。他讓兩個小鬼趕緊起床,把馬車上的行李全都卸到后院,然后挖個坑給埋起來。最后,他面朝黑暗的房間,意味深長地對豹子和東樓說:這是自民國十七年打軍閥以后,第一次有超過三十個當兵的進入綠浦。

那個長了一臉漂亮胡須的陳營長,在綠浦一邊輪番豪飲,一邊散播著日本人將要攻陷北邊城市的消息。短短幾天,綠浦所有作為嫁妝埋下的女兒紅和地窖里的存酒便蕩然無存了。綠浦的男女每天都在日本人逼近的消息中輾轉難眠,到了傍晚,又惆悵地在酒香四溢的街道上虛無地徘徊。

一些人跑進山里后又跑了回來——他們的房子自然而然地成了駐扎地,從內到外都像被酒泡過一般,日夜爆發出駭人的歡鬧聲——他們在丘陵疊彩的山路里眺望虛幻的敵人,卻望不到一絲硝煙,僅僅能聽見幾聲馬蹄聲,以及獵人捕殺野豬后的篝火狂歡。仿佛將要進攻這片土地的不是異域敵人,而是外鄉人對綠浦醇釀和雞鴨的蓬勃食欲。

那幾天,老東西在為陳營長和他的衛隊士兵們殺掉了將近一半的綠頭鴨子后,破天荒地走進了祖母的房間。豹子和東樓想起了祖父前些日子的那句話,此刻似乎也在老人自己身上靈驗了:那是自民國十七年打軍閥后,老東西第一次推開祖母房間的門。他們趴在門邊,在點燃的松木香味里,聽到了祖父無盡的嘆息聲:

“慧芳,你看見啦?扛槍的來拉壯丁,都拉到綠浦來了。其他地方的人都死絕了?”

一個月后,沒有日本人,也沒有南蠻和北佬出現,陳營長接到了北上支援的命令。他負著比來時更威壯的肚子,十分鄭重地朝綠浦人鞠了一躬后,便躊躇滿志地離開了。直到這時,他們才恍然發現,綠浦除開失去了很多酒和牲畜外,只有一個人被拉到了部隊里去。

悲傷的祖父后來花了大價錢才從陳營長手里留住了瞎子。從七月十九到八月廿五,老東西租下了一艘貨船,刨開后院的大坑,帶著近半身家從綠浦出發,一路往北宴請他能接觸到的所有官人,終于趕在部隊發往衡陽南部的路上把瞎子帶了出來。

豹子依稀記得他們兩人回到綠浦時的盛況。那條游南游北的貨船停靠在碼頭,處在圩日的人們高舉柚子,特意為祖父和瞎子停止了半日的買賣。瞎子背著老東西從船上走出來時,豹子和周邊的人都產生了奇妙的幻覺,那仿佛是瞎子背著萬貫家財去帶回自己的老爺,而不是老東西千里迢迢地去贖回了自己的長工。當天在場的所有人,到現在都還銘記著老東西用顫抖的嘴唇說出的話:“媽的,日本人真要來了。”隨后他們聽見老東西一邊拍打瞎子的背,一邊哭喪似地吶喊:“瞎子,你還不如死在湖南算了,老子的錢全打水漂了。”

果然,連那個雨中的圩日都沒有過完,祖父租來的貨船還飄搖地浮在碼頭邊,往北販橘的跑馬隊就又一次帶來了令綠浦人啞口無言的消息:穿藍色兵服的隊伍正在穿越北邊布滿橘樹的丘陵,冒著雨一刻不停地往綠浦趕來。這次所有人都知道,遙遠的北方還是敗了,日本人也在一刻不停地南下,驅趕著本鄉人繼續往南逃亡。

十幾天前驕傲出征的陳營長再一次回到了綠浦。這一次,他沒有再向豹子他們炫耀刀把上的胸章,而是趁著晦暗的雨夜,如風一般無聲無息地進駐了這處熟悉的村鎮。第二天早晨天還未白,祖父提著起夜的木桶走出房間,發出了公牛一般的鼻息。在點燃這日里的第一根蠟燭時,他才用老花的雙眼,艱難辨認出了坐在八仙桌前的肥胖軍官。

豹子跟隨瞎子將吃飽的三匹馬從后山牽了回來,高舉著裹了蜜的火把,驅趕暴雨時節的蚊蟲。他們先是在雨中看到了兩輛冒著黃光的鐵皮怪物,五六個士兵站得有三米高,互相傳遞著沙袋和雨棚。在黃光后邊,連營的藍色軍帳早已搭建起來,哨兵靠著步槍坐在泥地上熟睡,背后的橘樹向他們投下一道潮濕的黑影。

“瞎子,”豹子用手揉著眼睛,向身邊的瞎子輕輕訴說,“我昨晚夢到了兩頭大象在吃我們家的柑子。”

“你見過大象嗎?”瞎子在他頭上用力拍了一下,拽著他繞過發光的怪物,“大早晨亂想什么,嫌事還不夠多?先把馬牽回去,把雞喂了,再講大象的事。”豹子沒把后半段夢境告訴瞎子。那是一群受了輕傷的人,扭曲著臉龐擠到了兩頭大象中間,高喊著要渡河。

他們踩著積水回到院子里,將馬塞進柴棚里,吞了兩顆竹筐中的黑李。東樓正靠在后門的金桔樹旁吃一碗雞蛋羹,擺擺手把豹子叫了過去。

“怎么在這里吃?”豹子問道。

東樓把剩下的半碗雞蛋給了豹子,指著廚房外的堂屋說:“還不是被老東西趕出來的。”豹子趕忙吸溜著雞蛋,一邊舔著碗沿一邊點頭。黃色的蛋羹滑入食道,他胃里終于熱乎乎的,鐵青的臉上泛起了一絲棕黃。接著,豹子聽見東樓湊到他耳邊說:“你知道嗎,那個當兵的肥仔又回來了。在跟老東西說話咧。”

豹子點點頭,把碗丟進水桶里,抹了抹嘴。

“我剛剛看到那幫扛槍的了。”

東樓說:“進去聽聽?”豹子打量著眼前這個從不用到后山放馬的兄弟,皺著眉頭問道:“這么好興致?你今天不去南蛇那邊耍牌了?”

“還耍個屁啊。”東樓扯過豹子的衣服,把他往堂屋里拉,“誰不知道日本鬼來了?牌店前兩天就空了,老板躲到山里面去咯。”兩人的臉緊貼在廚房與堂屋連接的木門上,雨季泛起的霉菌,讓周圍所有木頭聞起來都有股香蕉林的味道。

祖父洗了把臉,滿頭霧水地來到八仙桌旁。面前的軍官比走時更加憔悴,卻多了幾分嚇人的冷漠,沾滿露水的頭發耷拉在兩耳上,臉上的神態,仿佛是隨時要跌倒在地的悲傷。

“陳長官?”

軍官點點頭,抽動著嘴角,示意老人在面前坐下。等你一個晚上了——老人沒聽見這句話,卻從軍官臉上看見了聲音。

“弟兄們還沒吃飯吧?”祖父用桌上的木柄刀削著一個夏橙,沉默了好一會,才又小心翼翼地朝面前這位熟人問道,“長官,日本鬼還會來嗎?”

“有我們在,他們不敢來。”陳營長答得很快,說這話時咬緊了嘴唇,刻意提了提左手邊的佩刀,讓那半截日軍中佐肩章在空中跳動。

祖父吸了口橘子的汁水,含混地說著:“之前你們也在呢,日本人不還是也——”

站在門后陰影處的衛兵突然吼道:“你個老鬼,懂什么?”筒靴“啪啪”地響了兩聲,衛兵堅毅而孤僻的臉出現在蠟燭的光影前,把祖父手里的夏橙驚掉在了地上。他側過濕漉漉的頭繼續說:“我們在靈渠遭了伏擊,長官命令部隊就地開打。三連到現在都下落不明,只跑回來五個走丟的弟兄——這不關營長的事。營長說了,有我們在,日本鬼就進不來,你聽不懂嗎?”

胖軍官輕輕咳了一聲,拿著煙卷的手朝后揮了揮,示意這位毛躁的衛兵退到那處陰影里。祖父彎下身子想拾起夏橙,被軍官戴著豬皮手套的手搶先了一步。他拍了拍泥,將果肉還給老人。“黎太公,我說過了,”他脫下手套,抽打著木桌,低下頭說,“有我們在,日本人就不敢來。我們是中國的兵,這片地方只要一天是中國的,我就一天不會走。一開始在徐州,六年前在漢口,前段時間在長沙,雖然我們都在外圍,但從來沒有主動逃過一步。這次日寇要入廣西,不光是我們營的弟兄不同意,后方的重慶,在漢中的李司令長官,在桂的白司令長官,都不會同意。前方的部署早已解決了,把敵人攔在湘桂線一側只是這幾天的事——”

“好啦陳營長,”祖父努了努嘴,把一顆夏橙滾到桌子對面,“我是懂事理的。你也說了呀,那誰和誰都不答應日本鬼來——既然有這么多人都不同意他們來就行啦。弟兄們先在綠浦住下,反正也都是熟人了,不會有什么不方便的。該休整就休整,該補充就補充。”

“我代弟兄們謝謝綠浦的百姓。”軍官站起身,抖了抖肚子,向陰影里伸出手掌。衛兵將一支手槍遞給了軍官。他把手槍拍到桌上,移向祖父面前。“這是我在南下的時候繳的,跟了我兩年了,你先拿著用。”

祖父盯著手槍,如同一方隨雨水融化的黑影。

“有件事還需要麻煩太公去辦一下。”軍官在門口回轉過身子,淡紫色的天空映在他身后,“遭逢國難,大家都難,哪里都很缺人。但再怎么缺,也都不如部隊缺人。北邊馬上就要打起來了,黎公,綠浦和周邊村子的百姓,就請你去動員一下了。這次跟上次不一樣了——上次還遠在湘北,這次已經跑到湘桂邊上了——不管怎么說,錢,我保證;盡孝的事,我也保證;如果會有身后事,榮譽、撫恤,也一定保證,不茍且一分一毫。”

祖父指了指桌上的手槍,衰老的臉龐一瞬間暗淡了下去,“這——”

“十天之內,我要一個連的建制,就在你們家門口集合。十天之后,我們北上。”他最后環視了一遍黎家堂屋的內飾,嘆了口氣說道,“日寇不會等我們啊。黎公,好自為之。”

軍官的聲音飄蕩在越來越大的雨里,三四名衛兵亂糟糟的腳步仿佛要將這個白晝踩塌。豹子回過神來,在這個難捱的雨季里,他意識不到將會有什么發生。“喂——”他瞄了眼東樓,才發現自己的兄弟早已經靠在木門上睡了過去,鼾聲陣陣。

3

兩天后,大概是因為來勢洶洶的日本人和土匪都再沒了消息,南蛇的賭場便又重新開了起來。在家里看雨看煩了的東樓,又如鬼魂一般在夜晚竄出了家門,踏上了前往南蛇的路。

他從那座賭場里帶回來兩盒寫了洋文的棕色卷煙,據他炫耀說,是從那幫扛槍的兜里贏來的。三姨看見了,叫他躲在柴棚里抽,可千萬不能被老東西看到。東樓是從來都不聽勸的,拿著雪茄在老東西的樓里四處晃悠,唯獨沒進祖母的房間。那一天,整整兩盒雪茄被東樓消耗殆盡,雨天蒸騰的水汽也漫了進來,整棟房子像在不斷膨脹般搖搖欲墜。燒完了煙的傍晚前,東樓去找三姨時,女人睜大了眼睛盯著少年,陶醉在他身上濃烈的煙熏氣味中。

等到東樓踉蹌地站起來,立在昏暗的柴棚里時,他摸了摸身邊好奇的棗紅色小馬,意猶未盡地眺望馬廄外的泥路。一個瘦削的男孩正穿過大霧往后院走來。

“豹子回來了,我先走了。”他說,發出的聲音如同一條渴死的魚。東樓又摸了摸小馬,把三姨晾在了干草堆上,頭也不回地出門去了。

豹子從河邊回來,還以為柴棚著了火災,急忙脫下衣服要去井里打水。直到他捂著嘴鼻,看見從濃煙里鉆出來的東樓,他才知道,又是這位兄弟趁祖父不在時惹事了。

“老東西不在,你慌什么?”東樓將手里一根燃到半截的雪茄遞給豹子,“哦對了,老東西和瞎子一大早就騎了那兩匹黑馬出門,看著像是往軍隊的房子那邊去。你今天不用干活了。”

豹子接過東樓手上的怪東西,深深吸了一口就扔在了雨里。他打量著東樓,搖了搖腦袋,往飼養著馬的柴棚去了。

他在這個家里似乎從沒有能閑下來的時候,即便不用放馬,也會有其他爛事找到他頭上。清早劈好柴后,他跟隨家里的長工瞎子挨個給后院的牲畜們檢查和喂食,一直鼓搗到前一夜的寒氣褪去,他們才能開飯。簡單吃下一碗臘肉米粉后,豹子便要被打發到河邊去買魚,順便幫祖父跟那些劃船佬們打聽土匪最近活動的消息。總之,北方一切的來勢洶洶,都讓綠浦人感到害怕。午后,豹子終于可以歇下了,但仍需要拽著柴棚里的三匹馬到河灘邊上。在它們歡快地進食時,豹子能倚靠柚子樹瞇一會眼,直到地平線上閃出雷電,他才牽著三匹馬兒在陣雨的威脅中返回柴火飄香的后院。

豹子在心里念叨著東樓的不羈。“待會遭罵的肯定還是我。”他斥道。他扛了一袋干草,準備屯到馬槽里,迎面就看見三姨裹了一床被單從柴棚里走出來。豹子向她慘淡一笑,隔著雨,就聞見了她身上散發著的煙熏氣味。豹子想說些什么,但還是閉了嘴。只不過在這一刻,豹子似乎品嘗到了厄運來臨的咸腥滋味。

果然,他才剛剛走進柴棚里,準備料理那匹孤單的小馬時,就聽見了老東西和瞎子騎著馬從雨里走來的聲音。

“什么味道?”老東西還在馬背上時就聞到了跟豹子同樣聞到的氣味,他微微抬起雨帽的前沿,用那根馬鞭撥了撥三姨的身子,“你聞到了嗎,好像是你身上的什么味道?”

三姨背對著他說:“雨——是雨的味道。”

老東西面無表情地挑著濕潤的睫毛,轉過身對瞎子說話:“瞎子,先把答應給姓陳的‘阿四和‘五哥牽進去吧。然后你馬上上樓去找找東樓那個孽種,看看他又在搞什么。這屋門口像是剛剛熏過臘腸一樣,真不知道你們又在怎么敗家了。”

瞎子張著嘴,從“五哥”身上跳了下來,把兩匹快要累死的黑馬拽了過去。豹子站在井邊,朝瞎子迎上來,幫他將“五哥”拴在了木樁上,輕撫著馬兒疲倦的身子。

瞎子有氣無力地推搡著另一匹黑馬,不時在馬脖子間揍上兩拳。豹子急忙接過“阿四”,一邊哄著它,一邊向冷眼盯著自己的瞎子問道:“瞎子,阿公帶你干嗎去了?”

“不關你事。”瞎子說,“東樓呢?房子里面怎么一股熏臘腸的味道?”

“我怎么知道他?”

“媽的,一股煙味。我看你們兩個最近是又皮癢了?”

豹子背對著他,給馬槽里撒上一把干草,裝著不在意的樣子問道:“你們是去營隊了吧?”

“你怎么知道?”

“那天胖軍官來我都聽到了。他要阿公幫他們找當兵的,還給了我們一把槍,是吧?”豹子咬著嘴唇說。

瞎子冷笑了一聲,往柴草里吐了口唾沫,把鼓搗了半天的煙筒給點燃,“是啊,人家陳營長說了,就要抓你去。說是一看你啊,就知道是個能打仗的小鬼,講不定以后要給你派個什么連長、軍長當一下。”

豹子扭過頭,在昏暗里看見瞎子那只殘缺的獨眼,如星辰般閃著光。

“騙你呢。”瞎子吸了口煙筒,嘲弄似的笑著,“老爺能讓東樓和你跟他們走?你這幾天把馬喂好,拉柑子和柚子這種重活也別用它們兩個了,盡量使‘小六吧。我可告訴你豹子,要是這兩頭黑畜牲有點什么事,那到時候去湖南打仗就真的是你和東樓了。懂了不?”

豹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老東西當然知道,全家都要靠這兩匹馬往外拉貨賣錢呢,沒人能舍得它們。一個下午的央求過后,姓陳的才答應不把入伍的名額加到黎家人頭上——但代價卻是,家里那兩匹寶貝似的黑馬要充作軍用,老東西還必須提供整個營隊北進到前線的軍糧和盤纏。

豹子抬起眼時,瞎子已經站在柴棚外的雨中,朝樓里高聲呼喊著“東樓”。豹子這才明白過來,老東西已經在軍官那里許了諾,要把“阿四”和“五哥”送給他們。他摸了摸被兩匹黑馬擠在中間的“小六”,那兩匹黑馬正用頭抵著它,三匹馬的身子用力靠在一起,蹄子在泥里劃出了好幾道印痕。豹子向馬槽潑了一勺涼水,把三匹馬緊貼著的身子分開了一些。“你沒事就好。”豹子說道,看著它病懨懨地喘著氣,舔著木槽上的一塊鹽磚。

“舔吧,你沒事就好。”豹子說,“我還有你呢。”

4

“阿四”在營隊返回綠浦的第五天離開了家。瞎子揮動馬鞭,一邊在雨里高聲叫罵,一邊督促豹子往馬車上搬一同送到營隊的細糧。瘦弱的黑馬矗立在雨中,四腿因為身后沉重的馬車牽絆而不斷打抖。豹子搬了一半,走到缸邊喝水,雙目通紅地瞪著瞎子。

“喝快點,豹子,營隊那邊催著呢。再不把馬給人家牽過去,倒霉的就是你們,知道嗎?”瞎子朝他嚷道。

豹子當時已經產生了離開綠浦的沖動,可是一切都沒辦妥。他需要錢,還要一匹能奔跑到另一個南部縣城的馬。如果能說服東樓跟他一起跑便最好,但他知道這兄弟的怯懦,要是把自己給賣了,不用被送到營隊里,瞎子當場就能把他打死。他把水瓢扔在地上,繼續搬著雨棚下的糧袋。

一個打著傘的士兵從后院遠處的橘子林里走了過來。豹子在他走近時才認出,這就是那天隨胖軍官一起到來的衛兵。他這天沒戴軍帽,衣服上的扣子也敞開著,臉色紅潤,隨熱風帶來了軍營那邊蓬勃的酒氣。

瞎子放下馬鞭,朝他鞠了個躬。“吳軍官——”他吸著鼻子喊道。

衛兵瞟了眼站在雨中臟兮兮的兩人,收起黑傘,用傘柄敲打著“阿四”凸起的脊背,問道:“馬沒什么問題吧,上前線能跑起來?”

“絕對沒問題的,老總。”瞎子點了點頭,跑到馬頭邊上,掰開了馬嘴,“你看這牙口——”

“糧夠了嗎?拿個什么東西蓋住啊,別他媽被淋發霉了,不然讓弟兄們吃什么?”

瞎子指著柴房里堆著的糧袋,“都在這里了。”

“行,趕緊裝車,等你們一個上午了,磨磨唧唧——”衛兵抽出兩根卷煙遞給瞎子,在房檐下點燃。豹子立在雨里,緊盯著抖動不止的黑馬,感到身體內的血液在慢慢溫熱,似乎老東西的那具火爐在自己小腹里炙烤。煙草的香味飄了過來。

“等下,等下——”衛兵吐了口煙,歪著頭看向黑馬,想起什么似的,突然揪住了瞎子的衣服,“不是兩匹馬嗎?你們他媽的搞什么鬼?”

“不是,老總。另一頭馬,早晨被家里人騎出去辦事了,中午才回得來……我們等過了午飯就——”

“過你媽啊。”

瞎子臉上遭了一掌,煙卷被打到了地上,瞬間熄滅。他捂著自己半邊殘眼,左手在地上胡亂摸索著馬鞭。

“是你們自己說好了兩匹馬換兩個人,怎么,現在想耍賴啦?”

瞎子支支吾吾道:“這上哪里講理去,我們沒說不——”

“吳長官?是吳長官吧?”

豹子蹲在廊檐下,聽見了祖父低沉而柔和的聲音從大門那邊傳來。三人面面相覷,孤寂的空氣中只能聽見“阿四”憤懣的喘氣聲。豹子站起身,走過馬兒,跨過跌在地上的瞎子,朝祖父走去。

三姨目光呆滯地站在老人身后,雙手捧著冒白煙的香爐。豹子抹了抹臉上的雨水。站在祖父面前,已經能夠到老人的下巴。老人眨眨眼,盯著這個在下雨天里又躥高了一個頭的豹子,苦笑著癟了癟嘴。“那個孽種呢?”他輕聲問道。

豹子沒回答祖父,只是說:“我去找東樓回來。”

“我問你他又到哪里野去了?”

“我去找他回來。人和馬都能帶回來。”

老東西望著豹子倔強的臉,緩緩伸出手蓋在了他頭上,使勁揉了揉。他仿佛看到了十幾年前在南逃路上撿回這個棄嬰時的場景,那嬰兒像頭小豹子般一口咬在自己小臂上,絕望地吮吸自己的毛發和汗液,煥發出對生命巨大的渴望。

“他是去南蛇了嗎?”

豹子點點頭。老東西松開了手,把他推到身后,朝衛兵走了過去。

“黎老爺,到底怎么回事啊?說好的天亮就把兩匹馬都拉過去啊,營長要不是等煩了,也不會讓我過來催你不是?”

“給我一個鐘頭,我親自把兩匹馬和糧送到陳營長面前。”老東西對衛兵作了個揖。

衛兵為難地沉默著,最后苦著臉說:“黎老爺,營長給了命令,讓我要帶著東西回去,一件也不能少。中午營隊那邊已經開不出所有人的飯了,我現在空手回去就是找死。我被打死不要緊——我現在開槍打死你,然后回去交差也沒關系。這樣吧,我就在這里等你,看著這匹馬和這些糧。你把馬找回來,我好回去交差。”

老東西想也沒想就轉過頭,吩咐三姨煮茶,讓衛兵坐進家里去等。他跟在衛兵身后,很久才憋出一句話:“餓了弟兄們,后果由黎家承擔。”衛兵沒理他,只是說:“把馬找回來才是關鍵。”

豹子在墻上扯下自己的雨披,戴好草帽,站在雨里等祖父。瞎子解開了馬車的韁繩,將疲倦的“阿四”牽回馬廄里。透過那扇半掩的木門,豹子看見棗紅色的“小六”迎回伙伴后的驚喜。祖父憂心忡忡地走了出來,盯著雨簾一言不發,重重嘆出一口氣。“去南蛇找那個孽種吧。”他說。

“讓我去吧,阿公。雨太大了。”豹子喊道。

他搖了搖頭,“賭場的人會打死你的。”他要親自去一趟,賭場的頭——左卵——才會把東樓放出來。老東西知道,只有一種可能,會讓東樓消失在綠浦一整個夜晚:他輸大了——賭注可能是自己的命,也可能是家族的命。老東西握著南蛇十分之一的股份,那里的一切他清楚得不得了。

“馬是騎不了了——瞎子,你給我看好家,別讓那幫扛槍的來搶了。”老東西一邊穿著雨披,一邊向瞎子交代著家里的事。最后他換上了筒靴,踩進雨中,站到豹子身后,輕聲說:“你背我去南蛇。”

“我?”豹子扭過頭,不知所措。

“快點!”

豹子扶著老東西兩條松垮的腿,脊背頂著他的肚子,繃緊了小腹,將老人一抖一抖地挪到了自己背上。去南蛇要過兩個村子。他在雨中艱難地挪動了兩步,適應著負重的苦楚。那些倉皇南下,在丘陵中跑得心臟爆裂而死的馬兒浮現在豹子眼前。

“快走——”豹子聽見背后傳來祖父的聲音,如同有人將云砸在自己頭上,“快走。”

他最后望了一眼馬廄的方向。半掩的木門被風吹開,“阿四”和“小六”擠在一起,似乎在向他投來好奇的目光——它們一定以為是“五哥”回來了吧。豹子邁開雙腿,奔進了橘子林里,向南蛇跑去。

5

“豹子,怎么是你。你來干什么?”左卵掀開賭場的門簾,用很詫異的眼光打量著豹子,“你的臉怎么了?”此前,這個剛剛長了胡須的年輕男人從沒來過這里。

豹子抽搐著臉,摸了摸黏糊糊的左耳,把一道道血印擦在脖子上,隨后從地上扯起一團牛蒡堵進了耳朵里。他輕輕推開了左卵,朝地上吐了口血,說:“沒事,來的路上摔的。我來找東樓,快把他叫出來。”

“黎公讓你來的?”左卵跟在他后面,一路走過賭場的長廊。好多人都認出了豹子,盯著他血痕累累的脖子,紛紛放下手里的牌九,直到他走過自己這一桌后才悻悻地繼續拿起牌。

“老東西就在外面,他不愿意進來。你快叫東樓出來,我有事找他。”豹子回過頭說。他看著有些打抖的左卵,補充道:“放心吧,老東西不會找到你頭上。”

左卵松了口氣,讓豹子在這里等著,說完就彎腰鉆進了遠處一個大賭桌里。賭桌邊圍了兩圈人,煙霧在房梁上盤旋如山。內圈的人全端著茶杯坐著,身旁站一個賭童負責扔錢。外圈的散客約莫二十人,站在木凳上朝里瞭望,只能喝店里的魚腥草涼茶。

豹子捧著一個蓋碗,輕輕抿著左卵給他的苦茶。眼前這張大的桌子,仿佛百獸行于林間。嘴巴動起來時,豹子能感受到左耳有血在流,只好盡量歪著頭,把熱乎乎的茶水直接吞下去。在走到南蛇外邊時,他喘著氣把老東西放在樹下歇息,左腳卻一個打滑,差點摔到了山崖下。老東西蹲在地上,踹了他一腳罵道:“還沒頭畜牲好用。”

“左卵,找到人了沒有?”豹子朝水泄不通的大賭桌里叫了一聲,“老東西可等不及了。”

有人扭過頭來嬉笑地盯著豹子,隨后,他看見一顆人頭突然從人群的頂端冒了出來。“誰要帶他走?誰敢帶那個小鬼走?”那人罵道。整個賭桌的人和打牌九的散客都靜了下來。豹子把蓋碗緊緊握在手里,認出了那是瞎子的堂弟紅頭。

豹子聽見那人吼叫的聲音:“左卵你聽著,誰他媽敢讓黎東樓走,我就去拿槍來。我看看誰敢?”

豹子站起身,按老東西在他背上教給他的話喊道:“紅頭,放東樓走要多少錢?”

紅頭在人群中尋找著問話的人,當他掃視的眼睛停在豹子身上時,臉上不自然地露出了輕蔑的神情。“是你這個小豹子鬼啊。”他打了個哈欠,“我是不要錢的。你問問大家,來南蛇這里就是為了開心啊,我從來不占別人便宜。是吧,黎少爺?”紅頭笑著拍了拍東樓亂蓬蓬的頭發。他的手腕被一根繩子捆在桌腿上,以一種怪異的姿勢蹲在椅子下面,鼻子紅彤彤的,烏黑的血跡爬在鼻孔外。

“把黎少爺今天的本子拿過來,我們小豹子要看看賬。”紅頭使喚著身邊的左卵,人頭一陣騷動,一張涂滿紅叉的紙被遞了過來。“你看看吧,就這么多。”

“叉是什么意思?”豹子抬起頭看著他。

“很好算,一叉就是一棵橘子樹。”紅頭伸了個懶腰,訕笑地看著豹子。

“你想要老東西那個果園?”豹子這才反應過來,攥住紅頭的衣領,“你瘋了,紅頭,他不可能給你的。”

紅頭攤了攤手:“小豹子,我沒說要呀!你們少爺自己要賭這個的,大家可都聽見了啊,你問問他們。”圍在身邊的人都朝豹子點了點頭。

“他還輸了昨天晚上騎過來的那匹馬。”左卵側過身,在豹子耳畔悄悄嘟囔著。豹子感到苦茶在喉嚨里翻騰起來,厄運的咸腥滋味遍布舌尖。

他站起身,戰栗著嚷道:“紅頭,看在瞎子的面上,你讓東樓先回去,我來跟你賭。”豹子把賬冊插進了自己衣袖里。

紅頭想了一會,饒有興致地看著他說:“你不行,你根本不是耍這個的。”過了一會,他又說:“你根本就沒耍過嘛。”

“就賭老東西那個橘園,外加一匹馬。”豹子篤定地說。

“你在黎家算什么東西?贏了的話,我要的是南蛇的地契——地契啊,你搞得到?”

“你不一定贏呢。”豹子把桌上的骰子抓到手里,又丟到紅頭面前。

紅頭被挑逗得有些惱火了,在豹子對面坐了下來,露出兩顆門牙望著他:“別耍我啊,你敢弄死那老東西?老黎家到你們這里,全他媽成了膽小鬼。”

豹子攥緊著拳頭說:“你信我。要是輸了,就馬上回綠浦拿地契,然后騎馬跑走。那匹馬能跑幾百里地,能一直跑到柳州去。”在紅頭好幾秒肆無忌憚的嘲笑聲里,豹子念叨著:“你不一定能贏呢——”

“你贏了的話,我就讓你把這個孬種帶回去。”紅頭拍了拍東樓顫抖的肩膀。

“我還要那匹馬。”

“馬已經歸我了,小豹子。”

“我要是輸了,家里那匹馬也是你的了。”豹子已經想到了戰火連天的遠方。大不了就和東樓一起被抓進營隊里,送到北邊去。

“好,我就喜歡跟你這樣的小鬼賭。”

兩人對坐著,把賭桌上那些銀元和紙票全都清到了地上。紅頭身邊站著左卵和兩個肥大的人,一人端著一碗茶,往里吹涼氣。豹子聽見紅頭都把他們叫做肥卵。隨后紅頭丟過來一把匕首,那刀上面刻著老東西的章。豹子認出了那是東樓的東西。“我給你選,你想怎么玩?”

“玩最簡單的,瞎公鯉魚。”豹子說。

左卵看了看紅頭,得到了他不以為然的肯定后,便抄起那把匕首,在桌上很嫻熟地刻出了一個九宮格。隨后他便拖長著嗓子,朝著人群里喊道:“上瞎公——”一個肥卵走過來,把印泥和畫著瞎公的印章遞了過去。左卵跳到桌上,在一個格子里用力按下印章。那格子刻得大小正好,裝滿了印章上的瞎子圖案。“上鯉魚——”他又喊道。之后是“蛙”“蝦子”“橘子”“牛”“元寶”。

九個格子印罷,左卵用濕毛巾擦了擦頭上的汗,把匕首插到桌上。端茶那兩個胖卵從桌底捧出一個瓷碗和五個骰子。左卵拿著道具在人群中轉了一圈,所有人都齊呼:“公允!”左卵不茍言笑,朝雙方點了點頭,示意豹子和紅頭開始選先后順序和自己要下的注。

“你先。”豹子說。

紅頭在手心里轉著自己的三顆銅幣,不假思索地全都放到了“鯉魚”格子里。左卵對豹子說:“豹子,輪到你。”豹子看著紅頭投下的銅幣,陷入了長考。“我勸你快點選,別想搞什么花樣。”豹子把銅幣散到桌上,把其中兩顆推到了“瞎公”格子里,最后一顆下在了“牛”。

“買定離手——”左卵拖著嗓子喊完,請其中一個肥卵檢查下注是否準確后,便開始晃動瓷碗。清脆的骰子聲讓整個場子安靜了下來。“我來開?”左卵問紅頭。紅頭比了比手指,示意讓豹子來開。豹子站到椅子上,掀開了瓷碗上的蓋子。左卵也把頭探了過去,念著骰子朝上的圖案。

“從左往右——第一個:鯉魚!”

紅頭在眾人的歡呼中鎖了鎖眉,示意他們安靜。他看見豹子不動聲色地坐了下去,臉上一片朦朧,沒有絲毫表情。“第二個:瞎公!”“第三個:橘子!”“第四個:橘子!”豹子依然閉著眼。“第五個——”左卵突然停住了嘴,用血紅的眼睛看向紅頭。紅頭站了起來,吼道:“快念!”

左卵漲紅著臉繼續喊著:“第五個:牛——”

“什么?你他媽把碗拿過來。”

豹子站了起來,拿起那把刻著自己家族印記的匕首,撥開擋在周圍的人群,徑直朝紅頭走了過去。紅頭挑了挑眉,“今天一天沒出過‘牛了。左卵,你和他一起耍我?那老東西給了你多少錢,我——”

豹子一把推開了紅頭,割開綁住東樓的那根繩子,把他從凳子下拉了出來。東樓的頭發濕漉漉的,像是剛從某場雨里逃出來似的。

“走吧,老東西在外面等你。”豹子輕聲說。

“馬要回來了嗎?”東樓有氣無力地說。

紅頭和那兩個胖卵已經扭打在了一起。東樓被豹子拽著往外走,兩人肩靠著肩,互相吐著熱氣。回過頭時,豹子恰好看見左卵正騎在紅頭臉上,兩只腳狠狠地踏著敵人挺拔的胸脯。

“‘五哥現在是我們的了。”豹子拽著他的肩,穿過人群,像是在和自己的命運對話,“我們應該沒事了,東樓。”

6

豹子又揣了揣兜里的五塊馬糞,他不知道老東西的那只銅鐘什么時候就要敲響第六下。瞎子在幾秒前唱起了他幾百里地外的家鄉的歌謠,突然傾下的暴雨把馬逼到了柴棚的角落里。豹子把眼睛探了出去,他看見瞎子推開了后院的大門,把那些骯臟的雞鴨都放了出來。

豹子很久以后才發現瞎子是赤條條走出院子的。他站在四下撒歡的雞鴨們之中,抖出了清晨的第一道尿液。隨后,在令人昏睡的雨點里,瞎子一邊向公路的方向走去,一邊使勁搓著自己的臉,嘴里依然高唱著讓馬兒戰栗的歌謠。這樣遲早會把老東西弄醒的,他在心里把瞎子的祖宗全咒了一遍。三姨房間的窗戶上亮起了油燈,她推開只剩半邊的窗扇,探出頭尋找著那粗獷的歌聲來自何方。

豹子想起在不久前,老東西和他從南蛇的賭場里把東樓帶回家時,瞎子也像今天這般赤裸上身,站在橘子樹下,耀武揚威地耍那根馬鞭。他和東樓茫然地站在大門前,看著唱歌的瞎子如同遙望一座仙山。他們被老東西嚴厲的聲音喚進了家里。瞎子跳進橘子樹下的吊床,燃了一袋煙,把馬鞭甩得更響亮了。

“我等下在這里招待你們。”他面無表情地說。

胖軍官的衛兵已經走了,在八仙桌上留下了一張字據:“馬已充作軍用——陳漢捷”。后院里留下了一大攤血,豹子跪在雨中,鼻尖觸碰著隨雨水流淌的血水,聞到了咸腥的淚滴和“阿四”的氣味。三姨坐在黑暗里,向老東西訴說著他們離開后的事——先是來了個叫“朱副參謀”的人,隨后胖軍官開著車也來到門口,望著空無一人的巨大屋宅,開槍打碎了門口的香爐。

“幾百弟兄在挨餓,”他吼道,“我們還要等他去找什么孫子?”三姨說,“等老爺和豹子回來,就能把東西交給你們。”

胖軍官摘下手套,蹲在地上,將爐灰攏在一起,仿佛雨中的青山。他搖搖頭,一字一頓地說,“立了軍規,是今天早上交付,馬和糧一樣都不能少。”三姨沉默了。軍規和許諾,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在胖軍官的眼里看到了槍口噴出的火焰,后來,在十幾天后和持續幾年的噩夢里,她無數次夢見東樓被子彈擊穿的身體回到了綠浦,站在屋宅門口向她吹口哨。

胖軍官站起身,一腳踩碎了青山,朝衛兵和司機揮了揮手。“把馬宰了,帶回去給弟兄們。”他吼道,“糧也拉一半到車上,剩下的等那個老東西回來再說。”

衛兵脫下衣服,走進馬廄,又小跑出來。“殺那頭黑色的還是那頭紅色的?”

胖軍官瞅了眼兩匹冷漠的馬兒。“紅色那頭太他娘瘦了,夠誰吃啊?”他指了指“五哥”說,“再去后勤叫兩個伙夫過來,殺黑色的。”瞎子趕忙攔住衛兵,喊叫起來:“老總,老總,可不能殺啊。死了它,你們要的戰馬怎么辦?還是先等老爺回來再說,我們親自把兩匹馬送到老總那里去。”

衛兵厭惡地推開他,跳上車回營地找伙夫去了。胖軍官坐在老東西的搖椅上,冷冷地說,“狗娘養的,軍令如山;餓死了我們,誰給你們打日本人去?馬的事情我重新跟你們算。殺的這頭就當軍糧了,你們要重新再給老子一頭——記住,我他媽要的是兩匹馬!當初是你們老爺拿馬跟我換的人,要是敢抵賴,我連你和他一起拉到北邊去。”

東樓的視線從瞎子丑陋的上身挪開,偏過頭,將跪在地上抽噎的豹子提了起來。他陰著臉說:“我去跟老東西說,馬的事跟你沒關系。”

豹子回過頭,最后望了一眼瞎子。他能想象到那只殘眼背后的猙獰。“他巴不得我們都死了。”豹子說道。

東樓停在客廳中央,攔住了身邊的豹子。老東西就坐在進餐廳的那道門后面,一上午的變故讓老人陷入了午后的孤獨之中。

“我說了馬的事跟你沒關系,你跟進來干什么?”東樓嚷道。

豹子轉動著眼珠,剛想和東樓說些什么,就看到他黑著臉往里走去了。豹子雙腳一軟,滑落在了門框邊,脊背散架似的疼痛起來。不久后,他聽見了老東西沉重的咳嗽聲。

“你知不知道今天要是討不回‘五哥,下場是什么?”老東西問東樓。他在搖椅上歪過頭,把茶水吐到一個黃銅盆里。

“大不了把果園給紅頭,我和豹子一起打仗去。”東樓回答道。他站在老東西的側邊,抬起頭就能看見那堵掛滿畫像的墻。血脈從斑駁的墻上延伸到眼前這個老人的身體里,然后流到了自己那奄奄一息的父親身上,最后才是他。

“大不了?那是我十幾年前賣了五頭牛才買的地,你黎東樓闊氣啊,一句話就給了?”老東西“哼”了一聲,用力拍打著搖椅的扶手,“你怎么不再多輸一點,把我也賭給紅頭算了?要我看這樣倒好了,我不用再替你們這些敗家鬼還債了。”

東樓辯駁說:“以前我都是贏的。他昨天出千才贏了我那么多,我今晚肯定給他殺回來——”

“你最好別去那種地方。你不知道紅頭在那里干什么嗎?”老東西扔掉手上的蒲扇,猛地坐了起來,如同叢林躥出的大貓,朝東樓張開大口吼著,“他會吃了你的。”

“沒有的事。”東樓看著老東西猙獰的樣子,頓了頓,低下頭說。

老東西冷笑了一聲,“我跟瞎子交代了,要他經常去南蛇轉轉,如果再被他撞見你跑去賭場,他當場就能打死你。”

他嘆了口氣,盯了一會兒墻上那些死去的人,轉過頭又對東樓說:“馬的事怎么辦?”

“什么馬的事?”

“‘阿四現在被宰了,除了‘五哥,還要給那幫扛槍的交一匹馬。要不是你——”老東西欲言又止,晃起了蒲扇,“千不該萬不該,你倒惹了這件事。我這個家都能被你拿去賭掉,但唯獨那兩匹馬不行啊。”他斜著眼,悲傷地看著這個漫不經心的人。

“你知道那兩匹馬給他們是干什么用的?”他捶打著扶手,“是用來換你命的啊。”

東樓站在原地,慢慢收緊了身子,剛剛還在打抖的雙臂變得十分僵硬。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變成了冰塊。

“東樓,你要是去北邊,日本人打不死你,你也會被那幫扛槍的折磨死的。”

老東西盯著東樓沉默了很久。他很想坐起來,握住孫子的手,把僅有的一點溫存在這堅冰般的時刻傳遞給他,但剛才的怒吼已經耗盡了他一整天的力氣。現在,他被悶熱的午后壓得喘不過氣,只能倚靠著椅子搖頭。他的眼里突然映入了后院圍墻外的幾座低丘,低丘在霧中的淡影彌漫了整棟房子。那些朦朧的影子蔓延開來,淹沒了院子后,延伸到自己孽孫的腳下。他欣慰地發現,東樓的腳已經長成跟自己一樣寬大的模樣。

在那一刻,老東西眼前閃現出了整個家族定居于此的艱難過程。在跑馬道上跌下懸崖摔死的三個兄姐,還有被響馬殺掉的兩個叔叔的畫像,此刻正貼在自己身后呢。他們給這個家族留下了死無全尸的悲劇,但還好不是預言。他們和其他那些在向南遷徙路上莫名死去的血親一樣,草草就埋在了發臭的紅土下面。

他是唯一活下來的人,肩負著把他所記得的祖先掛在一面溫暖的墻上的使命。老東西清晰地記得,他唯一活著的犬子,黎子理,在幾十年前呱呱墜地時也被寄予過希望,每日跪在祖先的墻下默誦他們的名字。雖然他早就是個廢人了,在生下來時就應該帶著自己那塊爛肺,隨他難產而死的阿媽一起埋到紅土里去,但這個命途多舛的癆病兒子,居然給這棟房子又留下了一顆種子,這簡直是個奇跡。老東西笑了一聲,又慢慢往搖椅里滑了下去。

東樓在沉默里煎熬太久,有幾秒鐘時間,他恍惚得以為自己已經被祖父開槍打死了。回過神來,他看見老東西臉上掠過了詭譎的笑容,仿佛閻羅將至前的酣睡。南風天里潮濕的地面,讓他有一種向下跪去的沖動。

“滾吧。”老東西咬著牙,甕聲甕氣地朝東樓說,“去跟瞎子說一聲,就說我說的,今天那匹馬的事跟你沒一點關系。一定要給陳營長一個交代的話,就讓豹子去扛吧。”他必須護著這個弱不禁風的人。身后這面墻比雨還重,他現在還扛不起來。

東樓又開始了沉默。他和老東西四目相對,他覺得自己跟老東西像極了。

“其實,”東樓囁嚅道,“其實我可以去跟那個扛槍的——”

“瞎子——你過來!”老東西沒給東樓說下去的機會,突然低沉地嘶吼起來,抬手便把身邊的黃銅臉盆打翻在了地上。涼水漫進了東樓的鞋子里。他感到腳底濕漉漉的,像是出了一道冷汗。

瞎子跑進來,臉上蓋著一層厚厚的爐灰,在地上踩滿了自己的泥腳印。他愣在老東西面前,看到老東西的影子隨著蒲扇開始搖晃起來,在墻上變得忽大忽小。“冷啦——”老東西緊了緊身上的襖子,“火爐支起來了嗎?”

瞎子小心地把橘色火爐端了過來。雨季的余熱如此難熬,也就他能用得上火爐了。

“第一爐火的炭加得太旺了。”

老東西把兩只大手在火舌上迅速翻轉著,如同兩條痛苦的蛇。接著,他把臉貪婪地伸到了爐火上。

“你晚上就把‘五哥牽過去給姓陳的,順便把‘小六也拉過去。他們能要那匹病馬就要了,要是嫌棄又給我們送回來,就再說吧——”他頓了頓,望著火光發呆,“我們的豹子會想明白的,我總不能白養他快二十年吧?他得報恩啦。”

瞎子點了點頭,背對著老東西,一步一步往庭院里退去。他剛想打開那扇有些掉漆的木門,就聽見了老東西微弱的呻吟聲:“瞎子——”瞎子站在原地,靠在門旁那株怎么也種不活的金桔上,遲疑地踮起了腳尖。他聽見老東西有些渾濁的聲音:“你是這里唯一的男人了。”

金桔樹的影子被爐火映到那堵墻上,在瞎子殘破的眼中宛若一座墳墓。他看見老東西開始撫摸那些徜徉在火光里的祖先畫像,像是掉進了家族的血海之中,發出一陣陣咳嗽;在松木燃燒的氣味里,老人如同位列仙班。

“可惜啊……”老東西嘆了口氣,“這幾天看好豹子,別讓他跑了,不然姓陳的那邊又不好對付了。”

7

“媽的,我今天潛了一百下!”東樓把頭從水里“唰”地探了出來,這是他第一次能潛一百個數。他興奮得又鉆進了水里,直到潛到岸邊,在豹子光溜溜的腳下鉆出來。他看見自己的兄弟憂心忡忡,不停環顧四周,害怕有人來逮他們。這天午后,東樓好不容易趁著瞎子去碼頭的機會把豹子帶了出來。再不和這位兄弟說話,東樓就快要被憋死了。

他甩了甩身上的水,朝豹子說道:“你怕那個老瞎子?老東西都把他當一條狗,他根本就不是人,有什么好怕的。”

豹子踢開腳上的一只青蛙,抬起頭看著東樓說:“老東西說了,如果我跑走的話,他會打死我的。”

“他也就只能在綠浦耍耍威風。”

豹子抱著雙臂說:“你是說要我跑出去?媽的,東樓,你別害我了。我要是敢再也不回這個家,他肯定會追上我,然后——”

“誰?瞎子?哈,你太膽小了——我跟你打賭,他出了綠浦絕對連路都認不清。在外面,瞎子可算不了什么,而且他還瞎了只眼。”

“所以你就天天跑去南蛇的賭場?小心點吧,他在路上隨便就能抓住你。”豹子嚼著東樓褲袋里的炒瓜子,鹽的滋味讓午后變得更加悶熱。

東樓又從水里鉆了出來,“我去賭場不會有事的,他能拿我怎么樣?豹子,我現在是要幫你。那匹馬的事跟你有什么關系?我就看不慣他們要賣了你。”

豹子在陽光下瞇著眼睛,嘴唇“啪嗒啪嗒”地動著。他突然發現,東樓比他瘦多了,兩扇肋骨像樹杈一樣朝外翻著。東樓的頭發在頂端卷成一團,眼睛、鼻梁和扁平的嘴完全是照著老東西的樣子長成的。

“哈——”老東西也經常這樣漫不經心地大喊大叫,像是自己掌握了一切。兩人在水里的影子扭曲地分開,他看到了東樓從這個家族里繼承的所有血液,那些陰騭、憂郁和漫不經心。這些恐怖的遺傳早在很久以前就被老東西掛在了那堵墻上。豹子知道不可能指望東樓帶他走了,東樓終歸是屬于這個家族的。

“我知道你遲早要跑的。你在家里根本待不住。”東樓不知從哪里拿出一塊蛋黃色的綢布,開始均勻地擦拭著身子,“你救了我兩次了,這次換我幫你跑出去。”

豹子聞到了綢布上傳來的香味。那氣味并不來自堆滿畜生的后院,或是整天燒著檀香的祖母的房間。這種香味只來自一處,來自那棟樓里如今唯一生活著的女人。

東樓繼續說:“我不是說老東西看不起你。他誰都看不起。但是你和我不一樣,你不是做老東西的料。”

豹子扭開了跟他對視著的眼。東樓往他身上潑著水,狂笑不停。豹子感到脊背傳來一陣隱隱的刺痛,仿佛躺在一團爐火之上。“我跟你打個賭吧——你現在只缺出去的錢了不是?你要能幫我個忙,錢的事一晚上就能解決。”東樓再次鉆進了水里。

“我怎么幫你?”豹子朝水中漣漪四起的地方喊道。東樓在游了一整圈后回到岸邊,手里捏著一只青色的螃蟹。他想了一會,跟豹子說了自己的計劃。

“你要老東西那盞燈?東樓,你知道那是什么時候的馬燈嗎?那可是老東西的命根子。”豹子把洗過的衣服套在身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岸邊。他聽見東樓踩著石頭追過來的聲音。回過頭的時候,已經被東樓從后面抱住了,他動彈不得。

“你會幫我的。”東樓說,然后他就松開了豹子,把手上的水擦在路邊的芭蕉葉上,“只游了這么一下,還沒夠呢。”

“那個從北邊一直帶過來的馬燈?老東西知道了會打死你的,瞎子也會。”豹子吼道。東樓拽著豹子又回到了岸邊。這幾天實在太熱了,除了游泳別無他法。

“你上次救了我,我應該幫你跑出去。”東樓說完就跳進了水里,“但現在只有這一個辦法能搞到錢,不然要我直接去幫你偷錢嗎?”

豹子也重新脫了衣服,走到橋上往水里躍去。兩個人在水里扭打成一團,直到看見一架綠色的飛機轟隆隆劃過頭頂,兩人才互相望著安靜了下來。豹子游回岸邊,又坐到了發燙的岸上,對東樓說:“我可以冒險幫你。但你先打個包票,能幫我在賭場拿到多少錢?”

東樓也上了岸,用濕漉漉的手在褲兜里掏洋煙。他跟豹子說,“城里管這東西叫‘賽高樂,英國字,你懂嗎?”豹子踢了他一腳,“快說說,能幫我拿到多少錢?”

“我出手的話,穩賺不賠。在賭場耍一個晚上,能讓你在別的地方買兩匹馬,再加一個院子。夠了嗎?”東樓說。

豹子有些不相信地看著他。他沒想到去南蛇賭錢如此好贏,他此前只去過一次,僥幸將東樓從那個地方撈了回來。

“你不信?”東樓漫不經心地看了豹子一眼,繼續蹲在地上使勁擺弄著洋火,“濕了就點不著,真他媽不經用。”

“好,我信你一次,反正以后也沒機會了。”豹子想了想,咬著牙答應了他,又問,“你要那盞馬燈干什么?”

“連你都知道那盞破馬燈值錢,別人能不知道?”終于劃出了火,東樓把腿放進水里,倚著岸看向遠處丘陵間的跑馬道,鼻孔里噴出一大團灰霧。

“你——”“叮鈴”一聲馬鈴響起,二人不約而同地看向了背后,他們知道是瞎子從北邊買糧回來了。豹子扭過頭,放低了聲音說:“你要拿馬燈去賭場換錢?你贖不回來怎么辦?我是能跑掉,你不會被打死?”

東樓笑了一聲,瞇著眼看向豹子:“不換錢哪來的本錢?空手進賭場,人家根本不跟你玩,連夜宵和路費的錢都贏不回來。你放心吧,我昨天就聽說那幫當兵的今晚要去南蛇賭通宵。他們有的是錢,賺他們的錢比游到對岸還容易。”

“你什么時候要?”豹子問他。

“明天吃完夜飯,我騙老東西說要去小學堂里,你那個時候把馬燈給我。”東樓說,“你要是怕老東西發現,就去馬房躲著。躲一晚上,也死不了你。如果瞎子發現了要抓你,你就騎著馬往南蛇跑。我在南蛇等你。”

“你幾點能回來?”豹子想了想,真擔心自己在柴棚里熬不住一個夜晚。

“十二點以后,堂屋里的鐘敲五下我就回來。”東樓看見左卵和瞎子有說有笑地往他們這邊走來,便把煙卷丟了,迅速鉆進河里。他在水面上探出一個頭,說:“要是敲第六下的時候我還回不來,你就騎‘小六跑了吧。算我再欠你的,下輩子再還你。”

瞎子朝他們兩人吼了一聲:“豹子?媽的,誰讓你跑出來的?兩個小鬼干什么呢——”豹子跟在東樓后面,往水葫蘆覆蓋的對岸緩緩游去。他在游進橋洞時回過頭去,在幽暗中,看見陽光下的瞎子正踩著那塊蛋黃色綢布,用他丑陋的獨眼死盯著他們,不肯挪開。左卵捏著鼻子站在他身邊,拿著一條帶骨的脊背肉,不停驅趕著飛舞的蒼蠅,有些不耐煩地問瞎子:“你到底還買不買啦?帶我來水邊干什么?”

第二天傍晚六點一刻,進夜飯的時候,雨落個不停。臭烘烘的螺螄味彌漫在整個房子里。有人從河邊走來,頂著雨,給老東西送來了新釣的野蟾蜍。老東西提著那一袋脊背流膿的東西,大約十來個,走到餐桌邊自己的座位上。他看著坐在桌前所有消瘦、不安的人,想了想說道:“不管怎么樣,明天一定要把‘小六送過去給扛槍的那幫人了,不然遭殃的就是你們。”他見沒人回應,繼續自言自語地抱怨著:“一幫孽障,搞得家里沒一下安寧的。家里最后一匹馬啊,以后該怎么辦?我看你們就是想讓我去拉貨啊。”

他抬起手,在豹子和東樓之間來回晃著,在空中做了一個揮刀砍下的動作。一刀落下,老東西咳出了血痰,吐在剩半碗的飯里。隨后,他站起身,把瞎子從廚房里叫了出來。

“瞎子,快點出來——”老東西這幾天肺病又加重了,喊叫時總咳個不停,胸里像是摻了沙子,“有人送蟆拐來了。”

蟾蜍蠕動的聲音像是在默誦。所有人疲憊地抬起眼望向瞎子,緩緩捏住了鼻子。瞎子走到桌前,朝呆滯的豹子瞪了一眼。那股混雜了好幾種動物糞便和內臟的氣味,彌漫在餐桌上,只有老東西愿意跟他貼著耳朵去說話——說完,他還在瞎子起霉的袍子上狠狠捏了一把。

“你把那匹小馬看好了。那個姓陳的說了,我們的糧要是給不夠,就拿馬肉去湊數。要再出點什么意外,就拿人頭去填窟窿吧。”老東西說。

瞎子操著馬鞭,往后院里走去時,所有人都聽見了鞭子甩在木頭長廊上的“啪、啪”聲。豹子在桌底下踢了東樓一腳,他們對視一眼,東樓躲閃著對方眼里露出的兇光。那一瞬間,他著實被豹子的眼神嚇了一跳,仰著頭想了些什么,便又盯著那雙跟自己不太相像的眼睛,還給豹子一道堅毅的眼神。

老東西把頭扭向一邊,放下端著的碗筷。“阿貞,把我的碗拿走吧,我吃不下了。”他說。

三姨點了點頭,在老東西的咳嗽聲里開始收拾餐桌。她小心翼翼地扯了扯那張積滿油漬的繡花桌布,油燈便在桌子中間擺動起來,火影四濺。很突然地,所有人都聽見了東樓的父親——黎子理,發出的嚎叫聲,十分痛苦。老東西的臉僵住了。豹子看見,他碩大的身體被搖曳的火光打在了身后那堵掛滿祖先畫像的墻上。

老東西盯著黎子理,緩緩坐了下來。他先讓同樣待在原地的三姨到一邊站著去,隨后很不耐煩地敲響了自己的碗。瞎子又像只獵狗那樣沖了進來——誰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隨時就埋伏在餐桌底下,嗅著剩飯的氣味。黎子理用一只手掐著自己的脖子,如同河邊早市上那些被扔在岸上的鯉魚,嘴角不停往外泛著白沫。

瞎子撓了撓頭朝他走過來,只用一只手臂就制服了大喊大叫的病人,“瞎子,你給我輕一點,別把他弄傷了。”老東西囑咐道。瞎子冷著臉,毫不費力地把這個跟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少爺扛了起來。他從餐廳離開的時候顯得格外輕盈,一只手捂住少爺的嘴,另一只手從背上把他牢牢嵌住,仿佛背著的只是一根麻繩,而不是這個家族里的成年男人。

那個時候,餐廳里終于安靜了下來。豹子一口飯都還沒吃進肚子里,他餓得腦袋發昏,只能聽見門外雨的嗡嗡聲,和那匹棗紅色馬兒在后院里歡快進食的聲音。老東西站起身,把三姨重新叫了過來。“小鬼們都不吃了的,”老東西挑著眉說,“把東西都拿進去放好,晚上留給瞎子和狗吃。”

三姨遲疑地望了望豹子和東樓,“你們還要——”

“我讓你拿進去。”老東西沉沉地說了一句,豹子如同遭了一拳般戰栗起來。他舔了舔嘴唇,看見三姨幽怨地走進后院,然后又拿來一塊滴著水的白色毛布,開始收拾桌上的殘羹剩飯。她輕飄飄地滑過豹子和東樓身邊,把他們還沒用過的碗筷和碟子收了起來。

三姨把那盞油燈挑滅了。餐廳被吞進黑暗的胃里,豹子和東樓不約而同地望向了老東西。他的影子消失在墻上,甕聲甕氣地躺進了搖椅里,如同一團腐敗的荷花。他不停呼喚著三姨過去給他扇扇風,“我快要熱死了。”他喊道,“你們想要熱死我嗎?一天天就知道往外面花錢,也不想想錢是誰掙給你們的。這個家遲早得被你們兩個耍沒咯。”

“三匹馬都沒了——我這輩子算是白搞了。早曉得遲早要讓你們兩個雜種敗掉,還有什么好干的?”老東西喃喃自語。豹子不覺得他是在抱怨自己。從他三歲那年被抱進這個家里后,就從沒收到過老東西給自己的錢。他干著那些連瞎子都不愿做的苦活,唯一得到的回報是,他能在傍晚的正餐時坐到桌前吃飯,聽老東西在孤獨中回憶那些往南遷徙的日子。

“阿公,”東樓突然站了起來,朝老東西躺著的地方探了個頭,“果園那邊還有事,我先去了。”豹子緊張地盯著東樓手中的那個銅幣,他知道,他們的計劃要在這個雨夜開始了。馬燈偷出來后被埋在了河邊的柚子樹下,如果一切照常進行,他明天就能揣著錢,騎上“小六”逃離綠浦。

“滾吧。你只要記得我前天跟你說的話就行。”老東西沉沉地說。東樓慢悠悠地晃到了門口,又被老東西喝住了,“問你記不記得?”東樓扶著門框待了一會兒,雨中紫色的晚霞在身后籠罩著他,“我曉得的。”

“那你走吧。”老東西說,“再讓我聽到別人說起一句:看見黎家的人又往南蛇的賭場跑去了——你就等著明天跟那匹馬一起被拉去營隊那邊吧。”東樓很輕地“嗯”了一聲,轉頭便消失在了雨中。

“我這個家遲早要被你們耍沒咯。”

豹子依然坐在原處,沒有老東西的話,他不敢離開那半步。他哀怨地看向了祖父,發現他早已瞪著那雙陷在眼窩里的虎眼,不知望了自己多久了。豹子打起抖來,被老東西瞪得什么話也說不出口,只好用手拼命抓住凳子兩沿,克制著隨時想撲到他那團影子中去的沖動。

“唉——虎毒也不食子啊。”祖父的眼神突然軟了下來,甕聲甕氣地說道:“我怎么想讓你到北邊去——算了。這怪不了我,豹子,怪不了我,怪不了我。”

豹子沉默著。他告訴自己現在不能沖動,這一切都快要結束了,結束在重新開始下雨的今晚。雖然難熬的時間才剛剛開始,但一想到明天早晨就能帶著東樓給他的盤纏逃離綠浦,豹子便漸漸揚起了嘴角。快點回來吧,兄弟。豹子停止了戰栗,重新環視起這個屋子,當作與它的最后一面。

8

“媽的,你得快點了,兄弟。”豹子捂著跳動的左胸自言自語,柴棚里的夜晚實在難捱,他已經跟馬兒說了一晚上的話了,到了后半夜,已經再沒有什么話可以說了。

“老東西鐵了心要殺你,讓我和你一起去送死,”豹子揣了揣兜里的五塊馬糞,很不自然地摟著熟睡的馬兒,“你不用怕,有我護著你呢。我帶你跑出去。這個家我們待夠了。”豹子拍了拍它的額頭,感受到一股熱氣。“你怕嗎?”豹子說,“你早就可以跑的,你不跑。你跑得比我快多了,你可是馬啊,用四條腿跑的東西。”他想了想,又說,“瞎子呢?你是擔心瞎子會追上你吧。放心吧,東樓和我說的,出了綠浦他就算不得什么了。”

他把一雙憂傷的眼睛再探出到濕漉漉的空氣里。馬不知道什么時候醒了,粗糲的舌頭舔著豹子的小腹。他聞到了一股樹木腐爛的氣味。豹子把馬頭從自己小腹下用力推了出去,用拳頭狠狠擂在了它頭上,“你快要被宰了,曉得嗎?”

那束光似乎停在了將將可見的霧氣盡頭,漸漸碩大如牛,以極快的速度沖了過來,仿佛幼時觀看過的一場盛大山火——“滾開,滾開。”他推著馬兒的頭想,應該再確認一下那究竟是什么光。就在前幾天,營隊里那兩輛冒黑煙的鐵皮出現在綠浦,那些鐵皮前頭發出的光可一點也不比馬燈小。他深深呼了一口氣,在心里叫著東樓的名字,祈禱他在雨中走得更快些。

于是他松了口氣,弓著背摟過沉甸甸的馬頭,“等我一下,我去找東樓拿了錢就回來找你。”他冒著雨從柴棚里沖出門,一夜沒合眼,這讓他在快步向前時仿佛踩在泥里。他離那馬燈的光還遙遠得很時,就忍不住開始高聲呼叫起來:“東樓——東樓——”

豹子停在了原地,眼前那光點飛速靠近,在濃霧里漸漸左右分成兩半,照得豹子睜不開眼,整個泥濘的地面也跟隨著顫抖起來。他捂著臉,還在“東樓——東樓——”地呼號著。直到那兩柱光停在他面前,豹子睜開眼,發現自己被震得躺在了地上,后背全濕了,而面前正立著一個轟隆作響的綠色怪物。一個軍官跳下車,讓豹子站起來。他的副官跟在身后,兩眼疲倦地斜視著他。

豹子看見眼前的男人揮了揮手,指著自己說:“讓他上車,先給他發一支槍,子彈回營隊再領。”副官懶散地上前來,拽住了豹子的手臂,像是在拖一條落水狗那樣往綠皮車后面走去。

豹子驚恐地掙扎了一會,但發現絲毫力氣也使不出來,只好任由副官把他交到了看戲的士兵們手里。他被安排在最外邊漏雨的位置,眼前的世界又開始晃動起來。有人一直拿槍戳著他的胸口,捅得他快要嘔吐出來。直到他聽到那人高聲的喊叫:

“豹子——豹子?”

豹子向那人看去。那人坐在側前方的高大士兵中間,提著搖晃的馬燈放在眼前,嘴唇不停蠕動著:“是黎家的小豹子?”

豹子點了點頭,認出了祖父的那盞馬燈。他渴求了一整晚的光點,此刻居然提在另一個人手上——那是南蛇賭場的左卵。

“左卵?”他指著馬燈,瞬間陷入了巨大的悲傷中。

“你怎么也被弄上來了?”左卵在嘈雜聲中吼道,推開身邊的人,坐到了豹子左側。

豹子搖了搖頭。“東樓呢?”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兄弟,他應該找到他才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左卵也跟著搖頭。“一出賭場就被拽上車了。有兩輛車,裝滿了人,誰他媽知道怎么回事啊——”

他們躺在車廂里快要被凍死的時候,豹子能感受到,左卵手里的馬燈是這一車廂黑暗里唯一的光。士兵們冰冷、失落的臉被映照在火光下,前線失守的消息讓徹夜狂賭仿佛一場夢境。車上的男人豹子大多都沒見過,只有幾位是這個鎮上的熟臉,跟他一樣帶著迷茫的表情。他們嘰嘰喳喳地抱怨著,用手掌遮雨,如同一群躁動的獵狗,根本不知道將要被送往哪里。某一瞬間,豹子爆發出了極大的求生欲,掙脫士兵們推搡的手,要往車下跳,但隨即便被拽住衣領給拉了回去,后腦勺上遭了重重一拳,“別鬧了,小鬼。”

車在搖晃中停了下來,副官又把一個男人推上了車廂。豹子認出來他是住在兩條街外的莫飛。

“我的馬,我的馬還在里面!”豹子指著遙遠的方向嚷道。

副參謀踩著軍靴走過來,他的刀斧臉被忽明忽暗的夜色劈成兩半,饒有興致地望著豹子,問道:“什么馬?”

“我養的馬,‘小六,養了四年了。”

副參謀仰起臉打量著不遠處的那棟房子。他辨認出了這是綠浦最有錢的那戶人家。“你是黎家的?”他問道。

豹子使勁點了點頭。雖然在今天他本可以跑出去,再也不屬于這里,再也不用姓黎。

副參謀吐了口唾沫,將手上的煙扔到水里,笑了笑,便讓士兵們把豹子扔到車廂最里面去,“看住他,等下弄他去敢死連里。”他吼道,“媽的,抓的就是你。答應給我們營長的馬和錢一樣都沒給,你當打仗是跟你做生意啊?”隨后他立在雨中整理著軍裝,喊了一遍口令,清了清嗓子,環視所有人喊道:“唱軍歌!出發!”

副參謀長坐在副駕上,讓士兵們高唱戰歌,但沒一個人開口。他們似乎知道現在被送往北邊的命運只能是等死,即使長官給他們的許諾只是去伏擊一個日軍小隊。副參謀命令司機停車,下到公路上吼道:“三十多個人的聲音還沒我大嗎?給老子唱。”他們現在不是二十人了,而是三十一個人。從賭場門口和一路上抓來的男人擠在車廂最里邊,還穿著自己濕漉漉的粗布衣。他們被發了一頂帽子、一把步槍和十五發子彈,但沒人教他們怎么用。那些老兵都蹺著腿,用本地人聽不懂的話罵人。

“新來的不會唱,也要給老子出聲。誰他媽聲音最小,等下到了營長那里,我就讓他到敢死連去。”副參謀說完又跳上車,吩咐司機快些趕路。軍歌稀里嘩啦地唱了起來,跟雨水混雜在一起,如同一場不協調的暴雨。左卵和豹子也張大嘴巴,“啊啊啊”地喊叫起來。

不知道睡了多久后,當豹子被卡車的顫動和雨點的飛舞吵醒時,他睜開眼倚在座位上,看見左卵一邊抽著煙,一邊提著馬燈發呆。那一瞬間,他還以為是東樓坐在那里,于是揮了揮手,卻發現無人理會他。在接下來即將天白的兩個鐘頭里,豹子暈頭轉向地換了兩輛卡車,身邊從一撥茫然的人換成了另一撥茫然的人,最后被安排在了第三警衛排里。

同左卵分開前,這位在車上吐得只剩膽汁的賭場老板,將手中的馬燈交給了豹子。豹子拼命向他打聽東樓的下落,卻只得到了左卵對這個混亂夜晚的重復講述:東樓在一個鐘頭里就輸掉了典當馬燈換來的銀子,又在第二個鐘頭贏回了三倍還不止的錢。在那個副參謀長開著車闖進南蛇時,他帶著東樓和其他賭客從后門跑了出來。左卵說,東樓懷里始終抱著那盞象征綠浦權威的馬燈,不肯松手,卻最終成為了卡車在黑暗中發現他們的禍水。他們在南蛇的橘林里被卡車追上,東樓將馬燈裹在布袋里,塞給了一旁的左卵,說出了豹子唯一想聽到的那句話:“左卵,你把馬燈帶回綠浦去。記得要給豹子,千萬別給我阿公。”

“然后呢?”豹子問道。

“他上了那輛全是衛兵的車,我上了前面這輛。他們說是要到處抓人,誰知道抓到哪里去了。”

豹子嘆了口氣,伸出手。“把馬燈給我吧。”他說,“你見到東樓跟他講一聲,就說我在警衛排里。”

他們分開后,在一路往北赴死的戰時公路上,在整個難耐的雨夜等待,這個如同大海一般死寂的亞熱帶縣城,使得豹子的孤獨到達了十足的程度——他開始懷疑自己不是在向北方,而是在向過去的時間前進。

卡車駛出了不知多遠,部隊在湘桂邊界南邊會合,公路上交叉運轉著數不清的綠皮車、首長車和裝著火炮的鐵皮車。戰火的聲音愈發轟鳴,豹子和其他人一樣,攀在運輸車的鐵欄上,眺望交匯的部隊長官互相喊著自己的番號;在短暫的握手后,他們紛紛跳上車趕赴北方。

公路周圍是丘陵林立的空地,密集的群山讓所有士兵感到窒息。在渡過浮橋后的分岔口,豹子他們的卡車超過了在陸地上緩慢行軍的一個小隊。他望著那兩列不能乘坐卡車的士兵,他們的影子壓倒在河水中。也許是雨水在變小,也許是暗夜在消失,他的視線在掃過列兵時突然變得清晰——一張熟悉、陰鷙、漫不經心的臉出現在他眼前。他夢游一般站起身,緩慢行進的車子讓他差點摔倒。

“你搞什么,豹子?”有人向他吼道,“掉下去摔不死你噢。”

豹子左手緊握鐵欄,緩緩抬起右手,朝陸地上的黑影舉起了明滅搖晃的燈光。在煤油氣味的彌漫中,豹子睜大雙眼,看見列隊里那張陰騭的臉抬了起來,后知后覺地張大嘴巴,在雨中呼喊不止。卡車扭轉過頭,陸地上的人被甩在樹林中,再也看不見影子。雨又大了起來,仿佛重返暗夜。豹子漸漸意識到,這一切都是命運安排的偶遇,仿佛山巒中的夢境。他在下次見到東樓時,一定會狠狠給他兩拳——如果他們沒有死在飛馳的彈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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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鏡汝以他飛揚的想象力編織了這個故事,故事有掠奪性的野心,因而線索繁復,人物眾多,敘事的陣仗很大。在戰爭的烏云籠罩下,一個家庭搖搖欲墜,而墮落在持續,豹子東樓的兄弟情誼還在,但崩潰指日可待,他們的命運將一齊歸于戰場。豹子心愛的馬還在馬廄,但明天將被軍隊征用。一切都在掙扎,一切都在邁向滅亡。譚鏡汝的文字有某種霧氣,這個激烈而復雜的故事被霧狀的物質覆蓋,顯得影影綽綽,但令人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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