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忠
被明代王世貞譽為“敘事如畫,敘情如訴,長篇之圣”、清代沈德潛譽為“古今第一首長詩”的《古詩為焦仲卿妻作》,再次入選統編版普通高中教科書《語文》(選擇性必修下冊),題目改為《孔雀東南飛并序》,注釋說明:
選自《玉臺新詠》卷一,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版。原題為《古詩為焦仲卿妻作》,又稱《焦仲卿妻》,這里沿用后人常用的題目。這首詩是我國古代漢民族最長的敘事詩。作者不詳。
這首詩,既是閱讀經典、歷史奇跡,也是歷來解讀的熱點、難點。關于它的討論、爭論,從來沒有停止過,幾乎年有新作,新論迭出。我在大二時就被此詩所震撼、感動,寫了第一篇研究論文,1980年發表在《遼寧師院學報》第2期。此后,我講授此詩超過二十遍,每一次都會感動,沉浸、沉思、陶醉、感悟。于是,積少成多,形成“通解”。
爭議回顧
長期以來,關于《孔雀東南飛》一詩的創作過程與創作主體,存在諸多觀點與爭議。
一、關于作者
最早著錄此詩的《玉臺新詠》說是“無名人”,郭茂倩《樂府詩集》說“《焦仲卿妻》,不知誰氏之所作也。”據此,衍生出三說:一是佚名文人所作,是文人詩;二是曹植所作;三是文人集體創作,漢代文人樂府,“無名人”,類似漢代文人樂府作者辛延年之流,但不是一個人。
二、關于時代
鑒于小序“漢末建安中”與徐陵《玉臺新詠》的編纂年代,有三百多年的跨度,衍生出三個主要觀點:
一是漢末說。徐陵、郭茂倩皆以為“漢末”,馮惟訥的《詩紀》、沈德潛的《古詩源》、王士禎的《古詩選》、丁福保的《全漢詩》沿襲此說。
二是六朝說。劉克莊《后村詩話》曰:
《焦仲卿妻》詩,六朝人所作也?!赌咎m詩》,唐人所作也?!稑犯肺┐硕鲾⑹麦w,有始有卒,雖詞多質俚,然有古意。
張為琪從“處分”“諾諾”“承藉”“小子”等語詞,論定是六朝的作品。陸侃如考證為“齊梁時人”,他依據段成式《酉陽雜俎》和《北史·齊本紀》的記載,證明“新婦入青廬”的“青廬”是北朝的婚俗。依據《宋書·藏質傳》的記載和六朝樂府《襄陽樂》中的“四角龍子幡”,推定“龍子幡”是南朝的風尚,進而斷定《孔雀東南飛》不是漢詩,而是出自六朝的詩歌。
徐復先生認為“蘭家女”“第五郎”“勝貴”“爾爾”“不堪”“逼迫”“啟”“作計”“處分”“承籍”“恨恨”“其住”等詞語,是晉代的詞語。
三是漢末完成定型,后人修改潤色說。本是樂府民歌,曾為后人所增改,如黃節、胡適等,胡適的分析似乎影響更大一些:
我以為《孔雀東南飛》的創作大概去那個故事本身的年代不遠。大概在建安以后不遠,約當三世紀的中葉。但我深信這篇故事詩流傳在民間,經過三百多年之久(230—550)方才收在《玉臺新詠》里,方才有最后的寫定,其間自然經過了無數民眾的增減修削,滾上了不少的“本地風光”(如“青廬”“龍子幡”之類),吸收了不少的無名詩人的天才與風格,終于變成一篇不朽的杰作。
至于什么時候定型(有基本成熟的初稿),也有兩種不同的意見:第一是漢末初定,后人修改,如黃節、胡適等,蔣逸雪從禮俗、辭趣、聲韻等方面論定《孔雀東南飛》是漢人作品;在漢末不成熟的民間流傳的詩篇基礎上,經過魏、晉、宋、齊不斷加以潤色,到徐陵收入《玉臺新詠》定型。二是漢末故事流傳不斷創作,至《玉臺新詠》收錄前寫定。此篇在徐陵輯錄之前,很可能在民間輾轉傳唱,經過文人加工修改被收入《玉臺新詠》后,就未必再能播于管弦。羅根澤的根據是:至成帝之世,始有五言歌謠;至東漢班固,始有五言詩(《詠史》),然質木無文。樂府古辭之五言者,率辭藻華繢,聲韻優美,疑其產生時代甚晚。
三、關于詩體
一是“古詩”,最早見于徐陵《玉臺新詠》題為《古詩為焦仲卿妻作》。
二是“古辭”,宋代郭茂倩《樂府詩集》題為《焦仲卿妻》,稱作“古辭”?!肮呸o”,始于沈約《宋書》,沈氏自著體例曰:“凡樂章古詞今之存者,并漢世街陌謠謳,《江南可采蓮》,《烏生十五子》,《白頭吟》之屬是也?!保ā稑分尽芬唬?/p>
三是說唱音樂,《漢書》卷六八《霍光傳》有云“擊鼓歌唱,作俳優”。楊蔭瀏《中國古代音樂史稿》(上)附圖48.49,四川出土兩個說唱俑,說明漢代說唱藝術已經流行。楊生枝認為,《孔雀東南飛》雖是根據漢末建安中民間發生的不幸事件所寫的,但在傳寫這一事件時,卻是以民間以前的傳唱之樂歌為借鑒而進行創作的。(如《古樂苑》卷五十載《古艷歌行》)
四是文人賦。此說是葉桂桐提出,理由是:第一,結構類似漢賦,開頭兩句是“序”,中間是正文,“兩家求合葬”之后為“亂詞”。第二,內容、結尾同于漢大賦的諷諫勸戒。第三,表現手法,謝榛《四溟詩話》卷二以為,“孔雀東南飛”一句興起,余皆賦也。第四,賦亦有五言的。
孔雀與鴛鴦
《孔雀東南飛》開頭是“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結尾是“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仰頭相向鳴,夜夜達五更”。這是借鳥飛起興,借孔雀、鴛鴦起興、寄情、寓意。朱熹說,“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有的選本因此將其單獨列為一節,正是為了顯示“他物”與“所詠之詞”的區別。這兩句詩,大有深意,暗示了焦、劉愛情悲劇的性質,奠定了哀怨纏綿的基調,起到了提攝全篇、導引下文的作用。
既然兩句詩起到如此重大的作用,自然引起了研究者的重視:為什么要用“孔雀”起興?有人認為,這是受我國民歌傳統的影響。誠然,用鳥起興,在我國有很早的歷史,《詩經》首篇即是“關關睢鳩,在河之洲”。又如漢代古詩《黃鵠一遠別》,以“黃鵠一遠別,千里顧徘徊”起興,又以“愿為雙黃鵠,送子俱遠飛”作結,前后呼應,情真意切,很有感染力。但更多的是用來表現夫婦離情的,如《艷歌何嘗行》:“飛來雙白鵠,乃從西北來……五里一反顧,六里一徘徊?!薄断尻枠贰罚骸包S鵠參天飛,中道郁徘徊。”更有一首《古艷歌》已經與《孔雀東南飛》非常接近:“孔雀東飛,苦寒無衣。為君作妻,中心惻悲。夜夜機作,不得不機,三日載(再)匹,尚言吾遲?!蔽覒岩?,《古艷歌》可能是《孔雀東南飛》流傳的另一個版本,或者刪節本、節略本,與本詩內容基本吻合,“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更有意思的是,“孔雀”的比興之用,不僅完全相同,也非常直接,以“孔雀東飛”興“為君作妻,中心惻悲”,可以幫助我們在詩歌整體寓意上理解《孔雀東南飛》的過渡與結構。
受民歌傳統的影響用孔雀起興,不過是共性,而不是個性。如果從這個角度出發,把孔雀換成白鵠、黃鵠、鴻鵠、大雁等鳥,也未嘗不可,為什么偏偏要用孔雀呢?這就需要我們結合孔雀以及作品本身的特征來探索以孔雀起興的根本原因。
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說,“孔雀東南飛”兩句,是“興彼此顧戀之情”。我以為是很中肯的??兹福沁@樣一種特殊的鳥類,具有忠于愛情的天性,它們往往成雙成對地生活在一起,而且由于雌孔雀飛不高、飛不遠,雄孔雀就不遠走高飛,它始終在樹林的上空盤旋,徘徊而不離開。所以,作者用“孔雀”起興,一開始就告訴我們,這是一首歌頌忠貞愛情的詩篇。由此可見,詩是用“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來興蘭芝、仲卿的“彼此顧戀之情”。而鴛鴦則是成對地生活在水邊的水鳥,舊時常用來比喻夫妻的和美,這里借鴛鴦起興,不是描寫一對幸福恩愛的終身伴侶,而是描寫夫妻離散而生死不渝的感情,令人傷感萬分。作者在詩開頭用“孔雀”起興,中間實寫夫婦離散之悲,最后用“鴛鴦”寫和美,虛實相生,由實入虛,雖然合情入理,但情感跌宕浮沉,綿綿憂傷,代代感喟不已。
用孔雀起興,還表明了作者對主人公的歌頌態度??兹福粌H是堅貞愛情的象征,也是美麗、圣潔的象征,如《楚辭·七諫》“鸞鳥孔鳳,日以遠兮”,將孔雀、鳳凰比喻為君子賢臣。劉蘭芝顏值足夠,裝扮華麗:“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蔥根,口如含朱丹。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倍业履芘湮唬郝斆髑趧冢嗖哦嗨嚕恢矣趷矍?,不為財勢所動;保持尊嚴,寧折不屈;憎愛分明,情長如絲,完全符合封建時代淑女的各種標準。
孔雀是人們熟悉和喜愛的一種大型鳥類,在動物學上屬于雞形目,雛科。我國主要是綠孔雀,冠羽呈簇狀,頸部和前胸的羽毛為銅綠色。雄鳥頭頂長著一簇11厘米左右的翠綠色的羽冠,通體翠艷并閃著紫銅色的反光,各羽外緣以明顯整齊的濃褐色為邊,如同鱗片一般,體后拖著長達一米多的尾上覆羽,即尾屏。尾上覆羽的末端有紅、黃、藍、綠、紫等色相間而成的眼狀斑,色彩斑斕,異常華麗。雌鳥無尾屏,背面呈濃褐色。每當繁殖期間(一般在3至5月),雄孔雀在雌孔雀周圍,展開那翠綠色的翅膀,開屏起舞,它們興奮地將尾屏高高舉起,如同一扇五彩斑爛的彩屏,支撐在翹起的尾羽上,左右搖動,沙沙作響,眼狀斑閃閃發光,羽翎索索抖動,千姿百態,這就是孔雀開屏。在終年溫熱的云南,孔雀開屏不只限于繁殖季節,它們往往在激動的時候也會漫步高歌,開屏起舞。
一直以來,人們都以為鴛鴦雌雄雙居,永不分離,故把它們比作忠貞愛情的象征。但文學作品里的鴛鴦與自然界里的鴛鴦還是頗有些距離。自然界里的鴛鴦,對愛情并不是很專注,生活也并沒有那么浪漫悠閑。鴛鴦在平時不保持固定的夫妻關系,只有在配偶時才會表現出形影不離的親密姿態。鴛鴦是一種小型野鴨,在繁殖后期的產卵孵化工作中,雄鳥從不過問,撫育幼鳥的工作完全由雌鳥擔任。如果有一方死去,另一方馬上就會重新組建家庭。據鳥類專家研究,古人所說的鴛鴦,其實是另一種鳥類,名字叫赤麻鴨(Tadornaferruginea),據南宋《爾雅翼》:“其大如鶩,其質杏黃色,頭戴白長毛……尾與翅皆黑。”只有赤麻鴨是真正的一夫一妻制,而且只要求偶成功并且不出意外,就會終生結對生活。孵卵由雌性赤麻鴨進行,但雄性赤麻鴨會在附近進行守衛工作。雛鳥破殼后,雌性和雄性赤麻鴨會共同進行育雛。由于赤麻鴨會一直形影不離,而且白色的頭又有著白頭偕老的美意,所以成為愛情的象征。
鄭樵《六經奧經》說:“凡興者,所見在此,所得在彼,不可以事類推,不可以理求義也。”朱熹說得更為明確:“詩之興多是假他物舉起,全不取其義?!憋@然,這些詮釋還有待探討,“此”對于“彼”來說,雖不等同,在內容上也具有不可分割的聯系,《孔雀東南飛》用“孔雀”起興,用“鴛鴦”作結,不僅有完整的構思,也在比擬、起興的基礎上,飽含了寄情、寓意的“理”或者“義”。
當然,從詩歌結構來說,“孔雀東南飛”兩句,與下文“十三能織素”一段劉蘭芝對焦仲卿的傾訴并不銜接,而且顯得突兀。此外,故事發生在今安徽省潛山縣與懷寧縣交界處的小市港一帶,當地生活中也沒有孔雀,我國的野生孔雀都在云南。至于兩家合葬之后見到奇異反常現象,也值得深思:“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仰頭相向鳴,夜夜達五更。”這里的“東西”與“左右”應該是方位、范圍限定,可以理解為四面、周圍;又,“松柏”“梧桐”,生性不是多杈多枝多葉,不可能“枝枝覆蓋”“葉葉交通”。當然,凡是不可說絕,也可能年代久遠,樹干高聳遠揚,也可能出現“覆蓋”“交通”之象,那就應該是很多年以后。再者,鴛鴦為水中之鳥,不可能居住到枝枝覆蓋、葉葉交通的松柏梧桐之間。對于這些違背生物學常識的描寫,我們的教材注釋、課堂講授,往往是回避遮蔽的,或者避實就虛,習慣于用想象、夸張等修辭手法來解讀。
其實,《孔雀東南飛》開頭與結尾的問題,應該從這首詩漫長的形成過程中去追尋。我以為,這首詩從“漢末建安中”到收入《玉臺新詠》三百多年之間,經歷了悲劇事件民間傳播階段、悲劇故事民間傳說階段、悲劇文學文人創作階段、悲劇文學不斷潤色補充提升階段。那么,我們可以推斷:
第一,開頭,“孔雀東南飛”兩句,是文人創作階段加上去的,極大地增加了故事的震撼力。第二,結尾處,墓地有大樹、大樹有鳥窩、樹枝中有鳥鳴的連帶描寫,應該形成于民間傳說階段,而出現“自名為鴛鴦”,而且“仰頭相向鳴,夜夜達五更”,日夜鳴叫長夜不眠的反常異象,當為文人潤色加工過程中所添加,因為過于強調“故事性”“教育性”內容,反而忽略了常識性知識?!@一妄加猜測,肯定會受到非議,但也不是毫無根據。比如王發國據《史記·刺客列傳》中《聶政傳正義》及《荊軻傳索隱》引韋昭語,提到“三日斷五匹,大人故言遲”二句,說是“古詩”。韋昭卒于吳孫皓鳳凰二年即晉武帝泰始九年(273),可見在三國末西晉初已經出現此詩,并已被稱為“古詩”。又,安徽懷寧縣李杏林特別介紹到,他的初中語文教師李碩成(懷寧小吏港人,1962年逝世)對他說過“《孔雀東南飛》有抄本”;在潛山縣郵局工作的陳孝誠也說“1955年在當涂看到過類似抄本”。
我們還可以從歷史文獻、民間傳說、抄本流行、時代方言、田野采風等方面來求解。
蘭花與圖騰
黑格爾曾經說過:“對那具有堅實內容的東西最容易的工作是進行判斷,比較困難的是對它進行理解,而最困難的,則是結合兩者,做出對它的陳述?!保ā毒瘳F象學》)
這首詩一個難解的歷史難題就是“說有蘭家女”,劉蘭芝明明姓“劉”,為什么稱“蘭家”?詩中劉蘭芝出場,稱謂居然繁復多稱,不妨簡單統計一下,有“此婦”“婦”“新婦”“阿女”“此女”“蘭家女”“女子”“阿妹”八種。其中稱“此婦”5次:
1.兒已薄祿相,幸復得此婦。
2.此婦無禮節,舉動自專由。
3.今若遣此婦,終老不復取!
4.小子無所畏,何敢助婦語?(按:這里的“婦”,應該是“此婦”的省略,受詩句字數的限制而改)
5.慎勿為婦死,貴賤情何薄!
稱“新婦”9次:
1.舉言謂新婦,哽咽不能語。
2.新婦謂府吏:勿復重紛紜。
3.雞鳴外欲曙,新婦起嚴妝。
4.府吏馬在前,新婦車在后。
5.新婦謂府吏:感君區區懷!
6.新婦識馬聲,躡履相逢迎。
7.府吏謂新婦:賀卿得高遷!
8.新婦謂府吏:何意出此言。
9.其日馬牛嘶,新婦入青廬。
稱“阿女”5次:
1.阿母謂阿女:汝可去應之。
2.阿女含淚答:蘭芝初還時。
3.貧賤有此女,始適還家門。(按:此女,對外;阿女,對內)
4.阿母謂阿女:適得府君書。
5.阿女默無聲,手巾掩口啼。
稱“蘭家女”1次:
說有蘭家女,承籍有宦官。
稱“女子”1次:
女子先有誓,老姥豈敢言。
稱“阿妹”1次:
舉言謂阿妹:作計何不量。
劉蘭芝自稱也有“君婦”“妾”“蘭芝”三種。
其中自稱為“君婦”2次:
1.十七為君婦,心中常苦悲
2.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
稱“妾”4次:
1.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
2.妾不堪驅使,徒留無所施。
3.妾有繡腰襦,葳蕤自生光。
4.同是被逼迫,君爾妾亦然。
稱“蘭芝”3次(從全詩第164句才開始):
1.蘭芝慚阿母:“兒實無罪過?!?/p>
2.阿女含淚答:蘭芝初還時。
3.蘭芝仰頭答:理實如兄言。
通過以上簡單的統計羅列,我們就會發現:第一,他稱或者自稱的共29次,其中他稱22次,自稱9次;第二,他稱中,始終沒有稱“蘭芝”的;第三,自稱中,稱“蘭芝”的,只占三分之一;第四,這樣一首長篇敘事詩,作為詩歌的主角,到第164句才自稱“蘭芝”。無論是敘事還是抒情,無論是對話還是描寫,都是無法解釋的一道坎。
只有一種解釋:此詩在流傳的早期,劉蘭芝根本沒有名姓,就是焦家的媳婦,所以稱“此婦”5次,而且是婚后不久就被拆散,焦仲卿也說“共事二三年,始爾未為久”,所以稱“新婦”9次。如果說劉蘭芝自稱“妾”“婦”,應該是比較正常的,但他稱自始至終不提“蘭芝”,也是蠻奇怪的;而“蘭芝”的三次出現,居然是蘭芝自稱,顯然也不正常。所以,我們可以論定,“蘭芝”之名是在傳播過程中被人們加上去的。
這首詩寫到“蘭”共5次:
1.說有蘭家女,承籍有宦官。
2.蘭芝慚阿母:兒實無罪過。
3.阿女含淚答:蘭芝初還時。
4.蘭芝仰頭答:理實如兄言。
5.今日大風寒,寒風摧樹木,嚴霜結庭蘭。
第五句終于透出了秘密,“庭蘭”,即庭院中栽種的蘭花,受到“嚴霜”的摧殘打擊。這不僅是環境渲染,襯托悲劇發生,實際上更是通過蘭花夭折,暗示了女主人公的投水結局。
這里可以發掘到冥昧而遙遠的蘭圖騰故事?!蹲髠鳌ば辍酚涊d了鄭穆公的出生與死亡,皆跟蘭花有關。鄭文公“賤妾”燕姞夢見天使贈她蘭花并告訴她“以是為爾子”,后果然懷孕生子,取名為蘭,即鄭穆公鄭蘭。鄭穆公即位二十二年后,一次病了,他說:“蘭花死了,我恐怕也要死了吧,我是靠著它出生的?!庇谑恰柏滋m而卒”。這個故事中的“征蘭”之義,正是圖騰文化的體現,離開了圖騰文化,就無法理解故事中蘭花的神秘性與特殊性。
這是不是有點扯遠了?沒事兒,我們可以回到“蘭芝”的名字上?!疤m芝”,就是“芝蘭”,就是蘭花,就是國蘭。盡管賈祖璋《花與文學》直接說“蘭芝”就是“芝蘭”,就是蘭花,似乎沒有論證過程,但我們今天完全有條件來做一番考釋。
《孔子家語·在厄》:“芝蘭生于深林,不以無人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為窮困而改節?!薄犊鬃蛹艺Z·六本》:“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即與之化矣;與不善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亦與之化矣。丹之所藏者赤,漆之所藏者黑。是以君子必慎其所處者焉。”
“芝蘭”,就是“芷蘭”,指蘭、芷兩種香草?!盾髯印ゅ蹲罚骸扒曳蜍铺m生于深林,非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之學,非為通也,為窮而不困,憂而意不衰也?!?/p>
“芝蘭”,也可以寫作“蘭芷”,《文子》卷六《上德》云:“清之為明,杯水可見眸子,濁之為害,河水不見太山,蘭芷不為莫服而不芳,舟浮江海不為莫乘而沉,君子行道不為莫知而止,性之有也。”《大戴禮記》卷五《曾子疾病》第五十七云:“與君子游,苾乎如入蘭芷之室,久而不聞,則與之化矣。”
在以上典籍中,“芝蘭”“芷蘭”“蘭芷”都是相通的,帶有遠古個人圖騰的痕跡。久而久之,“蘭芷”與“蘭芝”,“芝蘭”與“蘭芝”,漸漸通用,如:“歡會難再遇,芝蘭不重榮。”(曹植:《雜詩七首》)“芝蘭此日不傾倒,南山白石皆賢人?!保愄眨骸秾⑦M酒》)似乎“蘭芝”更為流行,如:“朱桂黝倏于南北,蘭芝阿那于東西?!保ㄍ跹訅郏骸遏旍`光殿賦》)“蔓草蔽極野,蘭芝結孤根?!保虾迫唬骸妒久辖肌罚暗圩佑徐`能鼓瑟,凄然依舊傷情。微聞蘭芝動芳馨?!保谡彛骸杜R江仙》)“混沌之中,恍惚存亡,何所運為。自妝分天地,三才應化,山川華麗,秀野蘭芝?!保ê钌茰Y:《沁園春》)
基于此,《孔雀東南飛》中的女主人公“劉蘭芝”,來源于傳統典籍的“芝蘭”“芷蘭”“蘭芷”,當然是得益于后代文人不斷創作、不斷潤色、不斷完善的人物層次提升工程。而“芝蘭”“芷蘭”,“蘭芷”“蘭芝”,本來指蘭花、白芷兩種高檔次的香草,是并列關系。但在這首詩的傳播過程中,“蘭芝”逐漸演變為偏義關系,重點指蘭花,這樣就能為突兀無厘頭的“蘭家女”找到圖騰的原型;而劉蘭芝投河自盡前,焦仲卿對其母親說:“今日大風寒,寒風摧樹木,嚴霜結庭蘭?!眹浪\罩,煎逼庭蘭,則意味著主人公的生命悲劇即將發生,就像鄭穆公鄭蘭“蘭花死了,我恐怕也要死了吧”的預言征兆一樣,因蘭而生,刈蘭而卒,這是蘭圖騰文化的深層制約與潛在影響。
于是,我們通過圖騰追尋,發現《孔雀東南飛》以“蘭芝”命名,暗示女主人公:第一,與眾不同,值得贊美;第二,有不尋常的遭遇,不正常的死亡;第三,全詩詠嘆、歌頌、惋惜的主要對象,從悲劇詠嘆進入悲劇形象之審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