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老王》：主人公的困境與作者的自我和解

林珊

關(guān)鍵詞：《老王》自我和解不幸者生存狀態(tài)

《老王》是楊絳1984年創(chuàng)作的一篇散文。文中，楊絳憑借其獨特的敘事視角和深刻的人文關(guān)懷，成功塑造了一個充滿生活真實感的不幸者形象——老王。作為楊絳散文系列中的一位小人物，老王的形象被細膩而生動地刻畫出來，楊絳通過對老王故事的敘述，對人性、命運和社會現(xiàn)實進行了深刻的反思。值得一提的是，《老王》這篇散文被選入部編版初中語文教材七年級下冊的第三單元，成為學生們領(lǐng)略文學魅力、感悟人生哲理的重要篇章。

本文揭示了老王這一不幸者的生存狀態(tài)與心理變化，以及著重探討了楊絳在面對不幸者時的選擇與自我和解的表現(xiàn)，以進一步理解《老王》一文所蘊含的人文關(guān)懷，以及人生自我和解的重要性。

老王作為不幸者

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老王是一個充滿悲劇色彩的不幸者形象。老王身處社會底層，飽受貧苦和疾病的折磨，生活可謂充滿了艱辛和無奈。然而，即便在困境中，老王依然保持著人性的善良與堅韌，這種品質(zhì)令人肅然起敬。他的遭遇不僅反映了當時社會的不公和冷漠，更突顯了不幸者所面臨的種種生存困境和挑戰(zhàn)。

在作品中，社會背景為老王的不幸命運鋪就了基調(diào)。老王并非一個孤立的存在，而是那個時代社會底層人物的一個縮影。

老王所從事的職業(yè)成為他不幸命運的重要組成部分，這與社會變遷息息相關(guān)。作為社會底層的普通勞動者——一個三輪車夫，老王靠一輛破舊三輪車來維持生計。然而，文中提到：“老王常有失群落伍的惶恐，因為他是單干戶。”顯然，老王在時代的變革中未能跟上步伐，只能自力更生，憑借辛勤拉車換取微薄收入來維持最基本的生活。以至于當載客三輪被取締后，老王只能無奈地將自己的三輪改成運貨的平板三輪，但由于自身沒有足夠的力氣，所以難以勝任運送貨物的重活。老王在生活上變得愈發(fā)艱難。哪怕“幸虧有一位老先生愿把自己降格為‘貨，讓老王運送”，他依然只能湊合著維持生活，這些描寫表現(xiàn)了老王在社會環(huán)境變化中的無助和掙扎。

如果說社會背景是老王不幸命運的外在因素，那么家庭環(huán)境則是他個人遭遇的內(nèi)在因素。老王生活在貧窮之中，且親人稀少，老王“有個哥哥死了，有兩個侄兒‘沒出息，此外就沒什么親人”。盡管楊絳沒有進一步說明兩個侄兒是否給老王帶來額外的負擔或是支持，但至少從這句話中可以推測出，老王與親人之間的聯(lián)系并不緊密。因此當楊絳詢問起老王的家時，老王所給的回答是：“住那兒多年了?！憋@然，老王只是把所住之地當作了將就活命的地方，而非真正的家。由此可知，老王在親情上是有所缺失的，這使得他在面對困境時顯得更加孤立無援。面對如此現(xiàn)實，老王的內(nèi)心世界必然是復(fù)雜且充滿掙扎的。

老王作為一個不幸者，其形象兼具普遍性和特殊性。他有一只眼睛是“田螺眼”，另一只因夜盲癥而在晚上看不見，導致有次撞在了電桿上，撞得半臉腫脹青紫。除了忍受身體的殘缺外，老王還得忍受他人異樣的目光及閑言碎語。因此，楊絳才會感慨：“反正同是不幸，而后者該是更深的不幸?！崩贤醯牟恍医?jīng)歷代表了社會中許多底層人物的共同遭遇，具有普遍性。然而，老王在面對不幸時的選擇和態(tài)度卻是獨特的。面對不幸，他沒有選擇放棄，而是憑借自身的辛勤努力，實現(xiàn)了在社會上的生存。正因這種特殊性，才使得老王這一形象更加豐滿與立體，讓讀者不僅可以深刻地理解不幸者的生存狀態(tài)與內(nèi)心世界，還能從中汲取生活的力量與勇氣。

老王面對不幸的選擇

老王面對不幸的命運，展現(xiàn)出兩種截然不同的應(yīng)對策略——沉默與抗爭。這兩種策略并非孤立存在，而是隨著故事的發(fā)展相互交織，共同勾勒出老王復(fù)雜而真實的人生畫卷。

老王的沉默并非只是在面對生活重壓時的一種自我保護機制，更是他對自身社會地位和能力的深刻認知。老王深知自己無法改變外在環(huán)境和命運，因此選擇了沉默。例如，“北京解放后，蹬三輪車都組織起來；那時候他‘腦袋慢，‘沒繞過來，‘晚了一步”，從而錯失了機會，最終成了單干戶。但老王的沉默并非無話可說，而是因為他對現(xiàn)實的無奈與接受，“這樣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老王，顯然是一個沒有任何怨言的老實人，他誰也不責怪，只怪自己”。這種沉默，包含了老王對現(xiàn)實困境的深刻理解和對命運的接受。

可老王并未完全沉淪于沉默之中。老王內(nèi)心深處始終有一團不屈的火焰，驅(qū)使著他以自己的方式進行抗爭。老王的抗爭并非直接反抗，而是體現(xiàn)在他對生活的堅持和對尊嚴的維護上?！啊幕蟾锩_始，默存不知怎么的一條腿走不得路了。”h在那段特殊的時期，人們對被批斗的人定然是避而遠之。然而，當楊絳煩請老王送錢鍾書到醫(yī)院時，老王并未拒絕。他將錢鍾書送往醫(yī)院并扶下車后，一開始不肯收錢，即使楊絳執(zhí)意給錢，“他拿了錢卻還不大放心”。這看似微小的行為，實際上都是老王在用自己的方式進行抗爭的體現(xiàn)。這種微妙而堅定的抗爭，展現(xiàn)了老王內(nèi)心深處的尊嚴和不屈精神。

再者，老王的心理也經(jīng)歷了從對抗到接受的變化過程。老王自始至終都是以自身的努力來改變現(xiàn)狀，從未曾想過從他人身上謀取利益，而只是收取自身勞動所應(yīng)得的報酬。此外，老王深知命運難以改變，自己能夠做的，就是調(diào)整心態(tài)，積極面對。因此，當有位老先生愿把自己降格當成“貨物”讓老王運送時，老王欣然接受了這個安排，并采取了創(chuàng)造性的方式解決問題?！霸谌喥桨宓闹車b上半寸高的邊緣，好像有了這半寸邊緣，乘客就圍住了不會掉落。”這種自我調(diào)整讓老王在新的形勢下重新找到了生存的平衡點，擺脫了政策轉(zhuǎn)變的束縛，重新獲得了一份相對穩(wěn)定的生活來源。這種接受并非消極的放棄，而是一種積極的轉(zhuǎn)變，它讓老王在逆境中保持了一份樂觀和堅韌，展現(xiàn)了他內(nèi)心深處的智慧和堅毅。

另外，老王在面對不幸時的選擇背后，體現(xiàn)了他堅定的價值觀和道德判斷。老王生活在荒僻的小胡同里，所住的大院雖然破落，并且里面只有幾間塌敗的小屋，但他始終保持著一顆善良、樸實的心。老王深知誠信和善良的重要性，即使在困境中也不忘善念。老王不僅愿意給楊絳家送冰塊，還主動提議車費減半，不試圖以不義之舉來謀取利益，而是用自己的善良和真誠贏得別人的尊重和信任。楊絳所說的“他從沒看透我們是好欺負的主顧，他大概壓根兒沒想到這點”，恰恰反映了老王內(nèi)心深處的善良和純樸。哪怕自己已經(jīng)身陷絕境，老王仍在生命臨終前，將身上最有價值的東西拿給楊絳一家。

楊絳面對不幸者的選擇與自我和解

此外，在《老王》這篇散文中，楊絳的自我和解顯得尤為重要。自我和解是人的一種深刻且復(fù)雜的心理過程，它涉及個體在面對困境、不幸或沖突時，如何通過內(nèi)心的調(diào)整，實現(xiàn)與自我的和解。楊絳目睹了老王那充滿艱辛與困頓的生存狀態(tài)。遺憾的是，楊絳未能設(shè)身處地地為老王著想，這讓她心中深感愧疚。直至老王離世幾年后，楊絳才通過深刻反思與內(nèi)心調(diào)整，實現(xiàn)了與自我的和解。這種和解，不僅是楊絳對自己過去行為的深刻反思，更是她對人性、命運和社會現(xiàn)實的審視。

楊絳對老王的不幸深感同情，她并沒有因為老王的社會地位和經(jīng)濟狀況而輕視他，反而以一顆平等而尊重的心去接觸和理解他。她看到了老王背后的艱辛與努力，看到了他對生活的堅持與執(zhí)著。這種理解與同情，使楊絳更加堅定了幫助老王的決心。

然而，幫助老王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楊絳明白，僅僅提供物質(zhì)上的援助并不能真正改變老王的命運。老王需要的是一種更深層次的關(guān)懷與尊重，一種能夠讓他感受到人性溫暖與力量的支持。因此，楊絳選擇了以平等、尊重的態(tài)度與老王交往，盡自己所能去關(guān)心他的生活，尊重他的人格?？上У氖?，“從楊絳與老王的整個交往過程來看，特別是在對待‘錢的問題上，楊絳是非常注意分寸的，寧可有恩于老王，也絕不讓老王吃虧”。繼而致使老王在臨終前，都未能從楊絳身上得到內(nèi)心渴望的尊重與關(guān)懷。

在這個過程中，楊絳也經(jīng)歷了內(nèi)心的掙扎與和解。她意識到，面對不幸者，自己并不能做到無所不能、無所不在。然而，這并沒有讓她選擇放棄或逃避，而是讓她以更加平和的心態(tài)去接納自己的有限和局限。

在文末，她寫道：“我漸漸明白：那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边@句話不僅展現(xiàn)了楊絳內(nèi)心的矛盾與掙扎，也表達了她對自己無法完全幫助老王的愧疚與無奈。臨終前的老王提著雞蛋和香油，來到楊絳家，后被楊絳以錢來補償，但善良的老王還是接受了楊絳的這一份“善意”。然而，“傾盡所有送‘禮的老王，并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心理和身體上的扶持”。隨著時間的推移，“楊絳才明白，當時的老王渴求的是臨終的關(guān)懷，最后的慰藉，而他什么也沒有得到，只有冰冷冷的錢”。因此，“楊絳的‘愧怍里，有對老王的贊美”，同時“更是她修煉靈魂，完善自我的實踐”。這種無法真正幫助到老王的愧疚與無奈，促使楊絳深入地思考自己的責任與使命。這一過程不僅是楊絳對自我局限的認知，也是楊絳對人生意義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