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化后變成海洋

孫鵬飛

嘈嘈切切錯雜彈

中午我買回了四個饅頭，五毛錢一個的那種。進門的時候看見異瞳貓在陽臺玩弄貓砂，仿佛要用一只前爪把一切都給掩蓋了。我把饅頭放下，桌子上還有瓶快見底兒的辣椒醬。李衣穿著秋褲躺在沙發(fā)上看書。外面天色不好，估計要下雪。

李衣坐在我對面，吃了一口他便放下筷子說，不行了，刺嗓子。我以一副拜托他的眼神看著他，他苦著臉說，天天吃這個，我咽不下去。我說，我還好。他說，要不，你再去買包掛面吧。咱們下個湯面吃還好咽一些。見我遲疑，又說，我營養(yǎng)跟不上，昨晚起來小腿抽筋，胃都抽抽了。你知道吧，直接抽抽了。

本來同住的還有馬頓老師，她帶著我們創(chuàng)作的劇本《琵琶行》赴京了。馬頓認(rèn)為市面上浮華的男歡女愛夠多了，以弘揚古典樂器琵琶為切入點，勾兌上人間的悲歡離合，保證能順利找到買家自此一炮而紅走上人生巔峰。我們倆音樂盲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留守在家里，苦等炮聲。

把第一筷子的面條夾起來時，李衣皺巴著一張老臉說起奔哥，他問我，奔哥的朋友在市區(qū)一家短視頻公司，在那邊策劃部當(dāng)主任，你想不想去坐班？我搖頭。我說，一來一回，太遠了。湯面咽下去后，他的面容舒展了。他說，那我跟奔哥說聲，拒絕他們吧。李衣還講了很多奔哥的傳奇事跡，我一直提心吊膽，李衣面無血色，可別暈過去了。飯后我們各自小睡會兒。

醒來時馬頓老師在和李衣通電話，她要我們改劇本。

她在北京吃了幾頓槍藥，一張嘴就點名罵人，罵一通才說，早知道做個中規(guī)中矩的腦殘劇。李衣說，是啊。她說，當(dāng)時不該反套路的，我們太想做一番事業(yè)了，我們又太高估這些高層了。李衣說，是啊。她說，再改一稿吧，把琵琶師改為理發(fā)師，辛苦一下。明天上午九點前交給我，我再找他們談。還正好有個劇本聯(lián)誼會，他們不識貨，我就賣給別家。

關(guān)于現(xiàn)實層面的所有挫折，李衣總會說一句“是啊”。這樣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實際追求，我只當(dāng)他沒主見。

掛斷電話后，李衣跟我重新設(shè)置男一男二男三身份，各自歸納了幾條線索。李衣說話嘴角總是銜著唾沫絲，說話過程星星點點的絲液落到我的手背上。我往后挪了一寸，他皺巴著臉?biāo)凰坏匚鴽鰵庑Α：髞眈R頓又打來電話。把婚外情去掉。馬頓最后說。

我花了一個晚上拆解了男二的戲份，基本上從第二集往后都得改。有些地方敘述得無趣，便重新加了些低幼的橋段，矛盾、沖突多了，竟然也救活了一兩個人物。有幾集設(shè)置得挺好，我翻看自己都笑出聲。抬頭看表，已經(jīng)十一點，問李衣吃什么。他叫了外賣，我也停下手頭，自己點了份麻辣香鍋。我要的變態(tài)辣那種，因為下飯，吃不完可以隔天接著吃。

等外賣時我嗅到一股惡臭，問李衣，他也聞到了。實在太臭了，我夸張地把自己從座位上彈了起來，我倆找尋著臭味的源頭。后來知道是異瞳貓又拉了。因為我們關(guān)了陽臺的推拉門，它拉在李衣的一堆新書上。李衣吐了口唾沫。當(dāng)時，真該送給你女朋友的。他說。

男二的線索弄好之后，李衣也把男一收拾利索了，我倆瓜分了男三，一人十二集。到了下半夜我困得不行，李衣要我改完后面兩集再睡。凌晨四點鐘，我眼睛都睜不開了，趴在茶幾上睡了會。夢里一個大胡子將軍種地，他的頭盔倒放在地頭成了水碗，他揮舞著鋤頭，跟我沒話找話。我抱著胳膊不遠不近地看了會兒，然后我的皮鞋上都是泥巴。我離他遠了些，蹲下來用手掌擦皮鞋。等我醒來，李衣回房間睡了。

墻壁上貼著兩條能影響人物性格的線索，我垂著浮腫的眼皮努力望著，很快知道哪個斷點續(xù)筆，但是一點力氣也沒有，然后我回了房間。

和前面幾次一樣，說是九點鐘要劇本，可等我們下午四點鐘改完，都沒有馬頓打來的電話。我在微信上問她，她沒回我。我吃完剩下的麻辣香鍋，在屏幕上開了四個偶像劇，用二倍速一起看。到了劇情節(jié)點，簡要做了記錄，看完又忙里偷閑聽了幾個名人的訪談，李衣過來問我要幾個文學(xué)期刊編輯的個人郵箱時，我整個人已經(jīng)被夢想架空了，沉浸在一波意淫中。之后馬頓打來電話說，談好了，這次好壞都有個定金。

李衣朝我笑，他面如霜，牙齒倒有血痕。他的嘴唇太干已經(jīng)裂開了。此時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三個月后的一個雨夜，李衣就那樣，在一個眾目睽睽的場合，倒在了陽臺上。當(dāng)然，這是后話了。

后面一連下了一個星期的暴雪，我們家里的桶裝水喝完了，往小區(qū)送水的老大爺一直不來。其間劇本一直沒有回應(yīng)。聯(lián)系馬頓，終于打通電話，她說有幾個制片人感興趣，叫我們沉住氣。我表示我有點沉不住氣。她說，這一次苦心人天不負(fù)破釜沉舟三千越甲可吞吳。又隔了幾天，馬頓說我們的戲太平了，四平八穩(wěn)，沒有亮點，不好賣。

她應(yīng)該是陷入某種絕望了，她的話里沒有了情緒。

交了下個季度的房租之后，我和李衣灰頭土臉下樓打車，司機漫天報價，我倆稍一猶豫，車子開走了。我們在呼嘯的北風(fēng)里談?wù)撛鯓悠饌€噱頭，好往外賣本子。等了半天，里里外外都凍透了，想回去用一床厚被子，把自己由頭裹到腳時，來了第二輛車。然后就到了奔哥介紹的短視頻公司。

門店鎖著，我倆干巴巴地縮在門口抽煙。李衣嘴唇干裂，一連多天不刷牙，牙齒泛黑，他跟我提了幾個賣點，我覺得都不是賣點。西北風(fēng)中我嘴巴里的臭味竟然也熱烘烘的。等到完全失去耐心，又有些輕生的時刻，有個戴棉帽子的男人從瑪莎拉蒂下來，往我們這邊走，他問我們等好長時間了吧。他又高又壯，卻穿著一雙小巧的馬丁靴，這雙馬丁靴引我們上樓。坐下后，給我們遞煙，我擺手說不會，李衣接過煙，鄙夷地看著我。

男人抽細(xì)煙，一支煙只抽三口，三口之后捻滅在煙灰缸，重新點上一支。很快，煙灰缸里都是男人的煙頭。我們各自說了對短視頻的看法，我說得極端了一些，我說短視頻是給視野開了無數(shù)個窗口，我獲取知識的途徑就是刷短視頻。短視頻又是適合消費的速食文化，一個視頻十五秒鐘，有劇情有爆點有轉(zhuǎn)折，而且我們永遠對于下一個視頻充滿期待。李衣只說，是啊。我不無夸張地總結(jié)道，未來世界是短視頻的。

男人這會兒大概完整看了我們的簡歷，張羅場務(wù)給我們倒茶。我是坐在中央空調(diào)底下就犯困，特意問他要了杯咖啡。男人端詳著我問，一開始就覺得面熟，是不是在哪個頒獎會上見過。我故意提了幾個國際獎，他都皺起眉在腦子里搜尋了會兒，最后又一一否定。我還提了圈里幾個公共好友，然后知道他從來不混圈子。他是個野路子，看不懂劇本，希望我們能寫成故事會那種。他問能不能試寫兩集看看。我和李衣表示完全可以。

他還把自己公司制作的幾個短視頻拿給我們看。他說，你倆提提意見。我和李衣觀看視頻時，他把一個同樣高頭大馬的大背頭招呼過來，介紹說是他們公司的導(dǎo)演。我們茶杯空了，他要導(dǎo)演給我們續(xù)茶。他問我，你覺得咋樣？我說了一堆缺點，差不多的意思是，應(yīng)該把你們公司的編劇、導(dǎo)演一起殺了祭天。

男人一拍桌子說，我就覺得出問題了。

導(dǎo)演湊過來解釋，男人說，你先倒茶。人家提意見的時候，人家先說。你要說，那你坐在我這個位子說吧，你來當(dāng)策劃好不好？

導(dǎo)演憤憤地看我一眼。

我們在一樓賣甜甜圈的店里寫段子，炭火很足，我坐在靠窗的位子，愜意地看著窗外，李衣剛下了短視頻，正在翻看。大媽給我們上甜甜圈時，我正跟李衣談?wù)撛趺窗涯莻€傻大款綁牢，我提供了技術(shù)層面的兩種戰(zhàn)略，雁過拔毛，人莫予毒。惹得大媽咂嘴咋舌說我心理陰暗，從不曾見這樣陰暗的人。

二十分鐘后男人看了我倆寫的段子，覺得可以，他同我們談好了薪資，并且能通融我們在家創(chuàng)作，保證一個周能來公司開一次會就好。為表誠意，他決定先付我們一個月的工資。他要了我們的銀行卡信息，隨后把立在窗口貌似罰站的導(dǎo)演重新叫過來，他說，你帶他倆熟悉下公司的情況。走時，他塞給李衣一條細(xì)煙，還拍了拍李衣的手背。我一看，忙改口說，其實我也抽煙。

導(dǎo)演帶我們轉(zhuǎn)了公司搭建的攝影棚，為拍攝臨時做的電梯、樓梯，中式風(fēng)格的辦公室，茶樓，歐式的廚房，里面桌椅板凳、杯碗碟筷齊全著，不中不西的快餐店，一間套著一間的復(fù)古的臥室。最多的還是會議室和會議桌。我要撒尿，掀起馬桶蓋才知道是仿真的。前面連接著假的逼真的大馬路、綠化帶，一根接一根的電線桿子、路燈。導(dǎo)演說，你們能想到的所有拍攝景，這里都能建起來。

我和李衣走馬觀花地打量著，今年新簽約的大洋馬模特穿著泳衣在走臺，她們深眼窩，頭頂上懸滿了追光。

回到家我跟李衣說，咱這輩子發(fā)不了財了，我能預(yù)想到的唯一的一筆可觀收入，很可能是我繼父的死亡賠償金。說完我感時傷懷了一會兒，我常常誤以為我親生父親尚在人世的話，我的境遇會好很多。后面幾天我們都忙著看書寫作，把寫段子的事情忘在了一邊，到了月底也沒有去過一次公司。男人也沒有聯(lián)系我們。起初我倆都提心吊膽，后來這些瑣事都沒了動靜。

這年冬天的尾巴上，我挑了個黃道吉日翻看自己的郵箱，連著八部短篇小說發(fā)表了，稿費也寄來了。但是所有投大刊的稿子都石沉大海，半年都沒激起一圈漣漪來。我背著手在客廳來回踱步，努力把短視頻公司已經(jīng)倒閉的消息，還有最后一眼捕捉到的大洋馬形象，全部從腦海中驅(qū)逐出去。

春暖花開的時候，馬頓回來了。

那幾日馬頓跟我們喝酒，我有意識基本都是在喝酒，醉了就沉沉地睡過去。有時候醒來，我們?nèi)齻€仰著脖子，烏龜那樣四腳朝天躺在客廳里。馬頓從北京帶回來的電暖風(fēng)，一直吹著我們，房間總是很干，她常常魂不守舍地在我們面前晃。我們抱著希望又改動了最后一次劇本，把白居易《琵琶行》的傷感調(diào)調(diào)，再一次嫁接進故事中。把男二改成三十而立的小老板，商人重利輕別離，唯有他不得善始善終。有一場感情戲是我寫的，男二破產(chǎn)后和女孩坐在出租車上，在紅燈前面停下，男二說，如果接下來三個路口，遇見的都是紅燈，我們就分手好不好。結(jié)果真的全是紅燈。

現(xiàn)實中的我和我女朋友是在談婚論嫁的節(jié)點，因為一個過萬的夢幻婚禮的套餐分的手。

改劇本時抱著希望，劇本交出去之后，那邊打來一次電話，說劇本上只能署一個編劇的名字。馬頓說署她，之后又有一個北京的制片人來電話，說一個編劇的名字，只能領(lǐng)到一份稿費。馬頓在電話里罵了很多句。之后的馬頓，都是半躺在沙發(fā)上寫新的劇本。差不多三個周時間，寫了一群迷惘的青年人，流浪來流浪去，最后在異域他鄉(xiāng)結(jié)婚的故事。我看過一稿，是個公路喜劇。

電視劇的事，我們都沒有怪馬頓，雖然耗去了大半年的寫劇本時間。可是馬頓時常會抑郁，從早到晚不吃不喝。她當(dāng)年念師范，把父親給她交學(xué)費的錢，拿來拍了短劇。訂婚后，把八萬八的彩禮偷出來，加上自己省吃儉用攢下的四萬塊錢，做了一個短片。那個她自己從沒懷疑過的短片，參加過國內(nèi)幾個電影競賽單元，什么獎都沒斬獲。

可是，一次兩次的失利能算得上什么？

我們都覺得現(xiàn)實的墻壁并不厚。只要我們肯撞，好像隨時都能撞開。

馬頓的丈夫來找過她。兩人在這邊吃頓飯，牽牽手，回房間睡覺。走前和我們?nèi)コ粤祟D韓國烤肉。店里要求像韓國人那樣脫鞋，我們吃肉時彌漫的都是那股子腳丫子味。后來丈夫要帶走馬頓，什么行李都不拿，只是拖著手，妄想強行帶走。再后來兩人挑了個日子，把這個名存實亡的婚離了。

那幾日，李衣的異瞳貓不吃不喝。一到夜晚就撓地板、撞墻，受虐一般狂叫。我起夜如廁見過兩次馬頓穿著高跟鞋踩它前爪。后來，異瞳貓走路像人一樣努力抬舉著爪子。最后一次見它是個灰蒙蒙的下午，它像一塊小毯子趴在陽臺上。陽臺上風(fēng)很大，但是它一動不動。隔了幾天我和李衣把它埋在了樓下枯得一塌糊涂的花叢里。

馬頓喝酒后話密，到后半場勾肩搭背同我們一起吐酒。吐一點，她撕上衣領(lǐng)口，裸露的部分過敏一樣潮紅。喝到斷片前總要號啕大哭。隔壁住著個孕婦，馬頓一哭，孕婦就來敲門。后來馬頓呆若木雞坐在地板上，我就抱來被子，等她進入下個狀態(tài)的前一秒，用被子蒙住她。像是用布蒙住鳥籠子，鳥倒是安靜了。

馬頓走了，什么東西都沒帶。她起床后推開我房間門，站在門口看著我。看了會兒輕輕帶上了門。等我和李衣醒了，等到晚上，她還沒回來。她回來是兩個月后，天氣還有點冷，她的暖風(fēng)機早燒了線。她開著房車過來的。我們?nèi)ケ本诺赖拇笊缴希陲w云之下弄了個戶外燒烤。我們租的房子臨山住著，快兩年了，竟然頭一次爬山。到了山腰又是喝啤酒。我和李衣睡一個帳篷，李衣喝多了，胃病又犯了。不到天亮，他疼得在地上打滾。

我不知道為什么，看著他滾來滾去，想起來的是那一年，我剛上高中。唯一一次去上體育課，穿著我媽縫的布鞋跑完了一千米，布鞋很輕快，但是我卻那樣沉重。那會兒我還沒有跟繼父動手。到了終點后我直接張開雙臂躺在操場上，草扎著脖子，校服開著拉鏈露出穿了很多年的一件毛衣。那是一件現(xiàn)在看來都時髦的原諒色的毛衣。四五月的天氣很好，有點強悍的陽光讓我喘著粗氣不眨眼看著天上飄過去的云。也不知道為什么印象那么深刻。

我叫醒馬頓，我們送李衣去醫(yī)院。

李衣做了胃鏡手術(shù)。他要住院觀察一天，旁邊的小床空著，晚上我和馬頓擠在上面。馬頓把頭埋在我胸口，她是短頭發(fā)，扎煞起來的頭發(fā)絲戳得我臉面癢。她打著呼嚕睡著后，我借著昏暗的光看書。不知道怎么的，翻不了幾頁就犯困，記憶力嚴(yán)重的入不敷出。一看書就犯困的毛病算是養(yǎng)起來了，真正要睡時通常又睡不著，我枕著胳膊想起自己還有女朋友那會兒，怎樣摟著女朋友睡覺的。我想了很長時間才睡去。再有意識是聽到一個憑空放大了幾十倍的聲音，語速又急又快。

李衣盤著腿跟人聊天，他對面是個頭發(fā)燙成了大波浪，像個大老婆那樣往后披散著的哥們。我坐起來，那哥們根本沒往我這邊看。

等李衣出了院，這哥們又來找我們玩。這會兒的馬頓又憑空消失了。

也是一大早就被吵吵起來，李衣介紹說是奔哥，我忍著哈欠上上下下打量著說，久仰大名。奔哥離我兩步遠，他的臉真胖，眼睛真小。小兩號的棕色皮夾克像是把他上半身捆了起來，裸露在外的肚皮又黑又厚，牛仔褲上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口子，都撕裂得恰到好處。沒穿襪子，皮鞋趿拉著，讓他穿成了拖鞋。

奔哥還在高談闊論，我朦朦朧朧聽了會兒，想著回房間睡覺，但是奔哥言語中透露出要請我們撮一頓，我便強忍著睡意。

奔哥和李衣是師兄弟，李衣說學(xué)生時代的奔哥一個暑假能看三百本書，一年看五千部電影。李衣還問他，奔哥，你看過的小電影都算上了嗎。弄得奔哥惱羞成怒，在系里下了決戰(zhàn)書，把捉襟見肘的幾個門面人都請來觀戰(zhàn)。事件以李衣跪地求饒告終。我完全能想象個子又小又干巴的李衣是怎么匍匐在地，他的頭幾乎貼在地板上，唇角是干裂的，奔哥問他求饒了嗎，他一定說了句，是啊。然后不被人察覺地竊笑。

現(xiàn)在的奔哥是電影學(xué)院的老師，一個周寫一個商業(yè)本子，最近弄了筆不小的資金打算拍《小龍人》的續(xù)集。他之所以出現(xiàn)在這里，是聽圈里人說我們?nèi)兆涌啵匾鈦砜纯搭D頓吃面條的人什么樣子。

我見縫插話說，奔哥，請我們吃烤魚就行了。

吃飯不過是很小的一件事，關(guān)鍵是精神上需不需要接濟。他說完話繃緊雙唇，給我一種有人馬上要拷打他的即視感。而他又是經(jīng)過嚴(yán)格訓(xùn)練的，嘴巴是絕對撬不開的。

他和李衣說話，別人根本插不上嘴，李衣努力把話題引到我身上，我報了幾本書名，都是最近讀的書，他并沒回應(yīng)我。他跟李衣探討起神學(xué)與哲學(xué)的界限，比如克羅狄斯·托勒密的地心說，人只是無限地接近真相，但是所謂的真相，實在局限得可憐。因為無所不能的上帝一再隨心所欲地起始宇宙，以完全任意的方式演化這個世界本身。他又說，“認(rèn)知”這個詞，太土了。李衣也說是啊，確實土。奔哥說，你個垃圾，別附和我。

奔哥透露自己也要寫篇小說，不過他不寫短篇，也不混土圈子，他上來就弄個追憶似水年華，把他非比尋常的前半生寫進去。奔哥還翻檢了我和李衣臥室地板上的所有書目，最后他一手拿著契訶夫一手拿著列夫托爾斯泰，他說，點了他們吧，燒成灰隨風(fēng)揚了。我笑出了聲。奔哥說，垃圾，你們別說話，一張嘴全是廢話，都是村里出來的，土得掉渣。

我和李衣都不敢說話，我盡量拿出依舊崇拜的眼神望著他。

奔哥說，你們都太土了，你們寫的東西我根本就不用看。我站在這個層面上，根本找不到可以跟我對話的人。

我說，可以推薦幾本不土的書嗎？

你是搞創(chuàng)作的吧？他問我，語氣是咄咄逼人的。

我看李衣，李衣沖我打了個停止的手勢。

奔哥說，一個創(chuàng)作者，連這樣的問題都解決不了。你還創(chuàng)作？我不給傻子列書單的。

大珠小珠落玉盤

我們走路到了電影學(xué)院的停車區(qū)，停放不規(guī)范的都是大排量的車，奔哥的緊湊型奔馳置身其中，像黑黢黢的口腔內(nèi)一顆隨時準(zhǔn)備拔掉的畸形牙齒。李衣跟我介紹說，學(xué)院里的男孩大多是些南方公子哥，家里巨有錢。這邊的女孩更夸張。她們出去開房都是一晚兩千的套房。我感慨，難怪你從來沒有女朋友。李衣說，你解決這邊一個女孩，保證你一輩子吃穿不愁。說完給了我一肘子，眼睛直瞟著奔哥。我起初沒反應(yīng)過來，吃飯的時候知道，奔哥的女朋友也是學(xué)院的老師，實際上的交往是女朋友養(yǎng)著他。

奔哥訂了房間，點了一大湯盆烤骨髓，四份大骨頭，四份烤鴨子，一盤腰子，一盤烤韭菜，一盤炒鵝蛋，一份淋了奶油的烤蝦，一份刺身拼盤，四個粥，兩瓶白酒。我和李衣很快把幾個肉菜吃光，他又招來服務(wù)員補上。他跟我們講卡夫卡、卡爾維諾、安德森、福克納、海明威，說到塞林格和菲茨杰拉德，他的語速愈加急切，他說，《了不起的蓋茨比》我當(dāng)《小時代》看的，在蓋茨比之前，這哥們的小作文都是郭敬明水平。

他自斟自飲，喝白酒像喝雪碧。其間還一直拿李衣是光棍兒的事開玩笑。李衣把肚子塞滿之后慢悠悠抽著煙說，女人養(yǎng)著，就是飄。他又像學(xué)生時候下戰(zhàn)書那樣，瘋狂跟李衣碰杯。李衣接不了幾招。我說李衣胃還沒養(yǎng)好，奔哥便矛頭轉(zhuǎn)向我，我?guī)椭攘藘杀＝K究抵擋不住他。他再找李衣碰杯，也有了賭酒的成分。

李衣這輩子頭一次這樣硬氣，喝得翻了白眼。只要奔哥倒上酒，他就一仰脖子灌下去。他說，你才是垃圾，倒酒。

之后我扶著奔哥出去吐。

我提醒奔哥，我說，你沒喝倒李衣。奔哥一只胖手錘打著廁所隔間說，你知道嗎，我的出身是英雄世家。我爺爺就是大英雄。他讓日本鬼子害死的，他在蘆葦?shù)乩锒懔巳臁Ｈ齑笱覡敔敳怀圆缓取５裙碜幼吡耍矝隽恕Ｋ氯缕饋恚瑳隽耍伤怯⑿邸Ｎ以僖淮翁嵝驯几纾爿斀o李衣了。他邊叫邊用腦袋撞隔間板，旁邊有人正上廁所，叫喊起來。他罵了一嗓子，一腳把門板踹倒了。

那個人褲子落在腳脖子上，走起路來像是腳掌上生了蹼，他齜牙咧嘴撲過來，他和奔哥抱著摔跤。他說，我今天跟你拼了。他真是人高馬大。矮他一頭的奔哥沖著他的肚子搗了兩拳，他“哎喲”叫了一聲，戲劇性地蹲了下去。離他不遠是他剛才上廁所的白瓷坑，大便也沒沖，在瓷邊上盤旋著。

我總想著給沖下去。

奔哥后退兩步又大哭起來，他哭著說，我苦命的爺爺呀，你走得早，沒顧上我們呀。你在蘆葦?shù)乩锟墒侨烊寡健?/p>

我把抱頭痛哭的他攙扶出去，再往廁所看才認(rèn)出來，蹲在地上的哥們是短視頻公司的導(dǎo)演。當(dāng)時去短視頻公司還是奔哥介紹的。我跟奔哥說其中的緣由，奔哥大概一句沒聽進去，他哭著進了房間，心思全然不在那上面。李衣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我拖著李衣，攙扶著奔哥好不容易出了包間的門。奔哥到了大廳里又叫嚷。千孔百面的食客齊刷刷往我們這邊看，仿佛背后一雙雙無形的手提溜著他們的脖子。我看李衣，李衣又是低著頭，臉部幾乎平行于地面。但是，我總是強迫自己腦補完整畫面，頭低到塵埃的李衣，嘴角似乎潛藏著幾絲竊笑。

這時奔哥猛地掙脫開我，在大庭廣眾之下突然瘋跑起來，他跑啊跑啊跑啊一頭撞在了臨街一面落地玻璃上。玻璃花了，奔哥四仰八叉仰在地上，惹得一張張塞滿熱騰騰食物的嘴巴提起一口氣，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奔哥說，跳傘塔，我在一個北方的寂寞的上午，一個北方的上午，思念著一個人，我是一些詩歌草稿，你是一首詩。奔哥又哭了，像個嬰兒縮在地板上，嚶嚶哭泣著。

那個導(dǎo)演和穿著異常小巧的馬丁靴的男人一同來了大廳，男人先是一愣，反應(yīng)過來后便跟我和李衣問好，我們一同搭起奔哥。男人跟導(dǎo)演說，你留下來，把這里處理好。導(dǎo)演說，剛才就是他揍我了。男人說，你是不是想揍回來，我剛才說的不是人話？導(dǎo)演憤憤地看著奔哥，導(dǎo)演往前臺走時，我一直看著那副背影，人高馬大的落魄背影。

我們上了馬丁靴男人的瑪莎拉蒂，奔哥好像認(rèn)出了馬丁靴男人，他摸了摸男人的后腦勺說，卉卉，是你接我來了。到了天目山路，奔哥在嗚啦嗚啦唱歌劇，我見了那佃戶我就放槍，我能拐就拐，這能誆我就誆。仔細(xì)一聽這是《白毛女》呀，還怪有修養(yǎng)的。和我們并排而行的開蘭博基尼的女司機，雙手離開方向盤，她在發(fā)語音。她邊說話邊往我們這邊看，我們朝她笑笑。她也朝我們笑。

車子進了我們黑咕隆咚的小區(qū)，瑪莎拉蒂刮在了同樣黑咕隆咚的一輛越野車的屁股上，我們下來看，刮蹭痕跡不重，這邊也沒監(jiān)控啥的。馬丁靴踹了擋路的車子一腳，他說，誰敢擋我的路。重新發(fā)動起車子，他依舊氣憤不平，掏出一把彈簧刀，叫罵著下了車，他把越野車的四個轱轆都捅破了。

大家遠遠地望著這個瘋子，他捅完越野車轱轆，又挨個捅沿路的車輛。馬丁靴消失在讓人脊背發(fā)涼的“呲呲”撒氣聲中，許久不見回來。等待中李衣把埋在花叢里的異瞳貓挖出來給大家看。李衣抱住貓的尸體嗚嗚大哭，他一哭，奔哥也跟著哭。我們都勸他倆，勸了半天，奔哥抱著貓的尸體跟我們上樓。

馬頓在家里，她依舊失魂落魄地晃來晃去，她從奔哥手里接過貓，之后給我們倒水。

家里沒有杯子，是用泡面盒子盛的水。

盒子里的熱氣絲絲上升。

誰都沒有喝水。

馬頓用手指鉗住轉(zhuǎn)著圈點了支不知道哪里淘換來的又粗又長的雪茄，看了看我們，她說，我這次找到了一種新的活法，和全世界的人都不一樣的活法，你們知道嗎，居然讓我給找到了哈哈哈哈。我說，好啊。馬頓說，那你最后幫我個忙。縮在角落一動不動的李衣突然說，我呢，現(xiàn)在就想，用一把好鎖，把這個世界的門鎖住，然后去放一把火，就一把火，我想看著這把火燒起來。他說完，沒一個人吭聲。馬頓拍拍我的肩膀，把她的雪茄交給我抽。李衣已經(jīng)睡著了。貓掉在地上，奔哥跪著說，你來人間一趟，你要看看太陽。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了解她，也要了解太陽。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李衣站上陽臺，背影像一只猴兒。星空黑咕隆咚。李衣往下吐酒。天際劃了閃電，我得以看清他是胃里往外泛血。外面落了大排量的雨水，樓宇、花草瞬間面目模糊，都在雨水中飄搖。雨水倒像是泡面盒里的熱水，很快模糊的地面的熱氣匯合著上升。我喊奔哥過來看，喊了很長時間，他才像活在電影中的人物一幀一幀湊過來。奔哥說，樓下是沸騰的水，鋼筋和水泥熔化了，匯成了河流。

馬頓說，我們應(yīng)該跳下去，因為我們會往上升。

李衣倒在了地上。

我們誰也沒有動。

不知誰把尿褯子一般的貓扔了下去，奔哥說，你們看。我們并沒有看到什么降落，也看不到什么上升。

馬頓突然說，看。

附近樓宇中不少人把腦袋探出來，他們達成了某種默契，一齊對著雨中奔跑者狂喊，快回去。

對于人類的狂喊疾呼，這人似乎一點都聽不到，他健步如飛地穿行在雨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