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荷
1
存糧哥要娶媳婦了。爹聽友臨叔說的。
一大早,爹頂著冷颼颼的寒風,踩著夜里下在院子中的一層雞爪子雪去開院大門,碰上了拿著抹子路過的友臨叔,問他干啥去,他說要到存糧哥家去盤大灶。爹就知道了。
友臨叔是我們村有名的廚師,蔥油鯉魚、拔絲地瓜、砸雞丸子做得那叫一個絕,吃過的沒有一個不伸大拇指的。村里凡有排席待客的,沒有不找他的。
娘看看正在屋里跺腳上雪的爹,歪著頭,避著從爐子里冒出來的黑煙問:“那咱得隨禮坐席嘞。”
“可不。”爹說。解下扎在黑棉襖上的帶補丁的駝色圍脖,“啪啪”抽打身上,“上年春上咱翻蓋院大門時,人家存糧來又是搬土坯,又是和黃泥,又是抱麥秸的,沒少給幫忙。”
“就是。”
然后他們就在那里商量隨什么好,是買兩把時興的、紅顏色的、上面有著兩只喜鵲的鋁皮暖壺呢,還是花點布票,買一塊好一些的、帶牡丹花的紅被面。
我是小孩子,才不管暖壺啊還是被面的呢,那是大人們的事,我關心的是什么時間過門兒,好去搶火燒,遂從被子里探出身子著急地問:“那多咱娶呀存糧哥?”
娘扭頭看我一眼:“蓋好被子,你看你感冒了就行了。”
我趕緊一抽身子,又把自己緊緊捂到被子里。
“今天盤大灶,”娘說,“然后備菜,明天待客坐席,后天新媳婦家來送嫁妝,大后天,大后天娶。”
“嗯,”爹說,“大后天。十八呢,好日子。”
我立刻記住了,一算,正好那天不上學。
2
我們張家營子這里,但凡村里有娶媳婦的,大人小孩子都要沾喜氣,去湊熱鬧,搶火燒。特別是小孩子。運氣好的時候,還可以搶到一分錢一塊的那種顏色和松香差不多的糖。好不熱鬧。
火燒都是白面的,銀元那么大。
先將面摻水和好,揪成一個個圓咕嚕嘟的劑子,再摁進桃木雕的模子里,在面板上磕出來,接著用鏊子烙。有的桃形,有的魚形,有的月亮形……正面一律有著漂亮的花紋,中間也一律點著一朵小小的紅胭脂,好看又好吃。
什么時間搶呢,拜完天地,新媳婦要入洞房的時候。
那時,娶媳婦已不再用花轎,而是改成了馬車。車廂里鋪上一領十字花的新葦篾炕席。車頂上搭上一個拱形的類似于烏篷船頂那樣的頂子,上面再覆一領新炕席,炕席頂上再覆一床帶流蘇的新線毯。看上去就那么漂亮、喜慶,叫人心里禁不住就咚地那么一暖。馬車由棗紅馬駕駛。馬頭上戴著大紅的瓔珞,脖子上掛著锃亮的銅鈴。車還沒動呢,馬一甩脖子,一尥蹶子,頓時便響起一片悅耳的脆聲,“叮鈴鈴”“叮鈴鈴”。
娶媳婦都是下半夜,也有因路遠,上半夜就打著貼了紅紙的燈籠出發的。
當然,與花轎相配套的喇叭也不再吹了,換成了鑼鼓。“咚咚咚咚咚咚鏘,咚咚鏘鏘咚咚鏘”。
新媳婦娶回來后,載著新媳婦的馬車要經過街兩邊一邊一把燃燒的谷秸,一邊一串紙屑紛飛的紅鞭炮,再“吁”地停下。此時早就等在那里的兩個架新媳婦的,趕緊走到馬車前,一左一右,攙著穿了紅棉褲紅襖、頂了紅蓋頭的新媳婦從車上下來,打摞在院大門口當央的織布機用的枡子上的馬鞍上邁過去,來到點了紅蠟燭、擺了好幾盤供品的供桌前。
司儀清清嗓子,拜天地開始了。
都是在天未亮之前,黑咕隆咚。照明就靠屋里窗戶上透出來的煤油燈的光亮,還有供桌上搖曳的燭光,再就是娶親回來的燈籠的光。
儀式很好玩兒,不是叫新媳婦、新郎官對拜,就是叫他們拜高堂。身體轉過來轉過去。
司儀唱經叫板似的大著嗓子:“一對新人,入——洞——房——。”
儀式結束了。
“嘩啦——”這時,站在供桌不遠處,端著一個針線笸籮的主人家的人,從笸籮里抓出火燒,立刻一把把地往看熱鬧的人群里撒。早就等待著的人們,迅速開始搶,盼的就是這個時刻呢。一些男青年,憑借身高,在火燒剛撒到人群頭頂,便伸手把一些截住了。小孩子和女的不行,夠不到,只能蹲下,搶落在地上的。一時間,供桌前的地上,到處是一雙雙大大小小的手。有時,好幾雙手還同時搶到了一個上。
很快,火燒被搶完,你兩個,他三個,把玩著,擠到洞房,看鬧洞房去了。
生活好一些的人家,撒火燒時,還會撒兩把糖,更是成為人們爭搶的目標,因為那可是個稀罕物兒,平日里根本吃不到一塊。
存糧哥娶媳婦,估計一定會撒糖。他家的條件擺在那里,不撒糖,說不過去。
一想到糖,我立刻便禁不住涎水直流,嘴里甜得不得了,仿佛正含在嘴里“吸溜吸溜”地化著呢。
3
說起來,存糧哥要娶媳婦的事,四個月前我們就知道了,只是不知道具體日子。
那天中午,我們放學回來,碰上了推著獨輪車打西邊過來的存糧哥的嫂子——春香。一個嬸子和她說話,她說要招待木匠。家里正打家具,要給存糧哥娶媳婦。
嬸子說:“我說上年秋里你們家咋刨了兩棵大楸樹呢。”
“得提前把木料準備好不是,省下再干不透。”春香嫂子說。
楸木,是我們這里最好的木料,不是條件非常好的,沒有舍得的,差不多都是用槐木、楊木、香椿木等雜七雜八的木料,有的甚至還用那種一摳就爛的梧桐木。存糧哥用楸木打家具,牛。
存糧哥雖然只有他和他哥哥兄弟倆,爹娘早就去世,但家底好,厚實。
他的父親、祖父、曾祖父、高祖父都是木匠,曾祖父曾在鎮上開棺材鋪,后來到了青州府,鋪面老大。
他家在我們村最東邊,院子是我們村最大的,分前后兩院。前院院大門開在東南角上。門口有上馬石、拴馬樁。里面靠南墻一溜大棗樹,靠東墻一溜大香椿芽樹,靠西墻四棵大杏樹。中間十幾棵水甕那么粗的大楸樹。北邊是磨坊、灶房、糧倉。磨坊往前不遠,還有一口水井。
后院院大門開在打前院進去后的西北角上。里面青磚鋪地,坐北朝南,一溜五間兩頭帶翹檐的青磚瓦屋。瓦屋往前,左邊和右邊,再加上最南邊,也都是瓦屋。很有氣勢。
有一年,存糧的哥哥要拆掉前院的老舊灶房重新蓋。挖地基時咔哧一聲,一水甕銅錢。這還不算,接著,又一壇子銀元,嘩嘩啦啦。難怪他爹肝病臨去世時,據說曾對存糧的哥哥說:“好好把你弟弟拉扯大,別叫人看了笑話,”囑咐他,“注意灶房,如果有一天生活困難,實在過不下去了,就朝下挖挖。”
存糧哥家不但有收音機、掛鐘,還有自行車、縫紉機。這在我們張家營子中,除一戶有人在外邊當校長的,一戶有在外邊當正式工人的,沒有能比的。
那個嬸子要跟著去看打的家具,春香嫂子她們便往家里走。我們聽到嬸子問,現在打家具,啥時娶啊,春香嫂子說臘月里。日子還沒定,先打好家具。
從那,我們就知道了,更盼下了。
4
下午放了學,我和彎土、金順背著書包往東跑。我們三個住一條胡同,還是同班同學。我們要到存糧哥家。他們也都知道存糧哥要娶媳婦了。
存糧哥家前后兩院院大門上都貼上了大紅的對聯,對聯兩側的墻上,還一邊貼著龍,一邊貼著虎。
影壁墻上貼著大囍字。
第二個院大門影壁墻后,用從我們村北邊探礦隊借來的一塊綠帆布,搭了一個一人多高的大棚。進去,兩邊用板凳架著木板,各搭了一個長條狀臺子,上邊和底下擱著碗、盤、筷子、酒盅、菜板、炒鍋、傳菜的托盤,以及油、鹽、醬、醋、味精、大料等等。最里邊是一個凹字形大灶。大灶三個灶口,中間一個的油鍋里,“咕嘟咕嘟”翻著油花,左右兩邊的灶口上,一個鋼精鍋里“咵啦咵啦”燉著肉,一個大鐵壺里“吱兒吱兒”燒著水。由于大灶上的濕泥尚未干透,不停地散發著一縷兒一縷兒的熱氣。友臨叔腰上扎塊舊床單,耳朵上夾著根還沒來得及抽的煙,兩條胳膊上戴著藍色袖套,從一個半大花瓷盆里,用調羹舀著豆腐丸子,一個一個朝油鍋里下。下一個,鍋里的油花“嘩”地大一下,下一個,“嘩”地大一下,仿佛熱情歡迎新到來的似的。
大棚里幫忙的很多。他們按照友臨叔的安排,有的“梆嘰梆嘰”剁肉,有的“咔哧咔哧”蹲在地上刮土豆,有的在大盆里刷盤子洗碗,有的用熱水淘洗蘑菇。
肉香從大棚里悠悠飄出來,翻墻越院,在大街上來來回回的逛,讓人禁不住一下下吸溜鼻子。
存糧哥到鎮上理發去了。他哥和春香嫂子忙著招呼客人,他們出來進去,又是遞煙,又是倒水,或坐在炕沿上陪著東里西里地說話,二妗子的身體啦,三姨家的二表妹什么時間訂婚啦。不時還要給幫忙的炕洞里、東墻夾道里找東西,遞斧頭,拿鉗子。
賬房在東屋一進門正面的栗色方桌上,有喜賬賬本、筆墨、香煙,和一些裁好的紅紙什么的。賬房先生正握著毛筆寫帖子。打明日起,要由負責支應的,送給那些需要約來坐席的客人。
新房也早在北屋西頭的那兩間布置停當,新炕席、新頂棚、新家具。房門也新刷了油漆,亮汪汪。
新媳婦娘家把嫁妝也送來了。
四床大紅花的褥子,四床大紅花的被子,都疊成長條形,散發著好聞的新棉花味兒,新布味兒,整整齊齊地摞在新房炕北頭的那個赭色木箱上。
一同送來的,還有針線笸籮、暖壺、香皂盒、圓鏡子、粉盒、梳子、茶盤、茶壺、茶碗、洗臉盆、花手巾、粉紅枕頭等,林林總總,擺滿了八仙桌。茶壺把兒上,茶杯把兒上,還都系了紅頭繩。
新房里,一色的新,就只待一個新媳婦了。
花貓在大棚外邊不停溜達,黃狗在人縫中鉆來鉆去。
女孩子在院子里打沙包、踢毽子,男孩子在院子里彈玻璃球、扔紙飛機。
紅燈牌收音機里唱著京戲:
提籃小賣拾煤渣,
擔水劈柴也靠她,
里里外外一把手,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5
存糧哥的媳婦,是我們學校一個學生的姨。這個學生比我們高兩級,黑,都叫他黑蛋。
新媳婦好看,好看到什么程度呢,簡直沒法形容,怎么說呢,那真是好看的娘給好看開門——好看到家了。
聽說是來看她姐姐時,聽了對存糧哥的介紹,又在姐姐家大門口,悄悄看了打門口路過的存糧哥后,由姐姐托人給介紹的。
存糧哥也高高的個子,不胖不瘦。方臉盤,大眼睛,濃眉毛,牙齒整齊,一表人才。
村里都說,你看人家存糧,怎么長得嘞。道不盡的羨慕。
我跟著爹推著獨輪車有一回去村西的土場往家里推土墊豬圈,碰上了存糧哥,爹看著存糧哥的背影自言自語:這孩子,要是到部隊的儀仗兵里去,武裝帶一扎,槍一扛,號子一喊,絕對不賴。
事實上,存糧哥很想當兵,一心想要到部隊去。他哥哥和春香嫂子愿意他到部隊里鍛煉鍛煉。村里也覺得他們沒爹沒娘的,應該照顧,就決定讓存糧哥去。但驗了兩回,卻沒成。
第一回,存糧哥體檢合格了,村里為他高興,哥哥嫂子也為他高興,以為存糧哥就要穿上嶄新的軍裝。因為我們村里三個去體檢的,只有他合格,這樣的概率,肯定沒問題,老奶奶擤鼻涕——把里攥了。但審查檔案時,也不知怎么搞的,戶口比他實際年齡卻小了一歲,才十七。村里替他去找,說戶口弄錯了,拍著胸脯替他擔保。但最終還是沒成。說想去,明年,夠年齡著。
沒轍,只好再等。
可第二回,年齡倒是夠了,身體又不合格了——血壓高。
量第一遍時,有點高,醫生讓他等等再量一遍,以為就行了,就差那么一點。可過會兒一量,比第一遍還高。再量,更高了。他的體檢表被抽了下來。
第三回,他又報名,還想去驗,可村里說,已經讓你驗兩年了,夠照顧你了,不能再去了。否則,那么多年輕人,咋辦?也得給他們一次機會呀。
存糧哥終沒當成兵,與部隊就這么擦肩而過了。
他身體合格的那年,人家去的是青島,海軍。我們鄰村就有一個。幾年后回來探親,穿著漂亮的水兵服,大披肩,帽子后面兩根黑色飄帶,風一吹,飄飄搖搖,老漂亮了,來我們村走一個親戚,把存糧哥那個眼熱的呀,簡直沒法說了。就差讓把水兵服立馬脫下來,然后由他穿上了。
有一次,他在學校門口那里玩兒,對幾個也在那里玩的人賭咒發誓:“我這輩子沒能當上兵,將來有了兒子,一定讓兒子當上。”
別人打趣:“那要是閨女呢?”
“閨女,閨女我讓她當女兵。”
6
晚上,我和彎土、金順又來到了存糧哥家。
此時,更熱鬧了。
東屋西屋南屋北屋,滿滿當當地擺著酒席。今天晚上下半夜就要去娶了。
馬車已經收拾好,停在院大門外的街上。鑼鼓也都從學校借來,擺在了新房中。紅紅的鼓身,像一團“噼噼剝剝”的火。镲和鑼,則都閃著亮晃晃的金光。
去娶的十幾個青年,正在新房里邊喝酒,邊商量相關的細節。說必須趕在五點以前娶回來,因為存糧哥看下的過門時間是寅時。
“時間挺緊嘞。”
“可不是嘛。”
“咱得早點走。”
我和彎土、金順商量,為了到時能搶到火燒,搶到更多的火燒,決定干脆就不回家睡了。家里沒有表,到時等聽到鑼鼓響,再穿好衣服提上鞋,著急忙慌地趕來,指定不行,黃瓜菜都涼了。
存糧哥家前院大門對過,隔著大街,是生產隊的牛棚。牛棚東頭有個草料屋,盛著頂到屋梁的玉米秸。我們要到那里。南邊的一個窗戶上有個破窟窿,門雖然鎖著,但從這個窟窿可以爬進去。以前我們玩捉迷藏時,爬進去過。那里離這里近,聽到鞭炮響,不慌不忙過來都來得及。
以前我們也在麥場上、看瓜的草棚里睡過,倒不是為了搶火燒,就為玩。家里知道。
我們三個在存糧哥家玩了會兒,向草料屋走去。
一個接一個,從窗窟窿爬進去,找個合適的地方,扒個坑,并排躺下,再把周圍的草料埋到身上,既不冷,還挺新鮮,怪舒服。
我們商量著明天該怎么搶,在哪個位置搶,說著說著就睡著了……
“咚咚咚咚咚咚鏘,咚咚鏘鏘咚咚鏘。”鑼鼓響了。
“快起來,快起來。”彎土搖著我胳膊喊,我趕緊坐起來。
“娶來了,娶來了。”彎土說。
我們拉上金順,從窗窟窿爬出來,往存糧哥家跑。
結果瞎激動一場,馬車還是我們離開存糧哥家時的樣子,車轅里空著,家里也沒有一個看熱鬧搶火燒的。原來是席面上的菜上好了,大棚里幫忙的幾個人閑下來沒事,你鼓我鑼地敲著玩兒。
我們又從窗窟窿爬進草料屋。
這個吧嗒吧嗒嘴,那個吧嗒吧嗒嘴,合上了眼睛。
“咚咚咚咚咚咚鏘,咚咚鏘鏘咚咚鏘。”
彎土又喊“快起來,快起來。”
我、彎土、金順趕緊起來。
馬車還是那個樣子。原來是要去娶的年輕人喝完了酒,敲一敲,找找節奏,好到時敲出最美的鼓點。
我們再返回了草料屋。
夜,非常靜,除了存糧哥家瀉出來的一片橘黃的燈光,再就是一村子亮晃晃的月光。
睡夢又把我們包圍了。
“咚咚咚咚咚咚鏘,咚咚鏘鏘咚咚鏘。”
這回金順先醒的。
存糧哥家大門口,一些人于月明地里走來走去,忙忙碌碌。馬也在車轅里。我們趕緊跑過去。
這一次,是去娶的剛要走。
從張家營子到新媳婦的那個莊子七八里地,等娶回來怎么也得兩個來小時。我們又爬進了草料屋。
正是貪睡的年齡,一連折騰好幾次,我們終于困得不行,躺下就睡過去了,死沉。
一泡尿把我憋醒。睜眼,有雞在“喔喔”打鳴。我瞇瞪瞇瞪,這是哪兒呢?驀地想起來了:“壞了。”
彎土忽地坐起來:“怎么了?”
“睡得這么沉,火燒是不是已搶完了?”
“啊?搶完了嗎?”
“快走。”我說。
拉起還在熟睡的金順,我們麻溜兒從窗窟窿爬出來,頂著沾在頭發上的草屑,往存糧哥家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