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曉曦
老豆腐坊把村東頭兒。
鄉里鄉親們買豆腐挪不了幾步腿就能買塊熱騰騰的新鮮鹵水豆腐。
一大早,雞剛打鳴,馬羅鍋就套上那件冬夏不離身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馱好兩囤豆腐,蹬上三輪車出了門。
車輪嘎悠嘎悠地穿過麥地,哐啷哐啷不厭其煩地丈量著泥土,從立春到大寒,風雨無阻……三輪車的年頭和馬羅鍋的歲數差不多,修三年補三年,焊焊合合又三年,數不清過了多少個囫圇個的三年。倒也能湊合騎,就是除了車鈴不響,哪兒哪兒都響。腳蹬子咣當咣當,車座子嘎吱嘎吱,軸承螺絲吭嘰吭嘰……
“豆——腐!豆——腐!大豆——腐!”
拉長聲的“大豆腐”劃破了村子的黎明。
這聲獨特的吆喝伴著三兩聲犬吠、豬圈嚕嚕拱槽聲、水桶壓彎扁擔聲、轆轤汲水聲,譜寫著藍色黎明的獨角戲。作為獨角戲唯一的臺詞,它保持了黃豆生命的短暫與恒溫,在七拐八拐的胡同里漸行漸遠。
“豆——腐!豆——腐!大豆——腐!”
這句韻腳平衡的臺詞和著清淺的晨曦,悄悄穿過輕薄、濕潤、熱乎乎的豆腐包,穿過自行車輪銹跡斑斑的車輻條,穿過看不見的車轍,最后抵達鄉親們剛剛蘇醒的耳朵眼兒。
一個又一個或大或小或深或淺的白瓷碟、搪瓷盆,接力著把馬羅鍋的豆腐端回到張家的小院、李家的廚房……直到聽不見那聲“豆腐——”,便是獨角戲謝了幕。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做豆腐
老豆腐坊一米來高的石墻外臥著個敦實的老石磨。
泛白的老石磨是招牌,更是念想兒。賣完了豆腐,馬羅鍋就蹲在石磨旁,吧嗒吧嗒抽上一袋子旱煙。他那關節粗大泛紅的手一邊摩挲老石磨,一邊嘴里念念叨叨。老石磨是馬羅鍋家的傳家寶,也是豆腐坊的寶。豆腐坊傳到馬羅鍋這兒,壓根約摸不出是第幾代,自然,這老石磨的年歲也不好估摸。
馬羅鍋天生羅鍋,雖說不能直腰板,卻是個干活兒的利索人,用他自個的話說“背上頂個鍋,干活力氣多”,這話可不摻假。他一人能扛得動裝滿兩百斤黃豆的大麻袋,絕對是塊天生做豆腐的好料。打小他就在豆腐坊長大,從挑黃豆、洗黃豆到泡黃豆,從熬豆漿到點鹵水,從壓方到脫模,幾十年如一日。一口扯漿的缸、一臺柞床、一口大鐵鍋、一堆礱糠、八九個木質豆腐囤子合起來就是馬羅鍋最寶貴的家當。
磨豆、出漿、鋪紗布、盛豆花、瀝水、壓板哪一道工序馬羅鍋都干得門兒清:黃豆泡發低不得六個時辰,攪拌豆漿的火候大不得也小不得,扯漿的手勁兒既得平又得穩,鹽鹵調兌比例更是得準……
熱氣騰騰的豆腐坊是馬羅鍋的天,也是馬羅鍋的地。在他心坎兒里,腦袋瓜兒里裝著清一色的豆腐。他只上過兩年小學,賣豆腐算賬可是不差分厘。每到月底,馬羅鍋就一本正經地坐在小板凳上算流水,大板凳上鋪著卷邊的賬本子,布滿老繭的粗糙大手靈巧得要起飛,膝蓋上包漿的算盤子噼里啪啦打得那叫一個響。
打算盤算得上是馬羅鍋除了做豆腐以外的另一個絕活,村里春播買種、秋收賣糧誰家算不明白賬,都愿意請他來幫襯兩天,誰讓他一肚子熱心腸。要說扒拉算盤是他從太爺爺那兒學到的真本事。真本事這東西,別人偷不走,搶不去。馬羅鍋做豆腐的手藝精,算盤子打得好,就叫真本事。
每天日頭還沒睡醒,馬羅鍋就從土炕上爬起來做豆腐了。冷水洗把臉,醒醒眼,啃幾口干饅頭就疙瘩頭咸菜條子,一碗豆漿,就算完活兒……
什錦豆花
馬羅鍋是老光棍,卻喜歡孩子,喜歡和村里的娃們湊到一起嘻嘻哈哈。他當孩子王,蹲好馬步讓淘小子倒掛在他胳膊上玩猴子撈月。他用煙盒自制的紙牌,常被野小子們追逐著瘋搶。
誰家熊孩子挨了罵受了罰,都愿意往馬羅鍋的豆腐坊里貓。
“小兔崽子,你給我出來!”
“羊羔子,看你往哪兒藏!”
馬羅鍋不說話,瞪大眼睛雙手一背,兩腿一叉——穩穩地擋住火冒三丈的熊孩子爹娘,他這塊擋箭牌推不動也拽不倒。待煙消云散,馬羅鍋耐心地調一大碗什錦豆花,這碗豆花雖不金貴,卻暖心窩子。軟糯的豆花配上清氣的金針和脆木耳,再加一勺咸汁,點幾滴香油,熱乎乎吃個精光,熊孩子心里的委屈和眼角的淚也就干了。孩子們都知道,沒啥委屈可以抵得過一碗馬羅鍋的什錦豆花。
剛立秋,村里的老老少少都扛鋤背鎬地忙著收莊稼,馬羅鍋坐在豆腐坊外的門檻上,等著村里放學的娃們——路過豆腐坊的娃每人會分得一塊鹵豆腐干,孩子們吧嗒吧嗒嘴兒,咸淡相宜,越嚼越香,大口小口地吃得歡,樂滋滋纏著馬羅鍋再多分一塊。
“慢著吃,慢著吃……”
“喏,你小,給你分兩塊!”
“小機靈鬼,又來搶,打手……”
直到馬羅鍋手中的深口豁牙碗見了底,娃娃們才四散開來跑回家。
夕陽下,捧著豁牙碗的馬羅鍋坐在門檻上,樂呵呵地回味著。
流浪狗黑子把頭枕在馬羅鍋的膝蓋上,瞇縫著眼兒,沒一會兒工夫就打起盹來。
年豆腐
灰白的熱蒸汽裹著豆香從豆腐坊的窗格子爬出來,爬得不急不緩。剛出鍋的豆腐,一搖一顫,一搖一顫,清甜的豆香味兒飄到院子里。
黑子不時抬起頭,翕動著鼻子,嗅來嗅去。它蜷在石磨旁,客人端著搪瓷盆子一跨進豆腐坊的木門檻,它一準搖頭擺尾地跟在客人身后。
“兩塊老豆腐——”
“得嘞——熱乎乎的豆腐兩塊!”
村里人老老少少都好這口豆腐,一年四季離不了。
立春,王嬸子用剛采摘的新鮮芽菜拌豆腐,舒肝溫補;雨水,劉嫂子蒸茼蒿豆腐菜餃子,消熱敗火;立夏,梨花姐煲蓮心豆腐湯,排濁養心;霜降,李大爺釣來白鯉子燒豆腐,暖胃驅寒……馬羅鍋做的豆腐咋個吃法兒都對味,大家都愛這口回甘的滑嫩。馬羅鍋每每聽到村里人的贊譽,他總是撓撓禿頂的腦殼,不好意思地回應道:“不孬就好,不孬就好。”
打從進了臘月門,馬羅鍋就開始幫著鄉親忙年,加工年豆腐。鄉親如果留下豆渣,可以五斤豆渣換兩塊凍豆腐,兩斤黃豆換一塊鮮豆腐。豆腐坊里你來我往,熱心的大嬸大娘們趁著取豆腐的當口把自家做的燜肘子、炸刀魚、溜丸子一份份留在馬羅鍋的碗櫥。不到過小年,馬羅鍋家的櫥架上就擺滿了鄉親們給的吃食。時間一長,馬羅鍋就不收年豆腐加工錢了……
“馬羅鍋”牌豆腐
出了正月,馬羅鍋收了個徒弟小吉。
小吉是吃馬羅鍋豆腐長大的,從小就是個聰明孩子,原來在城里打工,現在回鄉想向馬羅鍋學做豆腐手藝。從城里回來,世面的確見得多。小吉每天嘮嘮叨叨,雖是閑嗑,倒真是讓馬羅鍋開了竅。
馬羅鍋做夢都沒想過讓自己做的豆腐走出村子,甚至走向大城市。這輩子馬羅鍋都不知道綠皮火車里頭長啥樣,更別說高鐵和飛機了。如果能讓自己的豆腐坐上高鐵和飛機,擺到城里人的餐桌上,那真是老馬家祖墳冒了八百里青煙。
做豆腐也能做出大文章?豆腐也能真空包裝?馬羅鍋蹲在老石磨前,吧嗒吧嗒抽著旱煙,望著遠方天邊的云,想著想著自己咯咯地樂出了聲,他感覺最近的身子骨都變得硬朗起來,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氣。
一年以后,馬羅鍋的豆腐干系列已經研制出五種口味:孜然豆腐、椒麻豆腐、雞汁豆腐、醬香豆腐、燒烤豆腐;水豆腐半成品系列研制出八種口味:水煮豆腐、桂花豆腐、東坡豆腐、芙蓉豆腐、鍋塌豆腐、雪花豆腐、花膠豆腐、肉粒豆腐。
很快,馬羅鍋完成了商標注冊,徒弟小吉在各大電商平臺做主播,把“馬羅鍋”豆腐做成了網紅豆腐。
“馬羅鍋”豆腐廠把村西頭兒。
現在,每天從豆腐廠進進出出的車輛排著隊拉貨,很多外出打工的年輕人陸續回來加入到“馬羅鍋”豆腐的大本營。
馬羅鍋變得更忙了,可他還是喜歡守著他的老豆腐坊,依然天不亮就起來做豆腐。
每天早晨,胡同里還是能聽到那幾聲熟悉又親切的:
“豆——腐,豆——腐,大豆——腐!”
馬羅鍋說,豆腐坊里的豆腐啊,這口老祖宗傳下來的老味道丟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