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四駕馬車”的新格局

曹然

5月20日，越南河內，（右起）范明政、蘇林、梁強和陳青敏在國會會議前交談。圖/視覺中國

5月20日，越南國會第七次會議在河內舉行，當天選舉了國會主席。21日，國會常務委員會向大會提交了國家主席提名名單。這些程序都在按照5月18日閉幕的越共中央十三屆九中全會確定的既定名單進行：公安部長蘇林擔任越南國家主席，國會常務副主席陳青敏擔任越南國會主席。

在越南政壇，越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政府總理和國會主席被稱為“四駕馬車”。越南公安部長出任國家主席并非新鮮事，蘇林的前任陳大光就曾作為國家主席和總書記阮富仲“搭班子”。

但是，和陳青敏早早被外界視為國會主席的接班人不同，在“55后”的越南公安部明星官員中，背景優良、起步較早的蘇林，進步并非最快，甚至一度被外媒認為將止步于公安部長職位。

從本屆越共中央政治局誕生時排名第七的成員，三年內“進步”到二號人物，蘇林的一路晉升和越南政壇近期的人事變動密切相關。

本屆越南國家主席和國會主席的任期，原本應從2021年到2026年。然而，2023年1月，越南國家主席阮春福辭職；今年3月，接替阮春福擔任國家主席一年多后，武文賞亦辭職。此后，被視為最有希望接任國家主席職務的國會主席王庭惠、越共中央書記處常務書記張氏梅，又在一個月內接連辭職。他們辭職的原因，都是違反黨員干部紀律而“負政治責任”。而蘇林領導下的公安部，在這些政府高層下臺的過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英雄之子”的上升路

1957年，蘇林出生在越南北部興安省的一個英雄家庭。他的父親蘇權在越南統一前長期潛伏南方從事特工工作，后來晉升至越南公安部監獄警察部隊的最高負責人。

蘇林繼承父親的事業，1974年考入特殊學校人民保安學院第六期，畢業后進入內政部政治保衛一司工作。該部門后來逐步整合為公安部安全總局，是越南最重要的情報和反間諜機構。

蘇林工作初期，安全總局系統的主要領導人之一裴善吾，是蘇權在南方從事間諜工作時的老戰友。越南媒體發布紀念蘇權的文章時，曾公布兩人的親密合照。此外，蘇林的同事陳大光雖然比蘇林大一歲，但因為1981年才進入人民保安學院進行五年制在職培訓，算起來還是蘇林的“學弟”。

陳大光家庭貧困，父親是漁民，不幸早逝，母親以賣香蕉為生。陳大光在安全總局的進步很快，逐漸成為蘇林的上級。2007年，在陳大光離任安全總局副局長一年后，蘇林接替了他空出的職位。這也意味著，蘇林進入了陳大光之后的下一代高級干部梯隊。

此后十年，蘇林的晉升節奏，和他如今在越共中央政治局的軍警背景同事幾乎完全同步。2007年，蘇林和公安部主管技術后勤工作的范明政同時晉級少將軍銜。2010年，蘇林、范明政同時晉升中將并升任公安部副部長。兩人都在2011年首次進入越共中央委員會，2016年首次進入越共中央政治局。

大多數公安系統出身的高級官員，在進入越共中央政治局之前會先擔任一次省委書記，以獲得晉升所需的地方領導經歷。2005年，義安省公安廳長潘廷鐲晉升省長，隨后又被提拔為省委書記。2011年，出任公安部副部長僅一年的范明政調任廣寧省委書記。不過，蘇林并沒有“地方大員”的經歷。

如今，潘廷鐲、范明政都是蘇林在越共中央政治局的同事。范明政回到中央后，于2021年出任越南政府總理，成為當時越南公安系統“55后”一代中唯一的“四駕馬車”成員。按照慣例，“四駕馬車”中一般只會有一位公安系統出身的官員，其余則由黨務、經濟等戰線出身的干部擔任。

范明政當上總理時，蘇林已經63歲。越共中央有一個65歲的干部年齡界限：五年一次的黨大會時，除非得到破格允許，否則年滿65歲的高級干部必須退出新一屆領導層的競選。2016年和2021年，只有越共中央總書記阮富仲和前國家主席阮春福得到過豁免。

換言之，如果越南最高領導層和前幾屆一樣總體保持穩定和平衡，蘇林很可能在排名第七的越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公安部長這個職位上干到2026年退休。他的接班人早已明朗：2015年，陳大光的弟弟、公安部“60”后高層陳國祖出任太原省委書記，五年后回到公安部擔任常務副部長。

然而，轉折點也在2021年出現。越共中央總書記阮富仲開始“熔爐”反腐敗運動進入第八個年頭，這個過程中，反腐調查逐漸觸及中央委員一級的干部。在阮富仲親自主持的越共中央反腐敗反消極指導委員會領導下，越共中央巡視委員會、中央檢查委員會、越南最高檢察院等部門，都曾發揮重要作用。

但從2021年年底案發的核酸試劑腐敗窩案開始，代號“C03”的公安部反腐敗調查局的重要性不斷上升。當年12月20日，在該案第一位嫌疑人潘國越被警方逮捕兩天后，阮富仲親自做出指示，要求公安系統“積極、主動、大力和有效參加打擊消極腐敗現象工作”。

一些線索在此之前已經埋下：2018年，蘇林出任公安部長兩年后重組C03。2020年，阮富仲多次批評反腐工作，重點是“檢察部門與警方的協調不緊密、不規范、不有效”，導致自查和處理環節薄弱。2021年9月，公安系統出身的潘廷鐲出任中央反腐敗和反消極工作指導委員會常務副主任。

但核酸試劑腐敗案調查，讓公安部的主導地位明朗化。當時，多次為越南各級政府提供顧問意見的國際越南事務專家、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大學榮休教授凱雷·賽耶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指出，深挖本案時，越南在打擊腐敗的程序上頗多創新之處。由公安部C03拘捕、調查，再移送紀律檢查機關做出處分決定的程序，就此奠定。

核酸試劑腐敗案和緊隨其后的防疫包機腐敗案，也標志著反腐敗調查工作開始指向本屆越共中央政治局委員。2023年1月，時任越南國家主席阮春福因對兩案負政治責任辭職。在此之前，在越共中央政治局排位緊隨蘇林之后的政府常務副總理范平明亦因此辭職。此外，公安部移民局多位負責官員也被卷入防疫包機腐敗案，但蘇林未受到影響。

分析認為，在阮富仲推進“熔爐”反腐敗運動的過程中，武文賞、張氏梅等本屆越共中央政治局委員都曾做出制度和理論貢獻。武文賞參與匯編整理了阮富仲關于反腐敗、反消極問題的論著。武文賞和張氏梅還逐步闡述、完善了領導干部“能上能下”“主動辭職”的制度體系。但是，在執行層面，蘇林的作用最為關鍵。

梳理官方報道可知，近年來，蘇林領銜負責了一系列針對各地省委的巡視檢查工作。省一級發現的建設腐敗窩案，在今年3月到4月導致了武文賞的老部下、王庭惠的助理被C03拘捕，武文賞、王庭惠辭職。

副手“提前退休”后，張氏梅辭職

武文賞辭任國家主席后，王庭惠是外界原本最看好的繼任者之一，另外一位則是張氏梅。但最終，兩人辭職的時間只相隔了不到一個月。

5月16日，越共中央十三屆九中全會審議了免去張氏梅職務的決定。同一天，越南國會常務會議免去了張氏梅的國會代表職務。相關通報的用詞和武文賞、王庭惠下臺時一樣，都強調張氏梅是高級領導人，貢獻頗多，但因為違反黨員干部相關行為條例，損害了個人和黨的聲譽，于是張氏梅“深感其責任，提出辭職”，越共中央予以批準。

張氏梅具體涉及何案辭職，越南官方并未披露。不過，和王庭惠辭職前助理被捕、武文賞辭職前老部下被警察帶走一樣，張氏梅的辭職也有“預兆”。根據官方通報，張氏梅“犯錯誤”的階段是任職中央民運部部長時期。而就在三周之前，張氏梅擔任民運部部長時的副手“提前退休”，原因不明。

武文賞。

王庭惠。

張氏梅。

4月26日，越南國會主席王庭惠辭職的驚人消息，掩蓋了另一條看似尋常的新聞：得農省委省政府為省委副書記鳥格惹舉辦了一場儀式，宣布其將于5月1日起退休。省領導對鳥格惹的貢獻表示感謝，還為他獻了花。

鳥格惹的退休并不尋常。他今年才55歲，在本屆越共中央委員中屬于年輕梯隊。事實上，宣布退休前，鳥格惹已經多次降職和受到處分，原因都沒有完全公開。

鳥格惹2015年就擔任過得農省委副書記，2016年當選十二屆越共中央委員。2018年，鳥格惹被提拔為越共中央民運部常務副部長，時任部長是越共中央政治局委員、書記處書記張氏梅。2021年1月，鳥格惹在常務副部長任上連任本屆越共中央委員，任期到2026年。

然而，2021年5月，就在張氏梅調離民運部一個月后，越通社突然發布消息稱，鳥格惹辭去常務副部長職務，轉任六年前就曾擔任的得農省委副書記。這項任命不符合慣例：很少有中央委員和中央主要部委的常務副職出任省委副書記。就在當年8月，民運部排名在鳥格惹之后的副部長阮鴻玲去地方履職，擔任的是同奈省委書記。

又過了兩年，2023年8月，越共中央巡視委員會召開會議，正式處分鳥格惹，稱其“缺乏修養和訓練，違背了應有的道德品質和生活方式”。兩個月后，鳥格惹正式辭去中央委員職務，直到今年4月宣布“退休”。事實上，按照三年前他回到得農省時的官方報道，他的省委副書記任期至少應當到2025年。

鳥格惹屢遭處分期間，張氏梅在越共中央的地位卻急速上升。她和武文賞一樣都出身胡志明青年團系統，曾擔任團中央負責職務，隨后一直從事黨務工作。2021年進入本屆越共中央政治局后，張氏梅由民運部部長調任組織部部長。然而，2023年，由于國家主席阮春福辭職，越共中央書記處常務書記武文賞接任主席，張氏梅接了武文賞的班，也成為越共史上第一位主持書記處工作的女性。

今年3月以來，武文賞、王庭惠先后辭職，張氏梅在越共中央政治局中的排序來到第三位，被外媒視為接任國家主席的有力人選。但與此同時，一些曾和張氏梅共事的高級干部陸續落馬。

3月，越共中央委員、勞動榮軍和社會部部長陶玉勇被開除黨籍、移送司法處理。陶玉勇曾和張氏梅同在胡志明青年團中央擔任常務書記，后升任第一書記，其在第一書記任上的繼任者就是武文賞。另一位曾在這期間擔任團中央常務書記的本屆越共中央委員阮青峰，早在2022年10月就被免去一切職務。

值得注意的是，就在鳥格惹宣布退休前三天，張氏梅以越共中央書記處常務書記的身份簽署了一份關于“在干部任選當中試行向負責人分配權力和責任”的規定。該規定指出，越共中央允許各級單位的“一把手”向組織舉薦自己的副手人選，但同時要對相關副職“負責到底”。即使“一把手”轉任其他職位或退休，如果其推舉過的副手出現問題，原“一把手”還是要承擔責任。

領導層結構的新變化

在王庭惠、張氏梅相繼辭職后，具備接任越南國家主席資格的人選，除了越共中央總書記阮富仲和政府總理范明政外，只剩下越共中央政治局排位僅次于上述兩人的公安部長蘇林。

本屆越共中央的最高領導機構政治局原本有18名成員，王庭惠、武文賞、張氏梅分別排名第四到第六。三人接連辭職后，加上此前辭職的范平明、阮春福、陳俊英，本屆越共中央政治局因政治問題辭職的成員已達三分之一。排名前八的成員只剩三人依然在位，分別是阮富仲、蘇林和范明政。

隨著蘇林被越共中央確定為國家主席推薦人選，他在越共中央政治局的排名來到第二位。蘇林的公安部老同事范明政繼續擔任政府總理，排序第三。潘廷鐲的排序，上升到第七。此外，增補四名成員后，越共中央政治局目前仍有兩個缺額，而未來的新任公安部長將占據其中一席。越南國會秘書長裴文強透露，國會第七次會議不會免去蘇林的公安部長職務。也就是說，最近一個時期，蘇林將繼續兼任公安部長。

同時，越南人民軍總政治局主任梁強大將接替張氏梅，出任越共中央書記處常務書記，在越共中央政治局排名第五。人民軍將領上一次主持書記處工作，還是1996年，時任人民軍總政治局主任黎可漂短暫擔任書記處常務書記，隨后他成為越共中央總書記。

在本次中央全會上首次增補進政治局的中央宣教部長阮重義，在2021年調入越共中央工作前，一直在人民軍任職，從普通一兵直至晉升為總政治局副主任，是梁強大將的副手。再加上原本就在越共中央政治局內的國防部長潘文江，軍警背景的越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占比目前為6/16，未來可能達到7/18。而本屆越共中央政治局已經辭職的6位成員，都沒有軍警背景。

與軍警背景的越共中央政治局成員比例上升、排位提高形成對照的，是胡志明青年團出身的高級干部顯著減少。武文賞曾擔任青年團常務書記、第一書記，張氏梅曾任青年團常務書記，他們隨后都成為黨務系統的主要領導。

據不完全統計，本屆越共中央遭到開除黨籍、免職或自行辭職的23名成員中，至少有7人擔任過省一級的胡志明青年團書記，包括曾和武文賞、張氏梅同期在團中央書記處任職的陶玉勇和阮青峰。而5月16日在越共中央全會上被提拔的四位新任政治局委員，無一人有團干部經歷。

另一方面，經濟戰線出身的陳青敏當選國會主席，同屬經濟戰線的“70后”、年輕干部黎明興進入越共中央政治局，維系了領導層的“脆弱平衡”。在越南領導層中，有南方工作經驗、長期在經濟戰線工作的干部，被外媒稱為“南方派”，他們和長期在黨務或公安戰線工作的干部，有較為不同的晉升體系。

5月20日，陳青敏宣誓就任越南國會主席。圖/視覺中國

2021年本屆越共中央政治局組建之初，“四駕馬車”中的阮春福、王庭惠出身經濟戰線，常務副總理范平明和越共中央經濟部長陳俊英也是專業官員出身。但他們都已辭職。河內市長朱玉英、副總理武德儋、外交部長裴青山、衛生部長阮清龍、曾任越南銀行董事長的檳椥省委書記黎德壽、經濟學家出身的越南社科院院長裴一光等本屆中央委員，也都遭到處分或主動辭職。這其中，朱玉英、黎德壽的政治前景曾被外媒看好。

近年來，一些國家和國際組織格外關注越南最高領導層中經濟戰線干部的減少。針對外部輿論，越共中央總書記阮富仲曾多次強調，反腐敗運動并不是“派系斗爭”。在此背景下，陳青敏接班王庭惠，黎明興進入越共中央政治局，頗具象征意義。

值得注意的是，黎明興曾在上海財經大學和日本埼玉大學留學，獲經濟學碩士學位后在亞洲開發銀行任職副處長、處長，2016年任越南國家銀行行長，成為當時越南最年輕的政府部長。但自2020年開始，黎明興擔任越共中央辦公廳主任，輔助總書記阮富仲工作。上一任辦公廳主任阮文年隨后出任胡志明市委書記，目前在越共中央政治局中排名第六。

此外，在四位新任越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中，紀檢干部出身的裴氏明懷、少數民族干部杜文戰都是北方人，黎明興出生于中部省份，只有軍方背景的阮重義是南方人。

對越南領導層格局的觀察，還要看越共中央政治局在下一次中央全會上是否可能再增補委員，回到18人格局。一個細節是：常務副總理范平明辭職后，經濟戰線出身的陳流光2023年1月成為副總理，接管了范平明此前分管的領域，但直到目前，他既未被明確為常務副總理，也沒有在本次越共中央全會上進入政治局。

至于越南領導層的整體人事結構變動，還需要等到省部級職位全面補齊后才算塵埃落定。由于武文賞、王庭惠、張氏梅在兩個月內接連辭職，一大批和他們相關聯的地方領導干部受到處理。僅就本屆越共中央委員而言，今年以來，就有廣南省委書記潘越強、林同省委書記陳德泉、永福省委書記黃氏翠蘭、北江省委書記楊文泰被捕或辭職，與他們搭班子的省長、省委副書記亦多遭處分。目前，公安部C03調查的多個地方建設腐敗窩案，正在進入“深水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