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廣宇

指揮家鄭小瑛(左)。本文圖/視覺中國
5月10日,廈門嘉庚劇院,清涼的夜風吹進劇場,歌劇《費加羅的婚姻》即將開演。一位頭發灰白、身材高大的老人向樂池中探著身體,對樂隊做著開場前的叮囑。“是鄭老師!”提前進場的觀眾們迅速圍攏在她身邊,快門聲不斷在她身邊響起。在這樣嘈雜的環境之下,老人絲毫不受影響,堅持用洪亮、清晰的聲音將話講完。當她轉過身,被工作人員攙扶著走向觀眾席時,人們才意識到,眼前這位名叫鄭小瑛的老人,已經94歲高齡了。
從空間和時間兩個維度來看,指揮家鄭小瑛都是一個獨特而珍貴的存在。在中國乃至全世界,以九十多歲的高齡活躍在古典音樂界的第一線,精力、工作強度都不遜于年輕人,這樣的音樂家并不多見。而在歷史上,鄭小瑛也是新中國第一位交響樂女指揮,而且在33歲時就登上了國際級別的指揮臺。1962年,鄭小瑛在蘇聯留學時,在國立莫斯科音樂劇院指揮了難度極高的普契尼歌劇《托斯卡》,獲得了海外音樂界的矚目。
工作數十年,指揮了無數場音樂會和歌劇后,鄭小瑛在退休后依然持續工作,通過辦樂團、制作歌劇等方式,致力于古典樂的普及與傳播。近幾年,為了推廣歌劇藝術,鄭小瑛的工作室開始在Bilibili、抖音等平臺上傳鄭小瑛親自錄制的視頻。視頻中的她表情生動,偶爾抖抖包袱,甚至會說“N個”“躺平”這樣的網絡語言。鄭小瑛開始在年輕人中間有了影響力,有人叫她“硬核奶奶”,形容她的樂觀和酷勁兒。
而鄭小瑛笑稱,她是被年輕的小同事“裹挾”,才做起了上網分享這件事,而且并不排斥繼續做下去。“我是心甘情愿的。”她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94歲的鄭小瑛永遠不知疲倦。她說起話來仍是中氣十足,思路也極為清晰。最近,她在為這部剛在廈門首演完畢的中文歌劇《費加羅的婚姻》擔任音樂總監,經常要工作到凌晨一點,對演出內容的各個環節進行檢查。從音樂、演奏、歌詞修配的問題,再到歌詞字幕,她都要嚴格核對。首演時坐在觀眾席上,她還是會全神貫注地盯著字幕,并當場給自己審核過的字幕又挑出了一個錯別字。
不過,即便工作強度如此之大,鄭小瑛還是保持著每天早上八點多起床的生活規律。起床后,她要先做一套健身操,因為腿腳不太好,這套操只能在床上進行。她對此表示遺憾,并感嘆年輕人還是要多爬山、跑步,“我年輕時也經常做這些的”。自律生活的另一面,是鄭小瑛在飲食上的不在意。她愛喝全糖咖啡,對甜點興趣十足,吃飯時還要加重鹽,她的每個飲食習慣都不符合營養學常識,卻依然能夠保持身體健康,聽起來十分不可思議。
最近這部讓鄭小瑛投入了不少精力的歌劇,也和她本人有著奇妙的緣分。它曾是1983年中央音樂學院歌劇系首批畢業生在中國首演的一部中文歌劇,當時的指揮就是鄭小瑛在中央音樂學院的學生、今年也近80歲的女指揮家吳靈芬。2019年9月,鄭小瑛的學生、好友們為她慶祝90大壽時,歌唱家章亞倫和吳曉路夫婦提到,他們曾在1983年那版首演的《費加羅的婚姻》中扮演了伯爵夫妻,因戲結緣,戲里戲外都成為戀人,并剛剛度過了結婚40周年的紀念日。說到興頭上,夫妻倆即興唱起了《費加羅的婚姻》中的一個經典片段,這個場面,讓在座的人都感慨萬千,仿佛重新回到了當年美好的青春時光中。后來,鄭小瑛和劇中費加羅的扮演者劉克清聊天時提到,能不能再把當年出演這部戲的老演員們,包括指揮吳靈芬都湊到一起,再“玩”一回?慢慢地,這個“局”就這樣攢起來了。
實際上,《費加羅的婚姻》不僅承載了主創們的美好回憶,也是歌劇史上的一部重要戲劇,值得花大力氣復排、介紹給觀眾。這部莫扎特創作的代表歌劇,是在法國大革命之前第一部挑戰貴族權威,強調平民力量的喜劇,在題材上頗具前衛性,其中那些繁復又迷人的多種類重唱也有極高的藝術價值。這一切,讓《費加羅的婚姻》成為高雅藝術入門者必須觀賞的一部劇作。做這種復排和“科普”,自然也是她努力工作的動力之一。
而且,《費加羅的婚姻》也是一部擁有中文翻譯版本的歌劇,這和鄭小瑛“洋戲中唱”的理念恰好對上了,這也是她想做這部戲的另一個原因。實際上,她并不同意如今市面上流行的歌劇必須聽原文演唱的觀點,因為她覺得,原文歌劇造成的語言障礙會導致觀眾一直盯著字幕,分不出精力去觀賞舞臺上真正的演出。為了讓觀眾能更加順利地欣賞這部歌劇,她1984年在中央歌劇院指揮《費加羅的婚姻》時,又對蔣英和吳靈芬的“配歌”(即將翻譯好的中文歌詞按音樂的邏輯配到已有的旋律中去)反復進行了推敲修配。這次,為了讓觀眾們能夠更好地理解這部歌劇,鄭小瑛還特地錄制了四段歌劇導賞,分別放在這部劇的四幕之前,透過大屏幕播放給觀眾。在視頻里,她解說了每一幕大致的劇情,告訴人們其中的哪些段落有欣賞價值,值得欣賞的“笑點”“聆聽點”又在哪里。
很少有人能夠像鄭小瑛一樣,用如此細致的態度服務古典樂的觀眾。而這些是她在早年間就開始踐行的事情,也是她的日常習慣。1979年秋天,鄭小瑛擔綱指揮中央歌劇院的歌劇《茶花女》在北京復排,當時,很多人對歌劇毫無概念也不知道如何欣賞,現場一片嘈雜,甚至有人聊天、嗑瓜子。受了這次演出的刺激,在《茶花女》后續的演出中,鄭小瑛開始站在劇院門口,拿起大喇叭給觀眾宣講如何欣賞古典樂,沒想到慢慢有聽眾接受、喜歡上了她的宣講。后來,她把大喇叭改成了每場她執棒的交響樂或歌劇演出時的現場導賞講座,久而久之,有人把她這個傳播知識的方式,總結為“鄭小瑛模式”。
而隨著新媒體技術的進步,以及她這些年的“觸網”,“鄭小瑛模式”也有了新的玩法。前一陣子,鄭小瑛在福州指揮《茶花女》,第一場演出之前,她先做了一場導賞講座,到了第二場演出的時候沒有安排講座,她本來計劃著站在樂池里,親自給觀眾們講點內容,后來,工作人員直接將她先前導賞的內容打在了字幕里放出去,讓來劇場的人都能通過屏幕學習,也節約了她的體力。“孩子們給了我這個驚喜,這次(介紹《費加羅的婚姻》)我就更偷懶了,干脆坐在觀眾席里自己當觀眾了。”說起這個,屋子里又響起了她標志性的、洪亮的大笑聲。
如今的年輕人喜歡鄭小瑛生機勃勃的樣子,崇拜她豐富的學識和對音樂的熱忱,卻很少有人能真正體會,她是從一個什么樣的年代,帶著什么樣的心態走過來的。鄭小瑛曾自我調侃是“20后”(她生于1929年),她從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就讀于南京著名的“淑女學堂”金陵女大,并在讀大學前就具有了高超的鋼琴演奏技巧。這樣一個家庭條件優越的女孩,卻在1948年,在時代精神的感召下,主動離家出走來到河南中原解放區。
就像聽到了貝多芬《命運交響曲》那心跳般的旋律,鄭小瑛勇敢地踏上了自己選擇的命運之路。去參加革命說起來浪漫,實際上卻是冒著生命危險在追求理想。最終,幸運的鄭小瑛和好友安全結伴抵達了解放區,一到那里,她就要學著睡通鋪,吃粗糙的糧食,在溫度達到零下的冬天,10人小組只能分配到一小桶共用的熱水,她就只能這樣洗臉,但鄭小瑛很快適應了這一切。
性格勇敢、熱情的鄭小瑛脫離了遍地淑女的環境,才華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施展,樂感極強又有鋼琴功底的她,加入了中原大學文藝訓練班(后改為中原大學文工團),開始教當地毫無音樂基礎的同事們識譜、唱歌。新中國成立后,因為高超的天賦和優秀的工作表現,鄭小瑛被保送到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就讀,讀書期間,她又因為天賦極強,被來中國訪學的蘇聯指揮家杜馬舍夫一眼相中,選為弟子,跟隨他學習合唱指揮。1960年,鄭小瑛又被公派到莫斯科國立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進修歌劇—交響樂指揮,前途一片光明。
當時,大環境已經有了變化,但鄭小瑛為了學習,還是選擇在莫斯科心無旁騖地努力。可貴的是,她的幾位蘇聯老師,都在為她作為一名中國女性走上指揮臺創造條件,包括她在莫斯科國立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的導師安諾索夫,在北京時師從的老師杜馬舍夫和“伯樂”資深歌劇指揮家巴因。1962年10月,在巴因的舉薦和指導下,鄭小瑛以研究生的身份在國立莫斯科音樂劇院指揮了難度極高的普契尼歌劇《托斯卡》,成為第一位登上海外歌劇院指揮臺的中國人。
可能是受到這些師友的影響,鄭小瑛也慢慢形成了一種堅持自我的拓荒者人格。到了晚年,她經常單槍匹馬地拉起一支隊伍,哪怕條件不允許,她也要憑自己的努力創造條件做成事情。1998年,離休后的她受到邀請,以近70歲的高齡孤身來到人生地不熟的廈門,參與創辦了“公助民辦”的廈門愛樂樂團。剛到廈門時,她感覺絕大多數人不了解古典音樂,更別提花錢買票去聽了。她不信邪,還親自給一些嘉賓送了票,希望他們幫忙擴大影響力,結果來的人也是寥寥無幾。但最終,鄭小瑛還是把她的“周末音樂會”辦了起來,在擔任廈門愛樂樂團藝術總監期間,她每年要指揮四十多場音樂會,而如今,古典音樂已成了廈門的一個城市標簽。
今天,對于她所從事的歌劇制作傳播,她依舊采取這種孤勇的態度,她知道歌劇是高端小眾藝術,需要政府和社會大力支持,而無法獲得任何經濟效益回報的,而她卻“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目的就是要宣傳、推廣以聲樂演唱為主要表現手段的高端綜合性藝術——歌劇。歌劇藝術是一門以科學的發聲方法為基礎,不用話筒、音響等工具的傳播,僅憑演員天賦的嗓音和高超的聲樂技藝就能讓美妙的歌聲在劇場內傳播,使人產生心靈震撼的藝術。在她看來,演唱歌劇,是只有“塔尖”上的人才能做到的事,加上綜合了音樂,戲劇、舞蹈、舞美、服裝等藝術,歌劇的腳本也多改編自文學名著或取材于重要歷史人物,重大歷史事件,因此欣賞歌劇一定會在享受美妙藝術的同時,擴大人們的知識視野,提升文化修養。創作和上演歌劇是一項寓教于樂的文化事業,它的巨大投入完全不可能從商業行為上來彌補。于是,他們只能在政府提供的有限經費中,獲得各位參與藝術家的熱情支持和理解,盡量壓縮舞美等物質投入,尊重表演人才,嚴守藝術高度,在短短一兩年里,保證了《紫藤花》《茶花女》《快樂寡婦》《帕老爺的婚事》《弄臣》和《費加羅的婚姻》等歌劇的成功呈現。“如果將歌劇表演也進行電聲擴大,‘摻假、用‘奪眼球舞臺裝置的商業化運營,我擔心聲樂藝術將會永遠失去它尊貴的舞臺。”鄭小瑛如是說。
聽起來,鄭小瑛對歌劇藝術還是懷揣著一份理想主義。不過,不喜歡空談的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有什么特別的情懷,“什么精神?說不出來。”她只是覺得,可能自己天生有一點正義感,凡事都要追求公平正義。當年,正是這一點點正義感,召喚著她走出了家門,走進了更廣闊的世界,之后,也支撐著她走過了近百年的歲月。
對待工作嚴格的人,在生活中通常沒有太強的親和力,不過,這件事在鄭小瑛身上卻成了例外。在劇場里,觀眾們總會情不自禁地跟隨她的腳步,圍繞著她,和她聊天。盡管她在指出身邊人工作的錯誤時,總是直接又嚴厲,不留情面,但是身邊人反而因此跟她更親近。無論已經是79歲的指揮吳靈芬,還是鄭小瑛身邊年輕的工作人員,似乎都習慣了與這位“硬核奶奶”這樣直來直去地相處,并經常和她上演一些逗趣的對話。《費加羅的婚姻》演出前,吳靈芬嘴上說著“鄭老師今天又來記我的小錯了”,但她又會把鄭小瑛給她提建議的字條保存起來,還開玩笑說,將來要把這些字條“做成文物”。
感染人們的,或許是鄭小瑛一以貫之的真誠。就像她常說的那句話“唯樂不可以為偽”一樣,在嚴肅的業務批評過后,她依然滿懷真誠地關懷著她的學生們。《費加羅的婚姻》在廈門的演出結束后,鄭小瑛的工作人員需要奔赴福州,為下一場演出做準備,而下一次演出的指揮還是年事已高的吳靈芬。他們啟程時,鄭小瑛馬上叮囑他們要照看好吳靈芬,關注她的身體情況。“她也是能扛的拼命三娘啊,你們要關心她。前天一場彩排下來,她的腰都快不會動了。如果她不舒服,你們要趕快找人給她按摩啊。”外表嚴苛的她,天然帶著一個母親的嚴厲和溫暖。

2018年10月11日,鄭小瑛與山西太原一支民樂團排練。
在鄭小瑛的指揮生涯里,她從未感受到什么性別歧視。不過,她也慢慢注意到了全球其他女性指揮家的處境。在蘇聯留學時,她聽自己的老師說過,他很少招收女學生,是因為很多女性結婚之后不得不放棄指揮事業。1987年,鄭小瑛曾在美國與電影《指揮家》的原型安東尼婭·布里珂有過交流,布里珂問鄭小瑛,中國有沒有歧視女性指揮?鄭小瑛回答,我是中國中央歌劇院的首席指揮,還是中央音樂學院指揮系的教授、系主任。布里珂聽完感慨地說:“你很幸運!在美國,對女指揮是有很深的偏見的!”在這部電影里,鄭小瑛才得知,布里珂在德國留學時也曾經是柏林樂團的第一位女指揮,但此后卻沒有好運,直至去世,布里珂也沒有等來一個屬于自己的樂團。這時,她才真切感受到布里珂內心的孤獨。
她很少旗幟鮮明地談到這些問題,只是實際地與身邊的女性音樂家一起做著工作。早在1989年,鄭小瑛與其他女音樂家一起創辦了中國第一個完全由不計報酬的女音樂家志愿者組成的 “愛樂女”室內樂團,雖然樂團只存在五六年時間,但在當時也是先鋒之舉。近年來,她也在關注華人女性指揮家的動態,在談到中國女指揮的職業生涯時,她說: “現在我們已有多位優秀的女指揮家,但是她們的知名度還不高,有的還在第二線幫那些大指揮們‘打底,做預先排練。指揮的職業崗位少,更新換代也慢。我之所以成名,是因為我不僅是中國的第一位歌劇—交響樂女指揮,也走在了世界女指揮的前邊,才引人注目了。”
九十多歲還在高強度工作,親力親為,除了她的人生態度“小車不倒盡管推”, 還因為目前還沒有人能夠接替她做這些高級藝術工匠般的工作。她相信,一定會有既熱愛藝術,有高瞻遠矚的理想追求,又能夠埋頭實干,不計個人得失的接班人出現。這位“硬核奶奶”,當前還在繼續著她的工作,即使腿腳不便,她還在為還不熟悉歌劇的觀眾認真選擇中外劇目,為大眾走近西方經典歌劇精心完善中文配歌,組織邀請表演團隊,親臨排演現場,去年還親自指揮了三場大歌劇《弄臣》的演出,國家大劇院的音樂總監呂嘉感嘆:“這么高齡還指揮歌劇演出,這在世界上也是奇跡啊!”這種狀態,就像她在B站對網友留言回復時說的那樣:干活兒是最實際的。
她的真誠實干,如同一部強勁有力的交響曲,在年輕人心中留下了真切的回響。5月11日晚上11點,當《費加羅的婚姻》在廈門的首演結束,眾演員謝幕,當他們從臺上向坐在觀眾席里的鄭小瑛招手表示謝意時,全場觀眾也起立,熱情地向她鼓掌歡呼,那一瞬間,她或許正在感受著一位音樂家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