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繼訓
牛年一過,王家莊的王貴子就虛歲六十了。六十年一個甲子,他在這一個甲子里碌碌無為,似乎什么事也沒干成。因此,他在王家莊眾人眼中輕得如一根雞毛,或者說如一只螞蟻。長輩大都對他不屑一顧,與他說話的口氣都顯得輕蔑;同輩人與他說話又都叫著他的外號王二吊(他其實排行老三),口氣是既有輕蔑又含戲謔;孩子們見大人對他這個樣子,也就更不拿他當回事,經常隔著很遠就喊他的外號。起哄著,像耍一個大腦炎后遺癥的患者。
有一次,王貴子熱血陡漲,太陽穴上的青筋蹦得很高,感覺自尊受了傷害,人格遭了挑戰,抓起墻根的一張鐵锨,朝罵他的幾個孩子攆去,把锨朝一個跑得慢的孩子掄上了,孩子的腦袋被砍了一道口子,鮮血直流,驚動了鄉里派出所。除罰他承擔孩子的治療費、營養費之外,還送他進文峰山的拘留所呆了一個禮拜。出來后,他覺得委屈和冤枉,便到村委找書記王大耳朵訴苦,說是那個小王八蛋先罵的我,他見我就罵,不是一次兩次了,按輩分他得叫我大爺呢……
王大耳朵掏出一包蘇煙拆開,抽出一支點上,看了王貴子一眼,又抽出一支遞給他,說:你也來支好煙開開葷。接下來說話的口氣也不像從前那么生硬如鐵。他說:孩子是祖國的花朵,是弱勢群體,法律上寫的明明白白,要切實保護弱勢群體。你也別到處找了,再找的話就是韭菜包子往外臭。你若聽話,我就安排你到村里的衛生保潔隊工作,掃掃大街,運運垃圾,活路輕松得很,一月一千五呢。一天平均50元,你就是賊吃賊喝也花不了的,這也算村里對你當年沒撈著當兵的一種補償……
于是,王貴子就乖乖聽了王大耳朵的話,穿上縣環衛局統一發放的背印黃字的紅色馬甲,成了村衛生保潔隊的一員。他原來在般陽城勞動大廈下的勞務市場干零工混日子,見他許多時日不到勞務市場來了,熟悉的工友便打電話問他去哪高就了?
他聲音很嘹亮地對那人說,我調村上工作了。那個工友嚇了一跳,說:我靠,最近沒聽說村委換屆呀,你調村上干啥了?
王貴子便干咳兩聲,支吾了幾句,把手機掛了,到底也沒告訴人家他在村上具體干啥。
王貴子的出身并不寒酸。老爺爺曾考取清朝末年的貢生,爺爺念過天津講武堂,加入軍閥孫傳芳的隊伍后,28歲便晉升旅長。這爺倆曾在般陽城內置下二層豪宅,在文峰山下買下百畝良田,日子扶搖直上,備受矚目。只是世事滄桑,家境敗落,豪宅頂了債,父親領著一家人于1948年春天般陽城解放后回到了文峰山下的故鄉王家莊。
據說,王貴子之所以在眾人眼里輕如雞毛,和三件事情關聯甚密。
第一件是讀書的事。王貴子共兄弟三個,大哥叫大貴,二哥叫二貴。大貴和二貴分別生于1946年和1947年,那時一家人還住在般陽城的豪宅。從上一年級開始,這兄弟倆的成績一直優異。特別是大貴,一直是班中第一,若考第二就尋死覓活。高考時,離清華的錄取線僅差一分。二貴的成績也名列前茅,只因高考那年“文革”開始,未能如愿以償。王家莊的人都夸這兄弟倆隨老輩聰慧過人。有句俗話叫一母生百般,王貴子的學習成績卻與兩個哥哥大相徑庭。按正常情況他的名字應該叫王三貴,但母親從生了二貴后風寒入里,十三年沒再懷孕開懷,經般陽城一個老中醫持之以恒的中藥調理,終于在1961年的春天梅開三度,懷上第三胎,1962年的正月里生下第三個兒子。沒出滿月,老婆婆便請了鄰村的孫瞎子來給這個孫子算卦。孫瞎子瞇縫著白眼珠子,口中念念有詞:時隔數年,又喜得貴子,得在二月初一和十五上兩場大供感謝上蒼的恩賜呀,這孩子命貴運佳,前程無量。名字嘛得和兩個哥哥稍有差別,就叫貴子吧,你們是喜得貴子呢,上學時大名就叫王貴子。貴子貴子,善于學習嘛。
實踐證明,孫瞎子這最后一句話是信口雌黃的一句順口溜而已。這個王貴子最不擅長的就是學習,只要考試排名,十拿九穩倒數。同學又給他出了“順口溜”:貴子貴子,倒數第一。也就是自那時起,王貴子經常遭受老師、同學乃至家人的白眼。但他內心相當不服,便用一種特殊的形式奮起反抗,以證明自己另有奇才。他開始從家里的虛棚和炕洞里找出大貴和二貴看過的一些和上學考試無關的閑書日以繼夜地翻弄閱讀。如《無線電知識》,如《收音機構造》,如《馬克思的故事》,如《魯迅與許廣平》……
初中還沒畢業,貴子便輟學回家。父母被迫無奈地認可這個現實。但他依舊莫名其妙地成天擺弄那些雜亂書籍,經常耽誤了去生產隊出工。父親見他整日恍惚的樣子,以為他精神出了癥候,便找上二貴等人,強制性的把他弄去精神病醫院查病。醫生動用各種手段檢查,啥病也沒查出,只開了一包幫助睡眠的艾司唑侖片打發出門。
父親便說服自己沉穩下來,找來王貴子,心平氣和地與他促膝談心。父親說:你整天弄這些閑書有啥用呢?
王貴子振振有詞:我上學堂不行,自學不一定不行。
父親又說:你光這樣搗鼓,怕以后找不上媳婦。
王貴子不以為意,口氣輕松:據我看的這些書中講,馬克思和燕妮、魯迅和許廣平結婚的時候都晚得很,他們為了事業……
父親聽他說到事業,竟撲哧一聲笑了,說:我真看不出你還有什么事業,你成天研究無線電,鼓搗半導體,那我考你一下,你說收音機有哪些主要部件吧?
王貴子的嘴角也掠過一絲冷笑,說:你也太不把我當回事,那本書我快看爛了,主要部件我當然知道。
父親上了犟勁,追根刨底地又問:你知道快說呀,收音機有啥主要部件?
王貴子反用輕蔑的目光瞥了父親一眼,胸有成竹地說:主、主要的有個唱(晶)體管,還有一個……
父親瞪大了眼睛,表情一下變得很驚愕:你說啥?唱體管?你是俺爺呢,那個字念晶不念唱……一氣之下,父親把那幾本書從貴子睡覺的屋里找出來,劃根火柴點著燒了。
王貴子對父親的行為很是憤懣,氣呼呼的扔下一句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話就往大門外跑。推開大門,他看到一群孩子和幾個大人正擠在門口偷聽他們爺倆的對話。從此,王貴子研究的收音機里有個唱體管的笑談不脛而走,家喻戶曉。他也因此又得了一個“唱體管”的綽號。
第二件是媳婦的事。盡管父親對王貴子的希望降到了冰點,但作為父親,為子女成家立業是一樁天職。父親連續幾年低三下四,托親求友給王貴子說媳婦,近村的人模樣相中了,一打聽他成天傻了似的研究“唱體管”,便即告吹。父親又把目光伸向了東南山區。終于從那淄博海拔最高的那個村子引來一個胖胖的、黑黑的姑娘與王貴子相親。謝天謝地,叫桂蘭的姑娘沒有提及“唱體管”的事,咬著指頭,微微笑著表示了同意。父親暗中示意家內外的人將訂婚程序的速度放慢下來,一直拖到太陽落山,城里沒了去山里的客車,父親便讓媒人動員桂蘭姑娘住下來,因為房少,便住到了王貴子臟乎乎的屋子里。父親是想讓王貴子與姑娘同房,生米做成熟飯。姑娘倒沒說什么,可是大街小巷卻找不到王貴子了。半夜里倒是從生產隊的驢棚找到他了,他卻死活不回去,口中振振有詞:我遵紀守法,不干傷天害理之事。差點沒把父親的眼珠子氣得彈跳出來。
兩年以后,王貴子到了結婚的年齡,但他卻無動于衷,還是成天干他的活,看他的書。其間還又多了一個新毛病,推車時老是在車把上掛一個半導體收音機,按時收聽中央電臺的英語節目,至于他聽懂聽不懂,別人無從知曉。常有人開貴子的玩笑:又聽唱體管呀老貴。他也只是大度地笑笑不說什么。
急眼的還是他父親。這天又叫他去談話,說:貴子呀,你今年得結婚,你二哥的新房蓋好了,今年就可把舊南屋騰出來,到時去買兩桶白涂料將南屋刷一下就行,咱沒錢吊頂裝修。
王貴子沖父親點點頭,似乎心不在焉。
父親對他的表情像沒察覺,又說:當務之急是選個時間,你和媒人到女家一趟,定個結婚日子。
王貴子這回專心致志地聽了,可他卻說要我看不一定一到年齡就結婚……
父親一聽這話,火冒三丈,說:到了年齡不結婚干啥?你是馬克思呀?你是魯迅呀?你得知道可憐父親這把老骨頭呀,再過幾年我就不能操心了。
王貴子見父親發火,馬上低頭說:好,好,聽你的,聽你的。
過了一天,王貴子與媒人要到東南山里給女方送日子。媒人說他:你趁早從村里開上介紹信,到女方公社民政辦公室一塊把結婚證領了算了。
于是,王貴子便到村委辦公室找上那個花白頭發的女會計,開具領取結婚證的介紹信。
女會計從抽屜拿出村里的信箋和公章,在信箋簽上龍飛鳳舞地寫上:“茲介紹我村村民王貴子,1962年3月生”后,便停住,抬頭問王貴子:你媳婦叫啥名?
誰也不會想到,如此普通而簡單的問題卻把王貴子難住了。他滿臉憋得像副豬肝,結結巴巴地說:我、我還知不、不道來……
女會計哈的一聲笑了,笑得前仰后合,滿眼淚花說:好你個王二吊子,訂婚兩年了,還不知你媳婦的尊姓大名,你創世界奇跡了!
王貴子便又說:嬸你稍等,我回家問問俺爹。便推門而出,逃跑似的回到家,真的問了他父親。
父親也被他問得哭笑不得,說:這輩子誰跟了你做媳婦,算是倒八輩大霉了。
媒人也嘆口氣,對王貴子搖搖頭:說你啥好呢?
一家人想方設法,對王貴子身上的瑕疵捂捂蓋蓋,遮遮掩掩,終于把那個東南山里姑娘桂蘭娶進家門,和王貴子入了洞房。王貴子遵紀守法,按照程序春播秋收,也像正常人一樣生出了一個女兒。可在結婚剛剛兩年,女兒一周歲多點的時候,桂蘭卻哭得稀里嘩啦地抱著女兒回了娘家,臨走撂下一句話:俺和王貴子的日子沒法過,俺要離婚!
父親又馬上給媒人送了兩瓶曲阜老窖,外加一只母雞。想讓他領王貴子去東南山里給桂蘭道歉賠罪,讓她回來,為了女兒,好歹把日子過下去。可王貴子卻擰起犟筋,說:《婚姻法》說了,結婚自愿,離婚自由,隨她去吧。
媒人只得一人前往,但卻交涉無果。過了幾天,桂蘭便起訴離婚,父親又找上王貴子,像求他似的說:為了閨女,你去給桂蘭賠個禮。他還是不從,父親便抄起一條蠟棍動粗,王貴子見勢不妙,落荒而逃,一連三天不見人影。
法院判決時,一切都很順利,但在女兒的戶口問題上,王貴子主意堅定,姑娘的戶口便繼續留在了王貴子的戶口簿上。
第三件是當兵的事。別看外號王二吊的王貴子身上有許多不盡如人意之處,卻長得身材魁梧,相貌堂堂。莊里的老人們早年見過一身戎裝的貴子爺爺,都說貴子的相貌像從他爺爺身上扒下來的,桂蘭當年相中王貴子,很大程度上是被他的相貌所征服的。貴子聽人們說他長得像爺爺的話多了,心里不免飄飄然起來。經常找來鏡子,拿著爺爺的戎裝照片和自己的相貌做比較。這一比較,讓他真的發現了他與爺爺的許多相似之處。但也有不及爺爺的地方,比如額頭,也即天庭不如爺爺的寬闊飽滿,他便偷偷的到鄉里診所買了一把明晃晃的鋼精鑷子,夜深人靜時照著鏡子把額頭周圍多余的毛發一根根用鑷子拔下,開發額頭的面積,力求與爺爺的相貌進一步酷似。
他還跑到鄰村孫家莊,花十塊錢找孫瞎子算了一卦。問若從軍,有無前途。孫瞎子又翻著白眼珠子,掐著指頭肚子,口中念念有詞:你出身不凡,劍鋒金命,財旺官星,意志剛硬,如若從戎,富貴注定……
王貴子18歲那年的秋天剛過,冬季征兵提綱便下發了。莊里大街小巷貼滿花花綠綠的標語口號。
王貴子第一個寫了入伍申請書,盡管字跡歪歪扭扭,內心卻如火焰一般。但去鄉里體檢時,村里卻沒有通知他。他就去找王大耳朵,王大耳朵沒拿正眼看他,敷衍道:今年名額太少,明年吧。
過了一年。王貴子19歲。秋后村里又貼滿征兵的標語,他又第一個寫了入伍申請書,這回寫了兩份,一份給村黨支部,一份給了王大耳朵。可到體檢時又沒他的事,他又跑到村委找王大耳朵。王大耳朵這回正眼看他了,臉上也和顏悅色,說:你王貴子積極要求參軍,保衛祖國,精神可嘉。可這次條件更嚴了,鄉武裝部負責把關審查,我看等明年吧。
又過了一年,王貴子20歲了,也是他入伍年齡的最后一年。還沒等《冬季征兵提綱》傳達,他就把兩份入伍申請送到了村委,還是一份給黨支部,一份給了王大耳朵。待到村里又開始貼標語口號,王大耳朵又在大喇叭上哇啦的時候,王貴子咬破指頭,在一張白晃晃的紙上寫了血書。血書只有八個字:我要當兵!誓死當兵!
王大耳朵有些驚恐地接過血書,拍拍王貴子的肩膀說:好,好,有血性,是個當兵的材料,我要親自向鄉黨委匯報你的情況。
這回比前兩年大大推進了一步。王貴子參加了鄉里、縣里的體檢,很順利,身體杠杠的。過了幾天,王大耳朵和鄉武裝部的一名年輕干事來到他家,王貴子和家人們喜出望外,以為他們是來送入伍通知書的。
王大耳朵主人似的招呼說:大家都坐吧,我和鄉里的領導來,是要說說貴子當兵的事。
那個年輕的武裝干事說身體沒問題,政審不合格。
王貴子把兩只拳頭攥得咔吧響,問:我出身下中農,咋著不合格?
王大耳朵很和藹地按著貴子的雙肩讓他坐下,然后從兜里摸出一個皺巴巴的本子打開,干咳兩聲后,一本正經地說:有這么三條,一是你爹在城里當過少爺;二是你爺爺是當年軍閥隊伍中的旅長;三是你的老爺爺是清朝末年的貢生,屬于封建殘余。
王貴子猛地站起身,要咆哮發火,被父親使勁摁下了。父親問王大耳朵和那位干事:貴子他連見都沒見他爺爺和老爺爺的面,咋就不行呢?
王大耳朵又干咳兩聲,說:你這就外行了吧?雖沒見面可有血緣關系呢……
貴子滿眼淚花,咣當一摔門走了。過了片刻,王大耳朵也對貴子父親說:等貴子回來,你好生勸勸他。說著拉起年輕干事悻悻地走了。
你說這個王貴子在人生的重要時期,接連遭遇這么三件大事,鄉鄰們怎么會對他刮目相看?他怎么能夠出人頭地?
然而,當2020年的冬季來臨,王家莊又緊鑼密鼓地籌備明年初春村委換屆工作時,各種大道小道的信息在社會上不脛而走,廣為傳播到人們的耳朵里腦海中。王貴子的內心也躁動起來,夜里經常失眠,上班常常誤點。王大耳朵發現了王貴子這一段時間以來精神恍惚,便找他談心,問他怎么回事?
其實王貴子最不想見的人就是王大耳朵,因為他的心事和王大耳朵有關。這個王大耳朵在王家莊快四十年了,一臉橫肉的臉龐整天喝得紅撲撲的,村里的舊村改造有頭無尾,村民意見不小。可每逢村委換屆,眼看他要歪筐下臺,到最后又總能逢兇化吉,有驚無險。聽說對明春的村委換屆,村里有好幾個人,其中有兩個在外將企業做得風生水起的老板也聲稱回村參加競選。他王貴子也要競選村主任,實在不行弄個委員干干也行。爺爺曾寫下一張宣紙書法“大展宏圖”,他從來不在屋里懸掛,這次卻悄悄掛在了外間墻上。他的這些想法還處于萌芽階段,不能讓別人知道,特別是王大耳朵。所以對王大耳朵的問話,他回答的含含糊糊:沒這么回事。
王大耳朵又問:上班咋光誤點?
王貴子便閃爍其辭:我這段夜里失眠。
王大耳朵便用手指戳他額頭一下,說你可得在保潔隊給我老實干,不然我可換人。
貴子嘴上沒再說什么,心里卻想太陽不能光晌午,你也有黑天的時候,我看明春差不多。
給王大耳朵兩個腦袋,他也不會想到,這個木木訥訥的王二吊子,六十歲了還生發了競選村主任的念頭,真是應了那句俗話:人吃雜糧五谷,什么玩意也出!
王貴子產生競選村主任的念頭源于村里這次分錢。其實,舊村改造他第一批分到樓房時他就動過這方面的花花腸子。
村里這次分的是文峰山下被房地產開發商征去的150畝建設用地的錢。這地的價格分兩部分,一部分是國家按政策補貼的,每畝地9.9萬元,另一部分是與開發商談判得到的補償,每畝地22.1萬元,合計每畝32萬元。王家莊地處城郊,這幾年開始納入城區規劃。八年前在全市率先成立了股份經濟合作社,這筆錢村民按股分配,每股4萬元,王貴子和他的女兒是兩股,一下又要分得8萬,這讓他非常得意。如果他當時不任性堅持,女兒怕是早不姓王,更無從談起能加入王家莊股份經濟合作社,成為天經地義的原始股,參加這次分錢。他頓時覺得自己也有兩把刷子,這是讓他動了競選村主任念頭的最初起因。
因了這個起因,他又想起了三十年前的一件事。大約是上世紀90年代的初期,上級下了文件,對農村個人名下的閑地進行整頓管理,推行有償使用的辦法。他的院墻外面有一個本家二叔的閑園,半畝多地,常年荒蕪。二叔在縣城工作,有好幾個閑園,都是他父親解放前做生意時置辦下的,五十年代確權后,一直都在他的名下,如今搞有償使用,按平方交費,他不堪重負,想無償交給村里幾個。王貴子聽說了,立刻找上二叔,讓他把和他院子相鄰的那個閑園過戶給他,費用他付。
二叔問他:你弄這干啥?如今批宅基地都不花錢。
王貴子眼珠一轉,略帶狡黠地說:我不蓋屋,我想扎個大棚養蘑菇哩。
許多人看不懂王貴子的做法,說他的外號沒起錯,真正的王二吊子。
但王家莊進行舊村改造時,早已在王貴子名下的半畝閑園,卻按照縣、鄉、村三級出臺的政策,正正當當地置換了一套120平方的樓房,當時的市場價就值60多萬,加上王貴子舊房置換的那套,他就擁有了兩套,確權登記時,他給隨母生活的女兒登記了一套,使多年不相往來的父女間也有了走動。
當年那些說三道四的人羨慕嫉妒恨,又說王貴子是瞎貓碰上了死耗子,那時他也沒想到那破閑園子能換樓房……
可王貴子理直氣壯,脖頸上的青筋跳得老高,竟說他早看到今天舊村改造,破園子也能換樓房這一步了。別看我表面傻兒吧唧,埋埋汰汰,其實我智慧多得很,許多決策也英明得很,當個村主任也淡得很。從那開始,人們發現王貴子在村里走路時,腰板比從前挺拔了許多。
而最使王貴子得意洋洋的,是最近發生的這樁事情。
據一個在村委干財務工作的人透露的可靠消息,文峰山下的那150畝建設用地款,縣政府和開發商早就打到村里的賬上了,可王大耳朵為什么壓著不分呢?傳說王大耳朵把這筆400多萬的款項轉到一個大公司理財去了,王大耳朵成天開著的那輛呱呱新的黑色轎車就是那個公司“借”給他的。
于是村里的三五個好事者就到村里找王大耳朵討說法。
王大耳朵感覺他在村里經營多年的權威受到挑戰,便板著面孔,說:你們聽信謠傳,不辨是非,那150畝地錢我就是貪了,有本事你們告我吧!
那幾個人便在村里到處說,王大耳朵把150畝地錢不是挪用就是貪了,我們得到鄉里上訪討個說法。于是十幾個人便去了鄉政府,堵在大廳門口,說非要面見一把手。
王貴子就在這伙人群中。那天,他特意穿了一個黑色的西服褂子,照著鏡子梳了梳前額很寬的大背頭,覺得自己很有派頭,比王大耳朵高大威武,像個當村主任的坯子。
鄉黨委書記真的出面了,是個女的,很年輕。她徑直來到人們面前,越過那個站在隊伍前的領頭者,第一個和王貴子握手。很和藹地說:天氣冷,快招呼大伙到二樓會議室去吧。
二樓會議室里,書記招呼王貴子在第一排椅子上坐下。顯然,這個書記把梳背頭、穿西服的王貴子當成了頭領。待幾十個人全部坐好,書記又讓工作人員沏茶招待。工作人員也是將倒的第一杯茶端給王貴子,令他受寵若驚,但又佯裝鎮靜從容。
書記模樣清秀,表情和靄,手持無線麥克向大伙講述地款的下落,目前沒分的原因:兩筆地錢的確早到賬了,一筆是政府的,每畝9.9萬元,一筆是開發商的,一畝22.1萬元,共計每畝32萬元,400多萬呢。大伙應該知道,村里現在的賬都由鄉政府記賬中心統一管理,村里花錢都要經鄉里統一審批,因此我負責地說,不存在這些錢被挪用或理財的可能。說著,她目光又朝王貴子瞥了幾下,然后又說:之所以沒分的原因,是因為這塊地的省級文物勘察手續沒辦好,錢不能分。說得直白一點就是,如果這塊地的下面發現珍貴文物或古墓群了,這地就不能開發了,錢要退回去,要先保護文物。
也坐在前排的那個領頭的,伸伸脖子問書記,那什么時候辦好文物勘探手續?
書記依然盯著王貴子回答:手續春節以前一定能夠辦好,錢等過了年村委換屆前一定能分。我可以給大伙打包票。
書記提到了村委換屆,王貴子便提問了幾個問題。那個領頭的煩了,沖王貴子嚷嚷:你問這些干啥?你還想當村主任嗎?
在鄉里書記幾次過問和督促之下,王家莊150畝土地的賠償款在牛年的正月十五以后發放了。王貴子在他的股權證上簽字畫押后,整整8萬元便打到了他建行的存折上。女兒很快得知了村里分錢的消息,便在母親的慫恿之下,買上一兜禮物到了王貴子家,一口一個爸爸地叫著,想要回屬于她的4萬元錢。
王貴子沒給女兒面子,他說這錢我有用場,算我借你的。
女兒便問:你有啥用場?
王貴子只說一句:村委最近要換屆。便不再說話。
看王貴子剛剛分了錢,又最早搬進了村舊村改造后分的回遷樓房,王大耳朵就想做件好事。他到村衛生清潔隊找上王貴子說:我看條件成熟了,想出面給你兩口子牽牽線,破鏡重圓吧,六十歲了,屋里沒個說話通腿的不行呢。
王貴子便敷衍他:我看光棍挺好的,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你就別操這個心了。
其實王貴子在這事上心里早有“小九九”。他年輕時看上村上一個姑娘,后來那姑娘考中專參加了工作,他便心灰意冷,偃旗息鼓。最近他聽說他暗戀了一輩子的姑娘退休了,也死了老伴,一個人住在礦務局北山宿舍區。幾經曲折托了人去女方家提媒。女方沒有回絕,說考慮一下。王貴子便買了兩份沉甸甸的禮物給了媒人一份,另一份送去了女方家里。摁了一陣門鈴,里面沒有反應,便附上一張條子,將禮物掛在了女方家的門把上。
回來的路上他想:如果村主任選上了,這事十拿九穩。他又想起了一生當中做過的正確決策,比如女兒的戶口,比如買了二叔的閑園子,比如上次去鄉里上訪,比如要競選村主任……不由得從內心深處對自己欽佩起來。
在王家莊磕磕絆絆生活了大半輩子的王貴子似乎看見幸福生活在朝他頻頻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