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元雜劇《救風塵》在表現傳統女性婚戀困境以及封建背景下女性獨立意識的受縛與解放上具有超越時代的鑒賞價值,深受現代改編藝術市場的青睞。而2022年6月播出的改編影視劇《夢華錄》,因對女性意識解讀與原著形象塑造相差甚遠,最終在女性主題的詮釋上出豕敗御。通過對趙盼兒與宋引章的形象分析,淺觀《夢華錄》在對《救風塵》的改編中女性意識的畸變,以及原劇趙盼兒女性意識的展現。
關鍵詞:救風塵;夢華錄;趙盼兒;宋引章;女性意識
關漢卿作為彪炳中國戲劇史冊的偉大劇作家,其大部分作品都貫徹著濃厚的平等觀念與人道主義情懷,在他現存的三部妓女婚戀題材的劇本中,以上內核的展現在封建等級制度的重壓下更顯得極其可貴,其中思想鮮活的女性形象既體現了對傳統男權的抗爭,也實現了對性別、階級與身份的突圍。雜劇《趙盼兒風月救風塵》講述的便是宋朝妓女趙盼兒在其姐妹宋引章不顧勸毀棄與安秀才的婚約執意嫁給惡商周舍反被其虐待遂求救于她后,以美人計巧取休書助宋脫困最終與安重修舊好的喜劇故事。而近期古偶《夢華錄》對《救風塵》的改編似乎并未神會后者在女性主題構造上的精深立意,反讓其中女性角色在所謂的“女拳”意識下黯然蒙塵。
一、宋引章——傳統
女性婚姻觀念的倫理投射
作為《救風塵》中的次要角色,宋引章與安秀才的愛情線延續了傳統的“書生妓女”式敘事序列,而宋在嫁人后遭遇的悲劇命運正是歷代妓女乃至古代婦女所無法擺脫的婚戀困境的鮮活寫照。總體而言,宋引章的思想追求有二:一為立婦名,二乃從良。首先,封建時代女性的婚姻觀念支配著宋遍尋好姻緣,只盼嫁人后以夫家為終身依靠,從此安于內宅“只守著銅斗兒家緣家計”[1]51,其獨立人格在社會漫長的男權規訓下已消磨殆盡,而“在家從父,嫁人從夫”等男性構建出的不平等意識規范,正是奴化女性的枷鎖。其次,宋引章的妓女身份讓她所遭受的社會迫害更甚,職業帶來的身體傷害與輿論造成的精神折磨都讓她更加渴望擺脫賤籍嫁為人婦:“我嫁了,做一個張郎家婦,李郎家妻,立個婦名,我做鬼也風流的。”[1]51可以說,從良是大多數妓女畢生渴求的歸宿,而借婚姻脫籍,幾乎是從良的唯一出路。因此宋與書生安秀實作伴訂下姻緣,而她因職業所養成的貪奢慕華的生活習性與其母的貪財勢力,讓兩人的結合之路注定艱難坎坷。在元代,由于蒙古王朝的排漢政策,儒生的地位異常卑賤,《疊山集·送方伯載歸三山序》就有“七匠八娼九儒十丐”[2]的記載。宋瞧不上安的不仕清貧,私下里認為嫁他是“一對兒好打蓮花落”[1]51,因此在遇見官家子周舍后,見他皮毛光鮮財貨充盈,又對自己如此“知重”,便果斷棄安擇周,一心要嫁與周舍。
出嫁如同社會為女性舉行的一場附庸關系的轉移儀式,鐵屋中的她們不會意識到自身個體權利的剝奪,而男性作為權力的構建者,似乎更能意識到雙方人格間的從屬關系,而地位較良家女子更為低下的妓女,也更易于讓男性享受到主宰的樂趣。因此周舍身為官家子弟卻熱衷于迎娶歌妓宋引章,除了覬覦美色,也是為了更好地滿足自我在兩性關系中彰顯絕對權威的變態心理。于是乎,婚后的周舍旋即本性畢露,再不復婚前相伴時的體貼情濃,迎親路上便已只顧自己名聲,催喜轎在頭里走絲毫不顧妻子頭臉遭人詬病,進門更是朝打暮罵至死方休。對他來說,妻子“則有打死的,無有買休賣休的”[1]61,喪失了獨立人格的宋引章只是一件任他拿捏的掌中器物。關漢卿借此對男權社會做出抨擊的同時,也深刻地道出了在此迫害下被扭曲至畸形的女性思想的傷痛。第一折下場詩——“才出娼家門,便做良家婦。只怕吃了良家虧,還想娼家做。”[1]53——就是歷代妓女落入從良圈套的真切寫照。宋引章做妓女時只覺得立個婦名便可安枕無憂,賤籍從良實乃“做鬼也風流”之幸事,可直至掙出娼家門后才可悲地發現,看似安穩的良家婦實際上比妓女更沒人權。這也正是關漢卿作品的出彩之處,即隱而不露地以人文情懷平等地關注底層百姓的生活困境,真實地為觀眾再現現實矛盾,正是周舍虐妻行為在時代環境下的“合情合理”,才愈顯出社會之可悲。
這便是《夢華錄》所不及處之一。《救風塵》中周舍求娶宋引章縱然是心思不純,但婚前的愛護體貼也不能說他未投入一絲真情;宋引章天真懵懂、嬌憨可愛不假,但嫌貧愛富、薄情寡義也是真,如此刻畫令二人之間的戲劇矛盾更為鮮明,人物性格的多面性也讓他們的形象更為真實鮮活。而《夢華錄》卻讓周舍從原著中暴戾卻尚有余情的紈绔子弟變成了一個冷血無情的惡商,亦隱去了宋引章人性中惡的一面,無意中拔高了其形象,只余一味單純善良、軟弱隱忍成了個徹頭徹尾的好人。如此,周宋間的沖突旋即從原著中階級、性別的深刻矛盾退化成了膚淺的好惡沖突,整條故事線的存在意義便僅被局限在了宋識人不明,趙聰明伶俐上。這樣的改編,相當于徹底忽略了關漢卿在時代價值觀的整體局限下對每一個普通婦女的關懷與大愛,讓劇本成為了一篇內核空洞、非黑即白的現代爽文。此外,《夢華錄》刪去宋引章與安秀實的婚戀支線,除去扁平化人物形象,對劇本的立意深度也是影響巨大。宋擅自違背與安的婚約,背信棄義轉投周的行徑固然有失道德,但也不乏反抗命運追求愛情自由的勇氣,奈何自以為掙得好前程,沒成想卻遭人欺虐險把命喪,兜兜轉轉,終是嫁了她“剜眼睛嫌”的窮書生。只謂是“那做子弟的他影兒里會虛脾,那做丈夫的忒老實”[1]51,光鮮愛情背后或許隱藏著性命的代價,想掙得婦名便需忍受相敬如賓、一生寡淡,宋引章的戲劇化命運刻畫的既是一部歷代妓女的自救悲劇,亦是一部封建女性的生存悲劇。
二、趙盼兒——超越
時代語境下的女性意識覺醒
對女性主題的高度關注是關漢卿寫作的一大特點,在他的十二本“旦本戲”中,《趙盼兒風月救風塵》《杜蕊娘智賞金線池》《錢大尹智寵謝天香》三本均以妓女為敘述對象。關漢卿以異于傳統文人的觀點及視角觀照妓女群體,歌頌她們爭取主體權利的抗爭意識,同時也寄予了他自身的生活理想與對黑暗社會體制的憤慨之情。他筆下的趙盼兒,是對時代女性整體意識形態層面的極大超越,也是關漢卿對底層女性人文關懷的實體化。
首先是趙盼兒頭腦之清醒與目光之銳利。第一折開篇周舍托其保親時,她已洞若觀火地察知周舍心術不正,“那做丈夫的做不的子弟,做子弟的做不得丈夫”[1]51,身在風塵的趙盼兒對妓女境遇與男性本質的看破比之同人更為深徹,這是深厚閱歷賦予她的潑辣老練。在勸說宋引章無果一語成讖、收到宋的求救書信后,趙盼兒所展現出的驚人智勇與膽識,即以情癡求娶為由假意與周斡旋,使美人計智取休書,救出宋后巧換休書,對簿公堂終成功脫困,無一不顯出她的聰穎玲瓏,且敢于斗爭,善于應變。此外,應對宋母央告時的不計前嫌,吩咐幫閑時的利落談吐,以及行計前的處置安排顯其豪爽大氣。單就形象而言,趙盼兒已確是女中豪杰。
趙盼兒形象魅力的最高光處,筆者認為,應是其自我意識與主體性的體現,她所具備的女性解放意識已然不再服務于個體形象塑造,而是擁有了激活群體觀念解放的能量與時代價值。縱觀中國婦女地位發展史,大多數“她們”的自我認知與定位都是無法自立、依附男性的菟絲子。縱是歌頌女性的傳奇雜劇,多數也是借女性之“德”來行男性視角下的“合理”男權價值觀之實。如《李娃傳》中的妓女李娃,睿智遠謀、精明老練如斯,在鄭生高中后,仍以出身卑賤不可與高門相配為由主動請辭;《霍小玉傳》中才貌無雙、名動長安的霍小玉,仍免不了憂慮“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蘿無托,秋扇見捐”[3],這正是受封建男權意識之局限,缺乏自我獨立意識的表現。
而令人悲哀的是,這類作品所無意流露出的價值觀,本質上竟是通過表現底層階級妓女的婦德,來規勸地位更加高貴的名流士人,打著女性道德與貞節牌坊的掩護鞏固主流男權意識。身處社會底層的妓女則恒久淪為無法自我表達的“他者”,只能被排擠為被書寫的客體。于是在歷代男性的集體共謀下,大多數女性或主動或被動地聽從男性話語,自覺構建起靠良木而棲的生存觀念。而這些束縛她們的鎖鏈,正是自己心靈和精神上的鎖鏈,“這是由錯誤的思想,未被正確解釋的事實,不完全的真理和不真實的選擇構成的鎖鏈”[4],而這些“錯誤的思想”“未被正確解釋的事實”“不完全的真理”和“不真實的選擇”之下,展露的實則是“古朽的封建社會對于底層階級進行馴化、占有甚至剝削的內核”[5]。
因此趙盼兒的脫穎之處,在于其仍能在否定自我價值的大語境中葆有自我主體性與人格獨立性,這源于她對妓女從良“出路”的看破。深厚的生活閱歷與理智的思想令她看遍以從良之名攀權求富后的婚姻悲劇,多少賤女渴望掙脫泥潭褪籍從良,眼見朱門子弟便“個個眼張狂似漏了網的游魚”[1]60,至從良后受盡摧殘才“嘴盧都似跌了彈的斑鳩”[1]60咕嚕叫喚,只可惜情愛夭折佳人不在,多少榮寵風月皆做過往云煙散。“他每待強巴劫深宅大院,怎知道摧折了舞榭歌樓?”[1]60是趙盼兒對女子陷入從良陷阱的深痛惋惜,她清醒地看破妓女在等級制中的低微心酸,于惡意輿論中的寸步艱難,因此毫不奢望所謂賤女入高門權財兩袖安的話本式圓滿,深知“御園中可不道是栽路柳,好人家怎容這等娼優”[1]60才是現實常態,即便僥幸嫁給權貴,在趙盼兒生活的元代社會,官方也有“諸職官娶娼為妻者,鞭五十七,解職離之”的明文規定,因此妓女贖身從良后多為妾,身份實不比妓女高貴多少,根本無法指望與夫平權。縱有感情也極易在階級身份的巨大差距中消磨殆盡,釀成愛情悲劇,更有可能受盡身心折辱,凄慘至終,更不必說憑趙盼兒心性斷不肯屈就為妾玷辱心中情愛。而一旦看破男權規訓法則背后自我精神的受控,從良也就不再成為自我救贖的有力出路。“我看了些覓前程俏女郎,見了些鐵心腸男子輩,便一生里孤眠,我也直甚頹。”[1]50這是不再對現實抱有幻想的趙盼兒拒絕奴化的堅定誓詞,也是她砸破道德牌坊走向意識解放的重要里程碑。
也正因趙盼兒在僵腐意識形態統治年代下難能可貴的意識覺醒,她勇于與男權威壓正面抵抗果決救宋引章出從良陷阱的俠義行為才愈顯珍貴。古往今來的傳奇小說、戲曲雜劇,歌頌女性抗爭者大有人在,而縱觀這些故事中善惡有報的快人結局,卻極少是女性通過實際斗爭的方式來實現的。《包待制智勘灰闌記》中的張海棠,被正室與奸夫欺壓得毫無自救之力,被動地等待包拯斷案后才得以洗清冤屈;《霍小玉傳》中霍小玉也是死后以冤魂報復的形式才令李益自食負心惡果。相較之下,趙盼兒采取的有效斗爭,比這些控訴自殺、冤魂報復、體制救助的形式更為切實有力,這也正是該角色形象的超越之處。
反觀《夢華錄》,其立意淺顯、內核空洞的暴露點之一也正在于它對趙盼兒身份的改動——由賤籍抬為良籍。正是由于趙盼兒身為妓女,她所經歷的苦難與她的大膽抗爭才更能點出社會體制與集體意識的深弊與隱痛,關漢卿身為男子而對底層女性所懷有的平等人文關懷也愈顯其時代價值。可以說,以妓女為正旦的角色設定才是這本雜劇的立意根基。而《夢華錄》中的身份改動,本身就暴露了其狹隘虛偽的人權意識:所謂的自強女性,只能是身處泥潭卻依舊冰清玉潔、寧為玉碎的貞潔烈婦;所謂的女權意識,只能歸屬于行為沒有過失,性格沒有缺陷的女子,只有這樣她們才能代表理想的女性群體,才有資格為自己爭取為人的基本權利。這也正是《夢華錄》格局的可笑之處:一部以自立女性抗爭史為營銷點的電視劇,竟連一個不甚完美的妓女形象都容不下。因此,《救風塵》何以見格局?因為關漢卿從未回避女性所面臨的巨大困境,沒有為了凸顯女性意識而刻意完美化女性角色,也沒有為了嘲諷男權社會而刻意丑化男性。他以不滿萬字的四折一楔子塑造了五個截然不同的人物形象,舉重若輕地呈現出時代的真實樣貌。在那個人如草芥、社會階級極端對立、社會矛盾極度尖銳的年代,關漢卿仍抱以最大的善意為百姓爭取為人的權利,尊重人人掙扎求生所依存的人格完整性,這是關漢卿的真實。也正因如此,他作品中展現出的人文關懷能夠超越時代,乃至在今日“女拳主義”橫行的時代下依舊能夠“吊打”如《夢華錄》般披著假女性主義外皮行“瑪麗蘇”爽文之實的工業娛樂產品。
三、結語
在一眾士妓之戀的圓滿結局中,《救風塵》的存在,可以說是“女權荒漠”中的幸存者,女主人公不再淪為男性戎馬人生中的美麗點綴與強化男德束令的機械教具,而是一個擁有理智與思辨,敢于自我言說的書寫主體,《救風塵》的超越性價值亦來源于此。而在女性研究大熱的后現代社會,文藝作品人文關懷的展露或許不必如《夢華錄》般費盡心機卻淪落為黑色幽默般的大眾笑柄。如果不借《救風塵》明珠在前的東風,僅僅引導觀眾作出現實思考:若墮落風塵的趙盼兒可以自由地選擇人生;若被蔡伯喈拋棄的趙五娘可以自主獨立;若如三娘般的無數女性可以勇于與壓迫自己的家庭割裂……《夢華錄》或許尚有機會洗去蒙塵。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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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劉暢.元雜劇中的妓女形象分析[J].今古文創,2022(26):40-42.
作者簡介:周昳聰,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