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省幾十公里去看一部排片甚少的電影,從影院所在的小鎮(zhèn)建筑群來看,這里曾經(jīng)繁榮過,是比照大城市的樣子開發(fā)出來的。可現(xiàn)在,許多沿街商店都閉店了,包括那些耳熟能詳?shù)闹痰辍I虡I(yè)街上門可羅雀,平均要五六分鐘才能看見一兩個人的身影,或一兩輛外賣電動車疾馳而過。
電影院算是人比較多的,散場的時候,一二十個人從狹窄的門廳里走出來,交頭接耳說著話,走到開闊的觀影等候區(qū)時,瞬間散開了,影院又恢復(fù)了寧靜。與此同時,還有些觀眾正沉浸在不同的放映廳里,但人數(shù)也不多。座位席是黑暗的,只有銀幕亮著,想到這個場景,覺得孤獨,滿座看電影是熱鬧的,零散幾個人觀影,連吃零食的聲響都沒有,總讓人忍不住四顧。
在這場奇特的觀影經(jīng)歷之后,我總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天留在腦海里的片段。之所以說感受有些奇特,是因為當(dāng)時的那個環(huán)境,讓我有身處“時間的曠野”當(dāng)中的印象。是不是外邊更大的世界都是如此?熱鬧的都是局部,整體上都偏于荒涼?我長年累月、衣食起居的那個空間,真實程度究竟幾何?
在人群聚集的地方,時間是被定義好了的。而在人煙稀少的地方,或者無人區(qū),時間就像空氣、森林、河流一樣,成為一種物質(zhì),是本真的存在。當(dāng)一個人形只影單地來到無人區(qū),在短暫的新奇、放空、想奔跑或大喊之后,很快會發(fā)現(xiàn)自己變得孤獨、不安、恐懼,像陷入無底的沙坑一樣陷入時間的包圍。時間并不是一頭怪獸,它沒法用形狀和性格來形容,時間是萬物,是空間,是宇宙,是黑洞,時間瞬間讓你覺得自己啥都不是。在時間面前,個體的人渺小如一粒沙子。
人一生下來,就逐漸活在被定義的時間里,幾點進(jìn)食、飲水,幾點入睡、醒來、上學(xué)、放學(xué),什么時候休假、旅行、被催婚、結(jié)婚……“到什么點兒做什么事”,老人這樣教導(dǎo)。那些偉大的詩人們,也困在被定義的時間中。他們說“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讀書不覺已春深,一寸光陰一寸金”……古人的平均壽命比現(xiàn)在要短許多,但他們很少對時間悲觀,常常用各種手段來激勵自己,反而是坐在寫字樓里的現(xiàn)代人,常覺得時間太快、時間無用,常常在古人的教誨中,自責(zé)又自棄地度過一天又一天。
我想起一部外國電影,一名探險者掉進(jìn)了峽谷的縫隙中,右臂死死卡進(jìn)了裂縫里。他苦苦煎熬著等待救援,兩天兩夜過去了,時間的漫長與殘忍已經(jīng)顯露無遺。第三天的時候,他決定要用仍可以小范圍活動的左手,拿小刀把右臂被卡住的部分切斷……那部電影的大部分篇幅,都在表現(xiàn)這個過程。作為觀眾,觀影的那一個半小時時間轉(zhuǎn)瞬即逝,但故事中主人公的眼神與表情,讓每一秒都像世界末日。時間無視人是幸福還是悲傷、仁慈還是殘忍,時間既不俯視也不仰視,只是保持著它荒蠻的本色。在時間面前,人被打回原形。
張愛玲寫“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是現(xiàn)代作家中較早發(fā)現(xiàn)時間面目與真相的寫作者。她說的“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帶有濃厚的宿命感。在她所描述的那種萬古如長夜的時間荒野中,只要看到一個人,都會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人遇見人,就是弱者遇到鎧甲,仿佛有了對抗世界的能力與勇氣。其實拆穿了看,對抗的依然是時間,是時間的荒蠻所制造的壓迫感。人是時間當(dāng)中柔弱的花草,能開出一點芳香來,就是莫大的勝利。
(編輯 鄭儒鳳 zrf911@sina.com,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