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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日夜夜

2024-06-23 00:00:00常芳
小說月報 2024年5期

我少年時候經(jīng)歷過的那段生活,徹底地改變了我。

大約從我成年開始,一直到后來很多年里,甚至是到今天,很多人看見我時,他們的第一個感覺,都是我馬上就要死了。可在他們這樣認為后的很多年里,我仍然在一些熟悉或是陌生的人面前“活著”。當然,除了我自己,沒有另外任何一個人知道,實際上在很多很多年前,在所有后來和現(xiàn)在那些剛一見面就認為我很快要死去的人,都還沒有認識我,或者聽說我之前,也就是在我差不多還是個少年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死了。

我是個琉球島人,但我死在了中國。我死的時候,差不多半個中國,都還是日本人的戰(zhàn)場。那是一九四一年,死亡之前的那個春天,我住在一座中國人的院子里。那座院子的外面有一棵生長了大約兩百年的杏樹,每年春天它都會開滿潔白的杏花,花朵凋謝后,樹上就會結(jié)滿密密麻麻的杏子。等那些杏子熟透后,無論顏色還是形狀,都像極了我老家里的枇杷。就像那座院子的主人,一個駝背的中國老人,他像極了我的爺爺。而他的孫女,則像極了我的妹妹。

我一直在心里把這個村子叫作“久米村”。因為它就像琉球島上那個曾經(jīng)庇護過我祖先的久米村一樣,長久地在庇護著我。我的曾祖父,曾經(jīng)到北京留過學。那是琉球島以及我們的家人最后的美好時刻。幾乎是從死亡的那一刻開始,我活著的所有夢想,就是將殺死我和親人的那些真正的仇敵驅(qū)趕走。我一生都在為此奮斗著。這種戰(zhàn)斗,將繼續(xù)到那些認為我馬上就要死亡的人,看見我再一次“死亡”。我一生懷揣著這個夢想,因為這個夢想,從回到琉球島開始,我一生沒再吃過鮪魚。我沒有再吃過任何魚。我不再吃魚,是因為在那個春天,我在一座屬于中國人的院子里,和他們一起,走向了死亡……

“神靈啊,神靈啊,刺桐花在一朵一朵盛開,周而復(fù)始的哀愁,正在森林里悲傷地飄落……”他心里哼唱著島唄(琉球島的傳統(tǒng)民謠),從肩上取下槍,高舉起來,用槍刺削下了一枝帶著水珠的杏花。在院子門口,他還沒有來得及重新把槍背好,就看見了桃葉。她站在院子中間一團繚繞的白霧里,兩只明亮的眼睛,正像盛開的杏花,閃閃爍爍地望著他。

白霧是炊煙和白色水蒸氣。它們從她身后的屋門和房頂?shù)拿┎堇铮瑩頂D出來,夾雜著一縷糧食野菜跟草木混合的香味。

“俺爺爺在等你回來吃飯了。”桃葉說。

“是吃飯了嗎?好的好的。”他嗅著糧食的香味,吞咽一下口水。

走近桃葉時,他微笑著,把手里的杏花伸向了她。他知道她喜歡鮮花。從他來到這里,兩年的時間,從春天到秋天,只要大地上有花朵盛開,不論什么時候從山上和田野里回來,這個中國姑娘的手里,一定會帶回來幾朵鮮花。他的妹妹美云也是這樣。在外面看見所有的花,她都會蹦跳著奔過去,俯在最漂亮的那朵花上,蝴蝶般嗅著它們的芳香,嘴巴里和它們竊竊私語著,表達著她的快樂與幸福。

桃葉沒有接他手里的花。她轉(zhuǎn)回頭朝屋門口瞅一眼,往后縮著身子。“俺不要。”她低垂下眉眼,盯住腳旁邊一小洼雨水。

“它很漂亮。”他繼續(xù)舉著杏花。

牛毛雨還在飄著。微風掠過,那些細牛毛被不動聲色地拉彎,波浪般隨風搖擺幾下,轉(zhuǎn)瞬間又無聲無息地彈直了,好像那陣風從來沒有和它們相遇,也沒有彈撥過它們。把這種細雨叫作牛毛雨,是他到這里后跟這座房屋的主人——那個駝背的中國老人學的。老人的孫女,比他小一歲的桃葉,則告訴他,她母親說過,這種細雨也叫杏花雨。

雨是從半夜里開始下的。早晨,他寫完日記,便頂著變細的雨察看公路去了。日記本上的日期后面,畫著一個個圓圈,已經(jīng)畫到了月末,標志著他在這個走不到邊際的國家里,在這場看不到盡頭的戰(zhàn)爭中,又安全地度過了一個月。

“等花謝了,它們能結(jié)好多杏呢。”桃葉掃眼杏花,將揉搓衣角的兩只手背到了身后。

“對不起!”他也拘謹起來,“我只想到這些花漂亮了。”他囁嚅道。

“接過來吧桃葉,”桃葉的爺爺羅鍋著身子站在門口,朝他們這里望著,高聲對桃葉說,“給你,你就接過來,趕緊回屋來盛飯。”

“我保證,以后再也不折它們了。”他望著桃葉手里的杏花,微笑道,“它們結(jié)的杏子,總是讓我想起老家的枇杷。那些枇杷熟透了,能甜掉人的舌頭。”

“那你老家的枇杷,不成刀子了。”桃葉說,“俺爺爺說,前些天來給你送魚那個人,被人在河灘里殺死了,耳朵、舌頭都被刀子割……”

“桃葉!快讓他進屋來吃飯。”駝背老人低聲呵斥著桃葉。

桃葉進屋后,她爺爺仍然站在屋檐下等著他。他已經(jīng)渾身打起了寒戰(zhàn),下巴和攥著步槍背帶的手也在抖著,臉上仿佛結(jié)了層薄冰,讓他面部的肌肉一下子僵住了。

喝完一碗榆錢高粱粥后,他沒像往常那樣,禮貌地坐在飯桌前,看著桃葉收拾飯桌。飯前和飯后這一小段平淡的時光,是他現(xiàn)在最留戀,也是他感到最溫暖和幸福的時刻。但這個早晨,他放下飯碗后,惶惶不安地背著槍站起來,弓腰對著桃葉和她爺爺鞠過躬,小心翼翼地退到了門口。

回到他住的那間屋子,關(guān)好門,他站在門后屏住呼吸,聽著遠處的動靜。除了風吹過細雨將它們吹彎又彈直的聲音,幾瓣杏花飄落在地上的聲音,一條剛出洞的小花蛇蜿蜒著爬過砂石路面的聲音,他還聽見了被自己緊緊壓抑住的心跳聲。他按著心臟的位置又等待了一會兒,然后兩步奔到床前,鉆進床下面,開始檢查墻上那個秘密出口——這是他在這個陌生的國家里,這個被侵略的,但仍然屬于中國人的院落里,暫時保住自己生命的一個有力保障。

隱藏的出口完好無損。他心里稍稍松弛一下。院子里傳來了桃葉舀水刷碗的聲音,她喜歡在露天的院子里洗碗。她洗碗時,幾只黑碗在絳紅色的泥瓦盆里叮當?shù)嘏鲎仓撬淅镒蠲烂畹囊魳贰C看尾炜赐旯坊貋恚紩粎捚錈┑劂@到床下,檢查一遍這個秘密出口。兩年前,在住進這間屋子的當天夜里,他就把它原來的木格窗用石塊泥漿堵死了。同時,他又在床下內(nèi)側(cè)的墻上掏了個洞,估量著厚度,留下一腳就能踹開的外壁,用鐵絲編個網(wǎng)掛在洞口里邊,重新拿泥巴糊住。這樣,夜里有人摸進來偷襲,他就可以踹開墻洞逃出去。

盡管有了這個逃命的秘密通道,在住進桃葉家的兩年里,他夜里躺在這張床下,卻一次也沒有真正睡熟過。他一直不肯承認自己是日本兵,踏上中國的土地后,他也沒殺過一個中國人。可他知道,在日軍侵略占領(lǐng)的這個國家里,他身上的日本軍服、鋼盔、皮靴、腰帶、綁腿、背包、挎包、彈藥盒;手里的步槍、刺刀、水壺、飯盒;插在屋頂上的日本國旗、他維護公路的鐵鍬、日軍車輛定期送來的食物,甚至是雨披、軍毯、地圖包、防毒面具、護目鏡……沒有一件物品不在清楚地表明,他就是一名日本兵、一個侵略者。由此,他便沒有任何理由不去相信,在這個被日本軍隊侵略的國家里,他——一個日軍部隊里派駐下來看護公路的士兵,會隨時隨地遭到中國人的襲擊,并為此丟掉性命。

桃葉洗完最后一個碗后,他拿過凳子坐下,懷里抱著槍,從包里摸出那本日記,借助門縫透進來的一線微弱亮光,翻看著上面的字和那些不規(guī)則的圓圈。日記本是一個同鄉(xiāng)送給他的。他接過它時,它還在散發(fā)著制造出這些紙張的某種植物的清香。那個同鄉(xiāng)的名字叫吉田,家在琉球島的北部。到“滿蒙開拓團”前,吉田正在一所初級中學里讀二年級,是全年級里成績最優(yōu)秀的一名學生。吉田告訴他,他完全是為了他的老師,一位像父親一樣可敬的人,才報名來中國的。因為,他的老師如果不能在二十名學生里動員十個人報名參加青少年義勇軍,移民到中國東北部的滿洲,加入“滿蒙開拓團”,他就有可能因不愛國而被學校開除,甚至判罪入獄。而他這位老師之所以自己沒有參軍,是由于他在兵工廠里制造手榴彈時,為了救一個比他年齡大的婦人,被炸去了兩條腿。但他的三個兒子,早在五年前就相繼參軍到了中國,并且有兩個已經(jīng)陣亡。在動員學生們報名參加“滿蒙開拓團”的前一天,他剛收到了第二個兒子在中國戰(zhàn)場上陣亡的通知單。

那本日記的扉頁上,寫著一行日文:我們的靈魂已被點燃,愿你每一天都平安。“我媽媽是個無限崇拜天皇的人。”吉田告訴他,那本日記是他離開家時,他媽媽送給他的。現(xiàn)在,日記的頁面已經(jīng)被他用掉了一半。但在那些被用掉的頁碼里,他沒有在上面寫下一行文字,用來懷念他的家鄉(xiāng),懷念仍然生活在那里的媽媽和妹妹,還有他的智力低下的哥哥。在隨時都會面臨死亡的日子里,他覺得沒有任何一種形式,比在心里默默地想念他們更加美好和踏實。

用過的大部分篇幅里,他記錄的都是日期和天氣情況。特別是離開“滿蒙開拓團”,被送上戰(zhàn)場后,他最害怕的就是自己因時刻都會降臨的死亡,而在日日夜夜的恐懼中,忘記離開家鄉(xiāng)的日子和季節(jié),忘記曾經(jīng)和親人們守在一起度過的那些節(jié)日。當然,他更害怕忘記爺爺和爸爸是哪天死亡的,忘記媽媽的生日。離開家之前,在媽媽的生日,還有妹妹和他們智力低下的哥哥的生日那天,他都會趕在早晨他們起床前,采摘回一把鮮花送給他們。尤其是他爸爸在中國戰(zhàn)場上陣亡后,他覺得在生日里送花給他們,應(yīng)該是在天國里的爸爸最喜歡看到的一件事情。爸爸在他十二歲那年離開家時,交給他的唯一任務(wù),就是在家人們過生日時一定要替他去采摘一束鮮花,代表他,送給他們。

院子里無聲無息,沒有桃葉走動說話的聲音,也沒有那個駝背老人的咳嗽聲。他將時刻準備扣動扳機的那根手指,放在有點生澀的紙面上,在一個黑色小圓圈上撫摸幾下。那是他早上去察看公路前剛在上面畫下的。今天是吉田自殺的日期。他背靠著一棵高大樺樹坐在那里,用槍口抵住口腔,手腳并用,結(jié)束了十六歲的生命。他在日記本上記錄的日期,就是從吉田死亡這天開始的。他一直堅信,在逃走的當天夜里,吉田就開槍自殺了。“你很幸福。至少,你的靈魂早已經(jīng)跨過大海,見到你最親愛的媽媽了。”他把手指按在日期下面那個黑色圓圈上,對吉田說。

從被運送到中國東北的“滿蒙開拓團”開始,他和吉田就在一個小隊里,同住一間屋子,訓練勞動都在一起。吉田自殺時,他們已經(jīng)在那里生活了一年。吉田和他年齡一樣,那時候都是十六歲。他們是被不同的輪船帶著離開琉球島的。進入那個“開拓團”后,他們除了要拼命學習基本的農(nóng)業(yè)技能,剩下的任務(wù)就是沒完沒了的軍事訓練,練習各種對付中國抗日武裝的軍事技能。每天除了吃飯,他們從睜開眼睛到閉上眼睛,中間所有的時間,幾乎都是按照《步兵操典》里的規(guī)定在訓練。這些訓練科目包括隊列、刺殺、射擊和拉練;嚴寒條件下的野營、游泳,打夜間一百米外的香火頭,避彈奔跑及針對避彈奔跑的射擊方式,阻擊與反阻擊術(shù);每天三十公里的行軍耐力訓練,以及不少于二十公里的強行軍。單是立姿加重物持槍長瞄一項,吉田就因為動作不規(guī)范被體罰了十幾次。教練對他們每個人提出的要求,都是“B級的裝備,但一定要有A級的戰(zhàn)術(shù)水平”。

當初招募他們的人,曾經(jīng)對他們和他們家人描繪的那個美好的新世界,他們從來不知道它隱藏在哪里,甚至連它的味道也沒有嗅到過一絲。進入中國境內(nèi)不到一年時間,他們中間的多數(shù)人就和吉田一樣,因為水土不服以及超強度訓練和嚴厲的體罰,使他們看上去比離開家時變小了兩歲,或者是變老了二十歲。在把日記本送給他的當天夜里,吉田就消失了。他們兩個人一組執(zhí)勤巡邏,半途中吉田說他肚子疼,要去拉稀。他看著他跑進旁邊一片樺樹林里,就再也沒有等到他出來。兩天以后,在幾公里外一處望不到天空的樺樹林里,他們找到了他。

門輕輕地響了兩聲。

他扔下日記本,抓過槍,一步躍到了門邊,驚慌地探著腦袋,從門縫里朝外察看。桃葉的爺爺站在雨里,手掌里托個雞蛋,像是剛?cè)ルu窩里撿蛋回來。

“是我。”駝背老人又拍下門。

他打開門,問老人是不是需要他去擔水。從住進這個院子的第一個月開始,擔水和打掃院子兩件事情,就被他強行包攬了下來。

“還有半缸水呢。”老人托著雞蛋朝前伸下手,伸到了他手邊,“你早飯吃得少,雞剛下個蛋,我讓桃葉給你煮了。”

“謝謝您,爺爺!還是您吃吧,您年紀大了。我早上遇到井上,他給我吃了一塊餅干。”他推著駝背老人的手和雞蛋。雞蛋還燙手。他剛才在日記本上摸過那個黑色小圓圈的手指,被重重地燙一下,心也跟著縮了一縮。

每次叫這個中國老人爺爺時,他都會想起自己的爺爺。在他們那批少年學生被集中送上輪船,離開琉球島之前一個星期,為把他留下來,他爺爺一個勁地在哀求著那個招募學生兵的日本軍官,說他兒子去年剛在中國陣亡了,陣亡通知單上的油墨還沒被海風吹干呢,能不能先放過他的孫子。“等他長大一點,哪怕長一年,長得像桿槍那么高了,再讓他去為天皇效命。”他爺爺匍匐在地上,老淚縱橫地抱著那位軍官的靴子,切切地哀求著,情愿把一家子人活命的漁船賣了,全部捐獻給政府,捐給日本天皇。

可他爺爺?shù)陌舐曌罱K換來的,卻是那個日本軍官拔出他佩帶的戰(zhàn)刀,以聚眾鬧事,破壞國家繁榮和“大東亞共榮圈”的名義,一刀砍掉了半個腦袋。那天,他生病的媽媽帶著他和智力低下的哥哥,還有他們的妹妹,站在爺爺?shù)聂~簍旁邊,幫著爺爺賣他捕來的魚。媽媽手里抓著條渾身是斑斕花紋的彩色小魚,正在竭力逗著一名顧客帶來的孩子。見兵役站的人要帶走她的兒子,爺爺?shù)陌笠埠翢o作用,他媽媽先是撲上去,用瘦弱的身體護住了兒子,但隨即就被爺爺滾落到地上的半個腦袋嚇昏在散落的一團漁網(wǎng)上。

“我讓桃葉給你留著,到晌午吃。飯留在鍋里,晌午你自己燒把火。今日錦官城大集,我要和桃葉到集市上賣煙去。”老人仰起脖子,朝飄著細雨的天空看一眼,叉開沒拿雞蛋的那只手,在半空里晃了晃。細雨還在慢慢地飄著,但天空中透出的一層薄薄的亮色,已經(jīng)在遠處微微地放出光芒了。

院墻外,一些挑擔推車的男人,正零散地穿過公路,人數(shù)比平日這個時辰里多出了幾倍。這都是些去錦官城趕集的人。他沒有親自去過中國的這種集市,但從縣城日軍守備隊里調(diào)撥出來到這里看護公路時,運送他們的車輛曾經(jīng)過一個集市。他坐在車斗子里面,掀開篷布一個角,看見這里的集市也是人們買賣交換各種物產(chǎn)的地方。在他經(jīng)過的那個集市里,他看見了賣布匹的、賣肉的、賣牲口的、賣蔬菜的,還看見了一口灶下燃著木柴火,上面冒著騰騰熱氣的大鍋。

天空中飄著紛紛揚揚的雪花,一些雪花落進那口彌漫出熱氣的大鍋中,轉(zhuǎn)瞬就消失不見了,仿佛落進了波濤澎湃的海面上。站在鍋前的一個男人,左手里端只碗,水蒸氣遮擋住了他半個身子。他從白色蒸汽里探出腦袋,伸出右手,在旁邊筐子里抓把黃燦燦的丸子放進碗中,又去鍋里舀起一勺子熱湯,澆到那些丸子上面,然后托著團白色氣體走出來,把碗放到等候在那里的另一個男人面前。看見那些黃燦燦的丸子時,他一下就想到了媽媽做的白色魚丸,它們在翻滾的開水里漂浮著,香氣溢滿屋子,連墻壁和門板上都沾著誘人的香味。

他坐在向前奔跑的車斗里,暗暗記著路線,夢想著有機會能到這個集市上來看看,那些金燦燦的丸子是用什么東西做的,和他媽媽做的魚肉丸子味道有什么不同。在桃葉家住了三個月,觀察出他們祖孫兩個沒有危險后,他比畫著、詢問著桃葉的爺爺,終于弄清楚,那是用蘿卜和豌豆粉做出來的蘿卜丸子。在他問過后不久,有一天,這個駝背老人外出趕集回來,居然帶回來一份。老人囑咐他的孫女桃葉燒了鹽水湯,把丸子和切成碎末的蔥花、芫荽放到碗里,舀上滾開的鹽水湯一澆,一碗美味的中國蘿卜丸子湯,就擺在了他面前。從那一碗丸子湯開始,他開始想方設(shè)法地把軍隊里補給下來的各種食物,強行分給這位中國老人一些。因為在那個春天里,他發(fā)現(xiàn)這位老人和他的孫女,幾乎全是靠吃野菜和樹葉活著。再后來,他干脆把給養(yǎng)全部拿出來,請?zhí)胰~幫忙給他做飯,然后,他跟他們就像一家人那樣,圍坐在一起,享用著桃葉做出來的中國飯菜。

“爺爺——您等一下。”他在背后叫一聲。

“您還有事?”駝背老人轉(zhuǎn)回身子,看著他。

“沒……沒有。”他低聲說著,心臟劇烈抖顫起來。他把衣兜里攥疼的手指慢慢松開,將手里被汗水浸濕的那件東西,重新放回了衣兜里。“我是想跟您說,”他聲音顫抖著,“您把雞蛋帶上吧,不用留給我。我中午只喝粥就可以了。”他低下頭,匆匆地轉(zhuǎn)身進了屋子。他把門關(guān)好,搭上門閂,走回剛才那張凳子旁,坐下,然后把衣兜里那枚刻著家族標記的銀質(zhì)徽章掏出來,放到面前默默地凝視著。很快,他又在上面看見了爺爺,看見了爸爸媽媽,看見了智力低下的哥哥和可愛的妹妹,甚至,看見了他曾經(jīng)采給智力低下的哥哥的一束鮮花。那是接到爸爸的陣亡通知單后,他們家里迎來的第一個親人的生日。

過了許久,天已不早了,桃葉的爺爺在院子里喊著她,催促她趕緊拾掇煙葉。他把手里的家族徽章捂在臉上放一會兒,重新把它裝回衣兜里,不知道自己最終改變主意對不對。也許,用不了幾天,部隊上的給養(yǎng)就會全部送下來,說不定還會把之前欠缺的那部分全補上。到那時候,或許他就可以讓桃葉的爺爺拿上幾個牛肉罐頭,代替他,送到那個被他用子彈逼著拿來兩條魚,而被當成漢奸殺死的捕魚人家里。他后悔自己只想著弄魚,居然忘記了他的爺爺跟他說過的那件事情——爺爺曾經(jīng)告訴他,在日本人剛占領(lǐng)琉球島那些年,時常就會有一些親近日本人出賣和背叛琉球島的人,被人在暗地里殺死。但眼下,除了害怕和擔憂,他實在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做,才能夠向那個捕魚人的死贖罪。

從去年冬天開始,他們分配到的給養(yǎng)一次比一次少,最近兩個月送來的所有東西加在一塊,也不夠他正常食用兩個星期。他想方設(shè)法討好幾個送給養(yǎng)的日本兵,也沒有探聽出食物減少的原因。薺菜和掃帚菜那些可以食用的野菜幾乎被人挖光了,桃葉只能挖些灰灰菜做進粥里,現(xiàn)在他們的臉都有些浮腫了。比他更凄慘的是井上。因為饑餓,他幾乎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井上和他是同學,他們一起離開琉球島,一起進入“開拓團”,在吉田自殺前,他已經(jīng)逃跑過兩次,倒霉的是兩次都被抓了回去。前些天,他遇到井上,弄明白他坐在那里并非和之前一樣,是為了等候著他到來,同他談?wù)撨@場該死的戰(zhàn)爭到底什么時候才能結(jié)束——他完全是因為饑餓,沒有力氣往回返了。

在弄清楚這件事情的瞬間,他突然暗暗地為自己慶幸起來,慶幸自己遇上了一位善良的中國老人和一位可愛的中國姑娘。在幾乎沒有部隊給養(yǎng)的兩個月里,完全是他們用野菜粥和樹葉粥,一天天地在養(yǎng)活著他,一個侵略他們的敵人。這一定是因為,他媽媽每天都在向上帝和死在中國戰(zhàn)場上的爸爸禱告,祈求他們保佑了自己,他想。他從來沒有相信過媽媽信仰的那位上帝,但在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完全相信了。他坐在井上身邊,猶豫了半天,還是把桃葉煮給他的一個雞蛋掏出來,塞到了井上手里。他知道,井上和他一樣,盡管背負著侵略者的身份,但他手里的槍,也沒有殺過無辜的中國人。

井上盯著那個雞蛋默默地看了一會兒,忽然聳動著肩膀抽泣起來。哭過后,井上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個雞蛋,在槍管上磕一下,慢慢地放在手套上,從腰里摸出短刀,把它從中間切成兩半,自己留下一小半,把另外一半又給了他。之后,他們兩個人相互對視著,就像在“開拓團”里進行酷寒拉練時,坐在冰天雪地里吃冰塊解渴那樣,一點點地用牙齒細細地切割著,直到把蛋殼也吃進了肚子里。吃完雞蛋后,井上告訴他,因為不認識可以充饑的草和樹葉,他又不會講中國話,不能找周圍的老百姓詢問,更不敢去搶奪他們的食物,此前的三天三夜,他的胃里除了吃進去過一只老鼠,剩下的就全是水了。

和井上告別時,剛離開幾步,井上又轉(zhuǎn)回來叫住他,神色絕望地注視了他一會兒,說他現(xiàn)在最渴望的就是和吉田那樣,讓靈魂早點離開這個陌生的國家,回到他們的家鄉(xiāng)去,好好睡上一覺。然后,他努力地擠出一絲微笑,問他能不能猜到,離開家這幾年,除了親人,他現(xiàn)在最思念的東西是什么。“鮪魚。”井上自問自答完畢,眼睛里一下子溢出了淚水,好像跟隨他眼睛里流出的淚水,他就能吃到家鄉(xiāng)的魚,就能跟隨那些魚回到他們遠在琉球島的家。他看著他溢出眼眶的淚水,想著把槍管抵進口腔里的吉田,覺得自己無論用什么方法也要給他弄到兩條魚。

那天傍晚,借著暮色,他奓著膽子獨自去了河邊,在河岸邊找到了那個捕魚的人,他強行塞給他一顆子彈,讓他第二天捕到魚后,給他送兩條過來。他想烤兩條魚,送給井上。他兜里沒有買魚的錢,他知道駝背老人和桃葉也不會有錢幫他買魚。他只能鋌而走險,用他的侵略者身份,用手里的槍和子彈,去嚇唬那個捕魚的人。可他沒有想到,那個膽小的捕魚人在給他送來兩條魚后,會被人殺死在河灘里。僅僅是這件事情,他就能明白,這里被侵略的中國人,是多么仇恨他們這些侵略者。而他自己沒有被殺掉,完全是因為那個駝背老人和他的孫女桃葉。與他們一起看護公路的藤野被人殺死后,日軍南沂蒙縣憲兵司令部連夜給這條公路沿線所有路段的村保長,制定了一條嚴厲的保甲制度,不單是將他們這些守護公路士兵的性命和他們在各駐守處一家老小的性命捆綁在一起,還將全村人的性命都捆綁在了上面。現(xiàn)在,他卻因為兩條魚,害死了一個同他爺爺一樣,靠著在水里撒網(wǎng)養(yǎng)活家人的捕魚人。

那個捕魚人來送魚時,桃葉跟他說,她認識那個捕魚人。她還告訴他,那個捕魚人捕上來的魚,一多半都被村里保長買了去,晾成魚干或是腌成咸魚,送到了城里日本鬼子的憲兵隊。桃葉說,只有她和爺爺知道,那些魚干和咸魚,保長還會留下一小半,定日子放到她爺爺?shù)臒煍傋雍竺妫看味加梢粋€矮個魚販子拿走。她不知道矮個男人是不是魚販子,但能猜出來,他不是跟著日本人在做事。因為有一回,她到布市里去染布,看見站在肉攤子前割肉的一個老頭,被他一槍從背后打死了。那個老頭摔倒在地上時,用紅薯秧子拴著的一塊豬肉還提在他手上。她被嚇得掉頭就跑。后來她才聽說被打死的老頭是錦官城一個老漢奸,已經(jīng)在圍子里給日本人做了好幾年飯,他的老婆和兒子早在兩年前就被鋤奸隊消滅了。后來,她慌里慌張地跑回煙攤子,把肉市里殺人的事說給爺爺,問他那個矮個子男人是誰,是不是鋤奸隊的人。“就是個魚販子,咱知道他是誰。”她爺爺看著煙攤前走來走去的人,安靜地往煙鍋里揉著煙,瞅也沒瞅她。

那次,桃葉說她本來還想問,保長放在他們攤子后面那些魚,都被那個魚販子弄到哪里去了。可她瞅下爺爺?shù)哪樕谰褪菃柫耍膊粫嬖V她。“也說不上,爺爺真不知道那個人是誰。”她目光閃爍地看著他,說打那天開始,只要在集市上看見這個人走來,她心里就會突突地跳,像是有人偷偷地鉆進去,舉著兩根鼓槌在擂鼓。她擔憂和害怕的是,她天天給他這個日本兵做飯,還吃他的罐頭和餅干,算不算是漢奸?那個人會不會假裝像以前過來買煙拿魚那樣,在走到他們跟前時,突然摸出槍,打死她和爺爺?“要是他不想在集市上打死俺們,你說,他會不會在半夜里摸黑跑到家里來,先打死你,再打死俺們?”后來,她說自己心驚膽戰(zhàn)地想了十幾天,最后想到的主意便是纏著爺爺,讓他從賣茶的老冉手里討條小狗回來。有了小狗,那人若是想在半夜里來殺他們,不等他從墻上或屋頂上跳進院子,小狗就會汪汪叫著撲上去,把這個想來殺他們的人給嚇跑;或是把他們叫醒了,讓他們有空藏起來。

他想起來,他把一個鐵盒的日本罐頭拿給她,打開,抱著槍坐在一邊,第一次逼她吃的時候,她兩只眼睛里恐懼地流著淚水,渾身哆嗦著,兩只手變成了縮在一起的雞爪子,無論他怎么命令和嚇唬她,她也沒能讓十個手指按照他的命令靈活起來。那天,她爺爺不在家,她孤立無援地坐在他面前,看著面前的鐵盒子。他放下槍,從腰里摸出刀子,在那個鐵盒子里來回劃幾下,用刀尖挑起來一小塊,舉在眼前晃了晃,放進了自己嘴里。“牛肉,牛肉罐頭。”他嚼著牛肉,對她說。她仍然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淌著淚水,滿臉驚恐地看著他的嘴。他看著她笑了一下。笑完了,從桌子上拿起根筷子,到鐵盒子里挑起塊牛肉,伸到她的嘴邊。她還是不敢張嘴。他抬起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往上一抬,就把筷子上那塊飄著香味的牛肉,放進了她嘴里。在桃葉開始給他做飯,和他像一家人那樣坐在一起吃飯后,她告訴他,當時她不知道鐵盒子里那些散發(fā)著香味的東西是什么,她想把它吐出來,“可嘴里冒出來的唾沫馬上就把它包住了”,她的牙齒也不聽話地動起來。那天,她爺爺從外面回家時,她已經(jīng)在他的逼迫下,把那盒牛肉吃掉了一小半。

桃葉從來沒有把他叫作小鬼子。她自己不這么叫他,也不許別人這么叫。村里那個叫二牛的男孩,在他不在的時候,就會領(lǐng)著幾個同伴跑過來,趴在院墻上喊著桃葉的名字,問她一個小鬼子住在她家里,她怕不怕。她從來不去搭理他們。“他有名字,叫尚泰。”只有一次,他坐在屋里擦著槍,聽見她這么朝他們喊著。他跟桃葉和她爺爺說過,他不是日本人,不是日本鬼子,他的家在琉球島。他們不知道琉球島在哪里,也不知道日本的具體位置,但他們相信了他的話,也相信了他是被日本人逼著到中國來的。“我不加入‘開拓團’,不到中國來,他們就會把我的家人全都關(guān)進監(jiān)獄里。”有一次,他坐在飯桌前,這樣告訴桃葉的爺爺。講完了,他又拿出他和家人的那張照片,讓桃葉和她爺爺看。那是桃葉和她爺爺?shù)谝淮沃溃诉€能把自己的模樣印到一張發(fā)硬的紙片上。“這么說,你也是被抓丁抓來的。”那天,駝背老人抽著長桿的煙袋,盯著他的臉看了半天,告訴他,幾年前桃葉的父親就是被日本人抓丁抓走的,后來從火車上跳下來逃跑時,被日本兵打死了。她母親從逃回來的一個人那里得到消息后日夜悲哭,不久就得了傷寒病死了。

給桃葉和她爺爺看過照片后,大約過了十天,桃葉爺爺就抱回來一條小狗。

院子里安靜極了。微風撩撥著的蛛絲和蛛絲碰撞在一起的聲音,恍如天籟。那兩只喜歡游逛的雞,也因為下雨,躲在了哪個角落里。桃葉和她爺爺走出院子已經(jīng)五分鐘了,也許有十分鐘,他從屋子里走出來,站在屋檐下快速對著整個院子張望一圈,然后兩步躍到院墻后面,目光越過石頭院墻和外面花枝紛擾的杏樹,尋找著桃葉。她在駝背爺爺?shù)纳砗笞咧蠹缟咸糁鴥煽鹱訜熑~,花朵一樣嬌美的身體在小幅地擺動著,已經(jīng)橫穿過他看護兩年多的那條公路。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的背影,覺得她來回劃動的那只右臂,正像她在紡車上紡出來的線團那樣,一下比一下緊地纏繞著他的目光。

兩年前,他剛見到她時,她還是個瘦弱的小姑娘,頭發(fā)焦黃,身體單薄得像條童年時期的帶魚。但是,僅僅過了半年,在他把一些魚罐頭和牛肉罐頭強行送給他們,并用脅迫的方式讓她和爺爺吃下后,只過了幾個月時間,他就發(fā)現(xiàn)她變了,從一只干瘦的小羊羔,變成了一只美麗活潑的小鹿。而他也從最初像喜愛妹妹那樣喜歡她,到后來,在一日三餐地吃著她給他做的那些飯菜中,一天天地愛上了這位中國姑娘。從桃葉的眼睛里,他看得出來,她也在默默地愛著他。

現(xiàn)在雨下得更細了,若隱若現(xiàn),只有在張開的蜘蛛網(wǎng)上才能看見它們的存在。或者,即便有張蜘蛛網(wǎng)掛在那里,如果不用心去辨認,也會覺得它們完全消失了。倒是天空的底色變得越來越藍,像鋪了一層大海深處的海水在那里。他遙望著那些藍色的海水,在手心里默默地寫著桃葉的名字,寫了幾遍,又到院墻的一塊石頭上去寫。他在石頭上用日文寫一遍“桃葉”,寫完了,想了想,迅速地用手掌在上面抹一下,開始改用漢字去寫。他的漢字和漢語,都是爺爺和爸爸在家里偷偷地教給他的。在教他和妹妹認識漢字時,爺爺特意把全家人叫到了一起,并讓爸爸嚴肅地告訴他和妹妹,他們家的祖先,在日本人統(tǒng)治琉球島之前,都是在學漢字和用漢字的。

“王宮里寫的各類文書,都是漢字。”他的爸爸說。而且,他們的祖爺爺,還曾經(jīng)借著到中國留學期間,娶回了一位美麗的中國妻子。他設(shè)想著有一天,會離開家人和琉球島,離開他最喜歡看的首里王宮的屋頂和墻壁,乘著一艘不是為了捕魚而駛進大海里的船,跨過波濤洶涌的海面,讓自己的雙腳踏上中國的土地。當然他更沒有想到,自己會以現(xiàn)在這樣一個侵略者的身份進入中國。而一個侵略者,有什么資格愛上一位被侵略國家的姑娘呢?出于后面這個緣故,他幾乎無時無刻不在拼命地克制和提醒著自己。但是,他越是這樣,他心里那些愛她的潮水就會一浪高過一浪,仿佛眨眼間,就要淹沒了他的頭頂。

他伸出手指,在冰冷的石頭上撫摸著桃葉的名字,眼睛仰望著海水一樣的天空,期望能從它那里得到一個答案。現(xiàn)在,他不知道日本人會不會像幾十年前占領(lǐng)琉球島一樣,最終統(tǒng)治這個國家。假如日本人最終統(tǒng)治了這個國家,這里的人們又會在多長時間里,能夠完全消除他們對“日本人”的敵意,愿意把自己的女兒嫁給“日本人”做妻子?日本人統(tǒng)治琉球島幾十年了,但至今,他們的鄰居,一位同他爺爺一樣抵制日本統(tǒng)治,始終稱自己是琉球人的小雜貨商,仍然不愿意讓他的女兒嫁給一個日本人。據(jù)說,為了阻止女兒,那個商人在家里悄悄地挖了個地洞,把女兒關(guān)在里面達一年之久,直到她完全瘋了,忘掉了那個熱愛她的日本年輕男子,他才把她帶回到地面上來,讓她看著燦爛的陽光生活。

“我該怎么辦?我一個人經(jīng)歷的事,在這個無邊的世界上,我孤寂一個人……”他輕聲地哼著島唄,虔誠地等了半天,被海水浸泡著的天空也沒有給他任何答復(fù)。他沮喪起來,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在草垛里找到了正在睡覺的大黑。那天,他察看完公路回來,正惶恐不安地站在屋子門口,朝四周觀察著,竭力想象著可能會出現(xiàn)的種種危險,以及他在這些危險中逃命的方式。看守下游路段的小個子藤野,兩天前在夜里遭了襲擊。他上午走到下游十公里路段交界處,發(fā)現(xiàn)路段上換了人,才知道“藤野被中國人殺死了”。

桃葉爺爺抱著一條黑色小狗走進院子時,他剛想象完自己像藤野那樣,在睡夢中被襲擊時的情景。雖然他有那個可以逃命的秘密墻洞,但是如果襲擊他的人和襲擊藤野一樣,在黑夜里悄無聲息地包圍過來,水桶般圍住了他睡覺的屋子,他成功逃命的概率仍然可能為零。到那樣的時刻,他雖然不想殺任何中國人,可他又不知道,在他遭到襲擊時該怎么辦。所以,在他心驚肉跳地站在那里看見那條小狗時,他忽然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在陡然間又多了層安全保障。他從小就聽爺爺說過,狗的嗅覺可以分辨出大地上所有的氣味,耳朵則可以聽到幾公里外跑過地面的一只老鼠。現(xiàn)在,大黑是他最親密的朋友,他所有的想法,對這場沒有盡頭的戰(zhàn)爭的憎恨,對這個院子之外所有中國人的恐懼,對家人的想念和對桃葉的愛戀,他都會告訴它。走上公路后,他停下步子觀察一下周圍,然后往遠處指了指,對著大黑打個呼哨,大黑就和他一前一后,箭一樣地躥了出去。

在最后一抹晚霞逃走的瞬間,他發(fā)現(xiàn)了兩只黑山羊。在距離兩只羊十幾米遠的一棵樹下,一個人正在仰著頭,朝一棵樹冠上投擲石塊。他認識這兩只山羊,那是喜歡爬到桃葉家杏樹上偷看他的二牛,羊是給村里保長家放的。在知道他會說中國話后,這個中國男孩子便再也沒敢趴到桃葉家的院墻上叫他“鬼子”。二牛的父親是個瘸子,母親是個盲人。桃葉說,一年四季,二牛的盲眼娘都會被他的瘸腿爹用竹竿牽引著,走街串巷地給人卜卦算命。在他來這里看護公路的前一年,那個盲女人和她的瘸腿丈夫到錦官城去趕集,中途經(jīng)過一座石橋時,將一隊中國軍人埋在橋頭上用來炸日本鬼子的地雷踩響了。從那以后,二牛就再也沒有見到他的父母,身邊再也沒有了親人。

他和大黑趴在雜樹叢里又觀望一會兒。除了兩只黑羊和二牛,他沒有再搜索到任何危險的人和物。周圍一片寂靜,天色漸漸黑暗下來,連歸宿的鳥都停止了相互呼喚。他焦急地朝已經(jīng)模糊起來的路上張望著,心里擔憂,他們會不會再像去年秋天那次,突然在路上遭遇到日軍,被他們抓走。那次,他和大黑也是在這里等著他們,一直到月亮出來了,也沒有等到。那段時間,日軍在南沂蒙縣境內(nèi)的眾多據(jù)點,接二連三地遭到中國軍人的襲擊。其中一個據(jù)點,中國軍人竟然是從一公里之外的民宅里,將地道挖了過去,據(jù)點里駐守的一小隊日軍被炸死了九個。搞清楚襲擊他們的是南沂蒙縣境內(nèi)的八路軍武裝,在對日軍據(jù)點進行“集中拔牙”行動后,華北派遣軍司令部再次集結(jié)了五萬兵力,繼續(xù)采用“鐵壁合圍”的戰(zhàn)術(shù),對整個沂蒙山區(qū)進行了兩個月的“掃蕩”。“掃蕩”第一天,桃葉和她爺爺就在去趕集的路上,被一隊日軍抓住,做了他們的向?qū)А=酉氯サ奈逄欤麄兘o國民黨軍帶了一天路,又給八路軍帶了兩天路。回到家里時,桃葉平安無事,她爺爺一條胳膊挨了槍,幸好彈頭穿過小臂后飛了出去,沒有傷到老人的骨頭。他把自己收藏的消炎藥全都拿出來,按劑量給老人服下,桃葉又去山上采回些他不認識的草藥,搗爛后糊在了傷口上,老人那兩處已經(jīng)發(fā)炎的彈孔才沒有惡化。

天越來越黑。他茫然無措地看著越來越模糊的曠野,幾乎辨不出石頭和植物的顏色,他用胳膊緊緊地抱住了大黑的脖子。“芭蕉布,芭蕉布,月亮下流淌著綠色波浪,生命在南風中安詳?shù)負u曳……”在四周圍攏上來的黑暗和寂靜中,為驅(qū)趕那些擁來擠去的恐懼,他只好一邊強迫自己在心里哼起了島唄,一邊想著家人。公路兩側(cè)被雨澆過的泥地還透濕著,月牙暗淡的光澤落上去,那些透濕的泥地顯得愈加黑漆,把一條沙土公路變成了聞不見水聲的河流。他全身緊張地摟著槍,惶恐不安地坐在老杏樹的枝杈上,居高臨下地觀望著。直到天完全黑透,山坡下面那條小路被夜色全部涂黑,從他視線里徹底消失后,他就懷著一絲僥幸,帶著大黑回來了,他猜想,桃葉和爺爺是不是繞了另外一條他不知道的小路從別處回家了。但他走回“家”,抱著槍屋里屋外尋找一圈,結(jié)果卻是他一直擔憂和恐懼的——他并沒有看到他們。他摸著黑在自己那間屋子里坐了一會兒,又到桃葉和她爺爺住的屋子里坐著。最后,因為心里越來越怕、越來越恐懼,他選擇爬到了杏樹上,坐在樹杈上等待他們。沒有人知道,他在這里度過的兩個夏天中,大多數(shù)夜晚,他都是這樣坐在樹杈上睡覺的。

他仰頭望著一顆璀璨的星星,想著早晨桃葉走路時來回劃動的手臂,忽然聽見趴在樹下的大黑竄了出去。他身子一縮,手里握緊槍,眼睛盯住大黑跑出去的方向,耳朵搜索著周圍的動靜。四周一片寂靜。除了他壓抑著的呼吸聲、怦怦的心跳聲、血管里血液快速流淌的聲音、大黑朝遠處奔跑的腳步聲,除了那些正在悄悄凋落的花瓣、閃動的星星,整個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包括雞鴨牛羊,都在安靜地熟睡著。一定是大黑餓急了,看見老鼠在跑動。他想。從早晨喝了一碗粥,到現(xiàn)在,他和大黑都沒有吃任何東西。

眼看大黑朝對面通往錦官城的小路上跑去,他的心忽然狂跳起來,猜測著,大黑是不是聽到了桃葉和她爺爺走路的聲音?他用槍管輕輕地撥開一簇簇杏花,朝遠處瞭望著。他忽然想起了桃葉曾經(jīng)說過的,那個專門殺漢奸的小個子男人。當初,就是因為害怕這個人,桃葉才纏著爺爺討來了大黑。他越想越怕,驚慌得心臟都要跳出喉嚨了,坐在屁股下面的杏樹,都在劇烈地抖動起來。如果那個人在集市上殺了桃葉和她爺爺,那么接下來,在這個夜里,肯定就要來殺他了。還有,桃葉說的那個被殺死的捕魚人,也許就是這個人殺的。他這么想著,眼里的淚水已經(jīng)流了下來。僅僅因為兩條魚,他就害死了一個捕魚的老人,而他住在桃葉家里,讓這個中國姑娘給他做了兩年飯,那個人又怎么會放過她和她的駝背爺爺呢?他緊緊地抱著槍,任憑眼淚流淌著,不知道桃葉和她爺爺如果真的不在了,他該怎么辦。現(xiàn)在,這個中國姑娘和她爺爺,在他心里已經(jīng)成為他的親人。他像愛自己的爺爺一樣愛著那個駝背老人,而桃葉,這位善良可愛的中國姑娘,他寧愿丟掉自己的性命,也不愿意看到她在這場該死的戰(zhàn)亂中受到絲毫傷害。

夜越來越深,空氣也越來越冷,忽然,他聽見了大黑的叫聲。他看見遠處有幾個移動的黑影,正從山腳拐彎的小路上走出來。在他們身邊,大黑正前后左右地繞著圈子,來回地竄動著。月光太暗,他分辨不出來,那些人里到底有沒有桃葉和她爺爺。“他們終于來了。”他渾身顫抖著,心在腔子里慌亂地跳著。他猜測這些人里,一定有桃葉害怕的那個小個子男人。他們殺死或者是抓住了桃葉和她爺爺,然后又在半夜里跑了來,消滅他這個敵人,一個日本侵略者。他猶豫著,是要立即下樹回到屋子里,還是繼續(xù)躲在樹上。猶豫幾秒鐘后,他覺得留在樹上可能會更安全一些。他猜想這些前來消滅他的中國人也許想不到,他此刻會在樹上。

黑黢黢的一伙人距離他越來越近,就要走到公路對面了。他貼住一根樹干趴在上面,用力呼吸幾下,努力保持著鎮(zhèn)靜,不讓身體再發(fā)出抖動。那些人已經(jīng)走到了公路邊上。在他們穿過公路之前,他從人群中間,辨認出了桃葉和她爺爺。他們走在那伙人的最前面。桃葉兩手空空,早上擔著出門的煙挑子已經(jīng)不在她肩上。她的駝背爺爺也和早上出門時一樣,兩只手費力地背在身后。他望著老人的駝背,想著他背后握在一起的手里,是不是還握著他那根形影不離的長桿煙袋。一伙人走上公路之后,就散開了。他緊緊地盯著他們,想看看他們怎么去包圍他住的那間屋子。但是他隨即又發(fā)現(xiàn),那些分散的人手里好像并沒有武器,也沒有一個人靠近桃葉家的院子。在桃葉和她爺爺走到家門口之前,他們已經(jīng)朝村子里不同的街道散去了。

這天夜里,他想象的那些可怕的事情一件也沒有發(fā)生,但他卻始終沒有睡熟。他躺在床上,耳朵里一會兒傳來悄悄移動的腳步聲,有條不紊,行動快速;一會兒又是輕輕拉動槍栓的聲音,細若游絲,又清晰異常,似乎就在他的腦袋邊上響動。他大聲地喊著桃葉。桃葉站在院子里,背對著他,和一個小個子男人嘀嘀咕咕地說著什么,看也不看他這里一眼。他又急又怕,拼命地蹬著腿,眼瞅著那個小個子男人手里拿把短槍,槍口抵在桃葉的腦門上,押著她朝旁邊一間屋子走去。天一下子變得漆黑。可那把短槍的槍口和桃葉,卻像被一只手電筒照著那么亮。在路過他的門口時,桃葉好像看見了他,因為他看見她的幾根手指藏在襖袖子下面,在悄悄地朝他擺動著,好像在告訴他,千萬不要出聲。他想爬起來,舉槍打死那個小個子男人,把桃葉救回來,但手腳都被人牢牢地捆綁著,絲毫也不能動彈。他急得大汗淋漓,一邊沒命地掙脫繩子,一邊大聲喊叫著,嗓子都喊出了血……

快天亮時,他在爸爸哼唱的島唄里醒來,恍惚聽見桃葉打開屋門,走到了院子里。她站在清晨明亮的光線里,迎著陽光梳理完了黑亮的麻花辮子,又嘩啦嘩啦地在舀水洗臉。有幾滴冰涼沁骨的冷水,甚至從她手指尖上飛濺起來,穿過半個院子,落到了他的額頭上。他的額頭被一層層冷水覆蓋著,覆蓋著……直到那些冷水把他冰醒。他手腳并用地掙扎了一會兒,睜開眼睛,看見桃葉已經(jīng)站到了他面前。她手里拿著條浸過水的手巾,正在那里輕輕地絞著水。

“是你嗎,桃葉?你……怎么會在這里?”他看看桃葉,又去瞅瞅打開的屋門,門口的地面上,鋪著一片黃燦燦的陽光。他用力握握拳頭,猜測自己一定是在夢里。他住在這間屋子里兩年了,但桃葉和她爺爺,他們的腳步,一次也沒有邁進過這間屋子。

“你一直在發(fā)熱呢,都燒迷糊了。”他看見桃葉臉上像著了火一般紅起來,握著手巾的兩只手,也在微微地顫抖著。

“我在發(fā)熱?”他瞅瞅桃葉的臉,又朝鋪滿陽光的門口看一會兒。他發(fā)現(xiàn)那里并沒有屋門口,地面上也沒有鋪著陽光,而是一盞點燃的油燈,挑在一個什么地方,似乎是在半空中,星星那樣懸掛著。他抬起胳膊摸摸額頭,發(fā)覺自己的額頭就像一塊冰冷的石頭。

“半夜里,俺和爺爺回來后,一直不敢睡覺。不大一會兒,果真聽見外頭咕咚響了一聲。爺爺估摸著是有人摸進來了,就趕緊叫著俺爬了起來。可等一霎,又沒動靜了。爺爺?shù)教炀锟匆蝗Γ矝]見有人。末了,他聽見大黑在院墻外頭嗚咽,出去一看,原來是你一動不動地趴在樹底下,怎么叫也不答應(yīng)。他怕你……是被人給殺了,伸手朝你臉上一摸,才知道你是發(fā)熱燒得昏迷了。他讓俺用涼水敷著額頭給你退熱,天一亮,他就上山找藥去了。”

一陣頭疼像塊破布子那樣,緊緊地包裹住了他的腦袋。他轉(zhuǎn)動眼睛環(huán)顧著四周,忍住頭疼說:“謝謝你和爺爺……救我。”他嘴上這么說著,心里感激的,卻是他們真正的善良。他們并沒有趁著他昏迷不醒,親自或是去找人來,殺死他這個侵略他們家園的敵人。“現(xiàn)在,我們好像,不是在家里?”他問。

“是在地窨子里。你從來沒長過病,這回迷糊著叫不醒,爺爺怕你出意外,就把你弄到地窨子里來了。”

“地窨子?”

“嗯。這是俺爹沒被鬼子抓走前,和俺娘一塊挖的。”

“我沒有事,可能是著涼了。我想知道,你和爺爺去趕集,為什么那么晚才回來?”他知道桃葉的父親和母親是怎么死的。他艱難地側(cè)過頭去,望著桃葉被油燈映在墻壁上的毛茸茸的身影,默默地念叨著,替抓走她父親的那些日本兵,給這個因為他們而失去了父母的中國姑娘賠著罪。但是,令他感到意外和羞恥的是,他一邊詛咒著發(fā)動這場戰(zhàn)爭的日本政府,詛咒著那個該死的日本天皇,心里卻又隱隱地慶幸著,如果不是這場令桃葉失去雙親、令他失去爸爸和爺爺?shù)膽?zhàn)爭,他怎么能夠漂洋過海地來到中國,見到眼前這位善良美麗、讓他現(xiàn)在愿意用生命去守護和熱愛的姑娘。

“你又到山上……等爺爺去了?”桃葉羞澀地問。

“天黑以后,我和大黑從山上下來,就爬到了杏樹上。你和爺爺進屋后,我又在上面待了一會兒。”

桃葉探過身子,有點手忙腳亂地扳正他的額頭,重新給他敷上浸過冷水的手巾。他對著她近在咫尺的臉,看著她被溫暖燈光籠罩住的眼睛和睫毛,屏住呼吸凝望著它們,渴望著她給他敷手巾的那雙手,能夠讓他輕輕地握住,放在嘴唇上親吻一下。只要他熱愛的這個姑娘,讓他親吻下手背,就親吻一下,他想,他馬上就會健康地站到地面上去,站在她面前,把他跟著爺爺和爸爸媽媽學會的那些琉球島上最動人的島唄,一首一首地唱給她聽,直到她在那些迷人的島唄里,慢慢地熟悉琉球島的氣息和味道,熟悉他的家人。然后,他再開始給她講整個琉球島。他已經(jīng)想好了,就從首里王宮講起,他要把他所知道的,琉球島上所有的植物、動物,歷史故事、風土人情、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講給她,讓她知道,他的家鄉(xiāng)雖然在島上,土地面積很小,常年被波濤洶涌的大海和飛起來的浪花包圍在中間,但琉球島也和她現(xiàn)在生活的這片無邊無際的土地一樣,在被戰(zhàn)火燃燒之前,它曾經(jīng)是那么安靜、美麗,天空中的云彩和這里的云彩一樣絢爛,天空中的星星也和這里的星星一樣明亮。而且,那里,一年四季都盛開著鮮花。

“半夜里風寒,你是在樹上被寒風吹著了。”桃葉紅著臉,抿住嘴唇,慢慢地低垂下了眼睛。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和爺爺,為什么半夜里才回來。”

“要不爺爺常說隔河千里遠呢。”桃葉低著頭,手指不安地揉搓著衣襟,“俺們在集市上收了攤子往回走,走到河邊上,看見站了一河灘人,以為又有漢奸被鋤奸隊給殺了,那些人都圍在那里看熱鬧呢。上前一打聽,才知道是河里沒有渡船了。”

“是他們罷工了嗎?”

桃葉看一眼他,羞澀地向他問道:“什么是罷工?”

“罷工……就是不做工了。爺爺不去地里種植莊稼,你不做飯給我們吃,我不去看護公路,大黑跑到外面去、不肯在家里為我們守夜,這些都是罷工。”

“要是這樣,俺猜,就是打死那些撐船的人,他們也不會罷工。”桃葉搖著頭說,“他們都是靠著力氣擺渡掙錢,養(yǎng)活一家子人,誰會跟一家子人的活命過不去。”

“那你為什么說河里沒有擺渡的船了?

“誰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是看不見船了。俺們一直往上走了差不多三十里地,才找到一條船,在那里過了河。路上怕遭遇開火,大家又不敢抄河邊的近路走,前前后后地繞了幾十里路。”

他閉著眼睛聽著,心里在暗自猜想,到底是日軍把河里的船弄走了,還是中國軍隊給弄走了。不管是誰,他的經(jīng)驗都在告訴他,幾十里長的河道里沒有了船只,很可能就預(yù)示著,有一場大規(guī)模的戰(zhàn)斗,就要在這段被調(diào)走了船只的河流的某一岸打響了。調(diào)走船的人只有一個目的,就是不讓河道另一邊趕來的援軍過河支援他們的敵人。聯(lián)想到他們已經(jīng)短缺一個春天的食物供應(yīng),他猜想,日軍為弄到糧食和戰(zhàn)備物資,準備采取大規(guī)模春季“掃蕩”的可能性最大。只是,至少到目前為止,在日軍封鎖的這條公路上,他這個僅僅負責看護一小段公路的下等士兵,還沒有得到絲毫這方面的消息。當然,也許有另外一種可能,是中國軍隊要對日軍采取什么行動,從而切斷了河兩岸日軍相互增援的后路。

他心有余悸地睜開眼睛,望著桃葉說:“請你去把槍拿給我好嗎?”

“槍就在這里,爺爺已經(jīng)給你拿來了。”桃葉扭過臉去,小心翼翼地朝油燈旁邊指了指。他的槍就豎在那里,他如果能坐起來,只要伸過手去,就能夠摸到它。

“我剛才在夢里,夢見你說過的那個人了。”

“哪個人?”

“就是你說的,集市上那個小個子男人。”

“你是說,在肉市里殺漢奸那個魚販子?”

“就是他。”

“你又沒見過他。”桃葉抿著嘴笑了起來。

“我也奇怪,”他故作輕松地跟著桃葉笑了笑,“怎么會夢到一個不認識的人。”

“你是不是一直覺得,俺跟你說那個打魚人,也是被他殺死的?”

“是這么想過。”他老老實實地回答,“我非常難過,是我害死了那個捕魚的人。”

“俺爺爺說過,這種兵荒馬亂的世道,到處是槍炮,誰也保不準哪里會遭殃。”

因為擔心過多地談?wù)撃莻€小個子男人,會讓桃葉害怕,他便笑著轉(zhuǎn)移了話題,問她,有沒有吃過鮪魚。然后他告訴她,他現(xiàn)在最想念的,就是他媽媽在過節(jié)時,才會給他們一家人做的生煎鮪魚。

“鮪魚?”桃葉小聲念叨著,似乎想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來,他說的這種魚,一定比那些日本罐頭還要美味。她知道沂河里有鰱魚、鯉魚、鯽魚、泥鰍、麥穗子、胖胖頭,還有硬殼的螃蟹和甲魚,但不知道有沒有他說的這種鮪魚,因為在這之前,她連這種魚的名字都沒有聽過。“等爺爺從山上采藥回來,俺問問他,河里有沒有這種魚。要是有,俺就拿雞蛋去換一條來,給你解饞。”她對他說。

“解饞是什么意思?”

“就是讓你吃到做夢都想吃的東西。”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說:“你不用去問爺爺,河里肯定沒有。這種魚,只有在大海的深處才能生長。”

“爺爺說,咸鹽都是從海水里曬出來的。海水里那么多鹽,鹽那么咸,魚在里頭怎么能活呢?”

“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海里生長著各種各樣品種數(shù)不清的魚類。”

“比俺們這條沂河里的魚還多?”

“會多一萬倍吧。”

“那、大海到底是個什么樣子?”桃葉盯住了他的眼睛,“是不是也比沂河大一萬倍?”

“是比一條河大很多很多。”他回答道。他想著地圖上的太平洋和大西洋,想著他日日夜夜都在想念的、被大海環(huán)抱在懷里的琉球島,想著他從小認識的各種各樣生長在大海里的魚,心里琢磨著,他該怎么去描繪和講述它,才能夠給這個沒有看見過大海的姑娘說明白,大海究竟是什么樣子。

在桃葉的悉心照料下,他漸漸恢復(fù)了健康。直到日軍進入村莊的那日,他還在公路上巡邏。春天早上的太陽光,明媚耀眼,光鮮地普照著大地,一會兒把他的影子覆蓋在路邊的青草和幾朵小花上,一會兒又把它疊印在了某棵樹干上。他不斷地看著自己的影子。由于饑餓和浮腫,他的步子有點跌跌撞撞,影子也跟著跌跌撞撞。有兩次,他覺得自己跌跌撞撞的影子,仿佛是一只受了傷的飛鳥,撞在了首里王宮的墻壁上,把他身上的每一根羽毛都撞折了。走到一棵椿樹下面時,他背靠著那株樹干坐了下來,迎著陽光,眺望著太陽光照射來的方向。

“小鬼子,小鬼子。”他正回想著夢里的情景,忽然聽到樹上有人叫他。他慌里慌張著就勢朝后一仰,舉槍對準了樹上的人。舉了一會兒,他才看清楚,站在樹杈上叫他的,是喜歡背地里叫他小鬼子的二牛。二牛居高臨下地望著他,朝村子里伸著手指說:“你還不知道吧?你們小鬼子進莊子,已經(jīng)把桃葉和她爺爺抓走了。”

“你怎么沒被抓走?”他收起槍,看著樹上的二牛,“謊報軍情,可是要掉腦袋的!”

“不信拉倒。”二牛穿著沒有扣子的破棉襖,從樹上滑下來,摸著被樹干劃出血液的肚皮說,“俺跑出來的時候,全莊的人都被小鬼子圍在保長家的打麥場上了。”

“你真看見桃葉和她爺爺也被抓走了?”他的心一下子吊起來。

“俺為什么騙你?你跑回去看看就知道了。”二牛說。

他來不及多想,瘋了似的跑了起來。跑到距離桃葉家?guī)资椎牡胤剑咀×恕D莻€男孩子沒有撒謊。每天早上巡路回來,他走到這個位置時,就能看到在院子的上空飄起桃葉做早飯時燃起的炊煙。但是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天空像大海一樣干凈。他強迫自己跑進桃葉和她爺爺住的那間屋子,然后又跑到大黑的狗窩里,掀開爛麥草下面的木板,趴在地窨子口上喊兩遍。哪里也沒有桃葉和駝背爺爺?shù)挠白印K杏X心臟就要停止跳動了。在這個被饑餓圍困的、漫長的春天里,駐守在南沂蒙縣的日軍幾乎拿不出任何食物供給他們的士兵。沒有食物保障,便意味著他們的士兵將喪失一切作戰(zhàn)能力。他知道,為了弄到軍需,日軍肯定會動用一切手段。早上見到井上時,他就告訴他,昨天到他駐守那個村子“掃蕩”的一隊人馬里,有他們在“開拓團”里認識的、來自北海道的一個士兵。那個臉上浮腫得放著亮光的士兵告訴他,為了把糧食和牛羊全部弄到手,他們把很多村子里的人和房屋,都殺光燒光了。

在院子里呆站幾秒鐘,他重新跑進桃葉和她爺爺居住的屋子,把身上那枚銀質(zhì)的家族徽章取出來,放到了桃葉每天做飯的灶口里。之后,他折身跑進自己住的那間屋子,將配備的所有彈藥都帶在了身上。再次返回院子里時,他又在那里停留一下。他嗅著院子里柴草的氣息、樹木的氣息,仰頭看了看院子上面大海一樣蔚藍的天空。院墻外的杏樹上,所有的花朵都凋謝了。原來盛開著杏花的位置,已經(jīng)結(jié)出一顆顆杏子。它們隱藏在樹葉后面,悄悄地長著個兒,像桃葉閃爍的眼睛,更像他心里無法掩藏的那些對這個中國姑娘的愛戀……

離開院子時,我已經(jīng)想好了將日軍引出村子的辦法。我假裝遭遇了中國軍隊,一個人和自己戰(zhàn)斗著,跑到了我等待桃葉和她爺爺?shù)哪亲缴稀T谏缴希覍χ鴣y石堆打光了身上所有的彈藥,只給自己留下了一顆手雷。看到從村子里撤出來的日軍上山后,我高聲呼喊著他們,便引爆了那顆手雷。由于傷勢嚴重,我被輾轉(zhuǎn)送回了日夜都在想念的琉球島。美軍發(fā)起“鐵暴雨”行動的第六十五天,我偷著跑出醫(yī)院,冒死回到了家里。那個曾經(jīng)的家,早就在戰(zhàn)火里變成了一片焦土。我的媽媽、智力低下的哥哥和妹妹,就像我在中國時常常夢見的那樣,已經(jīng)全部死在了戰(zhàn)火里。這是我的鄰居,那位活下來的老雜貨商告訴我的:美軍登上琉球島后,島上所有能打仗的人,都被逼著上了戰(zhàn)場。我的妹妹,十四歲的美云,在參加女子義勇隊的第二天,就死在了戰(zhàn)場上。媽媽和智力低下的哥哥,則因為不能參戰(zhàn),被兩名日軍用戰(zhàn)刀砍死在家里。

當琉球島上的戰(zhàn)役全部結(jié)束,日本天皇宣布投降后,我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走到那面被戰(zhàn)火燒焦的山坡上,從早晨直到黃昏,坐在埋葬著我所有親人的地方,不停地唱著從爺爺和爸爸媽媽那里學來的島唄,面向著大海和中國的方向,像媽媽先前眺望遠在中國戰(zhàn)場上的我和爸爸那樣,眺望著大海,眺望著中國,眺望著一個名字叫桃葉的姑娘。

上面這個被我不斷想象著,假裝遭遇了中國軍隊,假裝一個人和自己開著戰(zhàn),引開村子里那些日軍的場景,是我欺騙自己繼續(xù)“活著”的唯一支撐。實際上,在中國的戰(zhàn)場上,我的身體沒有受過任何傷。那個叫桃葉的姑娘和她爺爺,被日軍的刺刀刺穿身體時,我的身體和我的心,都站立在他們的身邊。那天,我沒有跑到山上去,也沒有自己和自己開火。走出院子后,我爬到了院子外面那棵杏樹上,一直在默默地看著那個站滿中國百姓的打麥場,看著那里幾十個男女老少,一個一個倒在了日軍的槍口和刺刀下。

我把這件事情真實的經(jīng)過,記在了吉田送給我的那個日記本里,從此再也沒有打開過那本日記。我裝作桃葉和她爺爺一直活著,一直還活著,直到日本天皇對著全世界宣布投降,我在遠離南沂蒙縣一個叫不上名字的地方,作為戰(zhàn)俘,最后乘船離開中國,回到了我日思夜想、再也沒有一位親人活著的琉球島。但是,只有我自己和我那本日記知道,在中國,在日軍殺死桃葉和她爺爺?shù)哪且惶欤揖鸵呀?jīng)和他們擁抱在一起,死了。

原刊責編 """朱鐵軍

【作者簡介】常芳,中國人民大學創(chuàng)造性寫作專業(yè)文學碩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有長篇小說《愛情史》《桃花流水》《第五戰(zhàn)區(qū)》《河圖》、小說集《一日三餐》《冬天我們?nèi)ツ戏健贰逗w舞》等。作品多次獲山東省泰山文藝獎、《上海文學》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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