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午兩點過五分,利文看到滾動屏幕上顯示母親兩個多小時的手術結束了。在手術區大門一側的家屬談話間,主治醫生叫利文湊近區隔玻璃,看他端上前的一個不銹鋼托盤。主治醫生戴著沾血的橡膠手套的手,指著托盤里的楔形肺葉,說:“這是從你母親身上割除的長有腫瘤的部位。”
主治醫生貼向玻璃,鬢間白發從口罩拴繩、綠色手術帽和耳尖相交的地方鉆出來,以眼神示意利文繼續看這片肺葉。他點著一處凸起說:“十五毫米的腫瘤在這兒,你可以拿手摸。”利文搖頭說不用。“那你拍照吧。”主治醫生對利文說,“現在急凍送去做病理,她是軍屬,三個小時后出結果。我們盡量少地切了她右下葉肺的四分之一,做得也順利,不太會影響她的生活質量,可以嗎?”
主治醫生撤開托盤告訴利文,一兩個小時之后她母親才會麻醉清醒。
走出談話間,利文和被醫院保安趕離手術區大門邊的病患家屬們一起返回墻根前的座位區。坐過的位子被一個睡著的男人占了。身旁一對年輕夫婦打開盒飯的塑料蓋墊在地上,坐下立刻吃起來。四周的人都很安靜,臉上沒有無意為之的悲情。
利文編了一條信息發給柳叔,告訴他母親的手術很順利,等母親恢復一點體力就會聯系他。到此時,柳叔也以為利文的母親只是入院切除一個小結節。利文的母親說,柳叔在去年年底因前妻岳母的病逝而連夜痛哭,吃著代文降壓,血壓也降不下來,她想先瞞著,等病理結果明朗了再找機會給柳叔說。
利文的母親今年剛六十歲。患病的原因,利文認為可能是母親在小區開美發店多年,早些年國產的便宜染發膏和燙發劑的成分不好,連續幾天給客人染發,母親的手背上就會燒起一層疹子,反復脫皮,而刺鼻的含汞氣體會讓人的肺纖維化;可能是母親替老主顧在小區里買的三套出租屋集中裝修,還頻繁領租客看房,網上說,裝修時水泥石膏里的氡氣很損傷人體;也可能是家里那臺老式抽油煙機久未更換,油煙傷了她的肺;還有母親極為節儉的習慣,愛吃臘肉腌菜,放久起霉點的饅頭也堅持蒸透了吃掉;也不排除客人在店里吞吐的二手煙,手里夾煙的客人男女都有,頭發上了藥水就要來一根;以及母親或許會為吃不準利文是否真心接納柳叔作為她的伴侶進入這個小家庭,多年里暗自憂心。按一位病患家屬說的,心情一好,免疫力高;心情一差,啥都白搭。利文知道,母親也很擔心她老大不小了還這樣單著,自己越盡心對母親,母親越憂心她哪天老了、病了,身邊沒人該怎么辦。
隔著口罩聞見身旁的飯香味,利文想下樓買個面包時,手機振了。一看是叢繪發了條消息:忙嗎?在哪兒?利文回復:在醫院,不忙。叢繪說:能見嗎?利文回復:930醫學中心對面的購物中心吃晚飯?七點?叢繪說:好。隨后利文收到叢繪發來的餐館定位。
手術區的大門始終敞開。沒有能力自生自滅的病人躺著被推進推出,車輪滾磨地板的聲音讓人愣怔地疏離于當下。利文立刻收緊情緒,留待心力用在最需要的地方。
三個小時后,病理科上傳了母親的報告書。病區里的負責醫生將利文帶進辦公室,查看電腦上的圖片文字。
“和主任的判斷一致,你看到了嗎?算是壞家伙里面的好家伙。等大病理結果吧,先做基因檢測。”負責醫生說完將利文送出病區。
門外,基因檢測公司的人已在等候取樣。從利文母親身體上取下的那些部分被分裝在多個透明小袋,由負責醫生交給對方。負責醫生離開后,利文和基因檢測公司的人在家屬等候區坐下來簽字。
“肺腺癌來做檢測的意義更大一些,因為能夠靶向的概率更高。男性的話是百分之四十多,女性的話是百分之六十多。其他癌種,鱗癌、小細胞、大細胞,這些就配不上靶向藥。”
利文盯著那寫滿字的兩頁紙,基因檢測公司的人就在身旁溫和地講解。這些超出一般知識范疇的話語讓她出奇的平靜。
“現在肺癌當中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腺癌,臨床治愈率極高。”
“明白。”利文說。
“尤其是對不抽煙的亞洲女性,能配上的概率也是全世界最高的。現在從報告來看,基本能夠配上,一代的一個月可能產生三五百塊錢的費用,三代的可能會貴一點。報銷后可能在一千塊左右。”
“一個月的費用嗎?”利文問。
“對,一個月。”
“那可以的,完全可以。”
“這個檢測還會看到她是否因為遺傳引起疾病,遺傳的突變分為很多種,你知道好萊塢的安吉麗娜·朱莉吧?她查到也許會讓她得乳腺癌的突變,所以采取了比較激進的方式。”
“最后一點我還要和您說,”對方補充道,“如果您母親的大病理顯示沒有癌細胞,基因檢測的費用會退還給您。”
“意思是還可能為良性?”利文驚訝地抬頭。
“對,每年我們都會遇到四到五名檢測者,病理科的初步判斷是惡性,但大病理結果就是良性。”
簽完字后,利文感到耳內連日高亢的電流聲音減輕了許多。
基因檢測公司的人背起雙肩包走后,利文和雇請的護理母親術后住院恢復的護工視頻通話。屏幕里,護工將鏡頭對準病床上艱難睜眼的利文母親,用哄嬰孩的聲音說:“看這是誰呀?你認得嗎?”利文的母親睜開腫脹的眼睛,聽話地努力做出點頭的動作,嘴唇嚅動,氣息斷續地叫出利文的小名。護工轉過屏幕告訴利文,說她母親已經排了一輪痰,明天早上就能正常說話。
掛斷視頻,利文有些慶幸將與叢繪的見面約在今晚。以前覺得家里很滿,母親總在購買和堆放,現在她能意識到那個屋里空的部分。有十個自己在里面,還會空得心慌。
夕陽穿透落地玻璃照進來,剛在手術室等待區睡著的男人,頭枕胳膊仍在睡著。此刻走廊上的電梯不像白天工作時間總有人進出。利文換到一張陽光照不到臉的座椅上,開始一張張翻閱和母親在術前旅行的照片,想留下重復拍攝的最好的一張。當母親的臉在視線中略顯模糊,利文揉擦眼睛片刻,揣起手機起身離開。
利文和叢繪在二○○九年認識。叢繪自稱只在線下見過論壇上聊過天的兩個網友,一個是啟蒙他玩樂隊的北京少爺,一個是利文。叢繪說之所以想見利文,是想認識一個成績好的女大學生。叢繪在論壇里說自己會彈鋼琴、吉他,發給利文自己做的一段曲子。而利文在母親的美發店見過打扮成叢繪這樣的文身痞子,人不太壞,于是答應到叢繪樂隊演出的Livehouse(小型演出場所)里見面。
此刻利文走在醫院外的天橋上,看到對面的購物中心旋轉噴射出炫目多彩的柱形燈光,想起那晚的演出,狹小空間里鼓噪喧嘩。當時叢繪拿著手機從人堆里擠出來沖利文揮手,正要把利文拽到身前時,有個追過來的長發男生將一瓶啤酒高舉過叢繪的頭頂,灌了他滿頭滿臉。利文還沒反應過來,叢繪罵了聲,轉身給那長發男生攔腰放倒,兩人扭打在地。有個男孩跑來拉扯叢繪,說馬上開場了。眼看叢繪堅持在地上纏斗,就從后背給了他一腳。利文退到邊上站著等,看叢繪和那人沒有停手的意思,就離開了。
后來叢繪說,倒酒的長發男生是另一個樂隊的鼓手,和自己同時看上一位來看演出的姑娘,當晚姑娘被鼓手帶回家了,過些天叢繪想法子也把姑娘帶回家待了一夜,估計是這個事在那晚被鼓手知道了。叢繪對利文自嘲,說那哥們兒完全可以跟他自己樂隊的鼓手一樣,直接拿酒瓶子照他腦袋上開,看來讀了大學就是文明些。利文問他:“為什么要盯著別人的東西?各人有的東西都大差不差。”叢繪懶懶地說:“你沒見過世面,什么叫大差不差?你知道我缺什么嗎?”“缺教養。”利文回答。叢繪仰起精瘦的下巴,丹鳳眼斜了她一眼,挑起嘴角笑著說:“我有錢,你那個教養不值錢。”
購物中心里的音響聲震耳欲聾,旋律節奏混雜穿插。利文這次休假陪母親的起初幾天,都會被超市、商場里擠擠挨挨的人群和聲浪攪得口苦咽澀、頭暈眼花,要先找安全通道蹲一會兒緩神。最難受的那次,母親在她肩頭擰出了幾塊黑紫色的瘀痧她才站得起來。利文想,常年在郊外或山里工作的人總惦記不知道多久以前湊過的熱鬧,等真能扎人堆了,才發現孬了,一嗓子就給喊破魂。
邊走邊在手機里找叢繪發來的飯館定位時,利文想到今晚叢繪應該會聊幾天前電話里提到的事。叢繪的母親一年前也查到肺部問題,看到利文先前發在朋友圈的求醫信息,他就跟著來問她母親治療的經驗。
利文覺得叢繪跟自己一樣,疾病是顯見的困境與障礙,也是他們打算和親人密切的便門。跟兩歲時就父母離異的利文不同,叢繪的父母熬到他十四歲時才簽字分開,而且叢繪是男孩,父母離婚的原因也不在他。
在購物中心里兜轉許久,利文在一家倒閉的餅干店旁找到了那家潮汕海鮮粥館。粥館門口擺了一排塑料凳,叢繪戴著墨鏡,嘴里銜著一張等位叫號的單子,仰坐在紅色凳子中間的一把藍色塑料椅上。
“叢繪!”利文叫他。
叢繪摘下耳機,拿開唇邊的紙,沖利文招手:“哎!來坐!”利文在他身邊坐下時,叢繪低頭把墨鏡收進胸前的衣兜里。
“還好嗎?”叢繪抽了下鼻子,側過身來問利文。這幾年,線下演出減少大半,利文看他熬夜操心掙不上錢的狀態都掛在眼圈上。
“還好。”利文說。
“你媽回來了?”利文又問。
“沒有啊……剛和她朋友看完黃老板在紐約的演唱會,跟我說門票才四十刀(美元),Ed Sheeran(艾德·希蘭),真便宜。”叢繪不好意思地笑笑,肩膀耷拉下來,“我媽現在很愛聽演唱會,John Mayer(約翰·梅爾)她也覺得很好,發消息給我講很多感受。生病也沒有耽誤她瀟灑,挺好。”
“那她回來嗎?”利文又問。
“我是感覺她有想回來的意思,她沒有直說,我也很矛盾……”叢繪把右邊腳腕搭在左腿上,伸手抓了抓頭發,“我有點不清楚,應該怎么照顧她……就算她沒有生病,那個相處我也擔心會很不自然。我們會吵架,她又會哭。”
利文一時間不知道怎么接話。想說血緣不需要太多假動作,但覺得好像也要。
“如果她決定回來,你就先把從機場接上她到陪她去醫院檢查這個時間段的安排想好。”利文說。
“那她要是不肯手術呢?她很怕疼,連熱瑪吉都不敢做,想割雙眼皮想了十幾年也沒弄。”
“孩子小時候爹媽一般都管不住,得找外面的老師教,人老了,孩子說什么可能也不太有用,醫生跟她說才會聽吧。”
“然后呢?如果她很恐懼,我該怎么辦?”叢繪撓了撓淌汗的太陽穴。
“沒有人一開始就會高高興興接受手術,需要時間。在她自我說服的時間里面,可以去開些中藥讓她身體舒服一點,再出去旅行,逛一逛。”利文說著又想起手機里那些尚未清理完成的、和母親旅游時拍攝的過多相似的照片。
叢繪悶聲不語,往下滑動身體,好讓頭向后枕在椅背上,久久才說:“旅行?我倆都不太熟好嘛。我猜不到她愿意去哪里旅行,去哪里我覺得……她跟我在一起不會開心。”
叢繪的母親在二十歲時,還是四川達州一座縣城里一名愛繪畫的文青,每天的工作任務是在縣城的各面大墻上寫標語口號、畫山水風景。叢繪的父親是河南鄭州人,跟著做支援四川建設的官員父親來到縣里,準備幫父親打下手,為當地建設一座紡織廠。叢繪的父親是大高個、愛穿風衣,又喜歡傍晚下了工在廣場上清唱兩段京劇,才吸引了叢繪的母親。而叢繪的母親會唱歌、懂繪畫,長相談吐也出眾,就與叢繪的父親談起了戀愛。叢繪的母親在二十一歲時懷著孕,與叢繪的父親結婚。婚后不久,紡織廠開始運轉,叢繪的爺爺要到廣元繼續辦廠。為了干工作,叢繪的父母商量一家三口人暫時異地。叢繪的父親先去廣元安家,想等張羅好了,再將叢繪母子倆接過去。
利文在老早之前聽叢繪說,正是他父母分開的這段時間里,叢繪的父親被一些需要向叢繪爺爺借力做買賣的生意人盯上了。這些人哄著叢繪的父親,帶他逛舞廳、玩賭博機,花銷都由想辦事的人負擔。三歲生日時,爺爺把叢繪帶去飯店吃大席,到游樂場坐碰碰車。晚上回家,叢繪的父親贈給兒子的禮物是擺在客廳里的一架白色三角鋼琴。
叢繪三歲半時,爺爺突發腦梗病逝。叢繪的父親不久便開始債臺高筑。
叢繪說記得自己四歲生日那天,沒有人管,在外面和小伙伴耍盡興了就甩著鑰匙爬上樓,進屋前聽到父親在砸東西,母親在叫喊。開門進去,看到沙發座位上被掏了個洞,海綿和彈簧從窟窿里鉆出來,地上有幾個空針管。他自己好像知道這會兒不該發出聲音,就靜悄悄站著,直到母親的叫喊聲突然嘶啞,才爆發似的大哭。
這時父親從里屋光著上身跑出來,飛踹了叢繪一腳,叢繪撞向沙發,反彈倒地。母親抱他起來時,胳膊上立刻沾上他鼻子里流出的血。母親將叢繪帶到衛生間,用花灑給他沖洗。他看著母親從小聲抽泣到跪地痛哭,抹抹鼻子,忘了自己也想哭的事。
四歲生日過后,叢繪被送回縣城,父母一走就是半年不見。一天,大姨父帶他去凈土寺上香,說:“你可得好好給菩薩磕頭,幫你爹拜拜,讓他在廣州重新活過,早點把欠我們的一屁股債還上啊。”
那三兩年間,父母只有過年的時候才會回到縣里。叢繪七歲那年,康復了的父親背回來一輛兒童三輪腳踏車,驕傲地說:“我們去買這輛車的時候,剛好另一個人也要買,我為了你和那個人吵了一架,你看,爸爸多疼你。”父親的話叫叢繪反復思忖,十分幸福。叢繪忘記了父母歸家前,自己曾在市集上拉住一個穿風衣的男人不松手,被推開時還在叫著爸爸。忘記了那個因為感情不順而精神失常的,和母親年齡相仿被叫作裙裙兒的女瘋子,每天都來找他,摟住他講故事、喂餅干,讓叢繪喊她媽媽,還有裙裙兒被姥姥抄起拖鞋趕跑而自己去攔的事,他都暫時忘記了。
叢繪上小學二年級時,被父母接去廣州,在他印象中,父母在的那個家很富裕,還是客廳擺放三角鋼琴的住處。但這次到廣州,叢繪被帶去了當時的城中村,后來改建成了楊箕村。這個家在頂樓,一個漏雨起霉的小單間,外面有一個藍色塑料板搭起來的棚屋。父母也和以前不一樣了,總是吵架。母親舉刀和父親對峙,為了錢的事死命干仗。如果他們在單間里吵,就把叢繪關進棚屋。夏天,棚屋里有亂飛的大蟑螂和形似蜈蚣的潮蟲。叢繪會捉住蟲子,裝進裙裙兒給他的空餅干盒里,等這些蟲子變干發硬,再擺出來排兵布陣。
起初,叢繪被送入離家很近的一所小學寄讀,沒有工作的母親負責接送。三年級的一天,學校的校長把他的母親叫過去,說:“你兒子在學校里賣藥和放貸。”班主任堅持要求退學。母親問他為什么要做校長說的那些事。叢繪支吾回避,說吃不慣治咳嗽的甘草片,就把藥片用鉛筆盒碾成粉子兌進礦泉水瓶里賣給愛喝這個味道的人;還有放貸,是借五塊錢給了一個同學,那個孩子兩周后還了八塊,非要堅持多給三塊作為利息,還說這是家里教的規矩。叢繪當時說不出口的是,其實他很驕傲能掙到錢,父母天天為之爭吵的,他并不認為有多難。他能幫到這個家,父母就不必再操刀相向。不久,叢繪發現餅干盒不見了,母親告訴他,自己要出去上班掙錢,父親會送他去寄宿學校生活。
一個周末的晚上,叢繪的母親把他從寄宿學校接出來后,直接帶去了自己打工的大排檔夜宵攤。叢繪一邊吃炒牛河一邊寫作業,突然聽到身后人聲鼎沸,轉頭看,一群人提著刀棍沖進了大排檔旁邊的海鮮酒樓,那群人里面還有個瘸子。過了二十多分鐘,那群人又從海鮮酒樓里沖了出來,再路過夜宵攤時,叢繪看到那個瘸子手里的刀棍沒了,拿刀棍的那條胳膊也沒了。叢繪拿手上的圓珠筆挑了一根盤里的河粉放進嘴里,抬頭看了眼鍋灶前的母親,母親沒有停下翻炒花蛤,只同他對視一眼又繼續低下頭掂勺。不久后的一天,叢繪在攤子上寫作業時,看到從身旁開過的一輛警車在不遠處停下。不多時,幾名警察從一家在地下營業的娛樂城里押出來幾個穿著極少的女人,給她們上了手銬。“有壞人。”叢繪對過來上菜的母親說。叢繪母親拍了拍他的腦袋,說:“這些阿姨要養家養孩子,是她們找的工作不好,人不見得很壞。”
“小時候,我覺得跟我媽還是很熟的。但后面她離開我爸自己做事以后,我跟她就越來越不熟。我媽搞了工廠以后更離譜,過年都見不到她……”
“你說過一百遍了。”利文苦笑。
“都是事實啊!我想和自己的媽一起吃年夜飯沒錯吧?”叢繪煩躁地移開目光,“最近老想起過去那些事。她說我可以在除夕那天約她喝早茶,但如果我遲到超過一刻鐘,她就會走人回廠子,到晚上我只能去工廠跟她和工人們一起吃年夜飯。有一回我說我不想在工廠吃,她就給很多錢讓我去條件好一點的同學家里玩。但是過年,除夕,哪個小孩想一個人在同學家混?我一個潮汕的同學,他們家年夜飯都是一百多個人一起吃的,那才是家吧?我們家過年過節,只有工人最高興,可以拿紅包,陪我出去玩還能賺一筆,我媽會給陪玩的工人一些錢,工人給我五十塊,自己留二百塊。”
利文腦子里忽然出現托盤里的那截肺葉。肉體的早期病灶可以切了,但記憶不會向后碎裂而去,只會往肉里深鉆,往復發作。
“我心里很亂。”叢繪把排號的單子攥成一團丟向利文。幾分鐘后服務員過來,從利文手里接過排號的單子,打開看了看說已經過號,下一桌再安排。
二
吃飯時叢繪一直在說話。對利文談到自己母親的疾病,覺得是因為她身體康復后沒有認真休息,恢復不好所致。利文點頭贊同。他們的母親理所當然會輕視生病,什么毒?她們這輩子極少遇到頭孢和左氧氟沙星都壓制不了的病癥,沒有逼到眼皮子底下的困頓就不算什么。她們對付過太多難處。
叢繪的母親在大排檔打工攢了點錢,就從家里搬出來另租房子,隨后投奔在廣州白馬服裝城的親戚,先去檔口做了庫管。叢繪的母親入行那兩年,開始接到韓國發來的訂單。她羨慕那些韓國的訂單一過來,錢一打到賬上,第二天就是百萬富翁的人。她也結識了不少靠當打手起家的人,那一批人大多來自湖南、四川,北方的很少。那個年代,想要占住一個位置好的檔口必須上點手段。那時,他母親也全程見識到在白馬做服裝的人怎么賺到了錢。這些人賺了錢,拿著現金去澳門賭,賭完了回來繼續埋頭苦賺,等賺了更多的錢,又繼續拿著現金去賭,賭到破產。
四年后,叢繪的母親也開起了一家小廠,有了珠寶和名牌包傍身。一天,廠子里一個工人的親戚把他母親綁到一間工人宿舍鎖起來,找叢繪的父親要錢。
宿舍里,叢繪的母親問綁走她的人要多少錢,又說“你哥在我這兒干了這么多年,我們也都知根知底,你肯定是有困難才走到這一步”。綁她的人說要三百萬元現金,叢繪的母親說:“這個數目太大,我給不了你,把我殺了,我也給不了你。”叢繪當時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母親,問父親怎么回事,父親只說母親在一個安靜的地方休養。很多年后,家里的工人才把這件事講給他聽。
后來叢繪追問父親,當時如何救出母親的?父親對叢繪說,他本想報警,又擔心對方滅口,于是找綁票的人談,讓對方把價碼降一降,能給就給。對方拒絕了叢繪的父親,表示他不是賣菜的,不講價錢。叢繪的父親想了想,就找來他信得過的幾個兄弟和工人,去到綁票的人家里,把他的家門焊上了。給綁票的人打電話時,叢繪的父親說:“我報一個數,看這錢你要不要。要不這人你就給滅了,你滅了我老婆,我就把你家給點上。”打完電話,叢繪的父親就報了警,在警察的安排下,叢繪的父親再次找到綁票的人,談下一個數目。隨后,叢繪的母親被警察解救出來。出乎意料的是,叢繪的父親說,綁票的人雖然被判了,但叢繪的母親仍讓這人的哥哥在家里的工廠上班,多年后叢繪的母親改行重做餐飲,那人才離職。
利文的母親呢?利文記得母親上一次的難關還是子宮肌瘤手術。那不停增長的肌瘤讓她母親的例假量突然增大,給客人剪發時,血水一度順著她嚴重靜脈曲張的小腿流下,也是肌瘤,讓她母親四十歲時就停經。利文催母親盡快去手術,但她母親總在拖,說想等利文順利地升入高中,再等利文考上大學。
為了感謝店里一位指點利文填報志愿、選擇專業的老客人,利文的母親給這位老客人的母親安排三伏天做排風濕的艾灸套盒,在店里隔出來的一間母親平時用的休息室里做。屋里沒有專業除煙設備,煙熏火燎得利文的母親雙眼通紅,汗流得臉色蒼白。一天,放置過久的艾灸罐將這位老太太的右腳腕燙起一個水泡。利文的母親跪在美容床跟前給老太太清理包扎后,當著老客人的面道歉時哭了一場。晚上閉了店,利文的母親叫利文幫自己放血。利文在母親的肚臍上方扎兩針,再上個氣罐去吸,眼看拔出來的血顏色都是烏的。
利文的母親邊熬邊撐著在等,直到錄取通知書遞到利文手中,給老太太的療程也做完,她才歇業住院接受手術。
那時利文經歷了和今日同樣的步驟:告知、手術、看切除的部分,和柳叔一起等待母親的蘇醒。那時候最安慰利文的,是她每次放掉母親床側將要滿了的尿袋時,手會摸到的那股溫熱,活著才有的熱。
利文想對叢繪說:“我們的母親像斯諾克球桌上差點進洞的白球,關鍵時刻都從上邦邊框上彈開。這一次,當然也會。”
“我不理解。”叢繪擱下筷子靠向椅背,手里盤玩著筷架,“為什么我媽要等到病了、難受了才想起我?現在她做的生意全黃了,房子和車都賣了,身體也出問題,OK,想起我了。”
“你爸做了新買賣,又成家有人管了,你媽就你一個,當然指望你。”利文說。
叢繪譏嘲地哼了一聲。“她本來好多年不和我爸聯系,幾年前我爸突然找她,給她說了一堆奇怪的話,什么減衣增福、減食增壽。好,她就把手里的生意轉讓了,開素食連鎖餐廳,錢都統統投進去。三年啊,除了養活了幾個房東,錢都扔了,現在跑美國去幫她同學烤蛋糕,還說攢錢要去新加坡養老,crazy(瘋子)啊!”叢繪用手指戳了戳腦袋,“我也只有她一個媽啊!可我幾年沒見過她了,連我爸都見到了,為什么我見不到?”
利文看著叢繪灌下一杯啤酒,不置可否。
叢繪跟著利文走出粥鋪時已帶著幾分醉意。叢繪走著輕拍兩下胸口:“我現在稍微喝點就難受了,病了以后心臟就很難受。”
“去體檢了嗎?”利文問。
“沒有。”叢繪搖頭,雙臂交叉放在胸前環抱自己,“那次我燒了四天,心跳得飛快,家里沒藥我也沒買,以為快完蛋了。”
利文拽住他停下:“干嗎不打電話找人送藥?”
“我找了,我媽說她在紐約。我也找你了,記得嗎?你沒回消息,隔了半個月問我好著沒。”叢繪并不看利文,邊走邊淡笑著說,“那天我就清醒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忙,我也誰都不需要。OK啊,度過那個不舒服的階段我才發現,最難受的其實是后悔啊,我干嗎要跟你們開口?干嗎開這個口……”
叢繪重新戴上墨鏡,身體浸透在五花八門的燈光里,輪廓被積聚的顏色所伏籠。“太棒了太棒了啊,喝得開心啊朋友!”叢繪神色快活地叫喊,對迎面走來舉著酒瓶的人做出碰杯的手勢。
利文想起第一次見叢繪:叢繪被揍得蜷在地上抱頭哭泣,T恤破爛,頭發被酒泡成條綹。此時再面對叢繪被酒精染紅的臉,她才覺察叢繪長得和他父親如此相似,叢繪母親對他相貌的參與微乎其微。
那為什么沒有留給父親的疑惑和問題?
利文清晰記得兩年前,叢繪說起自己曾接到慈溪市派出所的電話,通知他去保釋自己的父親。叢繪開始時還在和派出所的電話那頭笑,問對方想騙自己這個窮光蛋什么呢。直到電話那頭出現了父親的聲音,叢繪的父親告訴他,是真的,他人在派出所,叢繪這才慌張地連夜坐車趕去接父親。
派出所的警察告訴他,父親與一位被捕的“修行大師”過從甚密,作為組織里的“師兄”之一接受了審訊。叢繪上網搜出自己的百度詞條,以個人名譽向警察保證自己的父親沒有犯罪,只是為了修正自己做個好人才交往不當。從警察局出來后,叢繪的父親笑呵呵地問叢繪近況,兩人聊了一路。
叢繪向利文感慨,他感到那個所謂“大師”雖然騙走了父親那些年里掙到的錢,但父親在那些“課程”里變得慈眉善目,還學會了關心人。叢繪想給父親買返回廣元的高鐵商務座,父親說目前被限制消費,出門只能坐綠皮車。綠皮車的餐車很不錯,父親對叢繪說,里面有很多做虧了的老板,穿得人五人六,聊的都是一億飄十億。
利文想,叢繪甚至都沒有問父親一句,為什么他那么精明,會被一個騙子耍掉了底。
利文記得自己最后一次見到父親是在高一寒假。奶奶打電話給母親,說想見見利文,讓母親帶利文去趟家里。
在奶奶家的那間不透光的小屋里。利文的奶奶推開門后,利文看到了趴在地上的父親。他瘦骨嶙峋,頭發稀疏,皮膚蒼白,已不會說話。見到利文她們時,瞪大雙眼咿咿呀呀,揚起一根手臂揮舞著要抓取。利文的奶奶關上門,扶著助行器,慢吞吞走到客廳,招呼利文母女兩人坐下,掏出認親的紅包給利文。利文的奶奶告訴她,她的父親在監察工地時從高臺上摔下來,弄壞了腰髖關節,一躺十年,躺殘了。冬天來暖氣后,利文的奶奶就會把父親掀到瓷磚地上,免得他一熱就叫喚。
見完奶奶的那天,利文沒有和母親說多余的話。臨近新年,利文母親店里的一位老顧客來燙羊毛卷。老顧客從包里拿出來一沓子照片給母親看,說這是她家屬去嘉德拍賣會拍回來送給女兒的生日禮物。照片里有她丈夫舉牌用的號牌,還有那幅拍品,是一幅畫作。作者是末代皇帝溥儀的弟弟溥杰的前妻,當年她孑然一人去到香港,賣畫為生至終老。利文的母親恭維許久,討要了一張畫作的相片給利文。說這幅扇面原作是繪在絹上,杏花掩映一處庭院角落,利文可以臨摹后裝裱掛在家里。
當著母親,利文打開煤氣灶燒掉了那張相片。利文很清楚,那是另一位父親送給女兒的生日禮物。而她的父親就像動畫片里被抓進實驗室的外星人,翻著眼珠,嘴唇翕動,連女兒的名字都叫不出來。
利文對母親大發脾氣,說:“為什么要我臨摹一個離了婚的女人的畫?離婚很光榮?再搞個小孩出來畫贗品更光榮?”
利文的母親大哭,隨即嘔吐不止。利文的母親抽咽著對利文說:“你不要怪我,我也想像凡·高的弟弟和弟媳婦那樣支持你,可你姥姥姥爺沒有留下半毛錢。”
利文用母親師父留給她的那把長剪,剪殘了掛在臥室墻上的畫稿。那把長剪因此卷了刃,雖找手藝好的師傅磨過,但再也用不成了。
之后,利文和母親再次聊起那次見奶奶的事。母親說她鬧不清奶奶為什么不給父親買復健器械,自己卻買了助行器和輪椅。“自己這么怕死,為什么不給兒子一個機會?”
“因為那根臍帶。”質問母親從來是零成本。
空氣溽熱,汽車引擎和喇叭的聲音嘈雜。等網約車的幾分鐘里,利文和叢繪并肩站在路邊。
“我又開心了。”叢繪說。
“因為吃飽了,還是你媽要回來?”利文問。
叢繪哧地一笑,說:“等我媽回來先帶她喝一通宵酒,給她壯膽。”
“想法挺跳脫的。”利文說。
“很多事要想過關,就得當假的看,當真的干。”
“生老病死能當假的看嗎?”
“死了的人是先去到一個地方,你往前走就會再遇見。如果還停在這兒,或者后退,只想時間倒流,就遇不到了。”
“那你說為什么是我們的媽媽遇到這些?”
叢繪朗笑:“我上網的時候,總是看到有人留言罵我,那些人我根本不認識啊,也沒見過面,他們為什么罵我?我自己是人都看不明白這些人,老天爺想把我們怎樣,我更不知道了。”
購物中心的燈光時斷時續地打過來,激起了希望、歡喜和心焦,利文聽叢繪此時說話已沒有憤意。
三
看叢繪乘坐的車開出很遠之后,利文穿行天橋返回醫院,在住院部樓下的長廊里坐下。
利文先掏出手機,想把下午沒有整理好的照片再刪一些。手機內存總提示要滿,她又不想花錢升級空間。
那些為母親拍攝的照片里,在天臺山的國清寺,母親反復挪動位置,好將隋塔與那株剛開過的三千歲的隋梅取到景框里。利文站在她身后的臺階上方,將她與兩位匆匆行過的僧人一同拍下。在天臺山大瀑布,利文鼓勵母親爬上水簾洞留影,而母親走到四疊處就喘息不止,站在水花飛濺的巖石上,指揮利文將鏡頭避開正攀爬路過的人,抓取她身靠瀑布的側影……
在臨海,利文陪母親登上東湖公園里一座為紀念駱賓王而修建的樓閣,母親站在“亙古一檄”的牌匾下觀覽檄文許久。離開駱賓王祠,母親對利文說她想起自己當年離婚后,經人介紹到一家理發店工作。剪頭師父教母親用一把二十五厘米長的大剪給客人修剪平頭,等母親能持著大剪在十分鐘里修出一個寸頭后,師父攆走了另一個總偷用推子的徒弟,臨退休回老家前,師父把店也盤給了母親,只象征性地收了本錢。這段故事利文聽過多遍,這時再講,利文想她大概想到了,不容商討的權力或毋庸置疑的才能,是女人也想要或者需要的。
當她們走出公園坐車來到朝天門,開始爬老臺州府的南方長城,利文的母親走得輕盈飛快。在戚繼光設計的空心敵樓里休息時,利文的母親獨自爬上架設的樓梯,迎著驕陽遠眺。利文望向遠處黃濁的河水發呆,不去想她這昂奮所指代的虛弱。
打算乘車從溫州趕去楠溪江那天,利文早晨起床感到頭痛無力,像是發燒了。利文讓母親叫餐送到房間,不要讓服務員進門。但推來餐車的服務員聽母親說屋里有人病了,只禮貌笑笑,說沒事,指明餐車推到房間什么位置就好。當服務員從屋里離開,利文的母親激動拍手,說現在的溫州人和她幾十年前打過交道的那些人還是一樣,賺錢頭等重要。利文打電話給租車的司機,說頭疼想取消當天行程,電話那頭的男生飛快地說:“你這么遠跑過來,不玩一下不遺憾嗎?發燒也可以走路,你不可以嗎?如果你還能走路,為什么不干脆玩一下?”利文打斷他,說:“我是在為你著想。”電話那頭稍加停頓,又飛快地說:“我快到酒店樓下了,你可以先下樓走一走,如果你可以走,我們就出發。”因為開著免提,利文的母親笑得噴出嘴里的菜粥。
利文的母親是豫西人,但自從十七歲只身前去北京,就很少有人僅從容貌上認出她是北方人。不熟悉的客人也常因為她白凈細膩的皮膚和嬌小偏瘦的身材問她是南方哪里人,這時她就謙遜地擺手,瞇起彎彎的笑眼說:“我是在中原吃粗糧長大的。”
母親的媽媽,也就是利文的姥姥生了三個孩子。利文的母親上面還有兩位哥哥。利文的姥爺早早過世后,姥姥耗盡力氣和心思蓋起四間屋讓利文母親的大哥結了婚,輪到二哥成家時,姥姥想讓利文的母親給二哥做“換親”。找一戶同樣貧窮的人家,讓對方的女兒嫁過來做媳婦,自己的女兒嫁過去給人做妻。利文的母親一方面理解姥姥換親的盤算是走投無路,但也對此憎惡至極。母親曾對利文說,自己當時滿腦子極端想法:為什么死的是自己父親而不是母親?支撐利文母親心勁的很大一股力量就是在她三歲時就故去的父親。利文的姥爺幼時起就跟著家里請上門的私塾先生讀書,后來繼承祖產,管著十幾個長工耕耘土地,娶了同為地主家庭出身的姥姥。利文的姥姥除了繡花,沒有做過別的活計,更別說下地勞動。“文革”期間,利文的姥爺夜里患上急性盲腸炎未能及時就醫病故,利文的姥姥拉拽著三個孩子被趕離了姥爺的祖宅,住進一間關牲口的破茅屋。利文的母親說,姥爺過世前,交代姥姥一定要讓孩子們好好讀書,老三雖是女孩,也一定讓她進學校。利文那身單力薄的姥姥也的確按照姥爺所說去做了。盡管姥姥每天抽著煙袋睡三五個鐘頭,才五十歲出頭就掉了許多顆牙齒,利文的母親和兩位哥哥還是因為出身成分問題分別在高中和初中后離校。
不久,利文的姨姥姥寫信來家,讓利文的姥姥把母親過繼給她,好減輕姥姥的負擔。利文聽母親說,姨姥姥原本也被掃地出門,但姨姥姥當時還未出嫁,后來一個打過抗美援朝、身體有些殘疾的軍醫娶了姨姥姥,被帶去東北的姨姥姥就再也無須為出身成分發愁了。利文的姨姥姥心疼利文的母親小小年紀就受家里拖累,決心讓她改姓跟著自己和丈夫一家,以招工的名義遷走戶口。但利文母親小學同班同學的父親,當時村里的支部書記看中利文的母親,一心留住她給自己兒子當媳婦。誰都知道支書的獨子小時候吃壞了的野菜,人有些傻,但支書的兒子就堅持說相中了利文的母親。支書扣住利文母親的戶口,一直拖到錯過招工的期限。眼看二哥已選定了有意向的人家,如果利文的母親不想嫁給傻子,就要給哥哥做換親,選哪頭看來都是“死”路。
就在利文的母親決意先給二哥當換親,之后想法子逃去東北投奔利文的姨姥姥時,利文姨姥姥給母親的回信到了。信里,姨姥姥告訴母親,利文的姥爺過去善待家里的長工,曾有一個上門討飯的人被姥爺收留,安頓去給家里看祖墳。姥爺幫他蓋了茅屋,每年給六升糧食作為酬勞,靠這點糧食,他后續結婚生了孩子。如今他的子女長大考學去了北京,在一家毛紡廠里工作。如果利文的母親有決心,不如去投奔這個叔家的孩子。守墳叔在世的時候就說過,姥爺的恩情,他們一家人要還生生世世。姨姥姥會先給叔的孩子們去封信交代,利文的母親盡快過去就是。
一天夜里,利文的母親將姨姥姥的信和信里夾的錢縫進內衣里,準備先步行逃到臨近的鎮上,再想法子去火車站。當她快走出村口時,又覺得心里說不出的難受,掉頭疾步走回家去想再看兩眼。還沒到家,就撞見利文的姥姥正坐在家門外的磨盤前抽煙袋。看見利文的母親后,姥姥在推煎餅的磨上敲了敲煙袋鍋,罵了她一句,說下決心的事就不能回頭。又說夜里起風,讓利文的母親經過大隊玉米地的時候摘兩苞米帶上,守林的人聽不著。
利文的母親到北京投奔毛紡廠的守墳叔一家子后,先經他們介紹進了一家養雞場上班。那個養雞場晝夜亮著大燈泡,照著雞一刻不停地吃料、下蛋。料里面拌了激素,雞吃了以后下的蛋發紅、發軟。那兩年,軟殼蛋噎得母親老打雞屎味的嗝。
在守墳叔家的陽臺上支行軍床睡了兩年多后,姨姥姥又主動給守墳叔家的孩子寫信,寄去蜂蜜、木耳,讓他們幫利文的母親物色對象。姨姥姥本想把自己的命運由婚姻托了底的這份經驗用到利文的母親身上,但利文的母親不想寄人籬下給人添難。
在毛紡廠住的期間,利文的母親和一對溫州兄弟關系不錯。這對兄弟年紀稍長的叫爪子,小的叫大腳。母親曾對利文說,爪子肯吃苦,大腳腦袋靈,兩人經常把廠子里的碎布料倒賣出去掙差價。認識母親后,他們覺得她聰明勤快,就拿了日本的服裝冊子,給她點錢,教會裁剪和踩縫紉機,讓她晚上加班照著冊子上的樣式把布料做成衣服,他們好放到夜市上賣。當聽說利文的母親急于結婚成家,大腳主動給母親張羅,找了廠子里搞染色的一個女的過來談。這個女的相中了利文母親,回去就給自己的老領導報告。這位老領導已經退休,老來得子,對三十歲出頭的兒子十分看重。不久,利文母親嫁入老領導家。她心想,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不算正當時的靠山也是靠山。但她沒有提前打聽,也沒有誰跟她的交情到了說實話的分兒上。這家人之前也娶過一個女人進門,因為生的是女兒,剛出月子就摁著兒子跟人家離了。知情人不告訴利文的母親,興許覺得反正這個女人一無所有,又或覺得她也許有自己的運氣,能生出男孩,日子就好過了。
因為利文的出生,一個女孩,利文的父親在她母親生產的當晚就被爺爺奶奶叫回家里。利文母親的整個月子,利文的爺爺奶奶和父親都沒有出現。利文母親靠著東一口西一口地吃病房里其他人家屬送來的飯,忍受乳腺發炎的劇痛,與得了黃疸的利文連日苦熬。等出了月子,利文的母親抱著她回到所謂家里,發現帶密碼鎖的皮箱被撬爛,里面放的三百塊錢不見了。利文的母親問丈夫,她的錢在哪里。利文的父親回答:“你過門了,那就不是你的錢,是你交給家里的伙食費。”利文滿月那天,利文母親向利文的奶奶提出要五塊錢,給孩子買一個洗澡的鋁盆,再帶去影樓拍一張滿月照。要求都被奶奶拒絕后,利文的母親抱著她來到工廠家屬院外的一條鐵軌近前。
母親后來說起,那天當不遠處的警示鈴響,火車即將駛來,利文突然大哭,在她懷里使勁掙扎。當她要往鐵軌上再邁一步,跑過來的一個扳道工將她一把拽住。母親說,火車開過來的噪聲中,她只記得老師傅最先沖她喊的那句:“你家孩子還不想死!”
救下她們的老師傅,隨后帶母親去附近一塊地里挖野菜。臨走前老師傅塞了一把馬齒莧給母親,囑咐她回去燙熟了拍顆蒜進去,再放點醋涼拌,去去心火。
翻閱照片時,利文點開當時在楠溪江的竹筏上錄下的一段視頻。影像里,連綿的山巒起伏,霧氣纏繞峰巔。沙渚上樹木茂密,林中飛出的白鷺乘風舒展,來去盤桓。水流平緩處,能看到劃槳板的人。形似柳葉的小船和馭船人挺拔的背姿,繪入山水畫中也有意趣。岸邊,從支起的帳篷里走出來的孩童,呆呆地注視順水而下的行船。有破開云霧一角的陽光投來,水面立刻金粼顫動,煥生出盎然的新綠。
利文當時和母親并排坐在筏子的竹椅上,涼風習習,母親不住地贊嘆清涼與安逸。南方柔靜多姿的水域和青山令她激動。利文側過臉去瞥見她的面頰,想起母親站在天臺山大瀑布腳下時,激動漲紅的面孔。
那日她們游覽后離開大瀑布,在濟公故居對面的飯店里坐下,才記起寄存的紀念品忘了拿。利文留母親在餐廳等,自己打車折返回大瀑布。從停車場往入口奔跑時,發現周遭寂靜無聲。一個小時前還訇然奔流、煙霧騰騰的大瀑布,此時悄然隱去。山頂巖石上留下幾道細薄的白色弧線。工作人員說,這處大瀑布目前由人工調控,每日閉園后關停。利文站在園區門口平復許久才乘車離開。因為那大瀑布凌虛飛下,過于飽和的活力,此刻它杳然難尋才揪起利文的心,如同望見被疾病摸到閘門的母親。
手機息屏,利文長舒了口氣。方才吃飯時,叢繪沒有多問她母親手術的情況,也沒有問利文是否受得住這件事。利文并不覺得奇怪。很久以前,利文和叢繪吃打邊爐,她突然問叢繪,說:“你不給別人夾菜不是因為你故意,而是也沒有別人給你夾菜,你沒見過所以沒有學會,對嗎?”叢繪立刻拿漏勺舀起一只蟶子放進利文碗里,點著頭說:“對,除非你直接這么點我。”
剛才利文也沒有解釋,叢繪生病而自己沒有回復消息的那天,她剛隨一個小隊上到西北一座海拔四千多米的兵站做臨時休整。沒有信號,沒有網絡。
臨近中秋節,那里下起小雪。半夜,利文起床給一個要如廁的通訊女兵遞了包紙巾后就再也睡不著。頭疼得手指都不敢碰。躺到凌晨三點多,利文起床取下氧氣罩吸上,發現制氧機開到最大也不好使了。換衣服走到院子里,發現還有四五個同行的人也穿著大衣在緩步走動。大家都在適應,都在等天亮。其中一位操作直升機的機械師說:“初上高原的直升機都會出現尾槳鼓包、油箱漏油、輪胎氣壓異常等等‘高原病’,何況人呢?而解刀、扳手、抹布基本就能解決鐵家伙們的病癥,人卻不行。”
那是事發突然的一次任務行動。很多人參與當時影像資料的拍攝,可仍有太多需要復盤的時刻散逸而去,無人見證。上級從各方向抽調了幾名繪畫專業的人,命令利文和戰友通過對親歷者的采訪交流,以素寫連環畫的形式復原場景,作為補充資料的一環。利文起初有些擔憂,自己不是美術專業出身,會給任務扯后腿。團隊里有位學院出身、本科油畫專業的女孩鼓勵利文,說對于這個任務,意愿比能力重要。“我們在的不是職場,是戰場。”
在一座山谷的板房里,利文曾畫下一名軍醫和機要參謀經歷的一個中午。當時,他們兩人被空投至一個任務點位的河谷機降點,正迅速收拾醫療物資、機要裝備。這時轟鳴的螺旋槳聲從遠方傳來,機要參謀甄別再三,確認是那邊的飛機。兩人所處的機降平臺三面皆為懸崖,一處是峭壁,無路可走。直升機迫近,他們只得用身體緊摟住物資裝備。軍醫在拍照取證時,機要參謀報告上級。兩人商議,一旦那邊的直升機降落,便將機要裝備扔下懸崖銷毀,機要參謀為保機要密碼安全,也隨裝備一同躍下,軍醫則要抵死堅持,守據至最后一刻。他們的舉動被直升機上的人看得清清楚楚,直升機隨即下降懸停在兩人頭頂。螺旋槳產生的巨大風力掀得他們無法站立只能就地撲倒。攪起的塵沙令人眼前咫尺不辨,礪石飛濺到他們面頰上劃刺出血痕,傷口又即刻為汗水凍上。機要參謀用身體壓住裝備,接連發出像從內臟里壓迸而出的幾聲呼喊。軍醫后來才知道,那是機要參謀在數算兩架直升機盤旋掠過兩人頭頂的次數。
進行這段故事的繪制時,利文見到當時將軍醫和機要參謀空投至平臺的直升機老駕駛員,把他寫在政課教育筆記本首頁的一首小詩也抄錄在旁:馭鷹守邊關,宛若昆侖仙。云中雪山巔,壯美是河山。為這位老駕駛員所在的任務分隊,利文繪制了一組素描來記錄他們那夜穿云破霧,在深夜轉運烈士和傷員的任務經歷。
畫稿。那道河谷蜿蜒曲折,從河口向河谷的通道異常狹窄。凜冽的朔風搖撼機身,兩側山體傾圮般的夾向機翼。眼見長機機長減慢前飛速度,各駕駛員立刻穩住操縱桿向前緩行。之后再三協同測距,小心翼翼地把控功率,機組才得以穿過濃重的霧幔,降落在山谷中狹小的臨時機降場……
畫稿。狂風瀉出天穹,蕩平生靈斗爭的一切痕跡。大地不堪多言,力竭心衰。一道棕褐色的溝塹下方,兩隊戰士抬著擔架攀爬而上,步速驚人,如從地下鉆出數叢箭鏃。裝載烈士和傷員的機組隨后起飛,全力劃過雪山浪峰般的銀脊。
畫稿。機艙內的積冰告警燈高頻閃爍,轉運返回途中云層越來越厚,老駕駛員決定拉伸高度穿云飛行。穿云飛行是航空飛行器的大忌,直升機穿云導致機體積冰便是死亡的候補。眼見直升機將面臨空中劇烈震動,甚至解體,來時的航線也無法返回,機組決定繞飛較遠的航線。繞飛途中,老駕駛員的直升機突然劇烈抖動掉高度,他在信道里呼吸急促,竭力大喊:“接到塔臺通報,航線前方出現低云,我們需要再次調整航線!”機組再次改航,冉冉向遠處升去,闖過伺機引人墮入冥冥的云蔽山、暴風雪、風切變、雷暴雨,終于沿永凍土層上空數條通道之一的備份航線飛回……
鎮上的醫院。海拔三千余米氧氣稍微充足,一個多月里短暫擁有信號的幾個小時,利文吊著水,坐在地上翻看叢繪在社交賬號發布的圖片和視頻。大數據順推了很多人在Livehouse里跟叢繪和樂隊的合影,花花綠綠的燈光里,人人臉上都有明暗過渡。
叢繪曾對利文說起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父親看母親打工的大排檔生意不錯,就投入家里所有的錢開了一間類似的路邊大排檔,但父親不懂和諸類人周旋,生意不好賠掉了。沒有解釋的,剛在廣州讀了三年書的叢繪被送回四川繼續讀五年級。
叢繪回去之后,那個小縣城一度讓他失望至極。他那時剛在廣州交了新的同學朋友,學會了說粵語、分辨球鞋的真偽,在游戲廳里玩到忘記晨昏。直至某天,叢繪在達州縣城里的這所小學里,聽到同學們在聊跳舞機。同學們說,縣里有人從日本運來了一臺跳舞機,擺在一家跳交誼舞的俱樂部門廳大堂。
那天中午,縣城里的青年人和小孩都跑到俱樂部門前,看俱樂部老板褪去跳舞機身披的最后一層塑料薄膜,接上電開機,跟著眾人贊嘆機器噴射而出的彩色燈光。叢繪告訴身邊的男同學說:“這東西我玩兒過。”男同學說:“叢繪你吹牛,這是尖端的科技。”叢繪說:“真的,這個很好玩,我最喜歡玩這個了。”于是男同學慫恿他,讓他給大家示范。叢繪走過去找俱樂部老板買了幾枚幣,投下去,幾首曲子就跳到六顆星。
俱樂部老板問叢繪是不是本地人,之前在哪里玩過,叢繪很驕傲地說,是在廣州玩的。
第二天,班里的小兄弟找到他,說外面有人等。叢繪奇怪,說:“外面怎么有人等我?誰?要跟我打架?”小兄弟說:“不知道,傳話的只說那些人站了一排,點名要找你。”叢繪拍了把小兄弟,說:“誰這么囂張,待會兒看看去。”放學后,叢繪在學校門口見到了一排女生,初二初三的女飛仔。叢繪走過去,問她們在干嗎,什么意思。隨后,她們中間走出來一位類似于大姐大的女生,指著叢繪說:“就是你。”叢繪說:“什么就是我?”她說:“你跟我走。”叢繪說:“你是誰?我干嗎跟你走?”女生指著叢繪說:“他們說你會玩跳舞機,我給你把幣都買了,現在你就負責教我玩跳舞機。”叢繪嘴上沒說什么,心里想的是還有這種好事,剛好我喜歡玩跳舞機。
那天,叢繪和女生來到俱樂部,她將買好的幣投進去,說要先看叢繪跳。之后,她站上去,叢繪教她動作。當她從臺子上跳下來,她對叢繪說:“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男朋友了。”叢繪問:“什么是男朋友?”她說:“男朋友,就是每一天都要負責教我玩跳舞機。”叢繪說:“那當男朋友就是教你跳舞?”女生點頭說:“是的。”
那個月,每天一到放學,叢繪就會看到那些女孩站成一排,和第一天見到她們的那個姿勢一模一樣地等在門口。某天,叢繪告訴女生自己跳累了,不想再教她,這個男朋友也不想當了。叢繪說:“小時候很多人都因為自己的瘦小,叫他小麻批,而她總在跳舞機上與他搗步交換身位時,摩挲他的后腦勺,叫他叢叢光頭兒,還經常地對他念叨,叢叢光頭兒,音樂是個好東西。”
利文一直低著腦袋看那些演出的視頻,許久才在叢繪和他樂隊的旋律里抬起頭,窗外目光所及,萬山載雪,雪峰襞褶呈泥色,唯有山巔披掛著鴿子羽翼般瑩瑩的月色。
利文記起叢繪說:“等你秋天去云居寺看石板經。”
幾個月后的大年二十九,利文看叢繪給自己發消息,問她在哪兒。利文說,在山里。叢繪回復,牛?菖。
利文想,叢繪不明就里,還能說什么呢。
那時,利文在柳叔找的臨近河北的一個僻靜村子里趕圖,沒有和叢繪多解釋半個字。
就在那個冬天,臨近年底的一天夜里,當時在山上找利文畫過肖像的一個男孩發來消息說想聊聊,在近期出動的任務中,他一位同年兵戰友走掉了。
“姐,您知道高原護膚霜嗎?”男孩問利文,“就是很多邊防單位都發的,可以抹手抹臉的護膚品。”
犧牲的那個兄弟,男孩對利文說,他的手每年冬天都會開裂。他們那邊衛生隊保障有限,每次他去要,人家就給一瓶,一周就差不多用完了,雖然這玩意兒沒有高檔護膚品那樣效果驚人,但對戰士們來說也算是不可多得的“寶貝”。他這個同年兵戰友用得快,去要的次數多了,衛生隊多少有點意見,開始說些不好聽的話。作為班里的兄弟,男孩和戰友們就輪流過去要回來給他。前陣子男孩配屬別的單位出外訓練,在外面醫療保障很不錯,高原護膚霜管夠,就存了兩盒,想著回來帶給他這個戰友,但等男孩回來,就聽說他戰友犧牲了。幫戰友整理遺物時,男孩想起他說今年要好好表現一下,爭取轉四期。
男孩這些天晚上一閉上眼睛,戰友的樣貌和聲音就浮出腦海,催他緬想——戰友會數落他不按軍醫規定增減衣物,不按時按點喝蒲地藍和板藍根;會把吃完的單兵自熱食品里的石灰加熱包取出來,讓他墊在凍麻的腳底板下;還會提醒他臨著風道撒尿時注意調整方向,以免尿漬留在靴面上。
“你知道嗎?”男孩對利文說,“在宿舍里,我們每人都有自己的內務柜。戰友的內務柜上貼著他的照片,里面還有一個很精致的小盒子,應該是他的私人百寶箱。打開時,看到里面有科比的不干膠畫,還有好幾根一看就是女孩子用的皮筋。我當時就在想,這是他自己珍藏的有意義的小玩意兒,每回看的時候肯定都很開心,不過那個女孩再也見不到她的男孩了。”
男孩給利文發來霉霉和Bon Iver(美國獨立民謠樂隊)合唱的Exile(《流放》)。男孩和兄弟們時常聽歌練習英文,為了某天和那邊的人交談,為了讓古老文明間的心意明朗。利文高中時,柳叔有一回來家里吃飯,說他觀察發現利文和母親都是“石頭板子上種花”的性格,他認識的當兵的人也都這樣。當時利文并不太理解,這時才了然。
也是在大年二十九那天,男孩又給利文發來圖片。利文依次點開,看到那些圖片里有路標、大棚、香椿和一口炒菜的大鍋。男孩在語音里對利文說:“姐,我剛從吊唁戰友的路上返回家中,這個路標所指的地方,就是我給您說過的同年兵,冬天時手腳會裂口子的戰友老家。”
男孩說:“我這次探家去了他家里,路很難走,我就想,原來他每次休假都要這樣回家。到他家里,看到他爸爸,父子簡直長得一模一樣。聊了會兒我說要走,他爸爸就從他家種的大棚里拿了一袋子香椿給我,之前我兄弟和我聊過種大棚的事情,但我不理解什么是大棚,親眼看到才知道,種大棚也太不容易了。我和叔叔握手的時候,叔叔滿手的老繭和裂口,讓我想起來他當時需要高原護膚霜的往事,我要是早點趕回來該多好。”
在那一刻,利文知道了對大多數人來說,人生故事只有機會說給子女聽。也許一個人活到頭的最大樂趣,就在于面對不得不聽自己講話的孩子再講上幾句。可那些男孩犧牲在尚未為人父的年紀,誰會在記憶里專為他們騰出塊空地?他們將會和利文、叢繪的母親一生所歷,也將和他倆至今認不全的家中老人們的姓名一樣很快湮滅入塵,何以貯留?
大年三十的傍晚,年夜飯即將開始的時候,利文給在山上因為任務結識的那位女軍人發信息,說想約上她一起為失去戰友的那名戰士所在班級繪制一組連環畫,她已經做好了草圖方案。晚上近零點時那位女軍人回復利文,說很愿意與她一同創作,只不過她剛剛確診膀胱癌,炎癥很重,需要先放化療一段時間才能手術。在此期間,她想先和利文探討素材,確定每個場景的基本內容。
利文將前期整理的基本資料發給她后,坐在書桌前愣神到天明。如果戰友需要的時刻能在他身邊多好。如果叢繪需要自己的時候能在他身邊多好。利文想那個新年與叢繪一同度過,不需要預約,早茶,外賣。可那時,利文也不在自己這里。
云居寺石經山上刻下的經文過一千年也在,利文想,活著的人總有機會。
一個男人走過來,在利文旁邊隔著兩人座的距離坐下來。路燈下,利文認出他是白天在手術室外和家屬等待區睡著的人。
“您今晚等在這兒嗎?”男人手撐著座位,探過身來問利文。
“我馬上回家了,您呢?”利文問他。
“我在酒店住,但是不想回去。想等到明天一早替換我小姨,今天是她在病房陪我母親。”男人清了清嗓子,拍打著身旁的條椅,“之前我一直失眠,最近在醫院反而能睡著了,在這條椅上都能睡著。”
利文點頭。
“我母親應該是和您母親前后腳做的手術,您母親的那個多大?”
“1.5。”
“我母親的長到3了。”男人摘下口罩,露出一張瘦削干凈的臉,“要不是她老咳嗽,我們都想不到帶她去拍個片子。她總問我她怎么了,長個結節干嗎非得手術,我真的……”男人努力平靜地說:“真希望拿到大病理的結果說就是虛驚一場,我們剛給她過完七十歲生日。您的母親肯定也很年輕。”
“醫生手術前找我談話,說手術存在幾種情況,可能術中病人就過去了,也可能剛打開就發現轉移,那么當場縫合,半小時就能推出手術室。”利文說。
“對。”男人輕輕地點頭,“當時也找我談了。做完手術我母親的牙齒掉了一顆,我猜是從她嘴里往外扯麻醉管子的時候帶掉了。”
“能做完手術的人都算運氣不錯,牙齒可以咬牙模子再做一個。”利文說,“還是應該慶幸。”
“也是啊。”男人笑了笑,“感謝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母親的祖宗會保佑她們嗎?利文無可奈何地動了動嘴角,心想也許并非誰的護佑,而是見識過太多懸于死生罅隙之間的故事,母親同她才得以彼此攙扶,涉水而過。
四
利文的母親住院時,和病房里另外四個人建立了一個“友友群”。出院后三天,利文的母親就已經能靠著利文宿舍屋里的腰墊和群里的朋友說說笑笑了。母親對利文揶揄其中一人的丈夫不敢看自己妻子身上的刀口,不敢往疤上擦碘伏,感慨此刻利文沒有公婆孩子,反而叫她沒有其他人感到的負擔。盡管還虛弱,利文感到母親的生命力已在肉眼可見地恢復。
利文的母親在每天狀態最好的時候聯系柳叔,哄著柳叔放心,說她很快就能回去給他做頓像樣的好飯。柳叔在電話那邊笑,說自從母親離家,他就在吃冰箱里的存貨,快一個月了都沒吃完。母親也笑了,說她不囤滿冰箱心里就慌得很,打小餓怕了。
利文的母親告訴柳叔,病房管得嚴,每位病人只允許身邊留有一人照看,也不允許探視。只有利文幫她請了陪護在看護,其他人都是某一位家里人在。開始她有點不自在,但手術過后,大家發現只有陪護才懂怎么幫助病人快速、無痛地排痰,她成了恢復最快、情緒最好的那個。
“我的這個陪護老鄉,力氣最大,吃得最少。”母親靠著沙發不無擔心地對柳叔說,“她每餐飯就是拿走我吃剩下的病號餐,再切一根生辣椒拌上生抽。四十多歲快五十歲了,這樣吃怎么行?可是我勸她沒用,她說她都這么吃下來十好幾年了。”
在術后休養的六天時間里,利文的母親和護士、陪護們迅速熟稔。利文的母親曾讓自己的陪護給鄰床的病友也介紹陪護,但那個被介紹來的陪護沒有被選中。
“沒選中她是因為她太黑了,黑得反光,整個人也顯得沒力氣,一看就疲勞過度。”母親掛上和柳叔的電話后,對利文嘆息,“我的陪護雖然也瘦小,但是皮膚很白,力氣也大。這個黑黑的女的呢,她剛趕回老家搶收完麥子,今年咱河南的麥子遭殃了。我的陪護老鄉家的麥子因為雨水太大,發芽了,賣不成錢。黑黑的女的呢,她老家的麥子因為地太旱,癟了殼,也賣不上價,脫出來的麥粒一斤才賣一塊三毛錢。同樣是河南,澇的澇、旱的旱。”
“你先養好身體,還那么愛管事啊。”利文遞給母親一小塊削好的蜜桃。
“她們趕上了好時候,要是我十來歲的時候戶口不受限,有如今這么多打工的機會,我可以當保姆、干陪護,就是上太平間搬尸體都行。我不會靠任何人。”利文的母親咯吱咯吱地嚼著桃子,“但是也不會有你,你買的桃子味兒真好。”
利文意識到母親說話的語速比平時慢多了。
利文記得這幾年環境不景氣,母親被觸發的恐慌遠大于美發店實際受到的,不算致命的影響。利文的母親忙著將店的功能復雜化,兼著團菜、存放快遞,以增加收入和維持周邊客人的關系。柳叔勸她不要這時候要錢不要命,她反而加大干勁,生病了不到一兩天就跑去店里捯飭收拾,想騰出一點空地方再嫁接項目。但咳嗽是使大勁兒也憋不住的,柳叔騙利文的母親自己抽獎中了一個體檢名額,把她帶去拍了胸片,這才發現母親肺上的結節已經不小。
“對了,”利文的母親戴上老花鏡,“你記得咱們去天臺車站的時候,有個司機說當地有家上市公司是從做紐扣發家的?”
“我記得。現在做外貿,叫什么星材。”利文說。
“這支股票我看看。”利文的母親拿起手機,“吃一天閑飯我都難受。”
“你不是說不碰股票了嗎?”利文問道。
“就三萬塊錢玩玩,總比存定期強一點吧?”
這些年,母親偶爾還和利文說起幫過她的爪子和大腳,爪子在千禧年跟著一個鹵肉店的老板娘跑了,從此杳無音信。大腳先是開手機店,后來把店盤出去了搞金融,找母親跟他一起玩股票、炒期貨。母親說那個玉米剛種下去就炒它結了多少個棒槌,純是瞎扯。大腳就訓母親還沒斷了農民的窮根兒,說錢生錢才真賺錢。母親回絕了多次,只有炒股票算是學了點皮毛。大腳現如今大發了,母親和他聯系不多,但利文感到大腳廣交朋友、重義氣的個性對母親影響很深。大腳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就樂得把索尼的隨身聽送給火車上僅一面之緣的鄰座,只因閑聊時鄰座說自己年少時爭勇斗狠,一只眼被人捅瞎了,如今幫著大伯在福建跑外貿,想賺錢買個貴價的義眼片。
“對了,”利文的母親又說,“我拍的那些片子都裝起來,陪護說我這種病情的攢一年可以賣成二百多塊錢。你再幫我上網買兩盒牛油果,不用買智利進口的,云南的就行。”
“你想吃牛油果?”利文問。
“不是,給隔壁床那個雞西來的病友,醫生說她缺鉀,要多吃補鉀的。”
“吃香蕉也行。”
“她血糖高。”
“你買,她肯要嗎?”
“怎么不要,你幫我取病理的那天她男的也會去,你帶給她男的。他們要坐火車回雞西,傷口鉆心地疼還得顛上十幾二十來個小時,真活受罪。”
“我也給你買一盒。”
“別多買,我不用補鉀。”利文的母親輕拍了一下她,“這個雞西的病友說我長得像她二姐,她二姐當年下了崗去法國打黑工,養活家里不少人,后來都準備回國了被搶劫的害了。她麻醉還沒全醒就說想找她二姐,人得了要命的病,就開始往前想。我也想,要有個這樣的姐姐多好。”
“我后悔沒早帶你檢查,早查就好了。”
“這手術我本來都不想做,耽誤你時間,你那么忙。”
“我就隨你,閑不下來。”利文說,“現在就下單給她買牛油果,你吃香蕉,多吃少想。”
“行。”母親莞爾。
從醫院取回母親大病理報告的那天中午,利文痛快睡了一覺。母親的刀口已經開始結痂,讓她全然放松下來。
利文傍晚醒來時才看到朋友圈里,二十分鐘之前叢繪在發瘋。
家庭是個狗屁。我邵叢繪這輩子都不會有家庭!
邵叢繪今天已死!別找我,燒紙!
叢繪找來一張祭奠的圖片,把自己的寸照相片貼在花圈中間。
利文發消息過去,叢繪半天也沒有回復。
半夜兩點多,利文還是打了電話過去。響鈴不久叢繪就接了,聲音嘶啞。
“喝了?”利文問。
“喝了。”叢繪打著嗝說,“不喝閑著干嗎?”
“干嗎發瘋,為你爸還是你媽?”
“干嗎因為他們?”叢繪起了高調,“我就不能只為自己嗎?”
“好,是你爸?”
電話那邊許久沒有聲音。
“今天我媽找我,說她不回來了。”叢繪緩緩地說,“她那個結節是炎癥,打了幾針再去檢查就消了。她在那邊繼續烤蛋糕,陪男朋友看演唱會。”
“因為這個你瘋了?你是不是傻了,她沒病沒災這多好的事。”利文說。
“可我想她了。”叢繪的聲音打戰,“因為想她回來,我想起來所有過去的事,所有我以為我忘了的不開心的事,現在全都想起來了。我希望她像所有媽媽一樣,會因為照顧孩子而開心,孩子開心她也開心,可她不是啊,她為什么不是啊!”
利文想起叢繪曾說過,自己和母親爆發過一次很大的爭吵。那是叢繪初中畢業后,母親想法子托人把他送入了一家音樂學院的成教班。但沒過兩月,校長就把叢繪的母親叫到辦公室,說教叢繪古典吉他的老師要退了叢繪。叢繪的母親那日從校長辦公室出來,把叢繪叫去工廠的辦公室,當著曾經帶過叢繪的幾名老工人的面,把叢繪狠狠罵了一頓。叢繪對利文說,當時他氣瘋了,拿起母親辦公桌上的一把美術刀就往自己胳膊上劃。被工人沖上去奪下了刀,他又拿頭撞墻。利文問叢繪,是因為挨了罵沒面子嗎?叢繪搖頭,說當時瘋了是因為母親從頭至尾也沒有問過他退學的究竟。叢繪說,進了成教班后,他高高興興地去上古典吉他課。第一堂課上,老師先讓他彈了一段,然后就跟叢繪說他的吉他不好,得買同門師哥都用的一款,并給了他一個銀行卡號。叢繪有些猶豫,問老師能不能寬限一段時間,他知道母親那段時間有一張大單的生意回款遇到了麻煩,想先拿老吉他湊合著彈,過陣子再找母親要錢來老師這里買新吉他。老師不依,說如果叢繪第三周的課再帶自己的吉他過來,就別進他的教室,情急之下,叢繪沖老師罵了臟話,背上琴走人。叢繪說那天他和母親吵架,拿頭往墻上撞時,一個老工人上前死死抱住他,他母親卻說讓工人趕緊松開,他要是撞死了她這當媽的賠命。叢繪說,直到聽見母親斷續的哭聲,他才冷靜下來蹲到地上。
“別瘋了。”利文在電話這端安慰說,“請你去吃青年湖公園的烤麻雀。”
叢繪并不接話,只抽咽著重復:“我想她了。”
兩人拿著手機并不說話的間歇里,利文有很多話想說。
你十五歲的夏天,在我之前,你在線下見到的第一個論壇網友。
叢繪,你記得嗎?
你在BBS(網絡論壇)上發布帖子,說你在廣東一所音樂學院里寄讀,會彈吉他,想拉人組樂隊,在廣州和深圳兩地均可,末尾你附上了自己常聽的爵士老頭兒樂歌單。過了兩天,有人打來電話,一個北方口音的男孩,說看到了你的帖子,想請你去一趟深圳,見面聊聊。你問對方愛聽什么,對方說了一些new school(新流派)風格的punk(朋克)音樂,你覺得也無妨,于是答應盡快去一趟深圳。對方說他就住在蓮花山附近,讓你到深圳了先找蓮花山,然后給他打電話。
兩天后,你在蓮花山給他打電話,不久后,一個一米八幾的北京男孩將你帶到蓮花山附近的一座小區。當他拉開家門,你發現整個屋里都是黑的,幾處窗戶都拉著窗簾。他讓你跟著他進一間小屋,盡管你心里已經發毛,但還是進去了。當他打開小屋里的燈,你在這間五六平方米的小屋里目瞪口呆。幾面墻上掛滿CD封套,一張書桌上擺著一個臺式機電腦。他讓你坐在電腦前的板凳上,在你面前將電腦上的硬盤打開。你再次吃驚不已,下載的幾千首歌曲,被他按照樂隊、音樂風格編入收藏夾。沒等你反應過來,他已經點開一首音樂的MV(音樂短片),讓你看完后和他探討吉他手為什么要這樣處理一段solo(獨奏)。
那天,在那個板凳上你接連坐了九個小時,深夜才回到父親在深圳的新家里。你父親問你去哪兒了,你說,有個朋友叫你去家里聽打口碟。父親沒有問你什么是打口碟,他只希望你別再穿身上那條紅色蘇格蘭格紋緊身褲,也別再碰吉他。你很想告訴父親音樂是個好東西,吉他救了你,否則你會爛成一坨屎。
當有人能聽到打口碟、穿緊身褲,你的母親開始經營工廠,我的母親開始跟著大腳和爪子去廣州的服貿城進貨,攢了點錢又經他倆推薦去學理發。最窮的時候,母親為了省下在火車站廣場上兩塊錢一位的過夜費躲進公共廁所,夢想有一天能住進像廣州公廁這樣貼滿白瓷磚的一間房屋。在收到來自回不去的老家的消息的夜晚,母親會進淋浴間里開大了水聲,用我聽不懂的方言哭罵。二三十年間,我們的母親自由地碰壁、吃苦、選擇桃子的品種。她們生下我們,贈予我們想哭就哭的權利。
利文記得今年立春這天,叢繪發了一條朋友圈狀態,說剛剛夢見一些斑斕的畫面,感覺一個人之所以快樂,是有另一個人把他的苦難擋下了。不是成天無憂無慮、天真爛漫,就可以自己創造出快樂,快樂需要條件和因素。你可能認識這人,也可能不認識。此刻利文就想告訴叢繪,這人大概率首先是自己僥幸爬上岸去的母親。
“我去找你,你在哪兒?”利文汗涔涔地捧著電話說。
“不用。”叢繪回拒得堅決,“上回你也搞過一次,你說陪我到我酒醒,但我醒了就沒看到你。”
“三年前我把你送回家那次?”利文問。
叢繪嗯了一聲。
“你是不是全忘了?”
“嗯?”叢繪努力回想,“我忘什么了?”
“你吐完躺下以后就開始喊人,喊的是什么忘了嗎?”
“喊的什么?”叢繪疑惑地反問。
“你喊一個叫詩詩的人。”利文說。
“詩詩?”
“對,你要是叫我名字我就不會走。”
“那你不就是失失嗎?你的小名。”叢繪小聲詢問。
“誰叫詩詩?我叫昳昳,給你寫郵件最后的落款都是這個。”利文說。
“我知道啊!”叢繪嚷起來,“你的小名就是這個啊,丟失的失!”
“一個‘日’字旁加一個‘失’字,你讀‘失’?那是‘昳’!你念字只念半邊的嗎?”
“我就讀到初中。”叢繪啞著嗓子笑了。
聽著叢繪疲倦的笑聲,利文想,如果他們的母親沒有走出家門,叢繪不會在十二歲生日時得到一把吉他,不會在廣州的某所初中連續交了幾次白卷后能被送進音樂學院的成教班,更不會看到時代廣場的大屏幕上,母親點播的他和樂隊的歌曲。而利文她也不會認識很多的字,一些像“昳”字這樣不好辨認讀音的字。
楠溪江那日,利文和母親下船后乘車去往永嘉書院。書院門廳的墻壁上掛著一幅扇面,扇面上“萬事皆道”四個大字下方,還寫有摘自葉適《習學記言》卷四十七《呂氏文鑒》中的三句話:“物之所存,道則在焉。物有止,道無止也。非知道者不能該物,非知物者不能至道。道雖廣大,理備事足,而終歸之于物,不使散流。”利文的母親駐足讀看,仔細聽廣播里對這一番話的白話解讀,隨后眼神晶亮地問利文,她這幾十年能否算是“道在事中求”。日久經年在事上磨煉也是求道的理論,彌補了她未完成學業的最大缺憾。利文覺得母親會欣欣然地想象,姥爺若還在世,自己將是他最喜歡的孩子。姥爺看重的人,理應是她打拼出來的,如今的樣子。
母親回到家里幾天后,柳叔給利文打來電話,問她醫生怎么規劃下一步治療的,又隱晦地問她母親的病情到底是不是如他猜測,其實遠比結節嚴重。利文給柳叔簡單地講了實話,也重復了基因檢測公司的人所說,病情定論還得看大病理。掛斷電話利文感到輕松不少,有些人聰明但不善良,有些人善良但好糊弄,她慶幸柳叔善良而不愚。
在利文高一那年夏天,母親在店里搞完辦卡促銷的活動,揣上錢,蹬上自行車馱著利文去續報美術班的課。快到培訓部的門前時,母親突然腿抽筋,和利文一起連人帶車地摔出去。當時柳叔是培訓部長笛班的老師,正在門口和學生家長說話,看到她們摔了立刻沖過來,眼鏡掉地上被自己一腳踩上。柳叔那天給她們買了碘伏、創可貼,也在至今這些年間努力修復和治愈利文的母親。柳叔也曾想捎帶著愛護利文。有一回柳叔在利文母親店里閑聊,說起利文應該留長發,當著母親的面,利文回柳叔說:“喜歡長頭發?那你自己留啊。”柳叔憨笑,說:“留過留過,老師讓我剪了。”柳叔鋼琴專業的前妻也出了國,柳叔前妻留在國內的老母親是柳叔給養老送終的。
利文知道很多父母會把孩子高考后作為兩人分開最理想的節點。利文則是在大學畢業時選擇參軍,想給母親和柳叔的關系留個氣口,義務兵兩年后等他們關系落定再回來讀研,未承想軍營吻合了利文對家庭生活的部分想象,一干就是六年。這些年間,利文看著叢繪在北漂的這些年里也有了不少樂迷和跟著他學吉他的學生。在那個“叢繪家庭群”里,他每天都和大家有的沒的說上幾句,利文想,叢繪大概能明白自選親人的感受。
柳叔接替利文照料母親后,利文踏實地重新撿起繪圖的工作,和那位油畫專業的女軍人繼續創作。那女軍人希望能在自己第一次化療結束后的休整期與利文趕出一組初稿,一療期間她只是吐酸水,打止吐針就能緩解,而到三療往后,只會更加難受。利文勸她先專心治療,養好了再看。她告訴利文,化療這些天里她一直感覺特別冷,腦子里一直飄著“瀕死感”這三個字,這冷徹周身的寒意,叫她更明白自己在畫什么。
女軍人同為軍人的丈夫拿給她一本尼采的集子,說平常不都有很多心靈雞湯嘛,這本書是雞。女軍人讀到尼采講:“塑像者猛擊大理石,毫無憐憫之心。塑像者將沉睡的塑像從石頭里解救出來,所以他必須毫無憐憫之心,所以我們每個人必須受苦。”遂認為與利文一同繪制這組草圖,就是她猛擊自己過往生活表象的必要方式。利文上二手書網站找了本尼采的書來翻看,將一段話謄抄在仿照十竹齋箋譜而做的鹿膠宣紙上,同畫稿草圖一道寄給女生參考。“高高興興去戰斗,去赴宴,不做憂郁的人,不做空想的人,準備應付至難之事,就像去赴宴一樣,要健康而完好。”
利文少年時也喜歡寫作文。初一年級作文比賽,利文得了第一名,前十名同學的作文稿一起張貼在教學樓走廊告示板上,參加家長會的父母們都能看到。那日利文的母親回家后說,那些同樣題為《難忘的一天》的作文里,真正感動她的是一個女孩的文章,她寫自己出生后被重男輕女的父親拋棄,為了給她交初中擇校費,她母親帶她上門去求自己很早出嫁的姐姐借錢。那天姨媽和姨父一家看到她們母女登門就甩臉子,最后她看著姨媽把裝著錢的信封扔出門口,讓母親去撿。女孩說,難忘臨走前姨父對自己說:“你最好學出點名堂,你屁股底下坐著你媽媽這張臉。”而利文寫的則是母親在國慶節時帶她去民族公園的游記。利文的母親對她說:“如果你寫不出那樣的真話,還是別寫了。”在那之后,利文沒有再用心思寫過什么。這回,她也想跟著這位油畫專業、名叫易解的女軍人,試著猛擊兩下。
在去醫院給母親取門診病歷和大病理的那天,利文再次路過住院部樓下的長廊。那個一度失眠卻能在醫院睡著的男人正旁若無人地哭泣,他雙手撐著分開的雙膝,肩膀上下抽動。利文走過時,他抬頭看了看,沒有停止哭泣也沒有說話,利文便也沒有停下。之前利文接母親辦理出院那天,那個男人的母親剛被轉入重癥監護室,那日在病區門前遇見利文,他的表情也和剛才一樣,像很快地瞥了一眼陌生人。利文心想,我們沒有共同命運了,也沒有了共同語言。
即使人與人之間有了共同命運,就會有共同的語言嗎?利文覺得這并不必然,只是她還算幸運。
原刊責編 """王倩茜
【作者簡介】董夏青青,女,1987年生,山東安丘人。小說、散文見于《人民文學》《收獲》《十月》《當代》《解放軍文藝》等刊。曾獲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紫金之星”文學獎、《解放軍報》“長征文藝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