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速路兩側的熒光標志牌,被車燈掃到,瞬間亮起,猶如通電。車身向前奔馳,熒光牌又暗淡下去。標志牌明明滅滅猶如記憶,某個點剛被燃亮,正要細細辨究,迷霧撲來,立即又身陷于四顧茫然。我把身子陷入后排皮椅的柔軟之中,困倦不斷襲來。我不會開車,在同齡人中已經是一個笑話,并非買不起,而是真沒興趣去學。我幾乎失去了同齡人該有的所有愛好——他們愛聚會,而我不斷縮小活動的范圍;他們愛在灌酒之后,換個地方喝茶,討論紅茶、綠茶、白茶、黑茶的口感與功能;他們壓低聲音,說起某一回艷遇,說跟一個上午才見第一次面的異性晚上就躺到了一起;他們說起黃花梨的木紋鬼臉與沉香手串的攝魂之氣;他們說起某位中醫的回春妙手,兩針下去,劇痛的頸椎頓時舒緩……我總是逃避這樣的聚會,并不是因為我有什么優越感,恰恰源自我的自卑——別人口若懸河,我一言不發渾身瘙癢,只剩沒完沒了的尷尬。
“陳慕,你怎么不學車?開車后,活動范圍會大好多……”駕車的程培冒出這話,又是這個無數次回答過的膩歪話題——我倦意更盛了。程培在深夜驅車帶著我離開省城,是要回到我們成長的瑞溪鎮,在那里吃一份據說味道數十年不變的炒粉。我已經不碰任何消夜了,可被他脅迫怕了,只能跟來。作為初中同學,我和他已經好些年沒聯系,去年在一個同學群里加上微信之后,在幾個沒法推辭的局上見過幾次,可也沒什么深談——時間挖開了足夠深的鴻溝,拉出了足夠遠的距離。最近他打了七個電話約局,我都找各種借口推托,有時說我在外地,有時說等等我在開會,有時隨便嗯嗯嗯幾聲即掛掉……他含含糊糊說拜托我件事,我根本沒給他機會說出來——有人拜托你,跟挖坑給你跳沒啥區別。程培也不再打太極,直接趕鴨子上架,夜里十一點開車來到我家小區門口,說我不下去,他不走。我讓保安幫我盯著,半個小時后,保安給我發信息:他還在。我苦笑,只能下樓,上了他的車。
我的“冷漠”在同學群里“有口皆呸”,大部分的聚會我都不參加,即使去了,他們都能喊出我的名字,而我支支吾吾,直到散場也認不出三兩人——“貴人多忘事啊”“趾高氣揚”“哎喲,難怪混得這么好……”等帽子便扣在我的頭上,我便更加不敢參加了。對我自己來講,這并不是所謂隨著年齡漸長而做減法、斷舍離和縮回舒適區,而僅僅是記憶的遺忘,是和過往歲月的相望無言。省城離瑞溪鎮并不遠,近三十公里的高速,下高速后再走七八公里,就回到那段近乎凝固的舊時光。高速口到小鎮的路,并不平整,兩側種滿莊稼,田地過去是沃野間閃著零星燈光的村子。早在我個人記憶里刪除的一些零碎畫面,從這曲曲折折、顛簸不平的路面上浮現——多年前,我曾在路邊的哪棵樹下,看過月色從枝葉縫隙間漏入地面?多年前,我是不是也曾背著一把竹劍,沿江岸一路朝東,想直達江水的盡頭?這樣的夜,容易讓人心變得柔軟,變得沒那么容易拒絕人。我終于知道程培為什么驅車跑這么一段,他是不是要借助這環境,把我的防備卸下來?——看透了這一點,我暗暗發狠,把防護與戒備重新套上。
程培太熟這段路,估計閉著眼睛也能把車開回鎮上。燈光逐漸亮起之后,我們抵達瑞溪鎮,回到我們的少年。很多視頻博主最近流行鼓動大家半夜離開省城,到各個小鎮上覓食,其中,瑞溪鎮是一個熱門打卡點——而我在瑞溪鎮上成長,熟悉那里的任何一道縫隙與皺褶,知道那里的哪棵樹為什么會長歪,不愿別人以掠奪般的方式去講述它。車靠著鎮上街邊的一個炒粉攤子停下,程培的目的地,果然跟那些小網紅推薦的打卡點一樣。而我,當然對這攤點是熟悉的,攤主跟我們年紀差不多,當年我們在鎮上讀初中,攤主還是他的父親——而他的父親,年紀不算大就死于一場怪病,發作起來神志不清,看到誰都喊媽媽,讓人既尷尬又悲傷。父親死后,起先只會騎著嘉陵摩托車狂飆的他,接手了這個攤子,一個風馳電掣的騎士,渾身裹滿了油煙。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我們在鎮上讀初中,最羨慕的人,就是這個消夜攤的攤主了,他們家的炒粉不知撒了什么料,吃過兩回就有癮,每回從攤子邊路過,鼻子和胃部壓不住地顫動,同頻共振,遠山回響。
這家炒粉攤數十年的柴火灶、頑固的舊味道,再加上小網紅們的助推,不少陌生面孔不時出現,生意是挺火爆的,但估計是被最近不時反復的疫情沖刷,這里顯得蕭條。黃燈冷寂,我有瞬間回到二十多年前的錯覺。擺上來的炒粉和只漂浮著兩片葉子的酸菜湯還沒嘗,但味蕾的記憶,已從舌尖返場,鼻尖和胃部好像又動起來了。我吞咽口水,說:“開車這么遠帶我回來,不會只為了這一碗炒粉吧?”程培說:“專門來吃這碗粉的,多了去了……不過,我當然有事求你幫忙?!蔽液攘艘豢谒岵藴骸熬椭罇|西沒這么容易吃。”程培說:“你自己也做短視頻,你看過我們商會的那個視頻號沒有?上次我轉給你,你看過沒?”我說:“看了兩條,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背膛嗾f:“我們縣的老板們,在省城成立了一個商會,這是那商會在做的一件事,由我負責。當然,你也懂,我這人,露不了臉,適合做幕后。我們想采訪從本縣出去的一些有影響的人物,挖掘他們的故事,鼓勵我們縣那些做企業的后輩……”我說:“挺好的事!找我是……我不做生意,也沒啥社會影響……”程培說:“想請你幫我們采訪一個人……”我夾起一筷子粉:“你們不是有個女主持嗎?”程培說:“不是誰當主持的事!我們問了好幾回,人家不愿接受采訪。我想,你去幫我們問問。如果有一個人能撬開他的嘴,那個人只能是你?!蔽腋杏X到了不妙,把炒粉塞到嘴里:“你們想采訪誰?”程培手一抬,指向這條街黑黝黝的盡頭,話像是飄出來的:“老沈!你肯定還記得,當年在街角處開租書店的老沈。”
——我當然記得,在鎮上讀初中那會兒,老沈那個擺滿武俠小說的破爛租書店,是我向往的天堂;每一本殘破不堪的書,都是一扇時空之門,翻開就可以進入另一個世界。看來,程培拉我回來鎮上,真的是蓄謀已久、精準投喂——他是要讓過去的時光,成為勸說我的催化劑。我不知道如果答應下來會遇到什么困難——更何況在動不動就寸步難行的疫情時期——我沒應下也沒拒絕,只說:“再說吧?!边@些年里,老沈早已成為省內文化界的一個傳奇人物,我跟他倒是在一些場合見到,但也保持著合適的距離,從不越過那條自我設置的分界線——老沈保持著自己的某種神秘,我也對別人的試圖靠近特別警惕。我們有熟悉的部分、重疊的陰影,但都沒到掏心掏肺的程度。
鎮上小街拐角處老沈當年租書店的位置,已荒草蔓蔓。當年那場大火后,老沈沒有在那塊地上重建,也沒有把其賣出去,任墻壁倒塌,荒草蟲蚊入侵。隨著周邊房子越來越新、越來越色彩斑斕,老沈的破敗房子就越加礙眼,有人找到過老沈,想讓他轉讓宅基地,他一口回絕。據說鎮領導也找到他,說他那地塊這么礙眼,像潤白臉上的帶毛黑痣,像羊脂般肌膚上的一個膿瘡,像一鍋熱飯上的老鼠屎……破壞了小鎮的整體形象,讓他要么轉讓,要么回來蓋間房——反正他也不缺這點錢。老沈對連環比喻無動于衷,只淡淡地說:“我樂意,我就想這樣放著?!辨傤I導無奈,每逢上級到鎮上檢查、調研、采風、與民同樂或者節假日,還得噴一大塊彩繪,嶄新的照片、標語夾帶刺鼻的油漆味,掛在那破敗房子前,略作遮擋。
我說:“你不知道,他老婆身體不好,他平時極少見人,怕把病毒帶回家,傳給有基礎病的老婆,你們一大幫人的拍攝隊伍,他哪會答應?你們采訪誰不好,偏偏盯上他?”程培苦笑:“哪是我想做?我那老板,是他的小迷弟,聽說過他的一些故事,不把他拍一拍不甘心。說真的,你若不幫我,我這活也沒法干了……我們老同學了,也不瞞你,疫情到現在,快三年了……眼下這就業情況,你懂的……這事完不成,我就得滾蛋?!蔽液攘丝谒岵藴骸八跃桶堰@球踢給我?”程培說:“反正不管咋樣,我是厚著臉皮把球傳給你了,幫不幫這個忙,你自己定。”他低下頭,和碟里的炒粉、碗里的酸菜湯較勁。我起身,沿著街巷往前走,程培也站起身,跟行兩步,又退回,坐下。我走到街末,再往外,就是鎮外的田地,植物的氣息洶涌彌漫。
當年,老沈那間簡陋的租書店,給我灌輸了一個個光怪陸離的世界,也養肥了我的想象力——我不知道那是幸還是不幸。站了好一會兒,眼睛才適應夜里的黑,我拐到老沈當年那間租書店的廢墟面前,焚燒倒塌多年后的鋪面,在暗夜中散發出來的,不僅是荒涼,也有恐怖。夜風攜帶著一陣濃重的霉味撲來,也灌過來幾個巨大的謎團:那場讓小鎮人心惶惶的大火,到底是誰點的?為什么老沈在大火之后,毫不猶豫就離開了小鎮?為什么老沈飛黃騰達后,不愿意回到鎮上,把這間房子蓋起來?……
這些念頭跟程培一樣不懷好意,撩撥、煽動著我的好奇心。但我仍舊緊閉嘴巴——答應別人自己吃苦頭的事,我已經歷過不止一回……我絕不能自己給自己戴上枷鎖,絕不能自己戴上枷鎖后,還把鑰匙交到別人的手中。程培驅車離開小鎮返回省城時,我們不再講話,那座好像永遠不變、永遠不會變的小鎮,就是腐爛污濁的泥潭,泡進去,再拔出來,我們就都披著一身洗不凈的淤泥。
高速路上的熒光標志牌又閃閃滅滅。
要想引起老沈的興趣,你不能跟他談他滿架子的海撈瓷,別談他手頭各個歷史時期的徽章,別談他時時點燃沉香供養的那顆舍利子……而要跟他談音樂。其實,也不是談,而是有求于他家的音響:“老沈,懷念你那音響了,想去聽聽?!痹诙嗄甑墓盼锸詹刂?,老沈迷上了黑膠唱片,房里墻面頂天的大架子上,是他從全球收羅的幾萬張黑膠唱片。他的播放機和音響都是豪奢之物,連接音響的也是裝修時留出的一條專用電線——那線自然也是價格不菲。據說有人問老沈到底值多少錢,他臉色不變,不哼聲也不搖頭,而消息靈通的則悄悄說:“那根線,夠你們買房時還二十年貸?!闭l看到老沈架子上密密麻麻的黑膠海洋都會犯迷糊,可你把網上抄來的曲子名報給他,他也不細看,手指在黑膠碟片盒的側面一劃,停下,一抽,大數據定位般精準。收藏是有癮的,他當然只聽過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很多連包裝膜都沒撕,可滿世界飛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帶回一些在其母國也極為小眾冷門的唱片,在網上輸入演奏者和唱片名都搜不到什么消息。
一般來講,在他那博物館般的收藏室里只能待不到兩個小時,他就從起初的松弛變得緊張兮兮,我瞧他眼神不對,準備辭行。他站起來,說:“今天就這樣,改天再來,我得到樓下去。”為了放下他那海量的藏品,有一年,在賣出一批海撈瓷后,他一口氣買下頂樓的兩層,下面一層居家,上面那層擺放藏品。他面帶愧色:“不好意思,我家那位,要吃藥了,我得下去看看,改天再來,改天再來?!彼掀诺纳眢w這兩年急劇垮塌,已經坐了輪椅,而在這新冠病毒不知藏匿在哪個角落的慌亂年月,老沈根本不敢把她推出門。老沈甚至把原來一個幫襯的阿姨給辭退了,他實在沒法預想那阿姨在進入家門的時候,身上會潛伏著多少病毒。那阿姨覺得自己會因此生計困難,立即就哭了出來——老沈被坐在輪椅上的老婆訓斥半天,他趕緊走進房間,包了個大紅包給阿姨,才安撫了過去。老沈被網上的信息嚇到,擔心一旦被新冠病毒襲擊,有基礎病的老婆挺不過去,只能把心狠起來。阿姨一走,所有的事都得他自己來了,每天買菜做飯,定時提醒老婆吃藥。他每次出門后,得先返回頂樓,對自己全身噴酒精,確認不會有任何病毒能存活之后,他才敢到下面一層去。我有時想,他老婆睡下之后,夜深人靜之時,老沈會不會上樓來,以目光撫摸這滿屋的收藏品?這么多的收藏品,被一代又一代的前人所觀看,現今,它們被老沈的目光所摩挲,老沈眼睛發出的光,會不會透過這些舊物和前人的目光相碰,火花四濺,魂魄飄???
我有自己的工作,閑暇時經營一個自己的短視頻號,我做的內容極為冷僻,和所有熱點繞道而行。我想不到自己那個視頻號有一天竟因為其中的一期節目而火爆了一陣。那是我去年春節在老家拍的,拍守著一家祠堂的孤獨老者,他每天準時準點打開祠堂大門,收拾打掃,夜里也準時準點把門關上——由于他過于勤懇,那祠堂過于干凈,他揮舞掃帚,并沒掃向落葉和塵土,而是掃向虛無的空氣;他開門,無人可迎,關門更無人需要防。他每天固定勞作,時鐘般精準的儀式感,顯示出了某種神圣感。即使是冬雨不停,祠堂院子的地面有水,他也仍然沒有停下掃帚。這個視頻莫名其妙被某個名人轉發后,帶來了不少粉絲,竟然也有廣告跟了過來,還有人后臺留言提供拍攝線索,還說真去拍了肯定能讓我更火。工作、視頻之外,我還悄悄寫東西,我有一個和本名差別巨大的筆名,不會有人在文學雜志上看到那個名字所寫的東西,把其跟我的視頻聯系起來;更不會有人把那些文字和標點組成的陣列,跟我的工作聯系在一起——當然,各個刊物在公眾號上宣傳文章的時候,都會配發作者的照片,但我每次轉這類文章的時候,都把朋友圈里分類清楚,不會讓同事看到。
最近,我非但不更新視頻,打開電腦也沒法敲下任何一個字,對工作也變得沮喪與恍惚。我很想找到緣由所在,可怎么說呢,我就像那個準時準點揮舞掃帚的老者,每次只掃到空無。我想了好久才明白,所有的變化,來自口罩——疫情之后,我們把臉縮在一只只口罩的背后,人與人保持著距離,我意識到了人們情感的變化,可到底是怎么變的?這種變化如何讓人物言語慌亂、動作無措?這些新的變化,要在鏡頭里、文字中怎么呈現,我還想不出更好的法子……面對新現實,如此無力的寫作,有啥意思呢?眼下的事沒法寫,那往前吧,回溯到沒有電力的古時,讓夜色洇染每一個月光照顧不到的縫隙。寫個武俠故事吧,一切自由,讓自己的思緒飛揚——而我仍然沒法構思一個完整的故事,沒法說服自己去寫一場仇殺、一段逃亡、一次懸崖下的奇遇,我閉上眼睛,眼前浮現的只有一個畫面:荒郊野外,破敗屋院,夜雨傾盆,火光微弱……這場景驅趕不去,有很多回,我幾乎就去往了那個現場,夜風夾雜著水汽,涼意沁骨,我期待著某個人的出現,期待著某段故事的開啟,可那人是誰、那故事如何,我不知道。我總覺得我曾寫過這么一個故事,總覺得有些廝殺、逃亡和江湖路遠,曾在我筆下鋪展綿延,然后戛然而止。某一個夜里,我呆坐在電腦屏幕前,對著一堆凌亂的視頻素材,不知道該往哪里剪,不知道哪段畫面要配上什么背景音樂,才能把畫面激活。鍵盤的左邊,堆著各類藍色、粉色、黑色的口罩,有全新的,也有用了沒丟的,好像不是用來阻隔那看不見摸不著的虛無病毒的,而是嘴巴的鎖、言語的囚和遮臉的布紗。遮臉……夜行衣……一群戴面罩的人,在不知真正敵人是誰的亂局中互相廝殺——這畫面猶如電光浮現,是的,這場面曾出現在我少年時的筆下,在那故事里,人人被困,渴望破城而出,但那故事并未完結,那故事與我的少年時代一同終止。那寫了半截故事的硬皮本遺失在我中考之前,故事里的細節也從我的記憶里逃逸。
那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中期,老沈的租書店是我的向往之地。出了小鎮上最高學府——鎮初中的校門,往南曲曲折折,在一個分岔口處,是一家文具店。說是文具店,也是雜貨店,各種小零食、煙酒、鞭炮、香燭都能買到,老沈坐在貨柜后面,雙目空茫,不知道在看什么想什么。有人覺得他魂不守舍,神不知鬼不覺拿了點什么往自己懷里塞,卻總會在即將得逞之前,被突然伸來的鐵鉗般的手掌鉗住,老沈的身影猛壓而至,那人還來不及反應,身子已經被拎起,往門外一丟。被丟那人哇哇哇著爬起,顧不上身上的灰塵和疼痛,伸手在懷里一摸,空的,他準備偷走的貨品已經被老沈不知何時取回,重新放回貨架上。老沈哼哼冷笑,右手食指中指從伸縮的狀態彈直,有什么已經直射而出,那人感覺耳垂一疼,趕緊伸手去摸,沒有破皮流血,但耳垂疼得好像被切下了一塊,而他的身后,掉落下一長方形的紙片——撲克牌。老沈又恢復了雙目空茫的模樣,他說:“走吧,下次再這樣,信不信我給你丟一把刀子?”那小子捂著耳朵,臉色慘白,他完全沒看清老沈是怎么把撲克牌擲出去的,嚇得跑丟了一只鞋也沒注意。老沈飛紙牌的絕技,是鎮上年輕人的一個未解之謎,各種猜測層出不窮。有說他深夜研究香港賭片,從某個賭神還是賭王身上學會了飛牌;有說他不斷研讀租書店里的武俠小說,從某部小說里提到的秘籍中發現了玄機,修煉成功,他就把那本載有秘籍的書私藏,不再擺出來;也有說他翻看各種雜志,在小廣告里,發現了有出售武林秘籍的,便以郵購的方式買回了一本……但他怎么練成的,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小試牛刀之后,鎮上的少年們沸騰了。有的人懷揣好煙去他店里塞給他,讓他再露兩手,他頭都不扭:“你小子,上學去,別來惹我?!毙∽觽儽P桓不去,他豎起右手掌,所有的目光都盯著他的食指中指,想看那里是不是夾著紙牌,啥都沒有,他的手伸到耳后,撓了撓。很多人不甘心,暗中觀察他是如何練成絕技的。有人說得像模像樣,說他常常在江邊擺一塊木板架子,月色盈滿之夜,他會對著那木板投擲筷子、牙簽,練習準頭。有人問他有沒有這回事,他不說是,也不說不是,還是目光空茫地看著文具店門外,從鼻子里哼出:“要買東西就買,要租書就租,少廢話!”
老沈租借的書,擺在后頭,穿過所有的雜貨架,跨過一個小門,光線暗了很多,只有屋頂瓦片的一塊玻璃投下昏暗的光線,三個書架排成一個“凹”字形,上面擺滿了被翻軟翻爛的武俠小說——也是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些可能都是盜版書。但在塵土飛揚的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那幾乎是我眼中的天堂,那些武俠小說全是我渴求的寶藏。租書是以天數算的,一本書押金三塊,第一天收費五毛,之后每延長一天多收三毛,但人們幾乎不會為哪本書付出超過五毛——一是因為那時零花錢太少了;二是因為那些故事太吸引人,在如饑似渴的追讀狀態下,不會拖拉太久。為了省錢,我們想出了各種方法,比如說,和伙伴商量好,你租上冊、我租下冊,交換著看,花一冊書的錢看兩冊書;再比如說,在選好書之前,假裝挑選許久,卻是以極快的速度翻看,把一冊追完,再租走下一冊……從屋頂玻璃上投射下來的那點昏暗光線,是唯一光源,卻讓我靈魂出竅——是的,在快速翻看那些陳舊、疲軟甚至有缺頁破損的書的時候,我的身子還在那里,但我的魂魄已經進入書中江湖。也有絕望的時候,就是翻看到高潮之時,發現竟然被撕掉了好幾頁,不知道是哪個租借人被那故事迷得神魂顛倒,伸出了他罪惡的雙手。我頓時返回現實,絕望無比,喊起來:“沈哥,怎么這本也不完整了?”老沈的聲音飄忽不定地傳進來:“每一次還書的時候,我都檢查了啊……”是的,他已經足夠目光如炬了,可總有漏網之魚,總有一些故事的片段,從他鋒利的眼角處逃遁。被截斷的故事,能讓我在好多天內提不起精神——當然,還有最后一個辦法,我把缺損處給老沈看一看,由他口頭把那缺漏的情節連上。我幾乎沒看到過他在店里翻看那些書,可他每次都能把被撕得七零八落的故事連綴成一個圓滿的整體。我有時很懷疑,那些情節他根本沒看過,他純粹是張口就來,以他的胡編亂造來平息我的不甘,可我又找不到他講述里的任何破綻,只能信了。很多年后,互聯網無比便捷,我購買其中一些舊書回來翻看之時,完全是看新書一般的感覺,到底是我已經遺忘太多,還是存留在我記憶中的根本是另外一個版本的故事——一個老沈說完即飄散在風中的故事?
有時老沈口頭連綴的情節太過離奇,我便質疑:“這是你編的吧?”老沈嘴角一歪:“這不重要。很多故事,都不是一個人講出來的。你以后會懂……對了,你天天看這些書,不會自己也寫吧?”我臉一燒,心虛地往后一退,假裝沒聽到。老沈是怎么看出來我也準備寫武俠故事的?我買了一個嶄新的硬皮本,備了幾支用得順手的圓珠筆,當夜深人靜,在出租屋里完成所有功課之后,我端坐在搖搖晃晃的書桌前,準備把心中的故事,從筆尖流出,凝固在那硬皮本中。這是我最私密的領地,從不敢對人言,老沈是怎么知道的?我躲回書架邊,不時抬頭觀察貨架后的老沈,他若無其事,好像沒有問過那句話,也并不期待我的回答,只茫然看著店外——或許,剛剛只是他無心的隨口一問?我忐忑許久,熱氣仍未從臉頰退去。
或許是我的錯覺,或許老沈把我當成他的縮小版,我總覺得老沈對我比對其他人好——有時我在書架邊蹲守、翻看到屋頂那塊玻璃投下的光線昏暗,暮色猶如上漲的海水淹沒了小鎮,老沈也并不驅趕我,甚至走過來,伸手在某個角落摸索半天,一拉,一個五瓦燈泡發出黃色的光,書架邊變得更有安全感了。我自己先不好意思了,趕緊拿起一本書,交押金,讓老沈登記。老沈翻開一個硬皮本,寫道:“?菖月?菖日,下午?菖時?菖分,?菖?菖,《乾坤殘夢》(下)?!贝藭r,小鎮街巷的燈光漸次亮起,有人拎著一桶一桶的涼水到自家門口潑灑,想讓白天曬得發熱的地面降降溫;賣椰子和清補涼的人,也開始把桌椅抱到路面上,電視機擺出來,錄像機的連接線也插好,租來的錄像帶碼放整齊,只等營業時間到,便開始播放那些香港武俠片。我覺得自己站在一場巨大無邊的夢幻中,還未從小說中把頭伸出來,又即將被那些噼里啪啦的武打連續劇和蕩氣回腸的插曲勾走目光。我踩在水汽蒸騰的路面上,小鎮的燈光之外,籠罩著一個巨大無邊的世界。
我最愛的是周末,尤其是午后,尤其是下雨的午后,那樣我就有足夠的借口窩在老沈文具店后面的租書架下,不管不顧地翻書。那時,店里往來的人也少,老沈仍是目光空茫,望向陰暗天色中的迷茫雨水。他也不跟我說話,那幾排書架全是我的,雨水聲隔絕了所有雜音。其實,不管任何時候,不管我在那幾排書架前待多久,老沈從來沒有開口驅趕、提醒過我,他有時把目光掉轉方向,朝文具店后頭掃一掃,但并不停留。夏日的傾盆之雨,大起來很大,要消失也很快。我拎著書離開時,老沈也順勢起身,在門口處朝街上看了看,又坐回原位置。他的坐姿太固定,以至于若有哪天他弓著身子在店里收拾,進入店里的人都感覺特別不習慣。除了租書店里來歷不清的武俠小說,郵電局門口的報刊亭上擺放的《江門文藝》《佛山文藝》,也都連載著內地作家的武俠新作;再加上每一家消夜攤都把電視機擺到街邊,每晚五集六集地播放武俠影視劇,少年們被撩撥得心旌搖曳。有人削竹當劍;有人跑到學校不遠處的山坡上勤練拳腳;也有人拉幫結派,風虎門、群龍堂等也在小鎮上興起——有一個幫派的頭子還是一個女生,她有十幾個膀大腰圓的手下。在小鎮上,她有一股讓人不敢直視之美,在某些瞬間顯得柔弱的她,是如何讓那么一大群兇神惡煞的家伙服服帖帖的,一直是一個謎。我在腦海里把看過的武俠小說翻滾了一下,找到一個她的模板——《流星·蝴蝶·劍》中指揮著一群頂級殺手的“高大姐”高寄萍,莫非,她也讀過古龍那本孤獨入骨的《流星·蝴蝶·劍》?我也會和伙伴們聊武俠小說,但真正深入的交流幾乎是沒有的——可以說說哪段火爆的情節,但能跟誰談一談書中那種鋪天蓋地的茫然情緒?我有一次猛地冒出一個念頭,能跟“高大姐”說說古龍嗎?這個念頭一出現就再也沒辦法消失了,每次路上碰到她,我總是心跳加速,連瞥一眼的勇氣都沒有,趕緊低著頭離開……或許,她會把我的逃離當作對她和她那群手下的膽怯吧?當她走遠,我又遠遠望著她的背影,山高路遠,悵然若失,我好像感受到了老沈望著門外的空茫。幫派一多,小鎮上就變得很不安,少年們在某個山坡江岸約架的消息不時傳來,有時我們正在上課,校領導來到教室,跟講臺上的老師低語幾句,某個同學就被喊出去了。那老師繼續若無其事地上課,上著上著,憋不住了,開始苦口婆心:“你們啊,好好讀書,不然以后有什么希望?也要跟那?菖?菖?菖一樣,要天天在外面斗毆嗎?是不是哪天還要吸白粉?”?菖?菖?菖就是剛剛被校領導喊走的那同學。那個時候,人人談之色變的,則是在暗處流行的白粉,誰都不知道它到底是從哪個縫隙流到小鎮上的,但卻有不少人,已經被它耍得家破人亡。
吸毒的人一多,鎮上就不安起來,某些癮君子專門擁堵在偏僻街巷,讓路過的學生們把口袋翻開,有零星紙幣的,盡皆拿走;有支支吾吾不配合的,一巴掌扇過去,要是敢哭敢叫,扇的力道就更重了。我也遇到過。那是一次晚自習,我回去得晚了些,走出校門沒多久,路燈愈加黑暗。路燈好像不是來照亮街巷,而是作為背景,把那些燈光未照到的地方映襯得更加暗黑。就在我走過那盞明顯更加破敗的路燈的時候,有一個聲音從黑壓壓里傳出來:“同學,停一下?!蹦锹曇糁袣獠蛔悖總€字之間夾雜著濃重的喘息。我加快腳步,可黑暗中猛地伸出一只手,扯住我的書包:“叫你停一下?!焙孟裼昧鹤?,那喘息也就沒那么重了,一股怪異的酸臭味從身后涌來——我從未聞過那樣的味道,那是被白粉擊垮身體的人,才會散發出的味道。我手上用力,把書包往前拽,書包竟然把后面那人帶倒了——據說,那些人在毒癮發作時,渾身無力——我趁機往前跑。摔倒之人喊了起來:“攔住那小子,竟敢反抗!”不知道什么時候,有幾個黑影把我圍住,多條手臂揮舞,我身上砰砰砰地不知道挨了多少拳。好幾只手壓住我的雙臂,還有手伸到我的口袋里,翻起來,我渾身扭動,便有人不斷以拳頭招呼。我喊起來:“打人啦!搶錢啦!”從我口袋里沒翻到什么,又有人把書包一倒,書本文具噼里啪啦掉落一地,有人推開手電翻找,邊找還邊罵:“?菖,這小子還真干凈,一毛都沒有?!眽鹤∥业哪切┦直鄄粩嘣谖疑砩蠏?。我想招架都不知道朝哪伸手,只能狂叫,不知道挨了多少拳,感覺自己快要痛得暈眩過去的時候,那些圍著我的影子全都倒在地上了,一個尖銳的聲音喊起來:“又是你這租書佬,老是這樣,改天,把你店給燒了……”這話一落,一巴掌招呼到他臉上,老沈那仍然懶洋洋的聲音說:“快滾,再廢話,小心我報警,把你們老窩給端了!”幾條黑影知道惹不起老沈,借夜色掩住了狼狽,慌忙逃遁。我的臉腫成了豬頭,隨便摸到哪個位置都疼得牙齒崩碎。老沈左手的打火機亮起來,他的身影蹲下,右手一本一本撿起我掉落地上的書本,一件一件捏起我散落四處的文具,全都塞回書包。老沈愣了一下,從一個角落拿起最后一本書,微弱的火光中,我看到那正是從他店里租來的一本《圓月彎刀》,他把書塞進書包里。
老沈說:“走,我請你吃消夜。”也不管我怎么說,他已經把那書包掛在他肩上,拉著我往前走。在炒粉攤坐下,老沈跟老板說:“一份炒粉,加肉、加腸子。”那個五瓦的燈泡,能照亮的范圍很小,小鎮上也有一些零星的燈光,迅猛的黑色張開了它巨大的嘴,一點一點吞噬著它能咽下的一切。渾身的疼,也阻擋不住炒粉的奇香——我此前當然也吃過夜宵攤上的炒粉,也正因為吃過,對那幾乎刻入骨子的美味才魂牽夢縈,那是什么味道啊,那是怎么炒出來的啊?可從村里到鎮上上學的我,哪有資本吃這些,每天晚上從街邊的攤子走過去,被撲來的香味突襲,內心掙扎,無比痛苦。而此時,一盤剛剛出爐的炒粉就擺在面前,而且,是加了肉加了腸子的,美味翻倍。身上的痛、眼前的粉以及那碗清淡的酸菜湯,讓我百感交集。老沈自己不吃,只給我點了一份,他在旁邊看著,好像在看著他的過去或未來。第一筷子的炒粉夾到嘴巴里,所有的味蕾被調動,在那一瞬,身上的疼痛消失了,不知不覺間,眼角決堤,淚水涌出。
老沈從我的書包里,翻出那本《圓月彎刀》,封面又卷又殘破,內里也有缺頁了,那故事我看得并不完整。老沈捏著書,揮向前、揮向后、揮向左、揮向右……他說:“你看看……這鎮上……”我從吃了幾口的那碟炒粉中抬起頭,眼珠被淚水所模糊,不知道他想說什么,不知如何回話。他又以那本書指向炒粉攤不遠處的一個清補涼攤,天熱,那里坐了二三十人,人人都點了份清補涼或炒冰,盯著店家擺到街上的電視機看。今晚沒有播放武打片,而是放著一部時裝片,但香港電影嘛,還是那樣打打殺殺,不過,背景換成了摩天大廈……那里無邊繁華。老沈的手停住,指著電視機,他說:“你啊,以后,還是要走出這個鎮,千萬不要留在這兒。你看看……人家生活的地方,那樣……得出去看看?!背聊艘粫?,他繼續說:“這些書,你還是少看,多看看課本,才有機會出去。電視上的那個世界,要是不看一看,這輩子就白過了。你別學打你的那些人,他們這輩子已經毀了,你千萬別跟他們一樣?!蔽矣洸坏煤髞硎窃趺瓷⒌模疑踔劣X得,那些話是他說給他自己聽的,而我,不過是他說出那些話的引子。
老沈后來離開小鎮,不知道是走投無路還是破釜沉舟。很多人認為,他的離開跟那場大火有關。那場火是在后半夜忽然燒起來的,周邊鄰居和后來從縣城趕來的消防車,只“救”出滿地狼藉和污黑遍地,店鋪里的東西幾乎全都焚毀。老沈租書店的宅基地是他父親買下的,簡單修建成瓦房,老沈自己用木工搞了幾排貨架,就成了后來的店鋪模樣,一場大火,讓這租書店從小鎮上徹底消失。那場火之后,我找過老沈幾次,但他好像忽然消失了。聽說他回到了村里,我在中考后的那個暑假,還去老沈的村子找過,我騎自行車穿過那被綠樹圍裹的小村,走到村人指認的他家顯得破敗的瓦房前,并在他家祖屋門前暴長的茅草間站了好一會兒,沒有他的下落——他已經出走,他們家族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在村口一棵氣根纏繞的老榕樹下,有幾個村里的老人,七嘴八舌地說:“哦……那小子啊……”“他很聰明一個人,是村里不算最早考上大學的人,后來啊,不知道怎么回事,說是在學校折騰啥的,書也沒讀下去,回來了……”“現在,鎮上也待不住了,房子也燒沒了,人也不見了……”“老毛病了,狗改不了吃屎?!薄抑?,換成我,也沒法在這樣的閑言碎語中活下去。
小鎮上的人,對那場火的議論沒幾天,可那店面的廢墟,一直存在了二十多年,人們的感受也從突兀變成習慣,接受了那地基上長出的茂密野草——那里,當然也成為野貓野狗的最愛。那間租書店著火的時候,我已經是初中三年級的最后時刻了,之后不久的盛夏,我考上高中,經過一個記憶里處處焚燒的酷暑,我離開了那個小鎮。那幾乎是徹底地離開,后來每年假期,我還會回去,但和小鎮已經有了隔閡,物是人非無法融入。我甚至也不能再躺到樓頂上——夜風和夜露會讓腦袋疼痛欲裂。
后來老沈如何在省城發家,一直是一個謎,我與他再次相見,已經是新冠疫情暴發前幾天的一場展覽上。那時他已經是省內收藏界的一位大佬,也在省內的美術界耕耘多年,其南方山水與現代觀念的融合畫法,一直飽受爭議。但老沈很少對那些關于他的事做任何回應,他好像成了一個隱士,你很難在公共場合碰到他,你甚至不知道他有什么深交之人,想要曲折地打聽點有關他的事,問到誰都搖搖頭:“不太熟?!蹦鞘且粋€海南島上老物件的展覽,省內多位收藏家都把自己的展品拿了出來。展覽前言上羅列了十二個名字,我看到了那個讓很多往事翻涌的名字:沈郁瀾。在以往,我見到過無數次這個簽名——每一次,我把書還回租書店,老沈翻開登記本,用一根橫線把登記欄的那本書劃掉,寫下返還的時間,最后他便鄭重地簽下這三個字。我當時并不明白,他生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也就比我們大個十余歲,可為什么幾乎沒人喊他的名字,而全都喊他“老沈”——是因為在那個小鎮上,他的名字太過生僻、太過文藝了嗎?難道說,他本來就不叫這個,這是他后來自己改的名?我不得不多想一想,回到鎮上開店鋪之前,老沈在做什么?我在展品標簽上細細查看,看到老沈展出的有三件:一件黎族人的龍被、一件做工精細的椰雕、一件品相絕佳的海撈瓷。我不太懂這些藏品的價值,純粹是被老沈的名字吸引過來。其時,我偶爾在視頻上介紹一些文化活動,參加這次展覽,是一次例行的工作而已。我有點失望,就算那三件藏品都很值錢,但總感覺有些老氣,跟老沈的名字對不上。展廳里人聲嘈雜,我準備離開,正在此時,有人從旁邊伸手打個招呼。那人戴著一只口罩,我不知該怎么回應,他手往外一指,示意我到展廳外。出了展廳,到走廊處,那人把口罩一拉,露出那張我熟悉又陌生的臉。是老沈,他兩鬢有些發白,眼角有皺紋,神情疲憊,可只看他的眼睛,又覺得很年輕。那只淺藍色口罩掛在他的下巴處,特別怪異。我說:“你……大明星???怎么戴著口罩?”
老沈笑了笑:“最近在外頭跑得多,聽到些傳聞,不好說……你最好也準備點口罩,人多的時候,戴一戴,保護自己的安全。”當時尚是疫情暴發之前,我并沒有意識到后來將改變很多人的危機已經不斷迫近,只是笑笑,不知如何作答。老沈把手機劃開:“我們先加微信,后面多聯系……”我立即把他加上。有進出展廳的人,從我們身邊走過,老沈很是警惕,口罩一提,蓋住自己的下半邊臉。我覺得他太過夸張,一下不知該說什么。老沈揚揚手機:“有了聯系方式,我們后面聊?!蔽抑荒茳c點頭。老沈轉身,把外套的帽子一提,罩住頭部,離開展覽館,把自己丟入冷起來的冬日。四天后,關于新冠疫情的新聞傳出,人傳人的景象讓人驚恐,口罩成了稀缺物,我想起老沈那“夸張”的動作,知道那是深謀遠慮,是先見之明,是江湖高人的未卜先知。疫情一起,人心惶惶,我和他自然也沒有幾次機會見面,只是在朋友圈里,靠拇指的點擊,互相了解近況,并往前推算那消逝的二十多年。
疫情開始,人人都像帶殼的蝸牛遭遇了危險,迅速退回自己的安全地帶。老沈在朋友圈里出現的時候不多,他并沒有更新個人動態,只是偶爾轉發一些關于書畫展、藝術訪談的文章,我才逐漸知道,消失的這些年,他已經蛻變為省內收藏界的一位大咖,也是省內一位頗具影響的畫家——被截斷了那么多年時間,我無法把當年那個守著租書店的老沈,和戴著口罩再次登場又在朋友圈里保持著某種神秘的老沈,當成同一個人。當他再次出現后,我有意識地搜索他的過往,但能找到的資料并不多,他尤其不愿在省內的媒體上亮相,他甚至極少參加省內的活動,有些人把他這一行為視作高傲。而我,也是無意間在一本省內的畫冊上,看到了他的專訪。那畫冊叫《海南水墨五家》,匯集了海南五位優秀國畫家,老沈是其中之一。這本畫冊,匯編了五人各二十張代表性作品,每人的作品背后搭配一篇訪談。關于老沈的那篇訪談,題目叫《墨底烏云》。
沈郁瀾是畫家,也是收藏家——當然,他不愿這么自稱,他只是把自己當作一個時光的收藏者。和大多從小學畫、有著漫長專業背景的畫家不一樣,沈郁瀾拿起畫筆入行較晚,可短短幾年內,他的獨特風格已讓人過目難忘;這種風格自然也引來了爭議,被某些較為傳統的畫家視為叛逆——對傳統的背叛。他畫水墨,可他的題材卻極為當代,他在題材、技法方面都極為大膽。沈郁瀾此前很少談及自己的創作,若非因為本書的統一體例,沈郁瀾也不太愿意接受采訪者的訪談。其實,沈郁瀾曾多次拒絕他的作品被收入本書的。后來,采訪者也是通過沈郁瀾的一位未算正式卻于他有恩的老師,才讓他松口了。
問:沈老師,您好。來之前,我看了您不少作品,感覺很奇特,您畫的是水墨,但您的題材卻很有意思,并非傳統的花鳥、山水等,您竟然畫熱帶密林里瘋長的植被、畫海底巨鯨、畫炫彩高樓……甚至也畫了不少一看就是想象中的畫面,水墨和這些題材的碰撞,產生了很奇特的效果。不知道您是有意還是無意,您為什么選擇這樣的題材?
沈:并非有意這么選,純粹是我想畫點不一樣的東西吧。有些人一輩子畫虎、畫馬、畫牡丹——并常常自詡畫虎第一人、畫馬圣手、牡丹之王之類,我不愿干這種事。如果連藝術都畫地為牢,變得這么僵死,那也太沒意思了。
問:您此前并非學畫出身,對于海南的畫壇來講,您有點橫空出世的感覺,很短時間內,一下子被很多人注意到。而且,我感覺到,您很多時候有點有意躲避著海南,您在外省搞過不少展覽,但幾乎從不在省內搞個展,和省內的畫家也極少交往??梢詥栆粏?,您是怎么開始繪畫的呢?
沈:我確實非專業出身,事實上,我大學沒讀完,畢業證沒拿到,專業也不是這個,算起來只有個高中學歷。從學校離開后,我啥都做過,什么人都見過,有些心灰意冷,后來,我回到鎮上,我爸在鎮上置了個小房子,也做不了什么,我把那里改成個租書店,我在鎮上混了幾年時間,每天守著那店面,有大把時間可以揮霍,除了看各種雜書,我也亂畫一點,當然,那些畫都拿不出來見人。我后來離開那個鎮子,到省城來,也做過不同的事。碰到我老師的時候,我在一家出租車公司當司機,那時老師從廣東到海南來寫生,海南這邊的畫院對接,剛好租了我們公司的車,我有十來天一直跟老先生在一起。途中,和老先生也相識起來。你可能想不到,我跟老先生變得熟絡,竟然是因為武俠。
問:武俠小說?
沈:是的。我以前在鎮上開過租書店,讀了大量武俠小說。沒想到老先生也感興趣,還讀過不少,一說起來眉毛都跳舞,還說起了武俠小說大宗師金庸先生。作為嶺南畫派的一員,他一直居住廣州,往來香港極為方便,有幾次在粵港文化交流會上,《明報月刊》的查先生也來了——查先生便是金庸,金庸先生本姓查——金庸先生有些板正,好玩的還得是倪匡、蔡瀾等人,一開喝,噴胡話。金庸先生從不喝多。老先生手頭有金庸先生送的簽名本,他則還了一幅畫,在那幅畫里,金庸先生不再是板正的西裝革履,而是長衫飄逸,宗師氣度,老先生在畫的右側題字:浙江潮水入香江,身世飄零豈堪查。句內點了金庸先生的姓,也含了其出浙江、定香江的流離身世。金庸先生看了畫中題字,為之黯然。我從沒想到,眼前這老先生,竟和一些傳說中的人物關聯在一起,不免深感唏噓。有些話我沒跟老先生說起,就是我離開小鎮后,也曾去過香港,到《明報月刊》的辦公場所看了看,時代不同,物是人非,和想象中差很遠,從香港回來后,我才在海口扎根。出車之余,我也亂畫一些畫,我厚著臉皮拿一些畫稿給老先生看,他大感驚奇,多次指點——當然,我知道自己基礎差、學識也不夠,從沒讓他收我為弟子。那之后,老先生多次再來海南,我們也都有聯系,或許因為武俠,因為我從未謀面過的金庸先生,我們的距離近了許多。我能看出,老先生有好幾次希望我能主動提,但我從來沒提——一是源自我的驕傲,我不愿求任何人;二是我覺得,學習不拘泥于形式,真正變成師徒之后,很多時候反而綁手綁腳。在繪畫和帶入門上,老先生幫過我很多,老先生前幾年過世時,我反問自己,若是真拜入門下,真正投入一些精力,我會不會畫得更好?但這也只是一閃念,我也并不后悔自己那“沉默的拒絕”,其實,我內心是拒絕那樣的關系的,作為一個當代人,我覺得自己處理不好“師徒”這樣的關系,那就不為難自己了。老先生開的一些書單,需要看的一些畫冊,需要學習的技法,能找到的,我都找來看了,能夠練的技法我也都自己學,這樣也好,適合我的心性。其實,我是很清楚老先生為什么多次要開口收我為徒卻又憋住不說,他知道我終究和他非一類人,他對我此前的畫有一些欣賞,但我們并非同路人。作為一個欣賞者,他可以毫不掩飾他的歡喜,可若是有了關系的羈絆,他就得背負著我畫風出格的壓力。何苦呢,保持距離,也保持自由,多好。
問:對于很多人來講,有這么一個機會可以跟老先生建立關系,肯定都極力爭取,想不到您竟然以這樣的方式,保持著距離。
沈:老先生在鼓動我參展,鼓動我創作方面,還是提供了很多便利的,若不是他的催促,很多時候我都幾乎放棄了繪畫了,甚至說,我不會變成一個繪畫者。
問:您是怎么會想到,要把水墨變得那么當代的?以油畫般的熱烈燦爛,去繪畫此前幾乎沒有水墨畫家表現過的熱帶雨林里的各種植物——傳統的筆法里不會用這么多色彩;以一種攝像機仰拍的視角,畫一頭游過的巨鯨,人好像是躺在海底往上看的角度——這完全是當代藝術的做法,絕非古典水墨會關注到的。但又可以看出,您的那些筆法、那些水墨暈染的技法,仍有傳統之源。您自己怎么看?
沈:事實并沒那么復雜,并非我有志突破什么??赡芩羞@一切,恰恰因為我并非專業出身,沒有那么沉重的傳統包袱,想怎么畫就怎么畫。此前,傳統水墨里,畫的多是北方的山——畢竟海南歷史上幾乎沒有過像樣的畫家——海南當代的國畫家在題材、技法上,是沒有多少東西可以借鑒的。傳統大家筆下的植物,跟海南的熱帶植物沒什么關系,你見過哪位大家畫過椰子樹的?所以,一切都得自己摸索,既然都要自己來,那不如徹底一點,在色彩上也大膽一些,不自我設限。所以,我有一系列的畫,注視著那些植物的根部,那些繁茂的、錯綜復雜、像藤一樣纏繞的狀態,反而很適合筆墨的線條,就像書法中的草書。在枝葉、花果的表現上,色彩也盡可能大膽一點,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傳統水墨,偏淡、偏冷,這種淡和冷,要表現熱帶的繁茂,好像有著天然的相悖,沒有辦法把我們海南強烈的陽光感體現出來。我覺得,要畫好海南,色彩特別重要,色彩中陽光般的金黃色,特別重要。
問:那您怎么會想到畫海底的題材呢?您也有二十多幅海底題材的畫了吧?尤其那頭巨鯨,讓人過目難忘。您肯定知道,不少人對您的繪畫有看法,但我也私下打聽過,即使那些對您特別有意見的,也不得不承認看到您用水墨畫出一頭潛游的巨鯨時候的那種沖擊。您自己怎么看?
沈:那幅《烏云之光》?
問:是的。
沈:這事,說來還話長。
問:可以簡要說一說?
沈:這跟前面談的那老師也有關系。你也知道,他除了畫畫,也收藏,什么老東西都收。他后面來海南多次,我都陪著,陪著他找各種老物件。有時還隨船出海,撈那些海底的老東西。那時,那些東西沒什么人要,也沒什么人懂。他不知道從哪兒打聽到,有些漁民發現海底有些瓷器,他就找人去幫他打撈,有多少他都收。我有幾次跟他一起跟著船出去,才知道那是古時沉船掉落海底的瓷器,現在都叫“海撈瓷”。可那時沒人懂,就是些破爛舊物件,沒人要。那些瓷器本要從海上絲綢之路出去,遠抵歐洲,擺在歐洲貴族甚至宮廷的宴會之上,可卻因風浪等海難把船擊沉,被覆上沉厚泥沙,再被海水封印,不見天日。海浪與時光沖刷,什么都會朽爛,唯有這些瓷器,被撈上來,仍舊光潔如初——海撈瓷是時間的死敵。我好幾次學著下海、潛水、撈瓷,在海底,各類珊瑚、魚蝦都見過,巨鯨我沒見過,但一群群密密麻麻的魚從頭頂過來,我見過;也見過很大的不知道是什么魚從頭頂漂過,不斷壓迫而來,那情景我過目不忘,后來畫畫,想不起那到底是什么魚,又總要具象化,就把那大魚畫成鯨了。
問:您后來也收藏,是不是也跟這一段經歷有關系?
沈:當然。
問:那,您怎么會把這么一幅畫海底的畫,叫作《烏云之光》呢?
沈:你們這些人,就是想得太多……你想想,水面上有日光照下,并不黑暗,那么一頭鯨漂浮在你的頭頂,有些背光,像不像一朵移動的烏云壓迫而來?叫這么一個題目,不過是最簡單明了的“看圖說話”吧?
…………
這篇訪談,共有一萬多字,后面還有很多關于具體作品的討論,我卻想在這些作品之外,找到老沈變成今日之沈郁瀾的蛛絲馬跡。無論如何,一個人偵探一般想挖掘另一個人的過去,總顯得居心不良。有好幾回,老沈邀請朋友去他的工作室看他的藏品之時,也不時把我叫上。每一回,他總是先挑選一張古典黑膠,讓房間里縈繞著近乎完全陌生的曲調,藏品在此時亮相,好像被音樂加成,覆上一層神秘的光澤。有一次,我在他工作室的展品里亂看之時,在一個墻角處,發現一個架子上,擺放著一堆磁帶,滿滿當當,估計也有數百盒。隨手翻看,全是香港歌手的老專輯,許冠杰、譚詠麟、張國榮、“四大天王”、梅艷芳等,都有,只要一看到歌名,你耳邊就瞬間響起歌聲甚至歌手換氣時的氣息顫抖。我有點呆滯,他收藏了滿架子的黑膠,想不到還有一個角落,堆滿這些曾到處傳唱的流行歌,堆滿這些少年時代的笑與淚。我有點迷糊,當年,老沈的租書店里,是不是也曾賣過音樂磁帶?這些,是不是他當年店里的存貨?可是,當年那家店,不是早被付之一炬了嗎?我的記憶愈加混亂,當年,我在租書店的書架上翻著書的時候,一本又一本印刷糟糕、殘破不堪的武俠小說從我的指尖劃過,老沈是不是在一臺錄音機上,播放著眼前這些磁帶?老沈當年是不是在歌聲中搖頭晃腦、黯然失神?
初中時,我寫的那部沒有完成、最終消失無影蹤的武俠小說,叫《破城譜》。那時,那些打打殺殺的小說看得多了,在枯燥的功課之外,我也想寫一本——當時我還不懂,在某種程度上,寫作比閱讀還讓人沉迷。我不經世事全無積累,所謂的閱讀也就老沈那些破破爛爛的書,所有的經驗就是自己上學的記憶,能怎么寫呢?我把小鎮上見到的一些事,全都幻化,放到一個武俠世界里,比如說,那些耍勇斗狠的少年幫派,自然轉化成了一個個江湖門派;那些入侵到小鎮上的白粉,就成了江湖中迷人心智的奇毒;少年們的爭斗,便是一場一場江湖廝殺;守著租書店的老沈,在小說里,就是一位神通廣大的絕世高手,人人都沒能注意到他,他仍然是一個開小店鋪的人,可當所有人糾纏難解之時,他便出手輕易化解……而所有這些人,都因為一個謎團,會聚于一座邊城里,人人都想著往外走,都想著從城中殺出一條血路,到更廣闊的江湖里看看。要往外走,并不那么容易,每一步都頭破血流,每一步都殺機四起。我先寫了兩萬多字的開場,以不斷收縮的方式,把從各處出場的人,逐漸會聚一處,城中便熱鬧起來。每個人都感到了城里要出事,每個人都知道有一場大陰謀正快馬奔騰而來,但沒人能夠提前制止,每個人都面對著莫測的命運,沒有誰知道自己能在這里活多久。有幾個膽小的,受不了那讓人窒息的壓迫力,想迅速逃離,卻在出城后盡數被誅,尸體被馬匹送回城里。當然,并非這座城已經封死,并非所有人都不能正常出入,那些非江湖客的普通人可以隨意進出,并沒有發生什么意外;那些一身武功心有所圖的,則是寸步難行。每個人都能感覺到,僅僅是分辨出江湖中人和普通人這個工作,就需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所以背后到底是哪個人在指點江山,就成了最大的謎團……當我逐漸把故事鋪展開的時候,我也還沒想清楚,故事的全貌是什么樣的。
這個故事只屬于我自己,我不敢拿給任何人看,怕被笑話。而當遇到第一個坎跨越不過去,憋得太久了,我才發覺,當寫作沒法進行的時候,作者會變得無比痛苦。就是在那一刻,我感覺到了某種孤獨,我知道這孤獨很奇怪也很矯情,但還是抑制不住。我猶豫許久,才拎著那個本子找到老沈——在這個鎮上,我不知道要找誰,不知道還可以跟誰聊寫作這種事。我幾乎是顫顫巍巍把本子遞給老沈,嘴巴更是被堵死了一般,微張好幾次,也沒能說出話來。猶如從高處往深淵跳,我加速說:“我寫的東西,你先幫我看看,明天我來拿。你可不能跟任何人說?!睕]等他說話,我就跑了。當天夜里,我沒辦法合眼,我很后悔把寫的東西給他看了,那是脫光光站在街上任人注視指點的感覺——我甚至想,要不要連夜去找老沈把本子拿回來?第二天,我鼓著浮腫的金魚眼,在街角的一個角落里盯著,老沈才剛拉開鐵卷門,我便已經沖過去,支支吾吾,想問卻又不知道問什么。老沈淡淡一笑:“我看完了……”他沒有任何評價,我也愈加緊張起來,渾身顫抖。老沈從掛在肩上還沒來得及放下的挎包里翻了一下,把本子遞還給我。我很想立刻消失,又腳步凝固,期待老沈出聲。老沈說:“你寫得很好,我很羨慕。我也想寫東西,但寫不了,沒那個本事,兩句話都說不順。假以時日,你肯定能成為一個作家……”他竟然用了“作家”這個詞,多么遙遠,多么神圣,多么輝煌,又多么虛空……我的腦袋如遭重擊,甜蜜的重擊——我知道他的話里多是鼓勵和安慰,但我愿意飲下這有“毒”的甜酒。老沈說:“不過,武俠小說,不算很高級的東西,你多看其他的書,我住的地方有不少,什么時候你過來,那里我有不舍得拿來租的書,你看看,對你有幫助。你的文字很好,但武俠小說,畢竟是消遣的東西,還得看看其他的東西,眼界才會上來……”我不知道他所提到另外的書、另外的眼界是什么,但我感覺,有一個更加廣闊的世界,正在向我打開——眼前烏云密布,可烏云背后,已經有光透射而來。老沈說:“不過,你馬上中考了,不著急,一來,你這小說不著急寫;二來,那些書你也不著急看。等中考完了,你到我租住的地方,好好看一個暑假、寫一個暑假,你的小說,肯定會一鳴驚人。等你寫完,給《江門文藝》《佛山文藝》投投稿,那些雜志發武俠小說,搞不好你投過去,就給發出來,你可就能賺到稿費了?!备遒M?什么稿費?我沉浸在被認可的甜蜜之中,還沒想到那么遠。老沈繼續說:“你的《破城譜》里,是不是每個人都想著到城外去?”我點點頭。老沈說:“所以,你也一樣,你也要到我們這座小鎮之外去。《破城譜》里的每個人,都是你自己,那些人都想著往外走,你也一樣,你也要往外走,要到更大的世界去,我們不能一直在這鎮上當土鱉。你沒見過外面的世界,我上過半截大學,是見過的——我好像通過一扇窗,看到外面世界的模樣,可我還沒下樓,窗戶又給我關死了,但我已見過,我總要下樓,門不給出,就把窗給砸了,跳窗而下。最遲,過完這個暑假,我就出去,再賴在這個店里,一輩子就毀了?!蔽野延财け痉呕貢?,感覺自己成了孫行者,雙腳踩著云一般,飄著去到學校。
離中考還有兩個月的時候,天氣越來越熱,雨水也越來越多,中考不像高考那樣壓力大,但能不能上一所好的高中,仍是改變命運的關鍵。在那時,有一些同學已經分流,有的去學美術、學音樂,準備考中師;有的準備考中專,想早日去社會賺錢;沒有人跟我討論過,但我鐵定了心要讀高中、考大學。臨近中考,老師給的壓力很大,我當時寫《破城譜》,也不過是想在那窒息般的密不透風里,可以喘一口氣,老沈讓我知道,寫東西、讀閑書都可以慢慢來,我得直面逼迫到眼前的一場大仗。當時,我的成績在同年級里,是比較靠前的,從沒跌出過前三。在離中考還剩兩個月的時候,班主任跟我們宣布了一個消息,學校將會組織最近一次摸底考分數前十的學生,再進行一次小范圍考試,選出三位同學。這三位同學可以參與省內一所重點高中的提前選拔——如果通過考試,可以在中考到來前,被那所重點中學錄取。毫無疑問,能夠在這樣的考試中被選中的概率是極低的,我們這座小鎮初中,以前還從沒有人被提前錄取過,但無論如何,這都是一次難得的機會,我當然得爭取一下。當時傳聞,說副校長的孫子、一位老師的女兒,也都在本校讀初三,他們的成績本就不差,再加上這層關系,三個名額,他們已經占了兩個——我得和其他七人,一起爭那最后一個提前選拔的名額?,F如今,見到那幾個有了競爭關系的同學,再打招呼,都投來凌厲的目光,我的身上快被扎滿數不清的小洞。又是暴雨的一夜,我躺在那個只有我一個人居住的房間內,無比慌張,一種快要和熟悉的舊日子告別的慌張——當時,我爸媽尚在村里,在鎮上又沒什么親戚,我上初中之后,他們租了一個房間給我。起初,他們輪流跟我住,但田里的莊稼拋不下,他們在家里養的豬、養的牛更拋不下,逐漸地,那房間就單獨屬于我一個人。他們對我很放心,并不擔心他們的兒子會被小鎮上風起云涌的新事物侵蝕。事實上,即使他們偶爾來這出租屋居住,也不會跟我說什么話,他們只是沉悶著,和所有的父母差不多。當雨聲在屋外嘩啦啦地響著,我好像進入了《破城譜》里的慌亂江湖,對我而言,眼前的考試,就是一場廝殺,“十選三”變成了“八選一”,不管我愿意不愿意,那都是一群對手。雨聲讓熟悉的小鎮變得如此陌生,緩慢的時光加速起來——我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遠離眼下的日子。
校內選拔考試前一周,我變得無比勤奮。雖然即使爭取到去參加考試的名額,要真正考上還是難,但我不想放棄試一試的機會。校內選拔考前兩天,我上晚自習到夜里十點半,回到我一個人的出租屋時,卻感到隱隱的不妙。那是只有一層的平頂房,走到門前,發現本應鎖死的木門,卻在深夜的風中晃蕩不止——門竟然開著。我拉開電燈,發現門鎖已經被撬開。我房內就一張床,衣服堆在床頭;一張搖搖晃晃的簡易桌子,一把塑料椅子,是我學習吃飯所用;桌子上堆著我的課本、文具。此時,我的衣服已被丟得到處都是,連床上的竹席也被掀開——很明顯,遭賊了。家里給的生活費,我都隨身帶著,屋內并沒有什么可丟的,可我還是內心慌張,不知道什么東西已經被拿走。我蹲下身,慢慢整理著房間,把所有的東西歸還原位。我邊整理邊細想,到底少了什么?到底有什么東西被偷走了?什么都沒少,內心的不安卻一直都在。我把門反鎖,躺到床上,直到快要入睡時,我才想起到底丟了什么——那本沒寫完的《破城譜》。那是我從心底一個字一個字擠出來的,可對別人來講,那純粹是一沓廢紙,有誰會要偷走它呢?我翻來覆去到第二天也沒法睡。到學校之后,我仍舊提不起精神,程培湊過來:“怎么了?”我搖搖頭,沒說話。他說:“你精神很差。”我忍了一會兒,說:“我被偷了東西?!彼f:“什么?”我壓低聲音:“我寫小說的本子,被偷了?!背膛嗾f:“我還以為什么事呢。”我沒法跟他解釋那是我從骨血心夢里擠出來的文字,那對我有多重要。
又一天,上學時候,我在課桌底下,發現了一張紙條,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寫著:“拿走你本子的,是黃惠芬。”這所謂“黃惠芬”,正是有十幾個男生跟著、被我當作《流星·蝴蝶·劍》里的“高大姐”的那位。我腦子一轟,不知道誰給我寫的這句話,那張紙條米黃色,皺皺巴巴,不知道是從哪個本子上撕下來的。是誰在給我指路?真是“高大姐”拿走了我的本子嗎?好不容易熬到放學,我再也忍不住,朝老沈租書店對面的游戲室走去——每天,她有很多時間耗在那里。游戲室是小鎮少年的向往之地,一枚一枚游戲幣塞進去,就可以從游戲機里復活,開始一段冒險,很多人沉迷在那個游戲世界——也有些人愛賭,就玩跑馬機。我沒進去過,怕自己會被那些游戲機所迷惑,在門口那兒猶豫了好久,不斷有人掀開門口懸掛著的那塊布簾,我已經聽到“高大姐”的歡呼聲,還從別人掀開布簾時,看到她的身影混雜在一群男生之中,左手搖著游戲機的搖桿,右手狂拍著游戲機的按鈕。我內心忐忑,不知道單憑一張紙條,該怎么進去質問她。我一直在門口那里等著,快二十分鐘后,有人掀開布簾,我看到,她玩的那臺游戲機周圍,只有她一個人在搖頭晃腦,嘴里罵著些什么。我立即走進去,站在她身邊,她沒有回頭,我等了有半分鐘,她手掌一拍游戲機的搖桿,粗話從嘴巴里噴射而出:“奶奶的,死了!”她扭頭,眼睛一瞥,掃了我一下:“你要玩?旁邊等著去。”我沒有說什么,把那張紙條遞過去。我聞到某種若有若無的味道,不是臭,也不是香,是一股不知道怎么形容的氣息,我頭有些暈、有些醉。游戲室里的所有喧鬧瞬間消逝了,由于靠得比較近,她的臉沖到我的眼里——我是第一次這么近看她,那雙眼特別圓,嘴角帶著一絲不屑,什么都不在乎,而正是這種滿不在乎,充滿致命的誘惑。我本是帶著些怒氣來的,卻在此刻心跳加速。她鼻子一哼:“呸,情信?也不看看你自己!”她還是接了過去,我的臉在燒,好像遞過去的真是情信。她看了一下紙條:“哦……原來是你??!”我擠了半天,支支吾吾擠出:“是……不是你……拿……的?”她說:“我叫人去撬你門的,還沒看完。”我喊起來:“還給我!”她根本不理我,食指中指縫隙中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夾著一枚游戲幣,正要塞進游戲機的塞幣口。我手一揮,打在她手上,那游戲幣掉落,一滾,不知消失在哪臺游戲機底下。她喊起來:“你小子,找打!”她的話音一落,有好幾個人頓時從各個角落冒出來,很多雙拳頭不知道從哪里擊打過來——都是她的手下嗎?我沒有選擇,也顧不得了,用盡所有力氣,還擊著那些揮打過來的拳頭。
我幾乎是以找死的方式在和他們對打。那些人經常打架,也強壯得多,可我以豁出去的方式還擊,完全不覺得疼,倒是他們,在不斷呼喊不斷后退。有人試圖抓住我的手腳,可我找死般的力量竟出奇的大,沒有人能抓住。敢上前和我對打的,越來越少了。游戲室里塞著三四十人,卻沒有人再盯著游戲機,而都盯著眼前這場打斗,也沒人敢過來攔。我伸出雙手,抓住一雙打在我后背的手掌,奮力一扭,竟然聽到咔嚓一聲,一聲巨大的喊叫夾帶著哭聲,我松開雙手,那看不清臉的家伙,蜷縮著手指被折斷的手掌,往門簾外頭奔去。我用盡力氣喊道:“有種,你們全上來?。 薄案叽蠼恪焙退窒?,沒有人再敢上前,他們都顫抖著發白的臉,不相信我一個書呆子,怎么敢跟他們玩命。有人悄悄扭頭,往外頭跑,有一個跑了之后,跟著“高大姐”的那些人,都紛紛跑了,游戲室里的人頓時少了三分之一。“高大姐”緩緩挪到邊上,瞪著我看了好久,長舒了一口氣,也撩開門簾出去了。他們散了之后,我渾身每一個位置,開始疼痛,類似針刺的、類似重物錘擊的、類似割裂的……不一樣的痛感,幾乎把我撕碎,我后背靠著一臺跑馬機,渾身癱軟,滑在地上。游戲室的老板,那個一頭卷發的中年胖子,走到我面前,右手食指一直指著我:“你……你……你……”他說不出別的話,只把我扶起來,我每跨一步,都特別沉重,伸手掀布簾的力氣都沒有了。老板撩開門簾,扶我走出去。老板松開手,退回室內,布簾落下,帶起的風讓我傷口的疼痛加劇。夕陽染紅了小鎮的街,像剛剛經歷一場大戰的荒野。
從對門走過來的老沈,鐵青著一張臉,像有千言萬語,終究一言不發——他是對我太失望了嗎?老沈默默轉身,走在前面,我跟在他身后。我們走進他的租書店,他拉過來一張椅子,說:“你坐下,你那本子,我去幫你要回來。”我蹲守在租書店里,眼看著小鎮的天色漸漸變暗,街巷亮起昏黃的燈,燈光照不到的地方,更加深黑。過了多久呢?可能快兩個小時了吧,老沈背著雙手踱步而歸,他還是毫無表情,瞪著我看了好久,緩緩地說:“那本子已經沒了,黃惠芬丟了,拿不回來了。你也別再去找他們了,我跟他們談了,他們以后也不會再找你麻煩。你們就當沒發生過這事……”我不知道他剛剛干嗎去了,不知道他跟那些人談了些什么,但如果連他都拿不回來,那就真的拿不回來了——我寫下的幾萬字,已經灰飛煙滅,內心有多少不甘,都得吞下去。
我還沒來得及為遺失的小說哀悼,又有讓人傷心的事襲擊而來。第二天,我臉上青一塊紅一塊去到教室的時候,班上的同學都盯著我——小鎮那么小,他們都聽說了我的事了。我還沒來得及坐下,教數學的班主任進來教室,拍拍我的肩膀,頭往外一甩,他就出去了。我跟在他身后,走到教室外的那棵苦楝樹下。班主任說:“這本來是你的機會,我很看好你,很想你能多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可你……在這個關鍵時刻出這種事。到處都在傳你打架的事,你本是個好學生……可你……我跟校長爭取了好久,放心,不會處理你,但那個選拔考,你不能參加了??上А彼悬c哽咽,好像破碎的不是我的希望,而是他的。我能說什么呢?苦楝樹上的苦楝子都還掛在枝葉上,卻又像一顆一顆掉落在我的頭上,甚至一顆一顆塞進我的嘴里……真讓我考,我未必能……可是,我被取消選拔考的資格了。
幾天后,校內選拔考試,公布選出的即將出征省重點高中的三個名額,果然有那副校長的孫子,也有那老師的女兒——傳言都是真的。第三個名額,是別班的一名同學,在以往的排名里,他從沒排在我前面過,而現在,他考進了前三。所有假設都沒有意義,我自己毀掉了那轉瞬即逝的好機會。我還沒有開始悲傷,程培倒先哭出來了,因為沒有在選拔考中考到前三——他也是參加選拔的十名同學之一。整整兩天,他一直伏在課桌上,悲傷得抬不起頭,我很想安慰他,伸出的手,總拍不到他肩膀上。我唯一能安慰自己的是,就算那三人去那省重點高中參加最后一戰,也未必能被錄取——后來,他們確實沒被錄取,仍然需要參加殘酷的中考——可有時我還是忍不住想,他們沒考上,可要是我去了,會不會有機會呢?這個自我制造的可能,讓內心刺痛。
老沈跟著那個嶺南畫派的老先生學畫,也跟著收藏一些老物件,這改變了老沈后來的命運。很多若有若無的傳聞里,老沈被說成一個極有城府之人,比如說,他當年帶著老先生去找海撈瓷,還專門學了潛水,并非要幫老先生打撈那些瓷器,而是在給自己鋪路。他潛入水中,卻沒有把那些真正的好貨撈上來,落入老先生手里的都是成色極差的。等到老先生欣喜若狂拿著殘次品離開后,老沈擇日重新返回打撈現場,把那些最好的瓷器,收入自己囊中。有人說,老先生后來聽到這個傳聞,跟老沈徹底決裂了,他沒想到被自己視為弟子的老沈,竟然就在他眼皮底下,借著海水的阻隔,讓他成了大冤種。甚至有人目睹一般,說老先生臨終前交代家人,不能讓老沈前往拜祭。除了那篇收在《海南水墨五家》里的訪談,老沈很少在公眾面前露臉發聲,他越是悄無聲息,在那些畫家和收藏者的口中,關于他的各種傳言就越多。我知道人心之深,也知道相隔多年,我不能再以看當年那個蹲守在小鎮上的租書店店主的目光來看他,更何況,即使當年,也有著太多我所不了解之處。比如說,他的飛牌絕技是怎么學來的?他是怎么做到那些小鎮上的爛仔都對他退避三舍的?他的租書店那場后來困擾了小鎮上人好多年的大火,是怎么引燃的?甚至,為什么他當年只讀了半截大學,就沒法繼續,只能返回鎮上?……
他總是心事重重,在疫情肆虐的眼下,他每天那么謹慎地出入,害怕把病毒帶給患病的妻子。二○二二年年末,天氣一切如常,可我跟很多人一樣,陷入慌亂。那時,防疫政策開始轉變,除了發燒、頭痛、渾身無力等癥狀外,身邊的人還出現了各種奇怪的癥狀,有人抑制不住一直眨眼,有人燒了一夜之后發現臉歪了,有人則堵都堵不住噴射連環屁,而網上還有學生變陽后特別熱愛學習……熟悉不熟悉的老人永別的消息也不斷傳來。我在中招之后,極為嗜睡,怎么樣也醒不過來,那幾乎是我好多年里最痛快淋漓的睡眠。從沉睡中驚醒的時候,房子空空蕩蕩,房子之外也空了,這個世界猶如只剩下了我一個人。那種空無感讓我恐懼,我好像感覺到了從很多書上看到的“頓悟時刻”——很多武俠小說上所寫的武功修煉到緊要關頭,也是這樣的吧?在這時,要么更上層樓,要么走入岔道。外頭的世界被某種席卷一切的力量所裹挾,我是要因此飛升還是走火入魔呢?
刷手機變成唯一能做的事。有一天,我有氣無力地面對著手機,看到老沈發了一條朋友圈:“今天,送別了妻子?!迸涞氖撬约旱囊环?,密林寂寂,一種空蕩蕩的虛無感。我握著手機的手有點發抖,沒法點贊,也沒法說出“節哀”——那也是凌厲冰冷的匕首。他小心翼翼兩年多,以各種方式隔絕病毒對他妻子的入侵,可終究沒能阻擋。我沒有給老沈打電話、發短信,任何形式的詢問,都只能加深他的悲痛。我在大半個月后,才逐漸緩過來,又過了兩周,病毒已經不再被人們提起,那些排著長隊等待一根棉簽伸進喉嚨的日子也遙遠而恍惚——人們的忘性真大。春節前的某一日,我接到了老沈的電話,不知道是因為深冬的寒氣還是手機音質變異,他的聲音聽起來特別微弱:“什么時候有空,見一下?”
我回了一個字:“好。”
我又來到了他擺滿各類藏品的家里,一切沒變,可總覺得跟記憶中的畫面不太相同,想了好久,才回過神來——此時播放著的,不再是那些不知道從哪個國家收來的陌生專輯,不再是那些貌似高雅卻沒法在內心激起回響的名曲,而是香港的粵語老歌。播放的也不是黑膠唱機,而是老款錄音機。聽多了手機上被“凈化”過的聲音,盒裝磁帶的歌聲自帶復古感,加上譚詠麟的聲音款款深情,很多記憶洶涌而來。是了,我記得,他當年依靠在那間租書店的玻璃柜臺里,嘴巴里哼著的,好像永遠是譚詠麟的歌。譚詠麟的歌聲,讓他這個家庭展覽館變得有些陌生。我還聞到了一股油煙味。他看出來我的疑惑,說:“我現在就在這兒住著,吃飯也在這兒。”有收藏癖之人,把藏品視為比生命還珍貴,更要遠離火光的,尤其是老沈,他本就居家在樓下那層,現在怎么會把放滿藏品的地方用來居住,還在這里生火做飯呢?老沈指指地板,說:“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到樓下那層了,不知道變成什么樣了?!笨闯鑫以谄诖拇鸢福f:“老婆不在了,每次我下去,總是沒法睡。翻來覆去,老是覺得她的身影聲音還在,太折磨人了。我只好到這樓上來。我有一段時間沒下去了,也不知道里頭是不是住滿老鼠蟑螂?!?/p>
這個時候,譚詠麟不合時宜地唱道:“如癡如醉,還盼你懂珍惜自己……”老沈指著那錄音機:“我老婆熬不過去年底那一陣,送走她之后,我整理她留下的各類東西,也順便把樓下和這樓上,都翻了一遍,把這錄音機和那些磁帶翻了出來。最近我也一直在恍惚,我手頭收了這么多藏品,其實,哪里守得?。课锉热碎L久,眼前這么多古物,它們被古人摸過,現在傳到我手上,也不過是那么幾個瞬間在我手掌停留,在很多年后,它們終究會被后來人所撫摸……想想這一點,挺讓人感到虛無。我老婆走得那么突然,讓我明白人生有很多偶然,我有時會想,若我哪一天也突然走了,這些東西,怎么處理呢?我已經在做出售或捐獻的準備。我得換一種活法了,這些年,我畫畫、收藏,每天跟這些玩意兒待在一起,現在想想,真不是人過的生活……”我笑了笑:“賣掉?捐出去?你舍得?”老沈看了看那些擺滿藏品的架子,不知道在想什么。我知道,不管舍不舍得,只要老沈下定決心,他一定會想辦法清空,重新換一種生活?;蛟S,他最后連這兩層房子都會賣掉——當年那場焚燒掉他的租書店的大火后,他離開小鎮,不就是再也沒有回去在原址上重修嗎?
老沈說:“對了,不聊這個,今天喊你來,不是要說這個的。是有個東西要還給你?!?/p>
“還給我?”我從未記得,我有什么東西在他手上。
他轉身,從一個貨架上取來一個大牛皮紙信封,遞到我手上。信封沒有封口,看起來也比較新,落款處還有老沈的一幅小畫和他家的地址,顯然,剛剛裝進去不久。我能感覺到里面好像是一本什么東西,遲疑了一會兒,我右手探進信封,手指傳來硬皮本的硬度與彈性,我一抽,眼前有些發黑。那硬皮本封面上印有布紋網格,已經特別陳舊,我的手有些抖,還沒翻開,我就知道,那是我初中手寫武俠小說的本子,那消失的《破城譜》。老沈說:“我最近整理老婆的遺物,各種挑挑揀揀,不知道從哪個角落翻出來的。當年我幫你拿回來,這些年輾轉在外,和你再沒相見;你這兩年和我重新交往,我本來想把它找出來,可一直沒找到……有些東西就是這樣,平常擺在架子上,可你就是看不著,某一天,卻又突然地出現……”我擺擺手:“等等,等等,我記得,當年,你幫我去取,告訴我說已經被‘高大姐’丟了,沒拿回來……”老沈長長嘆息,沉吟許久:“你當年一個讀書的好料,最后要面臨中考了,我幫你拿回來了,怕你又再次沉迷進去,就騙了你,準備等到你中考完畢,再還給你??墒呛髞?,發生了變故……你還記得吧,后來,我那店被燒了,我也離開鎮上,我本以為這本子已經隨著那店燒了,后來才在隨身的物件里發現了它。這些年它不知道躲在哪個角落……若非這一次清理舊物,或許它就再也不會出現了?,F在,是物歸原主的時候了。”他又望著那些展架,說:“清理這些藏品,我也不知道還會清理出什么來。”
我拿著硬皮本的手抖個不停:“當時,你從哪兒拿回來的這個?”老沈笑了:“不就是從黃惠芬的手上嗎?我去找了她,讓她取出來,她還不愿意。后來,我給她露了一手,她就乖乖地取出來了。”我說:“露了一手?”老沈點點頭:“不過,不能告訴你露了啥,反正我有法子制住這小太妹。”我說:“后來你的店著火了,是不是他們這些人給半夜點的?”老沈愣了許久,搖搖頭:“不是?!蔽译S手翻開硬皮本,紙張泛黃,污跡混雜其間,看到了當年歪歪扭扭的字跡,那是藍色圓珠筆的字跡,已經在時光的打磨中變淡。
那是沒前沒后的中間一段:
……到城外去,最危險又最誘人。小馬拎著三壇酒,找到春風巷口的小乞丐猴目,一直到三壇酒下肚,猴目還不甘心,不斷閃著他的眼,伸出手掌。小馬丟過去一塊碎銀子,猴目才笑嘻嘻地點頭,兩只手舉起來,彈開七根手指。每座城池,都有一些人,平時看不到,可他們清楚每一個角落里發生的每件事——猴目就是其中之一。他既然豎起七根手指,那最近因為出城而暴斃的江湖中人,就不會是六個,也不會是八個。小馬問:“依你看來,最近那么多人聚集到這城里來,到底什么緣由?”猴目沒有哼聲,一是小馬這話太寬泛,二是沒見到好處,他連鼻子哼一聲都覺得虧了。小馬盯著猴目:“最近來的人,是不是都接到了一封信?”猴目還是沒任何反應,但小馬還是從他的若無其事里,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小馬說:“信封外頭,是不是畫有……”猴目臉色一變,低下頭。小馬也不再問什么。這時候,春風巷外,響起了嘈雜的喊叫,間有驚恐的尖叫。不用往人群聚集的地方去,小馬已然知道,暴斃的第八個人出現了……
前頭的故事,我已記不太清,后頭故事朝什么地方發展,我也不再記得,這故事真的出自我的手筆嗎?老沈笑著說:“那天翻到這本子,我又把這故事溫習了一下,別說,還挺吸引人,你拿回去,接著寫,我還挺想知道后面的故事的,你會把它寫完嗎?”我的臉又有些熱,別人當面評價自己的文字,總是讓我不好意思。老沈說:“當年,黃惠芬那小太妹,為什么要找人偷你這本子?”我搖搖頭:“我想了很多年也想不清楚,按理說,她從來不看小說的,怎么會……”老沈說:“我當年,幫你問了原因。她也說了。”我沒繼續問,他既然已經開場,就會把話說完,他說:“有人告訴她,說你這小說,寫的是她和她那些手下的事,說你這小說以她為原型,所以,她就想看看,你怎么歪曲了她。她看了后,還挺失望,里頭根本沒出現過一個女的。我問她,是誰告訴她的。她說她也不知道,有人給她課桌留了紙條,她也不清楚是誰……”
紙條?我心一抽緊,卻又不知這感覺從何而來。老沈站起來,到展架上取來一個木盒,拿到我面前,展開,里頭是一個茶杯,我不知其年代、不識其工藝。杯身上勾勒的線條,是青色,杯身之上,草長鶯飛,牧童騎在黃牛身上放紙鳶,彌漫一股春日里萬物復蘇的歡快。我不懂古物,也覺得這杯子非凡品。我好像看到,當年制瓷之人以手指的點石成金讓泥坯成型,窯火的焚燒又如何讓泥坯瓷變;我看到瓷器裝船后,出港前的千帆競發;我看到大海中央的風浪翻滾,駕船之人想靠近海南島,船卻在離島不遠時被掀翻,沉入水底;我看到海浪日復一日的沖刷中,沉船和裝載物被泥沙覆蓋;我還看到,老沈身穿潛水服,把這一件瓷器撿起,護目鏡后,他的目光變得幽深又呆滯,似被吸走了魂兒;我最后看到,老沈在無數的夜,從自家展架上取出這件瓷器,目光和指尖在瓷身上撫摸不止。在這一刻,我有點理解老沈的收藏癖,他并非迷戀器物本身,而是試圖讓隱藏在舊物背后的時光再次復活,他迷戀的是消失的記憶。老沈說:“這是我的海撈瓷中的一件。這些年,我把這些東西看得太珍貴,卻忘了還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去做。剛剛我也說了,這些東西,要么賣掉,要么捐出去,我送你一件當紀念?!蔽艺f:“那么貴的東西,我可不敢拿。”老沈說:“我那展架上,全都是,幾百件,這東西,說值錢也值錢,說不值錢,也就是個喝水的杯子,一個念想之物,你就拿著吧……其實,我是有點愧疚,當年我自作主張,把你這本子留在手上,一留就二十多年,像是剪掉了你一段人生,真是太不好意思。你就當我賠禮道歉就是,拿著!”在那一刻,我眼前的,不再是喪妻的憔悴中年,而是當年小鎮上的那個守著租書店的青年——他說出的話,總要兌現。我還是不愿接下那個盒子,他指著房間里的展架:“你看看,那么多,全都是……全都是我自己撈上來的。我專門去學了潛水……好幾年沒潛了,這些年啊,都過得人不像人了?!蔽抑罌]法拒絕了,只好把盒子接下,蓋子蓋住,也把我的硬皮本壓在盒子頂上,放在了茶幾上。老沈苦笑:“我花了那么多心思,收了這么多玩意兒,總是想抓住點什么,哪兒抓得住啊,到最后,都是空的……有時想想,當年小鎮上的一把火,把什么都燒得干干凈凈,挺好!”
中考結束,夏天更熱了。失去參加那所省重點高中選拔的機會,我沒多少時間哀傷,立馬投入中考的準備之中。隨著中考臨近,爸媽有時也會從村里上來,帶來半只雞、兩條魚什么的,讓我考前吃些好的。他們本都是木訥的人,對著我,也說不出什么鼓勵的話,我反而焦躁起來,干脆說:“爸,媽,我在備考,你們最近就不要老是到鎮上來了,我得復習了。”他們油黑的臉,淹沒在燈光的背后,不管有多少愛,不管內心洶涌多大的浪,他們總是木訥著,說不出幾句話。母親從貼身的口袋里,掏出一把被她的體溫焐熱的零錢,一張一張整整齊齊疊好,塞我口袋里:“拿著,要考試了,需要什么自己買,不要那么節儉……”兩人又趁著夜色,回村里去了。
真正的考試到來了,說是緊張,卻也那樣,很快就過去了,答題并不完美,但也基本上發揮出自己的水平,復盤試卷的時候,不狂喜也不沮喪。考完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沒日沒夜睡了兩天,等我從飽足的睡眠中醒來時,是午后,外頭熱得地面都要沸騰。整個世界都空了,往日喧鬧的街上,在那一刻沒有任何聲響,我覺得自己被整個世界拋棄了。我渾身濕漉漉地推開門,暴烈的太陽下,街上一個人都沒有。我走完一條街,拐到靠近鎮上菜市場的時候,才開始看到有人走動,但也像要在暴曬中蒸發掉一般。我來到老沈的租書店,他還是倚在門口處的玻璃柜上,姿勢永遠不變,他隨口問:“考完了?”
“考完了?!?/p>
“怎么樣?”
“就那樣?!?/p>
“沒問題了!”
他不再說話,而我,鉆到他的后屋,在幾個書架的破舊武俠小說面前坐下,隨手抽出一本,翻開,打打殺殺開始了——世界恢復正常了。后屋這里成了我一個人的天地,考完的同學,撕掉、燒掉了他們的書本,相約到別處狂歡去了——我是最孤獨的人。街上更加安靜了,不知不覺,天色變暗,老沈也不到書堆里催我。下午的涼風,穿過門窗的縫隙吹到書架邊的時候,街上猛然傳來一陣嘈雜聲,還帶著撕心裂肺的哭聲。一瞬間,便有很多人從各個家門里鉆出來,朝那聲音的生發處聚攏而去。我沒有出去,過了幾分鐘后,老沈出去了。他在大概二十分鐘后回來了,我從未見過他的臉色那么難看,極其哀傷,眼角竟然還有些泛紅。他徑直走到后屋來,說:“你知道剛剛發生什么了嗎?”我搖搖頭。他說:“有幾個小年輕,爭那黃惠芬,打起來了,有人受了重傷,渾身血,動了刀子。叫救護車往縣醫院送,頂不住,半路上咽氣了……”
莫非,今天午后感覺到的那種空前的寂靜,就是死亡不斷逼近的感覺?
我和老沈都愣著。天色愈加黑了,我們都沒想起去拉店內的燈。我們兩人的臉,都隱入黑暗中,他幽幽地說:“走吧,我們吃飯去。”我們來到三角樓下那家飯店,他隨便點了些肉和菜,有白切豬頭肉、鹵豬腳、炒水芹等,他還叫了幾瓶啤酒——那是我第一次喝啤酒,當那又苦又酸又說不出是什么味的酒水順著喉嚨灌下,我的少年時代離我而去。這一日之內,我覺得周遭變得無比陌生,任何事都不太對,卻又說不上那是什么——當時,我還不明白,那就是成長,成長不是一點一點讓你接受,而是忽然襲來,逼迫你咽也要咽下去。
我們兩個人幾乎不怎么說話,只默默地倒酒、夾肉,也不碰杯,各喝各的。起初,那酒很難下咽,幾杯之后,封閉的喉嚨被打開了一般,我想起武俠小說里的那些江湖客,他們每個人都在一杯杯酒的澆灌里醉生夢死。小鎮的街上亮起了燈,賣冷飲、炒冰的人開始了張羅,很快地,店外面就坐滿了人,人們借著一杯茶或一碗清補涼,閑聊著各種酸甜苦辣——今天少年斗毆的事,肯定會被聊到最多。我兩邊臉頰都濕了,嘴巴里的酒更酸了。老沈也還是不說話,他朝飯店老板揮舞一下手掌,老板又從冰箱里拿來五瓶冰啤酒。一直到最后,我們都一言不發,只是飲酒。因為第一回飲酒,我很快就覺得身體、理智不屬于自己了……飯店對面那家店的電視已經開始播放錄像,不是武俠片,竟然放了一部言情片,周潤發和鐘楚紅在談可望而不可即的戀愛。我們好想一腳跨進電視機,踏入那一棟棟高樓森林,踏入另一個世界里的新生活。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去的。
悶熱一直沒散去,迷迷糊糊地沖涼之后,我拿著竹席、被子到樓頂上去,準備在樓頂上睡。那年代,空調是稀罕物,整座小鎮也沒哪家人在用。白日里被暴曬的屋子,到了夜里,熱氣升騰,更像蒸饅頭一般,血氣方剛的少年,不躺在樓頂上,簡直沒法度過一個個漫長夏夜。起初,樓頂的熱氣還未散盡,到了午夜,才逐漸涼快下來。我看著夜空浩渺,不知身在何處;有時又站在樓頂的邊緣,細數小鎮上微弱如螢的光點。正當我要在迷迷糊糊中睡過去的時候,猛地看到西南邊有火光亮起。小鎮上的房子都不高,有二層三層的,但更多的是一層的平頂房,在黑暗里,很難判斷著火的地方有多遠;有時覺得可能幾百米,有時覺得只有幾十米,甚至覺得熱氣燎掉了我臉上細細的絨毛。我頓時從酒意中醒來,嘈雜聲從各個屋頂響起,有人發出尖厲的口哨,伴隨著歡呼聲——鎮上的生活猶如死水,太多人渴盼著意外、渴盼著突如其來。在酒意的催發之下,我也興奮起來,站著看了有大半個小時,隨著火光變小,我才躺下。
第二天,我才知道,昨晚著火的,就是老沈的租書店。在人們的交頭接耳中,我跑到店外,看到只剩一片廢墟,燒焦的氣味,到了第二天仍然洶涌。我手上還拿著他一本書的中冊,永遠都沒法還回去了,那中冊永遠成為孤零零的存在,沒法和上冊、下冊團圓了——那些書,也都在大火中被燒完了吧……被消防車上的高壓水槍沖出來的狼藉里,還有一些書的殘跡。我扇了自己兩巴掌,覺得自己太無恥了——昨晚看到火光時,我竟然會有些許興奮。關于那場火,后來有各種傳言,有人說是店里電線老化導致失火;有人說一個煙頭是一切的根源;也有人說老沈多次惹了那些幫派的小子,那天少年們斗毆致死,有人遷怒于他,趁著后半夜,前來點火泄憤……起火的原因,鎮上派出所也來查過,但也就是象征性的,他們猜了幾個理由,和人們嚼舌頭的說法沒什么區別。時間連綿延續,不會有清晰的界限,可這場火的點燃與熄滅,就是我少年終結的閉幕式。我的中考發揮還算可以,可還是以兩分之差,和省重點高中失之交臂,最后上了縣中學的尖子班,之后高考、上大學、畢業、工作……我并不比別人更好,也不比別人更差,我逐漸接受自己成為一個庸常之人。
我并非有意遺忘,但若非程培來找我,很多少年之事確實已經不再被我想起。程培起初迫切地要讓老沈坐到攝像機前面談一談,他把這個“重要”的任務給了我,可最后他反而從人間消失了一般,沒有再提起這事。有一次,我忍不住給程培打了個電話:“你之前說要訪問老沈,那事……”
“什么?”程培的聲音滿是疑惑。
我的話就接不下去了。過了好一會兒,程培“啊”了一聲,說:“那事啊,緩緩再說吧。現在,那視頻號也不更新,會長原來的想法,也變了……啊,麻煩你了,老沈答應了嗎?”看不到對方的臉,可我還是能感覺到自己的尷尬。老沈經歷了最為痛苦的時刻后,充滿了傾訴的欲望,到了最適合采訪的時候,可……現在倒變成我拿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了。好一會兒后,程培說:“不好意思,商會會長前些時候陽了,很重,一直緩不過來。身體恢復了一些,可元氣大傷,人瘦得不像樣。他轉陰后,心性大變,對什么事情都覺得沒勁,原來想的很多事,都不做了。對了,我跟你講過的吧,他在國外買了一座島,本來只是錢多,買下來放在那兒,還沒想好怎么用,最近,他想去隱居,當島主去了……”掛掉電話后,我的腦海里浮現出那會長躺在一座私人小島上曬著太陽的情形,猶如傳說一般的事,真的在身邊發生了?程培提到的這個商會會長,年紀跟我差不多,他的發家史,被傳得玄乎其玄,也不外乎在房地產最瘋狂的那些年,他下了最大的賭注——他賭贏了。他成了本縣出來,在省城最為怪異的一個人,他一方面在商業上極為成功,一方面又很愛跟文化界人士交往,還時時說:“我淺薄了,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陽之前,他對老沈充滿興趣,陽了后他萬事倦怠,到底是遭遇了什么?老沈也一樣,他要把藏品都清出去,是不是也要找個地方隱居起來,當一個無人能尋的隱士?
那本《破城譜》中,最后會有隱士嗎?閱讀少年時的文字,頭皮發麻,可我還是忍不住把歪歪扭扭的兩萬多字重新讀了一遍。我明知底色之幼稚,可還是有一些情緒,讓眼下的我觸動。在那兩萬多字里,人物不斷會集到城中,不斷有試圖出城之人被殺,謎案越滾越大,主人公小馬抽絲剝繭,卻在每一次試圖接近真相時,選擇退縮。因為好像所有的謎底,都指向他深信之人,他不愿那便是最終的真相,總覺得再看看,還會有一個終極之敵出現。當然,這個故事最終會朝著哪個方向而去,我不知道——我早已遺忘了二十多年前的構思?;蛘哒f,二十多年前,我也根本沒想清楚整個故事,這本就是一份記憶的殘卷、一件殘破的海撈瓷。我也不免幻想,以眼下經歷世事的我,要把這個故事完成,那得怎么寫?至少,原先最大的設定會發生變化,那就是:所有人會聚到城中,源自一個大陰謀。我會在續寫中改變這個設定,起初確實是有人設了局,但僅僅是一個別有用心的謠言,后來所有的殺機、所有的死亡,并非有一個能力超群之人在幕后操縱,而是一個個有私心之人的小算盤造成的連環惡果,也就是說,不同的人,故意把自己的殺戮,隱藏在那個似有似無的謠言之下,不同人私心的合力,讓謠言成真。也就是說,沒有人要阻止所有江湖中人出城,是每一個人的私欲,阻止了自己出城,也導致一場場死亡陸續降臨。主人公小馬慢慢揭開這一切,他發現熟識的某個人,曾是殺死另一個人的兇手,而殺人者又死于另一個人的背后出刀……這血腥的循環沒法終止,最終落到了小馬身上。他將要面對的,是一個殺死他至愛的惡魔。但只要他出手,這場游戲便沒法停止,便沒人能破城。極致的痛苦中,他試圖終結這一切。要講完這么一段故事,絕非三言兩語,我沒有勇氣開啟一場至少二十萬字的漫長旅程,僅僅是在心中把故事大體過一遍,便覺疲憊不堪,沒法接著二十多年前故事暫停之處往下寫。但我卻壓不住涌動的心潮,直赴終點,寫下了故事的最后一段:
此時,百余位江湖中人,皆站在迎風樓前,聽小馬梳理了前因后果。并沒有一個神秘幫派或朝廷的公公幕后策劃,謠言猶如一塊石子丟入水中,漣漪圈圈,是不同人各自的仇恨,是一個一個獨立的仇殺,組成了這場大殺局。這些江湖客對小馬有了憤恨,他們的希望落空,他們起初認為的大敵并不存在,這讓這場困城顯得如此可笑荒謬??伤麄冇中覟臉返湥驗?,現在站在小馬面前的,是他的多年好友長衫客,小馬要怎么終結這一切?四天前,長衫客出手,小馬深愛之人慘死。現在,所有人都很想知道,長衫客和小馬,到底誰的劍更快?長衫客成名多年正值巔峰,而近三個月來城里發生的事,也讓這些江湖中人知道,小馬不但武功卓絕,也心智超群——這兩個人的對決,將會驚天動地。不管誰勝誰敗,這場困城之局仍將繼續——即使小馬已經揭開了這一切。長衫客勝,把小馬視若親兒子的迎風樓掌柜藍玉必將約戰長衫客;小馬勝,長衫客的七星門將會傾巢而出,也是一場混戰。
小馬微微一笑:“誰先來?”
長衫客道:“我欠你的,你先。”
小馬道:“不客氣了?!?/p>
場外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他們將會見證一場頂尖對決。小馬滿臉笑意,神情輕松,把在場所有人都嚇了一跳,他的笑意背后,必是足夠的自信與實力。長劍不是握著,而是被小馬拇指和食指捏著,劍尖下垂。長衫客紋絲不動,不敢有絲毫松懈。場外的人,好像被某種氣息所逼迫,不自覺后退兩步。小馬的手動了,他并沒有向前,而是反手一揮,劍光滑向自己的脖頸。劍鋒刎頸之前,小馬淡淡道:“不打了,破城吧!”長衫客大吃一驚,縱身一躍,想奪去小馬手中劍,可他身法再快,也快不過花開——盛開的血花,迷住他的眼,在他的長衫上燦爛。場外的江湖客也開始驚叫,他們設想了一萬種場上的變化,卻沒人想到小馬會把劍揮向自己,讓那一場又一場糾纏難解的仇殺,瞬間化解。一聲悲戚的吶喊從迎風樓上響起,是掌柜藍玉的聲音,他撕心裂肺口音破損,場上很多人都沒聽清楚。好多人為藍掌柜的那句話打賭,爭得頭破血流,他們不敢去問悲憤的藍掌柜,只好到無所不通的猴目那里。花了重金,眾人還得忍受猴目破爛衣衫上的惡臭。猴目冷冷地從嘴角擠出三個字:
“破城了。”
結尾一寫完,我忍不住用微信把文字發給了老沈。好一會兒之后,老沈回了幾個字:“原來,是這樣的?!备糁聊唬铱床怀隼仙虻膽B度如何,但我覺得,我總算對那本在他手上存了二十多年的硬皮本,有了一個交代。又過了一會兒,老沈發來幾個字:“你什么時候有空,來我這兒坐坐。隨時都可以。”是的,喪妻后,不知道是頓悟、絕望還是孤獨,老沈對一切都不再在乎。老沈本來準備花三四個月去處理他的藏品,可當他分門別類羅列那些藏品的時候,望著那密密麻麻的本子,他有些頭大。他把本子甩給我:“你看看,我給自己修建了一個什么樣的牢籠?”這并非他的矯情,收藏本是他賴以生存的手段,是他的愛好,可當妻子去世,當癡迷的藏品變得索然無味,那一個個暗藏著無數光陰的藏品也就變成了鐐銬,變成了一顆顆撒在跑道上的圖釘,讓他寸步難行。他花了很多時間,把家里的擺設完全變了個模樣,一是清理出那些需要處理的藏品;二是要讓家里為之一變,以免見到妻子留下的痕跡,傷懷難抑。一個多月后,他的家完全改變了模樣。
他神神秘秘地邀請我再來,說讓我看看他剛剛整理起來的幾個展架。而那哪里是什么展架,那不過是幾個陳舊書架,并非什么好木頭,海南島上常見的菠蘿格;架上擺著的,是一些陳舊不堪的書。等等,這些舊書,是一些在市面上已極其少見的武俠小說。我上前翻看,果然是,不但年頭夠久,也難以辨別是不是正版——那個年代的印刷品,即使是正版,排版、用紙、印刷也極不講究。這些書已經太久沒收拾,紙張吸收了空氣中的水分,軟得很奇怪;再加上灰塵落滿,每拿起一本,都能摸到滿掌灰,像在和舊時光握手。書架的擺設當然跟當年老沈的租書店不一樣,書也并非完全一樣,但當這些擺到一起,就碰撞出時光的縫隙,瞬間把人拉了回去。金庸、古龍、梁羽生、柳殘陽、臥龍生、蕭鼎……還有金庸巨、古龍新、金康、古尤……掌上的灰,重建著舊日。
老沈說:“你看看,有沒有當年租書店的感覺?我也是最近整理藏品,才把這些東西給翻了出來。當年租書店被燒掉后,時常想起那些書,有些心疼。后來互聯網起來了,買東西方便,我陸陸續續把能想起來的舊書,都拍回來了……起初隨手塞在紙箱里,最近翻到,就找了幾個老舊書架,擺了起來。”我望了望他屋子里仍舊海量的藏品:“你真能把這些都處理掉?”他也望了望:“盡量……我到了需要做減法的年齡?!卑察o了好一會兒,他說:“我真是一個念舊的人,性格里就適合收藏舊物,很多沒用的東西,也帶身邊很多很多年。記得的事太多,人就忘了怎么活。疫情三年,直到我妻子過世,我才猛然驚醒一般,我是不是耽誤了很多時光?”他如此孤獨,那么多的藏品,像是他恨不得早點丟棄的舊玩具。我鬼使神差地問:“你們怎么也沒要個小孩?”老沈愣了一下,苦笑:“倒也想要。老懷不上,后來也就不再想這事了。起初,我老婆很內疚,覺得是她的問題,看了不少醫生,熬了不少藥,調養,沒懷上。我看她都要抑郁了,告訴她不要折騰了,是我的問題。其實,我身體是沒問題的,卻真的看開了,有時想想,真有個頑劣小兒,在這滿是藏品的屋里奔跑攀爬,估計我得患心臟病……”我苦笑:“你能看開,也厲害了!我們海南人,逢年過節都要回宗祠、拜祖宗,沒生個男娃,簡直沒臉見人,被族人噴死……”老沈也苦笑:“我爸走后,我跟老家也幾乎斷了根,好些年沒回了!也好,不用面對族人的七嘴八舌。當然,我也沒那么超脫,但面對我老婆,有些事,我做不來……”沉默一會兒后,他又說:“我和你再次碰面后,疫情已經開始,你好像從沒見過她?”我點點頭:“沒見過?!崩仙蛘f:“我有時挺雷厲風行,有時也挺隨波逐流。當年,我跟畫家老先生出海打撈瓷器,老是租船,我老婆就是一個船老大的女兒。本來按風俗,女子不讓上船的,她卻整天在船上,幸好老先生也不忌諱。我后來自己去潛水,去撈瓷器,也租她家的船,她父親沒空時,她跟我一塊兒駕船出海。一來二往地,后來她就成了我老婆。一下海,萬事莫測。有一回,若非她反應迅速,我都死在海里了。有朋友勸我再找一個,我并非沒想過,可一想起她從水下把我撈上來過,這事我做不來……”
我看他神情越來越悲傷,趕緊望著他那些已經清理但遠遠未完成的藏品,轉移話題:“你怎么收了那么多東西?”
老沈苦笑:“我都搞不清……回想這么些年,我就一直出藏品、買藏品,啥事沒做,人被物給奴役了?!?/p>
我說:“有件事,不知道該不該問?”
老沈說:“程培跟你提起過的?”
我沒說,默認。
老沈說:“是不是說當年我老師帶我入門,而我卻騙了我老師,把藏品收入自己囊中的事?”
他怎么知道要問這個?不過,也不奇怪,類似的話,估計很多人跟他問過。
老沈說:“跟別人,我從不解釋,并非心虛,而是怎么說也無效。既然你提起,我也就回答一下,從來沒有過這種事。當年老師帶我入門,我那時不熟潛水,也就是跟著別人潛一潛、學一學,根本不敢動海底的東西。你也知道,一旦有人盯上你,各種傳言就來了,有人就是想讓老師跟我決裂,才編造了很多話。那老師后來的疏遠,我能感覺到。一旦間隙產生,怎么解釋都是無效的。那些人還說,老師過世前都不見我,這是鬼話——老師在去世前兩年,跟我有了聯系,只是那時他已經腿腳不便,不再出門;后來,老師的遺像,就是他臨終前囑咐我畫的。但閑話是永遠沒法跟別人解釋的。事實上,就是那些人的編造,才讓我賭氣一般,后來把潛水技術學得很好,所有的海撈瓷,都是我自己去打撈上來的。那些人越是編造,我越是要讓他們吃癟。被海水所包裹,你不得不想,這艘船當年經歷過什么事,才最終沉沒于此?它是不是當年鄭和船隊的一艘?它是不是曾隨著浩浩蕩蕩的隊伍一同出發,卻最終落單,在風浪中掙扎許久,可最終只能被海水所覆蓋?經歷過生死掙扎,自然是無比痛苦的,船上之人,只能接受這宿命。船沉之時,船上的一切都溺亡了,可拉長來看,那些沒遇到意外的船上的人和物都已經從這世界上消失,反而是這沉沒的船,還如此完整地保存著——你會感覺,是意外和海水哄騙了時間,保護了這些古物。你可以從某件瓷器上,聽到鄭和或者更早的古人存儲其中的聲音。你不知道,潛水撈這些古物,有時真的特別孤獨。有很多次,在海泥覆蓋的舊物邊上,我想到時間流逝、萬物虛無,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在水下抱膝發呆,待氧氣耗盡,才不得不浮出水面。有一次,消耗時間過長,真的缺氧了,想上浮已來不及,腦子昏迷,手腳麻木,我就要在海底斷氣了——是當時還沒成為我老婆的她背著氧氣瓶下來,把呼吸器塞我嘴里,我才回過神來。我們不斷交錯著呼吸她背后的那小瓶氧氣,慢慢浮出水面。她后來在船上罵我想害她,若我死在水中,她百口莫辯,一輩子也得毀了,幸好她算準我氧氣消耗的時間,下水撈我。我沒法跟她講我獨坐海底的場景,只能說,看到一些好瓷器,忍不住,忘了時間。她說,你也是我的瓷器,不能埋海里了……”
我沒潛過水,沒法理解整片碧海壓在身上的恐怖、孤獨和致命誘惑,只能想象老沈遇險時的驚心動魄。老沈說:“好幾次我有沖動,很想摘掉氧氣瓶的呼吸器,把自己留在海底。真的,心再狠一點,這事也就成了,可終究一想她還在船上等我,實在不忍,也就把呼吸器咬上,浮上去了。”回憶里的海水好像讓眼下的他有些缺氧,他不再說話,也不再看我。為了緩解這突然到來的靜默與尷尬,我把注意力放到他的房間里。重新整理過的展架稀稀拉拉,顯然還沒想好如何收拾和擺放。朝東北角的一個房間,在以往是關著的,而此時,門打開了,燈光射出,眼光一掃,可以看到里頭擺著大桌子,桌子上堆滿了筆墨紙硯——那是他的畫室吧。
我走進去。
各種顏色沖擊而來,有不少裝裱好了,卻只是隨意擺在某個角落。這是老沈的畫嗎?我并沒留意落款,只從那畫面流露出來的風格,能看出這些畫出自同一人手筆。掛在書桌正前方的一幅大畫,占據著最顯眼的位置。我沒有辦法不被這幅畫所吸引——那是一頭巨鯨。雖然只是以水墨繪就,但那頭鯨氣勢逼人,由于畫幅過大,猛一看,會以為那就是掛著的一頭巨鯨標本。那是真正的一鯨落萬物生的氣吞萬里——更何況,這鯨尚沒有“落”的打算,它尚在浮游。畫面里的那頭鯨,猶如一團烏云籠罩頭頂,每一個觀看此畫的人,都像站在海底仰頭——這是讓觀畫者后頸一緊的一幅畫。你甚至會感覺,繪畫者這么擺放這頭鯨,是想掌控觀畫者的姿勢,讓他們集體仰望吧!這是他那幅代表作嗎?可為什么,這畫僅以一張宣紙的方式出現?沒裝裱、沒落款,并不完整。
老沈不知何時也進入畫室來,靜靜站在一邊。
我說:“《烏云之光》?”
他點頭,又搖頭。
“不是最初那幅,這是我最近重新畫的?!?/p>
我更疑惑了。
“最初的那幅,沒了?!彼聊魂?,“說了你也不會相信……那幅原作,我燒了?!蔽覝喩硪徽?,據我所知,藝術家對自己的代表作都極為珍愛,即使高價賣出都會心神交戰不舍得,更何況親手燒掉。他淡淡道:“理由其實很簡單,我妻子好像比較喜歡那幅畫——嚴格來說,她一個漁家女,沒讀幾年書,不懂畫的,也從不理我畫的啥,之所以說她好像喜歡那幅畫,是因為她有一次問我:‘你潛水撈瓷,往水面上看的時候,我在船上,那艘船是不是就像這大鯨魚一樣?’或許,這只是我自己多想了,但她能這么看那幅畫,把那畫燒去陪她,挺合適的。說實話,我對那畫也有些偏愛,就想著再畫出來,可……感覺全不對。外人看來,或許沒啥區別,但我自己知道,沒一筆感覺是對的。這是贗品,一文不值。”
老沈站在我身后,自帶秘密,我覺得他變得越來越遙遠,臉色遠山淡影無比陌生,我內心的好奇也頓時涌上。他當年在鎮上開租書店,風平浪靜,可鎮上人七嘴八舌,到處都是他的傳聞。有人說他讀了大學,卻沒畢業,不知道在學校鬧了啥事,書沒讓讀完,灰溜溜回到了家里,他父親怒火沖天,本要拿刀劈了他,可聽他說了幾句什么話,也就認了這事,好酒的父親即使喝多了,也從不跟人提起老沈大學時候的事。也有人說,當年鎮上的很多文藝青年甚至中學里的美術老師、英語老師、體育老師,常常私下去找老沈,不僅在他那里討論武俠小說、流行歌曲什么的,更是從他那里打聽外面的世界,那些年輕人心比天高,卻從不喧鬧,總是悄悄討論,有些詞很大——世界、市場、娛樂至死、全球化……那不是小鎮上的年輕人應該提及的問題。更有傳言,鎮中學里那個花邊無數的女音樂老師,跟老沈有些不清不楚的關系……但不管傳言什么樣,幾乎沒人對他回到鎮上之前的那段時光有確證的了解——那是被粗暴剪掉的一段。轉念一想,豈止他回到小鎮前的那一段,他離開小鎮后的經歷,又何嘗不是如此?我所知的那些浮光掠影,哪能拼湊出他的生命軌跡?
此前,程培帶著那個老板的任務來找我,說想讓老沈談談過往,其實,我又何嘗不對老沈充滿好奇,很想細心留意,可……他到底……經歷過什么?我忍不住了,說:“有些事,我想問問你……”他望著那幅重繪版《烏云之光》,神色悲傷:“關于我的?”我點點頭。他說:“你也跟程培一樣愛八卦?別問了……”是的,問什么呢,如果過去太悲慘,提起會被二次傷害;如果過去很美好,也會刺痛眼下的不堪。當老沈潛在水中,是不是也想跟那些被泥沙、海水掩蓋的瓷器一樣,只愿四周無人,海水寂靜?老沈說:“程培讓你找我,我一直沒答應,因為我覺得自己成了時代的逃兵,很多時候,我只能躲起來,逃避記憶的追殺。當然,程培比較令人討厭,也是一個原因!我實在討厭他……”
“討厭?”
老沈說:“你也能感覺到,我對程培總是有些冷淡?他閃閃躲躲,還得繞一圈,讓你來找我。我不想在背后說別人,但對于老朋友,我還是想提醒你,你最好少跟他接觸。”
“我跟他沒什么交往。”
“有些舊事,不知道你有沒有想過?”
“什么?”
“初中的時候,你在硬皮本上寫武俠小說,沒幾個人知道。有人寫紙條告訴黃惠芬,說你在小說里各種編派嘲笑她,她才叫人去把你的本子給拿走的——我們先不管你小說里有沒有寫到這些事——那是誰把你寫小說的事告訴黃惠芬的呢?還有,你還記得吧,你說過,你的本子丟失后,有人在你課桌里留紙條,說黃惠芬找人拿走了你的本子,那個人又是誰?”老沈的話猶如閃電,一瞬亮起,照到了某些東西,我來不及看,來不及想,閃電又消失了。可是,很顯然,我嗅到了閃電劈中某件事物的燒焦味道。我的心跳瞬間加速,這些年里,我并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快要摸到那個答案了,便立即停步不前。老沈在這一刻,摁了開關,我不得不直面他撕開的光,當然,我還有疑惑,我不得不問:“可是……為什么?總得有個理由?!?/p>
老沈苦笑:“你還是老實,把別人想得太好。你忘了,你們學校有三人可以去參加省重點中學的選拔考試。有兩人基本內定,剩一個名額供八個人來爭,你本來是最有競爭力的那個。有人擔心考不過你,沒招了,想擊垮你、毀了你……一句話說,考場上考不過,就在考場外折騰一下,讓你被學校取消考試資格,或者只是擾亂你的心神,他也就贏得了一個機會。當然,那人考得不行,后來也沒爭上?!碑斈瓿膛嘁驗闆]能把握住機會,在教室里哭了——那時我覺得他是為考試失敗而哭,現在想想,他的哭聲里,是不是也夾雜一些內疚和負罪呢?
我說:“這只是你的猜想?!?/p>
“當年你跟黃惠芬他們打架后,我去幫你取回那個本子的時候,繞了一圈,問過這事。我猶豫好久,也知道這是一面之詞,打算把這事葬在肚子里。我擔心你若是真聽到這事,情緒崩潰,再鬧一番,你中考廢了,你一輩子就毀了。你以為程培為什么不敢直接找我,還得繞一大圈,讓你來找我?我猜他知道我當年打聽過這些事,怕自己來找我,我跟他提起跟他求證,他不得冷汗直流?”老沈走到他的書架旁,隨手抽出一本陳舊的武俠小說,手指一掃,從書頁上迅速滑過,“有時回想,過去的時光挺美好的,不過,也僅僅是距離的誤會而已,當真的對視,真的拉近距離,很多事,我們是不忍心看的?!?/p>
“當年那場火之后,你就消失了。我后來外出讀高中、讀大學,每次假期返回鎮上,都會找人問你的消息,而你人間蒸發了。當時,你去哪兒了?”
“要說我當時先去了香港,你相信嗎?香港回歸之后,我第一件事,就是要去那個在錄像帶上看過的香港看看。不去不行,那里裝滿我對全世界的想象。老實話,我去了幾天,挺失望,我覺得自己被電影給騙了。香港的現代片,美化了香港,真正踩在那土地上,我有點夢碎。我后來回省城???,一直待到今天。為什么即使我后來手頭無比寬裕之后,仍舊不再回鎮上,把當年燒掉的房子再建起來?我是擔心,一旦建好了,對世界失望的我,又再次縮回鎮上,繼續當一只井底之蛙?!?/p>
我腦子宕機好久,不知要說啥,隨口擠出一句:“那你最后清楚是誰燒掉你的租書店不?”
幾乎是五分鐘之后,他才緩緩道:“沒人要燒我的租書店?!?/p>
我后脊梁一陣寒意滑過,我知道,他估計又要丟出一個驚雷。
老沈從書架邊離開,走到一個長桌前,從一個盒子里取出一根沉香末壓成的線香,插在底座上,用打火機點燃,香氣繚繞開來。他說:“那天,我和你喝完酒,你回去后,我一個人在租書店里待了好久。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煙頭隨手丟到書堆里,我是眼睜睜看著火慢慢變大的。并沒有人報復我,只有我自己知道,這是我自己下的手。我并非主動點的火,煙頭把一本書引燃之后,我酒勁上頭,才眼睜睜看著火勢燒大的。那時,我母親已過世多年;這鎮上的房子,是我父親用多年積蓄買下來的,留給我的大禮——可你不懂,這禮物越是重,也越是生命的牽絆。你初三上學期的時候,我父親騎摩托車,在上一個山坡時摔倒,荒郊野嶺沒人注意,暴曬了好久,后來被人發現,送到醫院,撐了大半個月就過世了。我成了孤零零一個人,每次回到村里的老房子,空蕩蕩,我一個人都不敢住。我又哪里都去不了,有好幾回,我跟家族里的老人提起想出去闖闖,都被他們一巴掌拍死:‘你爸不在了,你不能瞎折騰……’父親留下的那間租書店,是我最沉重的鐐銬,只要它在,我就永遠被鎖在鎮上。在此前,我幻想過很多次很多次離開小鎮,到更大的地方去,否則我一輩子都完了。我試過很多次,卻總是在快離開的時候,放棄了。那晚,在煙頭引燃書頁的時候,酒勁塞滿了我的心,我那時豪情萬丈,失去了理智——你記得電影《新龍門客棧》的結尾嗎?得一把火把客棧燒掉,才能解開所有人的心結。我眼睜睜看著火勢燒大,我在破釜沉舟自斷后路,我要毫無顧忌地往前走,就得把捆綁著我的租書店燒毀于那根煙頭。我知道,只要有一點猶豫,我會立即后悔,會立即伸腳踩滅那團火。我轉身跑出租書店,在那條街的盡頭,眼看著火光爬上屋頂。鎮上的人到處喊我,我都聽到了;他們拎水桶、接水管救火,其實,我就在一旁看著。后來,消防車來了,火熄滅了,我才走到店鋪前,那里幾乎成了廢墟。好多人安慰我。我哭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那哭聲有多復雜。一切都沒了,我不往外走也不行了。我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后來,鎮上派出所的民警來問我,有沒有跟誰有什么矛盾。而我只能假裝回憶好久,說沒有跟別人有矛盾,估計是電線破皮之類導致的意外。他們見我都不以為意,也樂得清閑,不再追查。那么多年以來,從沒人知道,這場火,源自我自己的煙頭,源自我被煙頭點燃的無邊沖動。從我的角度來講,我感謝這場火,它不燒,我跟鎮上的那個殺豬佬一樣,還仍舊得在鎮上待到今日?,F在沒人租書看了,我會在鎮上干啥呢?”
不知過了多久,老沈開始笑。笑聲在他這間有些空蕩的房間里回響,聽起來好像跟他沒什么關系,而我卻忽然想到,我很少聽到他的笑聲,甚至,我很少看到他有情緒波動。笑了一會兒,他說:“過了三年的非正常日子后,我老婆在最后關頭沒熬過去,現在整個世界又只剩下我一個人。我知道,得開始新生活了,這些藏品跟那間租書店一樣,又成了我的鐐銬。我得解開,我得清理掉它們,跟一把火燒掉租書店一樣?!蔽液芟雴査窈蟮拇蛩?,可這些話哪能問得出口,他并沒回頭,卻清楚我的疑惑,提前回答了:“我不知道?!彼焓秩ド纫簧饶浅料闵l出來的氣味,迷醉其中,我注視著他張開的右掌,總感覺他的食指、中指一曲一彈,便會射出一張紙牌或一把飛刀。燈光下,沈郁瀾的剪影深黑如墨,好像只要我眼神稍稍恍惚,他就將翻身上馬,走入茫茫秋野,消隱于他某幅畫上的一片荒涼密林。
原刊責編 """季亞婭
【作者簡介】林森,作家,《天涯》雜志主編。主要著作有小說集《小鎮》《捧一個冰椰子度過漫長夏日》《海風今歲寒》《小鎮及其他》,長篇小說《關關雎鳩》《暖若春風》《島》,詩集《海島的憂郁》《月落星歸》,隨筆集《鄉野之神》等。曾獲茅盾文學新人獎、人民文學獎、百花文學獎、華語青年作家獎、《北京文學》獎、《長江文藝》雙年獎、《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海南文學雙年獎等獎項,作品入選收獲文學排行榜、中國小說排行榜、《揚子江評論》文學排行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