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早晨,開往市區的首班車往往擁擠不堪。幸運的是,李彤總能夠有個座位,相對舒適地熬過五十分鐘的車程。原因一點也不復雜,不是她有足夠的力氣,擠得過那些年輕力壯的男人,而是有人給她讓座。
給她讓座的是個陌生的小伙子,烏黑的頭發自然卷曲,戴寬黑邊眼鏡,笑瞇瞇的,看上去和善可親。男子第一次把座位讓給她時,她連男子長什么樣都沒記住,她記得她說了聲“謝謝”。直到第三個周末的早晨,李彤才突然意識到,這已經是同一個人連續三周給她讓座了。而他自己,則手抓著車廂上的把手站在她身邊,目光越過她的頭頂,看向窗外。她留意起他,出于感謝地與他攀談起來。她問男子為什么每個周末都要去市里。男子顯然因為她的主動說話而誠惶誠恐,急忙回答:“待著無聊,瞎逛。”男子沒問她要去干什么。出于禮貌,李彤主動說出自己的目的:“上電大,我每周都要去上電大的課。”男子便局促得無話,李彤也不知道再說些什么。車啟動后,車廂里立即嘈雜起來,人們交談的聲音、班車哐當哐當的聲音混雜在一起,也不是說話交流的地方,李彤便也把目光轉向窗外。每天在市區和煉油廠之間跑好幾個來回,車窗玻璃上落滿了灰塵。李彤掏出紙巾,擦出一片干凈的區域,空曠的田野才一覽無余。田野里的麥苗開始返青,讓沉寂一個冬天的華北平原有了一絲生機。這個春天的李彤對未來的人生,有著豐富的想象與美好的憧憬。
李彤在河北劇場下車,然后在那里等著4路公交車到站。大約十分鐘后,林楊會從4路公交車上下來。兩人先是親熱地擁抱一下,而后,手牽著手,沿著裕華路,步行去電大上課。這一段路程,是她們互相分享內心秘密的時間。一周的時間,仿佛有許多事堆積在她們各自心中,想要向對方傾訴,這種急迫的心情,甚至令她們無暇去留意隨季節而變化的一路的街景。兩人親昵的交流,已經是她們渴望一周的所有。李彤告訴林楊:“每個周末,他都會準時出現,給我搶到一個寶貴的座位。你不知道,周末的第一班車有多擁擠。”她雖然表現出無可奈何的樣子,但心里是甜蜜而自得的。
林楊提醒她,他是有預謀的,一定是對李彤有所圖,別沉醉于這小小的得意,貪圖五十分鐘的安逸。“到時候恐怕你想擺脫都擺脫不掉。”她虛張聲勢地嚇唬李彤。
李彤卻毫不在意。她固執己見,堅持認為,年輕男子的小把戲不足掛齒,不能改變她的初衷,改變她對未來生活的規劃,把她的心留在這片巴掌大點的工廠里。她對林楊,也算是對自己發誓道:“想都別想,在我們廠,我心里根本容不下任何男人。”
和李彤一樣,林楊也有相似的想法,也不甘于早早地被婚姻束縛住。林楊向她吐露了父母親一直在努力給她介紹對象:“也不知道他們怎么想的,是不是擔心我嫁不出去?”
李彤故意以一副羨慕的口吻調侃她說:“他可是副廠長的兒子!副廠長啊。”
林楊假裝生氣地說:“副廠長的兒子又怎么樣?你想要,我把他介紹給你。”
李彤吐了吐舌頭。
她們在分享自己逃避愛情的心得時,是輕松的、愉悅的,對這些阻礙她們實現夢想的瑣事,簡直不屑一顧。這是兩個被無盡的青春眷顧、被美好的前程牢牢吸引的姑娘,為了可以預見的未來,她們可以不顧一切。
李彤是煉油廠電視臺的主持人,林楊則是印染廠的廣播員。
李彤能順利地當上廠電視臺的主持人,除了她嬌美的容貌,另外一點更加重要:如果她的父親不是廠勞動人事處處長,這種天大的好事不會降臨到她頭上的。小時候,父親對她抱有極高的期望,指望她能出人頭地,到更廣闊的世界去實現自己的生命價值,別窩在煉油廠這個方圓十里的地方,委屈了自己。可是等她上了學,從小學到初中,看著她一直稀爛的成績,父親的眉頭越鎖越緊,希望如同被刺的氣泡一樣,慢慢破滅了。父親憂傷地意識到,李彤壓根就不是學習的材料,她的命運似乎只能和他一樣,老老實實地待在一個地方,生老病死。所以,看著女兒每天出現在熒幕上,每天播報著廠里的新聞,他也就心安理得了,他想,這可能是上天最好的安排。可是,李彤并不這么想,從當上主播那天起,她的自信心就開始膨脹,她感覺到了別人看她時的羨慕的目光,感覺到了自己的與眾不同。她謝絕了所有上門提親的人,發誓要離開煉油廠。她沒有盲目地等著天上掉餡餅,像得到主持人的工作一樣不勞而獲,而是發奮努力。她上了電大,學習播音主持專業。林楊就是她電大的同學。兩人一見如故,整天膩在一起,聊個沒完。林楊說,她活著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考到省電視臺,當個受人尊敬的主持人。“否則,談戀愛有什么意思?活著有什么意思?人生就得有個目標。”林楊的話給了李彤很大的觸動,她覺得,林楊的條件根本比不上自己,皮膚黑,聲音略帶沙啞,不如她的圓潤柔美。既然林楊都敢這么想,難道自己就差在哪里嗎?于是她說:“我也想。”兩人就悄悄較上了勁,好像人生就是為了一次改變,一次對自己命運的承諾。
周末通往市區的首班車,有兩節車廂,車體比正常的班車要長一倍。可能是司機體會到滿滿一車人迫切的心情,他知道,這些擁擠而熟悉的乘客之中,有等了一個星期到市區去購物的,有去約會的,有去看電影的,所以他開得飛快。后一節車廂像是龍的尾巴,車速越快,搖擺和顛簸得越厲害。沒有座的人們必須得牢牢地抓住頭頂的扶手或者身旁的椅背,才能保持身體的平衡。那個周末,班車在半途拋了錨,司機把車停在路邊,站在麥地邊若無其事地抽煙。所有的乘客都下了車,三三兩兩地圍在一起。有心急的人就湊到司機身旁問:“師傅,啥時候才能修好啊?”
司機悠閑地噴著煙,不急不慌:“我比你們都急,可有啥法子,我又不是修理工。得等修理工從廠里過來。這破車,它啥時候鬧脾氣,也不會提前跟我說一聲。”
這人焦急地說:“那不得等一上午啊,這可不行呀,到市里啥事都辦不成了。”
司機把煙屁股扔到地上,用腳狠狠地蹍碎,又點著一根:“要是等不及,你可以走著去。我估摸著,還有二十里地吧,走也就兩個小時吧。又沒人逼著你非要坐班車。”
那人被噎得無法反駁,撇撇嘴,就不言語了。
李彤雖說也著急,可她知道著急也沒用,只好耐心地等待。她看到了給她讓座的年輕人,想要到她身邊來,又猶豫不決。李彤沖他點點頭。小伙子才壯著膽,走到她身邊。這次他主動開口介紹自己:“我叫董書宇,設計室的,畢業于北京化工大學,去年剛分來的。”小董介紹得很是正式,也很拘謹,李彤差點沒樂出聲。
李彤沮喪地說:“今天真倒霉,走背字,我恐怕趕不上上課了。”
小董看看自己的手表,說:“也許能趕上,修理工很快就能來了,距離廠里又不遠。”
“但愿吧。”李彤無可奈何地說。
停了一會兒,小董說:“我每天都看你播的新聞。”
李彤說:“那有什么可看的。”可她心里還是美滋滋的。
“我喜歡看新聞。”可他沒有說,他只看廠臺的新聞,而且只看李彤主持的節目,對其他頻道的新聞和其他的主持人并不感興趣。
那個被耽擱的周末,修理工還是及時地趕到,李彤最終趕上了最后一節課。
“今天他拿了一個綠色的筆記本。”下課后,李彤掏出那個嶄新的筆記本展示給林楊看。封皮上寫著“北京”兩個字,本子里面還有幾張北京風光的插頁。
林楊驚呼道:“都給你送定情物了,你可真得當心了。”
李彤說:“你小點聲。不是你想的那樣。他讓我給他簽名,下次還給他。”
到現在,她一直覺得,他和她之間,是仰慕者和被仰慕者的關系,正常且合乎常理,沒有任何出格或者越界。她非常享受這種狀態,在這個有五千名職工的工廠里,被人仰慕也是一件幸福的事。第一次給人鄭重地簽名,李彤謹慎且認真。她告訴林楊,她在稿紙上練了將近兩天,練得手都酸了,最后才一筆一畫地在筆記本的扉頁上簽上了她的大名“李彤”,落款是“一九九○年五月”。李彤的字不好看,歪歪斜斜,像是兩只睡不醒的軟蟲子倒掛在樹梢上。李彤沒有可以自豪的學歷,初中讀完,便上了廠里的技校,技校畢業后,在父親的運作下直接分配到了廠電視臺。所以,這兩個字,也算對得起她的學問。
設計員小董好像很配合李彤的心理感受,隔了兩周他又拿來一個一模一樣的筆記本,讓李彤簽名。李彤欣然應允。簽到第五本的時候,李彤左看看右看看,覺得自己的簽名越來越好看了,越看越順眼了。
生活并沒有按李彤設想的那樣進行。好不容易等到了省電視臺招考播音員,李彤連復試都沒有進,而林楊卻出乎李彤的意料,竟然一路過關斬將,成了最后進入電視臺的兩個人之一。李彤不是心胸狹隘的人,她替林楊高興,特意送給林楊一條鮮艷的紅色羊毛圍巾,作為對林楊的祝福。林楊十分喜歡,冬天里總是把圍巾露在大衣外面。李彤雖然羨慕林楊,可一點也不嫉妒,也不消沉,她覺得,既然林楊這樣的條件都能得償所愿,她為什么不可以呢?她還足夠年輕,還有足夠的時間,來給自己的人生一個滿意的答案。
兩人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主要是因為漸漸進入角色的林楊抽不出時間。達成人生目標的林楊再見到李彤,內心里竟莫名地涌出一絲的愧疚,好像是她奪走了好朋友李彤的機會似的。她也想當然地以為,李彤是落寞而憂傷的。于是,林楊絞盡腦汁地要給李彤制造一些機會,好讓她離她向往的事業更近一點。比如一些晚會現場的觀眾席位票。坐在觀眾席里,李彤覺得自己和那個舞臺的距離很近,現場熱烈的氛圍感染著她,溫暖著她微涼的心。她悄悄地問同樣坐在觀眾席上的林楊:“你什么時候能站在舞臺中央?”林楊信心十足地說:“早晚有一天。”林楊反過來問李彤:“那個設計員還找你簽名嗎?”李彤含笑說:“沒有了,我覺得他買的北京筆記本都用光了。”她們像是在說一個毫不相干的人。
秋天的一個下午,剛從廠里采訪回來的李彤,接到了林楊打來的電話。她能從林楊的聲音里,捕捉到林楊抑制不住的激動。林楊無疑是在向她宣告一個新的紀元的到來:“我認識一個導演,他有一部新電視劇開拍,有一個角色,很適合你。”她沒有說的是,本來導演看上的是她,而她強烈推薦了李彤。打完這個電話的林楊,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甚至比她自己考上電視臺那天還心情舒暢,她多么希望李彤能從這次難得的機會中,重新找到自信,返回正確的人生軌道。
面對突如其來的喜訊,一整天李彤都處于神情恍惚之中。她不敢相信,機會就這么悄然來臨了。在等待去見導演的日子里,她始終處于亢奮的狀態之中,工作起來也格外賣力和認真。那天在廠辦大樓里,她碰到了設計員小董,她主動和小董打招呼。在她面前,小董總是有些羞澀,可想要表達的欲望十分強烈:“電視上的你,狀態和以往不一樣。”
“是更好還是更差?”李彤忐忑地問。
小董說:“更好。”
李彤壓抑著自己內心的喜悅,笑著問:“你還是每天都看廠臺的新聞?”
小董點點頭:“是的。”他不太敢正視李彤的眼睛,怕她看出自己的心思。
李彤又問:“那你看電視劇嗎?”
小董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稍稍遲疑了十幾秒,然后回答:“不看。”
李彤說:“那你以后可要多看。”然后便轉身離開了。小董愣愣地站在那里,捉摸不透李彤話中的深意。
這個秋天比往年要長,可冬天畢竟已經迫近,樹木開始凋零,平原上的風漸漸涼了。李彤終于踏上了新的希望旅程。電話里,林楊提醒她,是不是要帶上一個人陪她一起去,比如那個仰慕者小董。林楊猶豫著說:“其實我對那個導演也不完全了解。畢竟這對你來說,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已經在電視臺待了幾年的林楊,隱隱地覺得哪里有什么不妥,可她也說不清自己的擔憂來自哪里。李彤完全忽視了林楊的話,忽視了她話中的話。李彤不假思索地回答:“這是我個人的事,為什么要帶上別人?”她還不停地詢問林楊,她需要提前做什么準備,應該穿什么衣服,見到導演說什么話。
興奮、期待、惴惴不安,還有些許的緊張,縮短了奔向保定淶源的路途,將近一個小時的班車,兩個小時的火車,然后是兩個多小時的公交車。到達淶源縣城時已近黃昏,站在縣招待所門口的李彤,享受著夕陽映照在臉上的時光,她絲毫沒有感覺到自己已經奔波了整整一天,疲憊與掛在天邊的夕陽一樣遙不可及。劇組住在縣招待所。導演是個中年男人,滿臉大胡子,和藹可親,語氣溫和,眼里有光。導演的一句話,就讓李彤徹底放松了警惕,導演緊盯著她的臉,說:“你天生該是個演員。”說得她心怦怦跳,然后導演就張羅著吃飯。“跑了這么遠的路,一定餓壞了。先休息,明天再試鏡。”導演體貼地說。在招待所的一個小包間里,只有他們兩個人。邊吃飯,導演邊給她講她的角色,邊勸她喝酒。“這不是白酒,甜的。”導演的話聽上去溫柔親切。面對一個能夠決定她命運的人的熱情,她無法拒絕,更何況,就像導演說的,酒微甜,像是汽水,口感綿柔,滑進嗓子時,還有一股熱流,讓她瞬間忘記了室外的季節。等她蘇醒過來時,看著身邊躺著的那個大胡子男人,她知道,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了。
在以后漫長的生命中,李彤都想忘記這次淶源之行。可它就像一枚生了銹卻依舊鋒利的釘子一樣,牢牢地釘在她的心上。她匆忙逃離淶源的記憶猶如一條灰色的煙霧,遮蔽住真實的細節。始終,她都沒有眼淚,她以為自己會哭,會在逃回的路上哭成一個淚人,可是,淚水遲遲沒有到來。
回來之后的李彤就徹底放棄了。她認同了父親對她的判斷,一個技校生的人生,在煉油廠這塊巴掌大點的地方,已經足夠了。林楊給她打過幾次電話,是想問問她去劇組的情況,她都沒有說話,只是果斷地掛斷了電話。她不恨林楊。她應該感激林楊,感激林楊為她所做的一切。從廠電視臺到廠區的路上,路邊一閃而過的樹木,廠區里,林立的煉塔、密密麻麻的油罐,這些才是屬于她的生活。她告訴自己,到了與林楊說再見的時候了。
與過去告別的李彤完全變了一個人,以前那個激情澎湃、工作上進的記者兼主持人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失去了嗅覺一樣,她對新鮮事物的興趣快速地降低,變得遲鈍、麻木,開始懷疑生命的意義。仰慕者小董敏銳地從電視新聞里覺察出了異樣,他坐在單身宿舍樓電視機房里,將近二十平方米的電視機房里只有他一個人,其他人都去打麻將或者喝酒去了,在有李彤出現的屏幕陪伴下,他并不感到孤獨。永遠無法關上的窗戶,被風吹著,持續地發出清脆的碰撞聲。他聚精會神地盯著屏幕,他能從李彤的表情和語氣中,感受到悲傷布滿了明晃晃的屏幕,而且從電視上流淌下來,填滿了整個房間,緊緊地包裹住他。這一次,他不再制造偶遇的機會,而是憂心如焚地來到廠電視臺樓下,等著李彤從里面出來。他等到了李彤,她像一個幽靈,輕飄飄地走出廠電視臺。他迎上前去,主動和她打招呼。李彤好像沒有看到他一樣,從他身前飄然而過。他緊走幾步,追上去,攔住了她,然后正色道:“悲傷吞沒了你。”
李彤無神地看了看他,苦澀地笑了一下,再次越過他,向前走去。她沒有按照慣常的下班路線,走過游泳館,穿過俱樂部廣場,走向第一生活區,而是徑直拐向北邊。
李彤越來越喜歡生活區之外的曠野。順著南北向的柏油公路,向北走一百米,生活區就被拋在了腦后。通往北面的路相對空寂,下班的人流在身后拐進了生活區。已經是冬天了,蕭瑟而寂寥的田野在等待著冬天第一場雪的到來。冬天的白晝總是很短暫,黑暗早早地降臨,黃昏轉瞬即逝。李彤還沒有看到田野的模樣,就被夜色包裹住了,她并不覺得冷,而是真切地感覺到了黑暗的濃重與安全,夜晚是她的另一層皮膚。沿著人煙稀少的公路,她一直向北走。她忘記了時間,忘記了疲勞,她覺得那個在黑暗中行走的人并不是她自己,而是另一個人。她仿佛能看到她,自由地走在黑暗中,不需要任何的思想,只需要一個軀殼。她根本無暇去留意,在身后的不遠處,一個人的腳步聲呼應著她的節奏,從來沒有停止。跟隨,對另一個人來說,是另外一種含義。
電視臺播出的新聞都是錄播,每一次錄制時,都要比平時耗費更多的時間,狀況出在主持人李彤身上。她心不在焉,表情僵硬,有時候還像一個新手那樣,緊張得忘詞、出虛汗。還沒等臺長失去耐性,李彤主動找到臺長,對他說:“還是不要讓我主持了,我實在是無能為力了。”臺長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雖然他覺得可惜,可是他也無可奈何。如果總是聽憑李彤哭喪著臉在那里播出新聞,終有一天,廠長的怪罪會降臨。于是他順坡下驢,同意了李彤的請求。
從此,李彤專職去做一個幕后的記者,也徹底斷了離開煉油廠的夢想。三個月之后,她在黑暗中突然停下快速行進的步伐,身后的腳步聲也隨之停了下來,遠離生活區的鄉間公路上,萬籟俱寂。她沒有回頭,她知道黑暗中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她的背影,她語氣加重了說:“我有了孩子。”稍頓了頓,又放慢了節奏:“我想結婚,你愿意嗎?”
小董的聲音使濃密的黑暗發生了抖動:“我愿意。可是……未免……”
“就這樣。”李彤感覺到,因為行走而溫暖起來的身體一下子又變得寒冷了。她裹緊了身上的大衣,對著身后說:“走吧,回去吧。”
在之后幾年的時間里,小董都不太相信這是一個事實,時光流逝,他從最初的亢奮,到后來的快樂、平靜,看著躺在他身邊的妻子,他能真實地撫摸到她的臉頰,他也對自己有所懷疑,對自己的人生有所懷疑。
婚后李彤才看到了那些筆記本,綠色的筆記本,被藏于一個樟木箱子里,碼得整整齊齊,一共有二十五本。她只是掃了一眼,她沒有嘗試去拿在手里,翻開封面,再看看她歪歪斜斜的簽名。她對小董說:“鎖起來吧。”
她慢慢地習慣了沒有夢想的生活。有一次,采訪完一個聯合車間的主任,她站在操作室外面,看著眼前密密麻麻的管道,它們從煉塔之上像是瀑布一般垂下來,然后又相擁著,如密集的河流,通向下一個煉塔,在巨大的廠區形成一個完美的閉環。黑色的石油在管道中沸騰、冷卻、裂解、聚合……不管生產的過程多么激昂和壯烈,它們始終都在管道中循環。這多么像她自己的人生。這方圓五公里的地方,就是她的管道。
她再也沒有和林楊聯系。林楊曾經動過念頭,是不是到煉油廠去找一下李彤。但是,被工作塞滿了的時間,不允許她有額外的支配空間。一個偶然的原因,因為周末綜藝節目主持人臨上場前暈倒,她被推上去救場,她超常而自如的發揮,徹底改變了跑龍套的命運,把她推上周末綜藝當家主持的大舞臺。夜晚的周末,電視普及的年代,她成了一個大眾矚目的明星級人物。她享受著她和李彤共同向往過的成功,逐步擴大的生活圈子里沒有李彤的位子,李彤也漸漸地淡出了她的生活。
對于李彤來說,時間就是魚缸里的水,靜止不流動,被動地等著缺氧、水質變壞。在丈夫老董日益憂郁的眼神里,她越來越墮入無所欲求的幽暗深處。二○○○年,就連一個普通記者的身份,都是一個沉重的負擔了。當她決定跟隨時代的洪流,接受廠里有限的補貼,成為第一批下崗分流人員中的一個時,老董默默地支持了她。但是老董背著她,把幾年間她主持過的節目偷偷地刻了十張光盤。他堅持認為,活在光盤里的李彤,才是真實的妻子。只不過,她暫時把自己封在了遺忘里,并假裝看不到。直到從無法被時光羈絆的女兒的成長中,李彤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
“我想考電影學院。”這是長大后的女兒,十六年來說過的最攪亂她心緒的一句話。
那一刻,那枚埋藏在內心深處的釘子復活了,李彤似乎看到了布滿釘子的銹跡在快速地脫落,露出仍舊鋒利的本色。她臉色驟變,幾乎是脫口而出:“不行。”
女兒不大相信這是那個平日里對她百依百順的母親,她以為這只是母親對表演藝術的偏見,于是她撒嬌地說:“不,我要考。這是我最后的決定。”
令女兒沒有想到的是,李彤突然提高了聲調,聲音尖厲又透著絕望:“不行,我說了不行就是不行。這也是我的最后決定。”
淚光在眼里閃爍,她看看父親。父親低下頭,兀自搖了搖頭。父親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與母親站在一起,就像平日那樣。女兒委屈不解,她噙著淚水喊道:“你總得給我一個理由吧!我就要一個理由。”
李彤盡量躲避著女兒的目光,她語氣緩和下來,但沒有讓步:“沒有理由。就是不行,堅決不行。我不同意。”
一直放任女兒自由成長的李彤,此時感覺到了危險的迫近,心臟在下墜,記憶在上浮,她一直在努力忘掉的情景逼真地重現,這在將近十七年的時間里是少有的。她本能地提高了警惕,百般阻止女兒向這個想法的深淵滑落,無情與冷漠,把女兒火熱的想法澆得冰涼。她不允許女兒去上表演輔導班,不允許女兒學習文科,不允許她提起有關表演的任何話題。她硬生生地把女兒的理想扼殺在了搖籃里。十六歲的女兒最終遂了母親的意愿,不情愿地違背了自己的內心,選擇了理科。在母親認為安全的成長之路上,女兒度過了一個省內師范大學四年的本科生涯,但她并不急于找工作,而是躲在自己的屋里,準備考研。一切似乎都是按照李彤的設想在進行,生活顯得平淡而秩序井然。秩序突然被打亂是在一個星期日的黃昏。屋內的光線變得暗淡時,李彤才發現女兒不見了,她急忙給還在單位加班的老董打電話。他們焦急地等了一個無法入眠的夜晚,當黑暗如抽絲般一點點地退去時,李彤臉部的輪廓清晰起來,悲傷就顯露出來,她堅定地說:“得去找她。”
停頓片刻,她問丈夫:“你說,她會去哪里?”
老董嘆了口氣,他柔和地說:“該來的終究還是要來。我說,還是隨了她吧。”
李彤說:“不行。”
老董又嘆了口氣。一直以來,他從小董變成了老董,在他的心中,李彤從來沒有變過,她只是把自己埋藏在歲月的塵埃之中了。
因為沒有絲毫的蛛絲馬跡,這給他們的尋找制造了太多的阻礙。最后,他們還是從女兒的一個同學那里,得到了較為可靠的信息。而且,那個和女兒最要好的同學泄露了天機,她繪聲繪色地說:“在學校時,她是我們學校的舞臺明星,她自編自演了好幾場戲劇,簡直比那些專業演員演得都好。她要是不去演戲,真是可惜了。”她一一列舉了同學演的哪幾場戲,扮演了什么角色,根本沒有留意兩個中年人慌張而尷尬的神色。
女兒同學的話深深地刺痛了李彤,不是因為女兒仍在偷偷地學習表演,而是因為,她對這一切毫不知情。這真的是自己的女兒嗎?四年,或許更長的時間里,女兒從來就沒有丟棄過那個執念,那個她認定的人生目標,可女兒再也沒有向她提起過,從來沒有,以此來挑戰她的自尊。這才是她最大的失敗。在她和女兒之間,橫亙著一條無法逾越的山脈。她這才意識到,留在十幾年前的那個人是孤獨的自己。
劇組在南方。這一次,老董開著自家車,他們一路南下,顛簸了兩天才趕到。一路上,李彤都覺得似曾相識,像極了當年自己奔赴淶源時的情景,只是地點換成了南方,越往南走,李彤的眼睛里越濕潤,這顯然不是氣候的原因。女兒看到他們,第一個反應竟然是要轉身逃跑,把他們甩掉,可她跑了幾步,急停下來,她也許意識到,她不可能永遠躲著他們,他們是她的親人,她的生命至死都會和他們聯結在一起。她轉身,重新走到他們身邊,表情坦然:“好了。我又沒做啥虧心事,又沒做什么對社會有害的事,我為啥要躲著你們?你們也看到了,知道了。我的命運我自己掌握,不勞你們操心。”
李彤看著女兒一臉的堅毅神情,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這是她最害怕也最不愿承認的一幕。她伸出手,去抓女兒的胳膊,她說:“你先跟我回去。”
她抓到的只有空氣。女兒推開她,不容置疑:“不,你別想管我一輩子。你們是你們,我是我。”
兩人拉扯之間,旁邊走過來一個頭發長長的年輕男子,他一把拽住李彤,把她狠狠地推到一邊。李彤趔趄了一下,險些摔倒。她怒目而視:“你是誰?”
年輕人輕蔑地說:“我是誰?我是副導演,她是跟我來的。你明白我是誰了吧。”
李彤站穩了,瞇起眼看著年輕男子,他臉上得意揚揚的神情,令所有她努力忘掉的記憶蜂擁而至。突然間,仿佛她的心頭一熱,身體里蹦出另外一個人,那個人比自己更強壯,比自己更憤怒,比自己意志力更堅決。她覺得自己蜷縮在身體的深處,看著那個怒氣沖沖的人,像一個潑婦,不管不顧,如同旋風一樣,不計后果地沖將上去,死死地抱住了那個自鳴得意的年輕男子。因為事發突然,年輕人毫無戒心,毫無防備,在猝不及防之間,他被李彤的身體撞擊著,輕飄飄地向后倒去。老董和女兒還沒有反應過來,結局已經出現。他們聽到了年輕男子的驚叫聲,然后就看到,李彤的身體重重地壓在年輕人的身上。最先明白過來的老董,慌忙去拉李彤。等他們毛手毛腳地把怒氣未消的李彤拉起來后,恐懼才慢慢地出現在他們的眼睛里。他們看到,那個剛才囂張無比的年輕人,此刻安靜地躺在水泥地上,烏黑而濃密的頭發慌亂地散開著,繼而,幾股殷紅的血,從頭發中,蚯蚓般怯怯地爬出。
再次想起李彤,是到煉油廠慰問演出。作為主持人的林楊此時已經到達了事業的巔峰,河北臺的臺柱子,經常在中央臺客串主持節目,獲得過金話筒獎。她覺得自己的人生一直在全速奔跑,從來沒有停歇。一接到去煉油廠慰問演出的任務,她就想到了李彤。此時,她才發現,她和李彤,已經斷絕了一切聯系的渠道,她想給李彤提前打個電話都沒可能。
一下車,林楊便向前來迎接的廠領導表達了自己的意愿,她說她想見見李彤。廠領導剛剛從岳陽石化輪換過來,一頭霧水地看了看旁邊的廠辦主任。廠辦主任在他耳邊低語幾句。廠領導對林楊說:“一會兒就到,一會兒就到。”
他們坐在接待室里寒暄了許久,廠辦主任才把林楊領到旁邊的一間會議室里,一個花白頭發、穿藍色工作服的中年男人局促地站在桌子旁邊,自我介紹說:“我是小董。”
林楊笑著說:“我知道你。你每個星期天都給李彤占座,你還買了好多筆記本,讓李彤給你簽名。”
老董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她什么都給你說。”
“李彤呢,李彤怎么沒來?為什么他們把你叫來了?”所有的疑問,都加重了她想見到李彤的迫切心情。
“她出差了,要很長時間。”老董說,“她是我妻子。”
林楊釋然地笑了,“你終于把她追到手了。你們一定很幸福。”
老董搓著手,他沒有直視林楊關切的眼神,他只是在回答必須回答的問題,他希望這樣的場面越早結束越好:“是的。”
他沒有告訴林楊,那次淶源之行,徹底改變了李彤的人生軌跡。他也沒有告訴林楊,每個月的某一天,他都會早早起床,披著漸漸稀薄的月光,開上車,從城市的東南出發,穿越還沒有完全蘇醒的整座城市,去往市區的西部。一路上,輕松的音樂緩緩地流淌,會讓他有一種夢幻感,車上仍然是兩個人,他和妻子,他能感受到身邊妻子的呼吸,以及傳遞給他的溫暖。即使來到監獄里,看到妻子憔悴的面容,夢幻感似乎還在持續,像以前他們經常遇到的那樣,不過是開往市區的班車中途拋了錨,妻子從趴窩的車上下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緩解一下旅途的疲勞,更遠的路,還在等著他們。
最后,在林楊上場之前,他說:“你的每一個節目,我都會看。”他說的是實情,他覺得他在替另一個人看。雖然那個人已經十幾年不再看電視了。
而林楊,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當一次偶然的演出結束,當她再次全身心地投入忙碌、充實、令自己陶醉的生活中時,一個和她再無牽連、叫李彤的故人,自然也很快被她忘記了。
原刊責編 """張 """林
【作者簡介】劉建東,1989年畢業于蘭州大學中文系。1995年起在《人民文學》《收獲》等刊發表小說。著有長篇小說《全家福》《女人嗅》《一座塔》、小說集《情感的刀鋒》《黑眼睛》《丹麥奶糖》《無法完成的畫像》等。曾獲第八屆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首屆曹雪芹華語文學大獎、孫犁文學獎等獎項。現為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河北省作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