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陜西歷史博物館中,藏有一件享譽國際的鎮館之寶——鎏金舞馬銜杯紋銀壺。這件珍貴的大唐遺寶以其華美的外形、民族交融的出眾氣質以及獨特的制作工藝而著稱。它的身后,還流傳著許多耐人尋味的歷史淵源甚至時代興衰的故事。
舞馬傾杯樂,醉在帝王家
從外形上看,鎏金舞馬銜杯紋銀壺的壺身呈現出精致流暢的扁圓形,這種形狀是對我國北方游牧民族契丹族常用的皮囊壺造型的絕妙模仿,充滿了厚樸之風。
唐朝初期,隨著政權的統一與民族交融的浪潮,各民族之間的聯系也更加緊密,正是在這一歷史背景下,產生了諸多如此壺般的藝術瑰寶。工匠的巧思與匠心躍然壺上,而最引人注目的無疑是在壺腹兩側精心雕刻出的銜杯祝壽駿馬的形象,它們矯健的姿態為壺身增添了生動的藝術氣息。駿馬舞姿宛若游龍,銜杯而拜,寓意更是吉祥,這正是唐玄宗天寶年間奢華之風的代表——舞馬銜杯的真實寫照。
關于舞馬這項活動,很有可能起源于西域,在漢代隨張騫傳入中原后深受貴族喜愛,在魏晉南北朝時期流行于士族豪門之中。到了唐代,由于李氏皇族對馬的喜愛,特別是對“胡馬”的鐘愛,除了軍事用途之外,有不少西域名馬成為舞馬的馬匹。
這些精挑細選的舞馬被放入飛龍廄、翔麟廄等皇家馬廄精心培養調教,以便隨時表演。唐代舞馬興起于太宗后期,到高宗、武則天特別是玄宗時形成一股高潮。漢至魏晉時,舞馬表演尚以獨舞為主,到了盛唐玄宗時,舞馬表演由獨舞向群舞轉變。唐玄宗本人有舞馬四百匹,其中,他最心愛的兩匹分別取名為“李家寵”與“李家嬌”,之所以這兩匹馬受到寵愛,很大原因,它們是音樂天賦很強的馬,對韻律極其敏感,能夠跟隨節奏舞動,銜杯祝酒也如行云流水一般自然,所以被主人視若珍寶。舞馬的音樂基因,想必也是自南北朝直到唐代,經由數代馴馬人篩選調教,選出音樂基因較強的馬,并以特殊方式進行訓練,才會形成如此精妙的舞馬藝術。
在唐代詩人張說所作的《舞馬千秋萬歲樂府詞》中,就有這樣的描繪:“圣皇至德與天齊,天馬來儀自海西。腕足徐行拜兩膝,繁驕不進踏千蹄。髤髵奮鬣時蹲踏,鼓怒驤身忽上躋。更有銜杯終宴曲,垂頭掉尾醉如泥。”而詩人王建也有《樓前》一詩:“天寶年前勤政樓,每年三日作千秋。飛龍老馬曾教舞,聞著音聲總舉頭?!边@些詩都生動描繪出唐玄宗生日也就是千秋節時舉辦盛大宴會,在接受文武百官、外國使臣與各民族首領朝賀的同時,更要表演舞馬銜杯宮廷祝壽舞這一“明星”節目。對此,《舊唐書·禮樂志》中有明確的記載:“明皇嘗命教舞馬四百蹄,各為左右分部目,衣以文繡,絡以金珠,每千秋節舞于勤政樓下。賜宴設酺,其曲數十疊,馬聞聲奮首鼓尾,縱橫應節。又施三層板床,乘馬而上,抃轉如飛。或命壯士舉榻,馬舞其上,歲以為常。”由此可見,唐玄宗對舞馬極其喜愛,不僅數量可觀、裝飾華美貴重,舞馬節目的難度也相當大,能演出各種花樣。唐玄宗甚至還特地創作一曲《傾杯樂》配合表演,據說這首樂曲能控制舞馬們的動作,樂聲停止,馬即祝酒,也堪稱一件奇事了,而《傾杯樂》后來更是在我國文學史與音樂史中保存下來,成為詞牌與曲牌,以另一種形式流傳至今。
古曲今日盛,聲聲總關情
在清代文人榮齋1814年所編《弦索備考》中,有一曲名曰《舞名馬》。榮齋在序文中明確指出,《弦索備考》所錄十三首樂曲為“今之古曲”,并特別在《舞名馬》一曲注明:“明皇時,上皇每酺宴,教舞馬百匹銜杯上壽,此曲蓋彼時之樂章。”在榮齋編寫該譜時,這些樂曲便已經是當時之古曲了。所以,流傳至今的《舞名馬》不僅在曲名上與唐代舞馬運動有淵源,其音樂也沿用了舊日之“樂章”,明確表明是對古樂的繼承與發揚。
《弦索備考》又名《弦索十三套》,是清初以樂譜形式保留下來的器樂合奏曲譜?!断宜鱾淇肌分哂歇毺仫L格,一方面,其表現出清代文人,特別是清代滿蒙文人的風格,在自娛自樂的聚會中揮灑自如;另一方面則在雅俗方面做到了神奇的合一。為何會形成如此之風韻?這很有可能與《弦索備考》之曲融合了我國歷史上各民族音樂素材以及融合了宮廷音樂、民間音樂,并經過文人音樂的進一步加工有關。從這方面來看,這十三首民族器樂合奏曲不僅風格鮮明,更是我國民族音樂源遠流長、互交互融的有力見證。其中所錄《舞名馬》,是一首結構嚴謹的大型套曲,體現出我國傳統音樂變奏之美,它以豐富的變奏形式為基礎,加以新的音樂素材,再現了場面宏大而壯觀的舞馬場面。
《弦索備考》是迄今為止中國音樂史上所能發現記錄最為詳盡和完整的一部弦索樂譜。但曾經由于這些古曲的結構太過復雜,樂曲所要表達的意境、風格又很難在譜面上標示,所以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弦索備考》里記錄的曲譜依舊沒有被完整演奏過。經過學者們長達十數年的深入整理、研究與演奏工作,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一段保存于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中的《弦索備考》錄音資料被音樂家們發現了。這段珍貴的錄音,演奏者是愛新覺羅·毓峘先生,由于家學淵源,毓峘先生對《弦索十三套》自幼耳濡目染并有親身實踐。所以,在毓峘先生的幫助下,音樂家們獲得了信心與動力,經過兩年的艱辛工作,1988年7月13日,《愛新覺羅·毓峘三弦傳譜音樂會》在北京音樂廳隆重舉行,引起廣泛好評。其后,相關工作更加深入有序地進行,2009年11月14日,由林玲、談龍建、薛克、張強等音樂家在中國音樂學院歌劇廳演出全套《弦索十三套》,樂音聲聲,繞梁不絕,在音樂中,歷史鮮活地穿越時空,仿佛將一幀幀珍貴的畫卷活靈活現地展現在聽眾面前?!段杳R》也隨之更被廣大的音樂愛好者與歷史愛好者所關注。
歷史警世人,藝魂永相傳
聆聽《舞名馬》,回望歷史。唐玄宗在一片繁華溫柔鄉中興致勃勃地欣賞著精彩絕倫的舞馬表演時,殊不知在這烈火烹油繁花似錦之下,隱藏著巨大的危機。
天寶十四年(755年),歷史在此猛然轉折,“安史之亂”爆發。唐玄宗倉皇而逃,舞馬落在了安祿山手下大將田成嗣的手中,在轉移大批宮廷舞馬去洛陽之后,這些無辜的名馬遭受了滅頂之災。舞馬哪里經受過戰場的訓練?從此,沒有人在意它們的血統純正與才藝雙絕,沒有人欣賞它們的聞歌起舞與音樂天賦,更有甚者,在軍中宴樂時,聽慣了樂音的舞馬們條件反射地應節拍而起舞,不明就里的士兵見到此場景,認定它們都是妖孽,于是將其統統活活鞭打而死。此后,舞馬銜杯的祝壽樂舞在戰火中銷聲匿跡,正如宋代詩人徐積《舞馬詩》中的描繪:“開元天子太平時,夜舞朝歌意轉迷。繡榻盡容騏驥足,錦衣渾蓋渥洼泥。才敲畫鼓頭先奮,不假金鞭勢自齊。明日梨園翻舊曲,范陽戈甲滿西來。”
至此,精彩絕倫的舞馬不可避免地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只留下令人玩味的古曲樂音與眾多謎題:舞馬的具體音樂究竟為何?作為文物實證的銀壺是仿照契丹風格而成,那么,《舞名馬》中是否還蘊含著契丹音樂元素?《舞名馬》的樂曲源頭究竟從何而來……
宮闕萬間都做了土。馬本應是自由馳騁在大草原上的精靈,實際上不僅要被人當作運輸的工具,更要接受嚴苛的訓練形成條件反射而不由自主地舞蹈,到頭來甚至還被誤認為是妖孽而慘遭屠殺。樂音聲聲,像極了馬兒無助的嘶鳴。
(摘自《北京晚報》代媛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