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位于江蘇省中北部、淮河與京杭大運河交匯處。這里有中國歷史上最早的運河—春秋時期的邗溝運道遺址,有隋唐時期的通濟渠、山陽瀆兩段運河遺址,有明清時期開鑿的、至今依然在通航的里運河、中運河河道。歷史上,淮安的水神信仰非常盛行,不僅有專祀淮河水神的淮瀆廟、運河水神的金龍大王廟、黃河水神的河神廟,還有龍王廟、水母廟、紀念各種治水名人的水利人格神祠廟等,種類繁多,且隨處可見。此外,這里的海神信仰也十分流行。這對于今天并不沿海的淮安來說,或許有些不可思議,卻是淮安作為“運河之都”特定歷史時期特定地理環境下的必然產物。
一、曾經的海港城市
距今6500萬—260萬年前,在地球的新生代第三紀,今天的淮安市境大部分處在海平面以下,只有西南部的一些丘崗山區是濱海陸地。后來,經過不止一次的滄桑巨變,到距今1.5萬—1萬年的全新世早期,在一次海浸之后,淮安大地的海岸線推進到今天的漣水縣城以東一線,市境基本成陸。[1]
那時候,發源于桐柏山的古淮河自西向東逶迤而來,從今天的盱眙縣城西入境后,東北斜穿洪澤凹陷區,在今淮陰區馬頭鎮西北與自蒙山南流而來的古泗水交匯,然后繼續東流,過今淮安區城北、漣水縣城南后,東行至今鹽城市響水縣西南的云梯關匯入大海。古淮河、古泗水的河槽低深,水量又十分充沛,是天然的優良航道。中國最早的地理學著作《尚書·禹貢》記載,“淮、海惟揚州”,“沿于江、海,達于淮、泗”。意思是說,揚州(古九州之一,包括今淮河以南、長江流域及嶺南地區)的貢物運到北方,首先是順著長江進入大海,然后轉入淮水和泗水逆流北上。
周敬王三十四年(前486),南方的吳國為北上爭霸,在長江和淮河之間人工開挖了一條邗溝運道,不僅大大縮短了江淮之間的距離,還可避免海上航行的風險,很快成為新的交通要道。但“由海入淮”的自然航道依舊是重要的交通道路。《國語·吳語》記載,周敬王三十八年(前482),吳王夫差率大軍北上黃池會盟,越王勾踐趁機攻入吳國都城,“乃命范蠡、舌庸率師沿海溯淮,以絕吳路”。《三國志·傅嘏傳》也記載,魏嘉平四年、吳建興元年(252),孫吳大將諸葛恪揚言從海上進攻青州、徐州,曹魏上下頓時一派緊張之勢,大臣傅嘏卻認為,吳軍“乘海溯淮”北上不過是虛張聲勢,不必焦慮。
到了隋唐時期,隨著全國性大運河的貫通,淮安成為“江海通津,淮楚巨防”[2]。當時的淮安在山陽瀆和通濟渠入淮處分別有楚州和泗州兩座城市。楚州和泗州之間通過淮河自然航道連接,從楚州沿淮東行幾十千米至云梯關(時屬漣水縣)可進入大海,進而北上山東半島、前往朝鮮半島和日本。唐代著名的日本僧人圓仁一生3次來到楚州,每次離開時都是從淮河坐船入海。楚州還有新羅坊,供朝鮮半島和日本來的使團、商人、船員、造船工匠等集中居住,地方官設有“勾當新羅所”,管理新羅坊的各項事務。
那時候的淮河是一條獨流入海的大河,每當漲潮,海水可逆流而上,一直到達今天的盱眙縣城。初唐詩人李嶠在《和杜學士旅次淮口阻風》詩中寫道:“夕吹生寒浦,清淮上暝潮。迎風欲舉棹,觸浪反停橈。”海潮逆淮而上,一直上漲到通濟渠入淮口附近,以致于都沒有辦法行船了。宋代詩人楊萬里的《至洪澤》詩則云:“早潮已落水入淮,晚潮不來閘不開。細問晚潮何時來,更待玉蟲綴金釵。”當時淮河右岸已開鑿了復線運河,運河水位不足時,就要等到海潮上漲時引淮水入運,停泊在河港的船只才能順利行進。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12世紀。南宋建炎二年(1128),為阻止金兵南下,東京留守杜充下令扒開了黃河南堤,造成黃河南流,開始了長達七百多年的奪淮歷史。尤其是明代中后期以后,黃河全流奪淮,在今淮安市淮陰區的清口區域與淮河、運河交匯,淮安以下的淮河入海河道變成了黃河河道。黃河多泥沙,古人常說“黃河斗水,泥居其七”,巨大的泥沙量很快淤高了淮河故道,并在云梯關入海口附近不斷地沉淀、淤積,形成了黃河三角洲沖積平原,將海岸線不斷地向東推進。到清康熙年間,入海口已在云梯關以東二三十千米處;至咸豐五年(1855)黃河改道北徙由山東入海時,又向東移動了近50千米。淮安逐步由曾經的海港城市,演變為距離海口100多千米的內陸城市。
二、熱烈的海神信仰
中國有著漫長的海岸線,從古至今一直對海神抱有信仰和崇拜。最著名的海神,當屬流行于東南沿海一帶的媽祖了。傳說媽祖是一位姓林的民間女子,福建莆田湄洲島人,從小能預知禍福,28歲時為救人而死,屢次顯靈于海上,救護遇難的漁民、船戶及商人,被奉為神靈。宋、元、明、清歷朝先后36次對其進行褒封,封號從“夫人”“天妃”“天后”到“天上圣母”,并列入國家祀典。
曾經,淮安對海神的信仰也很興盛。流傳至今的多部府、縣地方志書,都有不少關于天妃廟、海神廟等的記載,其中尤以〔咸豐〕《清河縣志》卷三“建置”下“惠濟祠”的記載最為詳細:
惠濟祠,在運口。舊志:即天妃廟,在新莊閘口,明正德三年建,武宗南巡,駐蹕祠下;嘉靖初,章圣皇太后水殿渡河,賜黃香白金,額曰“惠濟”;雍正五年,敕賜“天后圣姥碧霞元君”。《南河祀典》則云:明嘉靖二十七年建,國朝康熙中累封“天后”,乾隆十六年改稱“惠濟祠”。二說不同。按,劉良卿有惠濟祠碑,嘉靖二十七年立,碑云:正德初,道士袁洞明卜地河滸,建泰山行祠,及章圣太后有黃香白金之賜,改名“惠濟”;于是,士女香燈,遠近和會,益構杰閣,征文紀事。是明嘉靖中止祀泰山之神未嘗祀天后也。本朝即其舊宇,崇祀天后,遂稱“天妃廟”。乾隆中復改稱“惠濟祠”。纂祀典者只見有嘉靖二十七年碑文,遂以立碑之日為建廟之年,又不知有始祀泰山、今祀天后之異,通合為一,故致抵牾云爾。廟有鐵鼓,又名鐵鼓祠。邑人汪之藻有《天妃廟賦》。
這段資料不僅詳細列出了“舊志”即〔乾隆〕《清河縣志》和《南河祀典》(《南工廟祠祀典》)中關于惠濟祠即天妃廟的不同記載,還結合明嘉靖二十七年(1548)淮安知府劉良卿所撰的《惠濟祠碑》進行了認真細致的考證和辨析,并最終得出了正確的結論。
根據這段記載,可以知道:淮安府清河縣(今淮安市淮陰區)運口處有一座惠濟祠。其最早是明正德三年(1508)為祭祀泰山神而建立的泰山行祠;正德十四年(1519),武宗皇帝南巡時曾在這里短暫停留。嘉靖初年,章圣皇太后水殿龍舟從祠下渡河后,賞賜黃香白金,并改名為“惠濟祠”。皇家的加持,使得祠廟香火大盛,得以修繕擴建,當時的淮安知府劉良卿特意撰文記錄此事并勒石成碑。淮安市博物館考古部于2011年在惠濟祠考古時,發掘出一對抱鼓石,上有文字:“徐州信士方崑進貢,泰山奶奶□宮門古一對,嘉靖二十八年三月吉旦,石匠張連。”[3]可知至少從明嘉靖時起,惠濟祠又有“泰山奶奶廟”之稱。
到了清代康熙年間,祭祀泰山神的惠濟祠原址上,開始供奉海神天妃,祠廟名稱也改為“天妃廟”。雍正五年(1727),賜名為“天后圣姥碧霞元君”,“天妃”上升為“天后圣姥”,泰山神“碧霞元君”也重被提及,海神、泰山神兩位神靈一同受到祭祀。到了乾隆十六年(1751),祠廟的名稱又恢復為“惠濟祠”。伴隨著復名,是大規模的重修。今惠濟祠遺址有一塊《重修惠濟祠碑》,為乾隆皇帝御制,記述乾隆十六年首次南巡時,過惠濟祠下,“瞻謁庭宇,敬惟神功庥佑,宜崇報享,命有司鳩工加煥飾焉”。對于這次重修,民國張煦侯《淮陰風土記》記載:“建行宮于祠左,因命重修,仿內府壇廟式,火珠耀日,飛閣凌空,雖在郊原,而有皇居之美。”按照皇家祠廟規格進行修繕,且在祠旁建立行宮,可想其華麗程度。除了重修,乾隆皇帝在一生六次南巡中,還為惠濟祠賜匾四、聯四,為祠旁行宮賜匾二、聯二,并作御制惠濟祠詩數首。乾隆五十三年(1788),將惠濟祠列入祀典,《清實錄·高宗純皇帝實錄》卷一三一五記載“清口惠濟祠天后神廟,歲時報祭,未著祀典……著交翰林院撰擬祭文發往,于春秋二季令地方官虔誠致祭”等語。清口惠濟祠的海神天后崇祀達到鼎盛。
汪之藻的《天妃廟賦》收錄在〔乾隆〕《清河縣志》卷十三“藝文”,其賦首曰:“神祀坤后,器陳鐵鼓。取土德以鎮壓河流,用金聲而發揚天府。”可知惠濟祠“廟有鐵鼓,又名鐵鼓祠”,乃是取“蛟龍懼鐵”之意,以鐵鼓震動發出的巨大聲響,來震懾水中興風作浪的蛟龍。可惜到民國時期,鐵鼓已“不可見”[4]。
三、看似奇怪的合理
一直到明代中期以前,淮安距離入海口不過幾十千米,海口云梯關長期隸屬淮安管轄。明代中后期黃河全流奪淮后,淮安距離入海口越來越遠,至清代中后期已離入海口100多千米,由曾經的海港城市演變為一座內陸城市。然而,淮安的海神信仰卻在明代中期以后尤其是清代中前期達到了一個非常熱烈的程度。這看似有些奇怪,但細究之下,卻有著非常合理的內在邏輯。
明清時期的淮安,由于黃河奪淮的緣故,成了黃河、淮河、運河三條河流交匯的城市。黃河是一條桀驁難馴的大河,以多沙善淤著稱,經常危及淮河和運河。《清史稿·河渠志》載:“夫黃河南行,淮先受病,淮病而運亦病。由是治河、導淮、濟運三策,群萃于淮安清口一隅,施工之勤,糜帑之巨,人民田廬之頻歲受災,未有甚于此者。”而治河、導淮、濟運三策中,最根本的是“濟運”,是為了使通過運河而來的南方漕糧和各種物資安全順暢地穿越黃、淮、運交匯的清口,源源不斷地運往都城北京。為此,朝廷在淮安設立河道總督和漕運總督兩大重臣,現場指揮河道治理和漕糧運輸,在清口建起復雜的閘、壩、堤、堰等水利工程設施,通過“束水攻沙、蓄清刷黃”等一系列方略來治河保漕。人力之外,還建立了各種水神祠廟,希望通過神靈的神秘力量來庇佑河漕平安。
清口惠濟祠位于黃、淮、運河交匯處的高崗之上,地勢如脊。《南巡盛典》卷九十七載:“祠臨大堤,中祀天后。……其神福河濟運,孚應若響。祠前黃淮合流,地當形勝,為全河之樞要。”〔乾隆〕《清河縣志》卷三“壇廟”也載:“神姓林,福建莆田人,歿后顯神于河海,護漕有靈。”海上的神靈來到了黃、淮、運交匯的淮安清口,同樣展現出神奇的靈性,“福河濟運”“護漕有靈”,故而受到人們的頂禮膜拜。就是說,海神在清口衍生出一種新的身份,那就是“河漕守護神”。
清口惠濟祠原本為祭祀泰山神的。明代正德初年道士袁洞明“卜地河滸”,率先在黃、淮、運交匯的高亢之地建起了泰山行祠。人們從水中坐船而過,遠遠地看見高據大堤上的祠廟,對泰山神的敬仰之情油然而生。然而,祠左、右、前方三面皆臨水,且水位落差大,水勢復雜異常,船行水中是一件驚心動魄的事情,祈求神靈保佑平安過河,必然是更加迫切的需求。所以,從嘉靖年間章圣皇太后賜額“惠濟”(意為神靈賜惠、保佑渡河)起,泰山神已經兼有了護佑河漕的功能。清代建立后,康熙皇帝對河漕治理極其重視,直接在泰山行祠原址上增祀海神天后,并將廟名改為“天妃廟”。一是因為泰山祠已經占據了絕佳的地理位置,新建天妃廟的話找不到更合適的位置;二是二者祭祀的都是女性,有相通之處。但是這么一改,時間長了,人們都忘記泰山神的存在了。所以,雍正皇帝才賜名“天后圣姥碧霞元君”,表示海神天后與泰山神碧霞元君一起祭祀,但依然是海神在前。到了乾隆時期,對天后的尊崇就更高了,仿皇家祠廟重新修繕,在祠旁建行宮居住。嘉慶皇帝更為夸張,命人直接在北京的御園按照清口惠濟祠的原樣新造了一座惠濟祠,以便“就近瞻禮,以伸誠敬”。皇帝們一撥勝似一撥的操作,目的其實很簡單,那就是祈求河漕平安。
清口惠濟祠之外,明清時期的多部地方志書中,還有很多海神廟宇的記載。〔乾隆〕《淮安府志》卷二十六“壇廟”即記載:“天妃宮,在(山陽)城內西南隅之萬柳池,總漕施世綸建”“鎮海金神廟,新城東門外”“海神廟,清江浦”“靈慈宮,在郡西,即天妃宮,宋嘉定年建;一在清江浦,明平江伯陳瑄建,大學士楊士奇有記”“天妃祠,在察院西”“天妃廟,在(清河縣)官亭鎮北界,萬歷四十年建”……這些廟宇,大多出現于明代后期至清代中前期,有的是新建,有的是在原來基礎上增祀,還有的是改祀。〔光緒〕《清河縣志》卷三“建置”下“壇廟”就記載:“碧霞宮,在玉帶河北,祀天后之神。舊為城隍廟,乾隆中改祀。”廟宇的功能,與清口惠濟祠一樣,都是祈求神靈保佑河水安流、運道暢通。
可以說,從明代后期至清代中前期,淮安雖然已經遠離大海,但是對于海神的信仰卻愈演愈烈,這是在南漕北運的特殊歷史時期,淮安作為黃河、淮河、運河交匯的特殊地理位置的必然產物,是屬于“運河之都”淮安的特殊印記。清代后期黃河北徙、漕運轉海,淮安作為河、漕中心的地位消失,對庇護河漕的海神也就慢慢地失去信仰了。時至今日,當提到海神信仰的時候,只剩下錯愕之感了。
(作者簡介:劉志平,淮安市政協文史研究中心主任。)
欄目編輯:王魁詩
參考文獻
[1]淮安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淮安市志[M].北京:方志出版社,2020.
[2]李邕.婆羅樹碑記[M]//淮安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淮安市志.北京:方志出版社,2020.
[3]淮安市博物館.江蘇淮安惠濟祠遺址發掘簡報[J].洛陽考古,2015(4).
[4]張煦侯.淮陰風土記[M].北京:方志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