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本文對美國駐華大使伯恩斯近期關于“中國試圖取代美國成為全球主導性國家”的相關言論進行分析,認為其誤解了中國對大國地位的追求,夸大了冷戰敘事對當代世界事務的可借鑒性。從更深層次因素看,伯恩斯對中國和東亞事務的相關知識積累不足以幫助其準確理解中國政治經濟體系,其秉持的自由主義立場也阻礙了他對現實主義所強調的大國特性的認識。伯恩斯等美國外交精英心靈深處的一套自由主義價值理念,一定程度上是美國昔日輝煌的余暉。
【關鍵詞】伯恩斯;中美關系;主導地位;自由主義
2024 年2 月底, 美國駐華大使尼古拉斯·伯恩斯在接受美國一檔新聞節目采訪時聲稱:“中國試圖取代美國成為全球主導性國家,美國不想生活在中國人占據主導地位的世界之中”。不僅如此,伯恩斯還斷言,中美之間是“一場思想的競爭,一場思想的較量”。伯恩斯的新聞采訪發布之后,很快引起中方的關注。3 月初,中國外交部新聞發言人即表示,“美方這一言論既不符合事實也不具建設性,中方堅決反對”。伯恩斯的言論既有廣泛的時代背景,也有不易為人察覺的理論和思想背景。鑒于伯恩斯駐華大使的身份,其言論對于研判中美關系走勢以及美國精英的對華認知有較大價值,值得深入分析研究。
一、伯恩斯采訪談話的矛盾性和沖突性
有幾項因素促使伯恩斯的這次采訪受到如此關注。
第一,伯恩斯錄制采訪節目的地點不僅限于北京的大使館內,還特意赴上海街頭進行訪談。上海被認為是中國推動高水平開放的前沿,也是中美關系互利共贏的象征。伯恩斯在上海以這種方式討論中美關系,不僅誤導美國民眾,也給在華的外資企業釋放錯誤的信號。
第二,伯恩斯在談話中表達的內容本身存在不一致性和相互矛盾。伯恩斯反復表示,競爭是中美關系的主基調,同時又強調不要走向沖突和戰爭。但是按照他在采訪最后表達的意思,中美競爭的本質被概括為思想意識形態之爭,如果真是這樣,那么沖突的概率就會大幅度上升。在人類歷史上,凡是涉及理念、信念和信仰的爭斗,其結果大多是零和性的。尤其需要注意的是,對于中美競爭如何能夠保持在合理尺度內,以及一旦沒有控制好而產生何種外溢效應等重大而緊迫的問題,伯恩斯卻未給出準確的評估。
第三,伯恩斯對冷戰歷史的敘事和評估欠準確。伯恩斯認為,美國和蘇聯在冷戰時期進行了競爭,且美國贏得了勝利。伯恩斯將蘇聯的崩潰和瓦解歸因于美國體制的勝利。但是,這種歸因是有問題的。蘇聯的解體有著極為復雜的因素,不完全是美國造成的。從事實上看,美國在相互競爭中獲勝,是蘇聯出現了問題,而非美國占據優勢。從邏輯上講,蘇聯解體并不意味著美國一定站在正確的歷史方向上。否則的話,就不會在冷戰結束后十年就發生“9·11”事件。這一事件讓西方充分認識到,“歷史終結論”并未終結,人類社會中有很多群體并沒有接受美國宣揚的那一套價值理念。伯恩斯在描述蘇聯時,把它說成是一個體系或者系統(system)。在西方的文明和文化傳統中,體系的本意更多是某種深刻的洞見,但不一定代表這類洞見被所有人接受和欣賞,它的對立面是某種程度上的大而全的東西。20 世紀50 年代初,英國哲學家以賽亞·柏林在詮釋俄國大文豪托爾斯泰的知識類型時,有過一個關于狐貍和刺猬的著名比喻,前者展現包羅萬象的知識豐富性,并不追求某種系統性的認識,也不奢望納入某一內在一致的框架中,而后者則試圖發展一套融會貫通的系統性認識,雖然并不一定全面,但會非常深入和深刻。按照柏林的認識,托爾斯泰屬于狐貍型的知識大家。伯恩斯在采訪中多次提及“system”這個詞,并強調蘇聯這個體系失敗了。將蘇聯當成是一個體系或者系統,背后的含義不僅是說它片面而深刻,而且還突出蘇聯在和美國對抗時構筑的陣營化特征。顯然,更新同盟體系以遏制中國是拜登政府的顯著特征,但中國并未針鋒相對構筑一套反美同盟體系。就此而言,將美國在冷戰中取勝的歷史應用于當今世界,對理解今天的復雜相互依存世界有多少可借鑒性是存疑的。
第四, 伯恩斯說不想生活在中國人主導的世界中,這一點尤其冒犯了中國人的情感。外交部發言人在批駁伯恩斯的言論時表示,“中國人不會去主導世界,更不認為世界應當由誰主導”。在中文語境中,我們通常把“Dominance”翻譯成“主導”。但是,在西方學界描述國際關系狀況時,一個國家相對于其他國家的權力地位有多種,“主導”只是其中的一種狀態。不應忘記伯恩斯在美國已任政府職務特別是外交官員長達30 余年,在表述意思時選詞精準。尤其需要注意的是,伯恩斯在來中國擔任駐華大使之前,在哈佛大學肯尼迪學院任教。肯尼迪學院的教授通常具有深度參與政府事務的經歷,伯恩斯的這個背景和經歷使其言論可以對美國較為廣泛的階層產生影響。
二、伯恩斯對中國大國地位的錯誤認知
從2008 年到赴華就任大使這段時期,伯恩斯在哈佛大學講授一門名為“21 世紀的大國競爭”(Great Power Competition) 的課程。多年來,中西方對大國有不太一樣的認識,中方在國際上表述“大國”時將其翻譯成“Major Power” 或者“Big Country”。從話語體系上講,中方對這個術語背后的理論含義和歷史經驗重視程度似有不夠。無論是在19 世紀蘭克史學中所列舉的大國,還是在20 世紀國際關系理論中討論的大國,西方理論家用的是同一個詞匯,但是中國知識界在將其翻譯成中文時卻常常根據不同的時代背景進行調整。例如,20 世紀90 年代以前,在中文出版的一些著作中,“Great Powers”被翻譯成“列強”。之所以這樣翻譯,是因為近代以來“列強”對中國造成了嚴重傷害,因而是被批判的對象。由于是批判的對象,人們容易忽視其背后的基本邏輯和反映的重大命題。而伯恩斯在哈佛大學講授這門課,其文獻中使用的詞是“Great Power”,秉持的大國邏輯延續了西方上百年對大國和國際關系的本質是權力政治的認識。從語言上講,現實主義邏輯中的“權力政治”(Power Politics)與“大國政治”(Great Power Politics)是一回事。
當伯恩斯使用“Dominance”這個術語描繪未來中國的大國地位時,更多時候其實是將其比作19 世紀的狀況。眾所周知,在西方的語境中,19 世紀是英國治下的時代,20世紀才是美國治下的時代。在國際關系理論界,英國學者赫德利·布爾在20 世紀60 年代時寫過一部書《無政府社會:世界政治中的秩序研究》,其中區分了國家間權力分布的幾種狀態—— 支配(Dominance)、霸權(Hegemony)和優勢地位(Primacy),對西方理論界產生很大的影響。按照布爾的分類,“Dominance”指的是19 世紀的歐洲國家對非歐洲國家(包括美國)的支配地位。20 世紀美國的權力地位是“霸權”(Hegemony),在美國陣營內部沒有其他大國能與美國抗衡。在美蘇競爭的一段時期,蘇聯在其所在的區域也具備類似的霸主地位,美蘇均使用武力干涉他國,但不像19 世紀那樣進行殖民。在中美洲及加勒比海地區、東歐地區,除非獲得美蘇的許可,否則其他國家不敢相互使用武力,且所屬區域內國家間的領土爭端受到控制。此, 當伯恩斯使用“Dominance” 而非“Hegemony”這個詞的時候,他向美西方傳達的信息是:21 世紀中葉中國領先于其他國家的權力狀態,類似于19 世紀而不是20 世紀,雖未達到美蘇的權力地位,但可能會對其他中小國家造成“殖民”(批評中國的“新殖民主義”的話語淵源之一來自于此),因而,美西方也不應該接受中國處于支配地位的這種國家間的權力狀態。
布爾在論述大國地位時還有一項被西方人廣泛接受的論斷,即大國一定有勢力范圍。中國人之所以在很長時間內將“大國”翻譯成“列強”,也是反對西方列強有勢力范圍,對西方試圖瓜分中國進行了激烈的抗爭。但是,根據歐洲經驗所形成的這樣一種認識,在美西方依然根深蒂固。例如,美國當前知名的現實主義國際關系理論家米爾斯海默,在其名著《大國政治的悲劇》一書中,也接受了布爾的這種定義,承認大國可以有勢力范圍。2022 年俄烏沖突爆發后,米爾斯海默堅持認為,沖突的原因是美國領導下的北約東擴,消除了俄羅斯與西方之間的緩沖區,挑戰了俄羅斯的大國地位。作為理論家,與21 世紀初發表《大國政治的悲劇》一書時相比,米爾斯海默當前的觀點和邏輯并沒有發生根本改變。但是,美西方政治精英的兩面性卻在這場沖突中展露無遺。
從理論上來講,美西方學者承認大國有勢力范圍,北約東擴影響俄羅斯的安全。對于這一基本常識,接受過國際關系理論訓練的伯恩斯并不陌生。伯恩斯出生的1956 年是一個具有象征意義的時刻,英法圍繞蘇伊士運河爆發沖突,美國介入調停,在國際關系上也被認為是英國霸權完全喪失的一年。1973 年石油危機爆發時,伯恩斯以美國外事服務生的身份在盧森堡學習,后進入波士頓學院學習西歐歷史,碩士期間在巴黎大學短期交換,并于1980 年在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拿到國際關系的碩士學位,研究的領域是國際經濟、美國對外政策以及非洲事務。伯恩斯會的語言包括法語、阿拉伯語、希臘語等,但并不懂得亞洲的語言。其職業生涯起步于非洲地區,沿著中東地區、歐洲等展開,在蘇聯最終解體時刻,協助處理波羅的海國家等前蘇聯事務。20 世紀90 年代,進入克林頓政府的國家安全委員會,協助處理俄羅斯、烏克蘭和歐亞事務。1997—2001 年擔任美國駐希臘大使,深度介入巴爾干事務。中國人不會忘記1999 年我駐南聯盟使館被炸事件。伯恩斯還曾擔任美國駐北約代表,處理過反恐聯盟以及支持美國2003 年入侵伊拉克。也就是說,作為一名冷戰老兵,伯恩斯曾長期處于美蘇(俄羅斯)博弈的前沿地帶。2008 年以后,才逐漸以顧問的身份幫助美國政府處理亞洲事務,并成為美國民主黨的高級智囊,幫助拜登競選美國總統,并被提名為駐華大使。伯恩斯的官方身份使其放棄了作為學者的邏輯,而堅持俄羅斯是俄烏沖突爆發的主要動因。
從伯恩斯的經歷來看,盡管其對歐洲事務以及美蘇(俄羅斯)關系有著極為深入的認識,但他對亞洲事務特別是對中國的了解是很有限的。這種知識儲備上的不足,導致伯恩斯發生了嚴重的誤判。伯恩斯拿到碩士學位的約翰霍普金大學是美國教授國際關系的知識重鎮,講授大國課程的學校更是被譽為世界一流學府的哈佛大學,因而,他不可能不熟悉布爾的著作。但是,可以明顯感覺到,他對中國作為一個大國的特點和反“列強”的知識傳承缺乏了解。雖然我們可以接受外交官不一定像學者那樣知識積累系統而深入,但是如今對擔任美國駐華大使這一重要位置所要求的知識儲備今非昔比。歷史上,美國曾派日本問題專家、哈佛大學教授賴肖爾擔任駐日大使,經濟學家加爾布雷斯擔任駐印度大使,更不用說新中國成立之前美國還派原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任駐華大使。與這些人物相比,伯恩斯的理論水平似有不足。更深層次說,這不僅是當前美國教育體系存在重大缺失,也是美國戰略界人士青黃不接的表現。
將伯恩斯這次采訪與他近些年接受的采訪進行比較,更能尋找到他講話中隱藏的自由主義線索。比如“Dominance”這個詞在伯恩斯的思維體系中并不是等級最高的一個詞,2020 年3 月他在接受哈佛校報采訪的時候曾這樣表述,“(20 世紀90 年代初)美國占主導地位(predominant)。俄羅斯是一個衰落的大國。中國還不是一個大國。歐洲在創立歐元和歐盟時向內看。美國在20 世紀90 年代可能比其歷史上任何時候都擁有更多的權力。發生變化的是中國重新成為全球大國——中國在經濟和軍事上都與美國勢均力敵”。對于冷戰結束之初美國所具有的超級大國地位,世界上少有質疑。亨廷頓稱其為“孤獨的大國”,而中國學者曾將其形容為“高處不勝寒”。20 世紀90 年代,多數人在辯論美國的國際地位時認識到,其處于比西方歷史上的羅馬帝國還突出的地位。眾所周知,羅馬帝國對西方文明的影響極其深遠。冷戰后的美國渴望超越這種地位,但迄今仍難以與羅馬帝國比肩。伯恩斯在接受哈佛校報采訪時,曾回憶冷戰結束之初美國政治精英認識到美國處于一種十分特殊的地位。但是現實在于,美國并沒有很好地利用這種主導地位,去服務于全人類的發展,而是借勢拓展并不完全受歡迎的西方式價值觀,結果遭受了巨大的挫折和失敗。這些年,美國學術界圍繞自由主義和現實主義方案的論戰,也相當深刻地揭示出理念之爭的危害性。對于美國來講,在本國推崇理念和在別國借理念之名實施改造完全是不同的,后者已引發當地社會的劇烈反抗,極大地增加美國霸權的成本,進而削弱美國的霸權基礎?;谶@一現實,美國現實主義者嚴厲地批評美國自由主義者的霸權方案,認為其好大喜功、動搖美國國本。
冷戰結束以來,像伯恩斯這樣的外交和政治精英,并沒能認真總結美國霸權遭致侵蝕的這段歷史。作為美國民主黨的擁護者,伯恩斯對自由、民主、人權等理念的信仰是堅定不移的,但并不完全清楚這些價值理念究竟對其他地區和民族意味著什么? 2020 年3 月,伯恩斯在接受哈佛校報采訪時強調,“美國是一個建立在理念之上的國家,美國要成為照亮人類前行的光”。同時,伯恩斯又強調,“我們對世界其他地方使用燈塔這個詞,并不意味著美國不能追求狹隘的利益”。以此觀之,自由民主這些理念不是沒有前提的,在自身的商業利益受到損害時,美國的第一反應是捍衛這種利益,而不管手段的正當性和其他商業伙伴的利益。近幾年到訪中國的美國不同部門負責人,有的說不主張“脫鉤”,有的要求中國限制出口,這些相互矛盾的表述與伯恩斯的論述具有類似性。美國外交精英說服他們自己的邏輯是,既然美國是燈塔,那么可以隨時改變既定策略。
2023 年12 月,在習近平主席訪問美國并參加舊金山APEC 領導人峰會后一個月,伯恩斯應邀到美國布魯金斯學會進行演講。其中,用較大篇幅提到中美關系以及對中國大國地位的認識。伯恩斯表示:“中美不僅是兩大經濟體,也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兩支軍隊,在未來的二三十年里肯定會如此。中美是全球影響力最廣的兩個國家,正在爭奪全球和地區的權力”。不僅如此,伯恩斯還表示,“考慮到中美在世界范圍內更大的安全、經濟和政治利益,那么中美是系統性對手(systemic rivals)”。在回答聽眾提問時,伯恩斯表示,“我認為我們對于威脅是什么有高度的一致性和兩黨共識。中國希望成為印太地區最強大的國家。在這次進入政府之前我就這么認為,現在我堅信這是中國的長期目標”。伯恩斯用dominance 描述中國的地位,用predominance 描述20 世紀90 年代美國的國際地位,其潛在含義是美國霸權地位是合理的、而中國獲得這種地位就是野心。2020 年3 月在接受哈佛校報采訪時,伯恩斯還提及,到2050 年,“我們將看到力量平衡的巨大變化。我毫不懷疑,美國和中國仍將躋身大國行列。在過去的四五個世紀里,我們已了解大西洋和地中海世界的權力發生過重大轉移,那里是大部分權力的所在地。我們將看到,當今世界最強大的四個軍事強國可能是美國、中國、日本和印度,它們都是太平洋國家。這些國家也是世界上五個最大經濟體中的四個。所以,權力將集中在東亞。我認為特朗普總統所說的印太地區是正確的,從非洲東海岸、阿拉伯海、印度次大陸、孟加拉灣,到西太平洋、南太平洋的亞洲大經濟體,這就是力量所在”。去年底伯恩斯在布魯金斯學會演講時,也提到未來30 年中美是大國當中最突出的兩個國家,世界權力的中心在印太。盡管他的用詞是“東亞”,但伯恩斯有關東亞知識的儲備似乎未能幫助其準確把握中國的發展前景。
美國人隨意地制造地緣政治術語,按照他們所理解的方式對待世界其他地區。當美國認為印太地區將成為未來世界的權力中心時,他們就確定要在這個中心位置占據有利地位,而不管是否應得到其他國家的認可。但是,與以往不同的是,現在美國要整合這樣一個廣闊的區域面臨巨大挑戰。在冷戰框架下,美國在印太地區的力量部署分屬于不同的機構,如國務院的遠東司、中東司、南亞司,軍隊中的太平洋司令部、中東司令部等。在冷戰時期,這些機構的分界線是比較清晰的,因蘇聯和美國陣營內的國家并無廣泛的經貿聯系,意識形態之間的區別也很清晰。但是,當前發展中國家群體性崛起,特別是“全球南方”成為各方關注的對象,利益分割和各類事務之間的分界線已經模糊,美國軍政部門內的制度建設和人才儲備,并不一定能適應今天的世界權力格局。
前文提及,同樣作為駐外大使,伯恩斯的歷史地位恐怕無法與司徒雷登、賴肖爾等人相提并論。即便是出生在中國的司徒雷登,也沒有準確判斷二戰結束后中國政治力量的走勢,更何況對中國政治經濟缺乏深入了解的伯恩斯。也有人會提出,伯恩斯在大學接受教育時,哈佛大學的費正清還有很強的影響力,借助于費正清的著作,伯恩斯應該了解中國。費正清1991 年辭世,如今美國學術界已少有人閱讀其著作。即便是費正清,他的言論同樣建立在如何更好地促成美國利益的基礎之上,而不完全是承認中國革命由中國共產黨領導符合美國利益。由于對抗蘇聯是整個冷戰時期美國最大的戰略任務,因而只要將中國納入美國主導的秩序,以此增強美國體系的力量,就符合美國的國家利益。費正清很早就建議美國政府承認新中國,并將中國納入聯合國體系,就是基于對抗衡蘇聯這一目標的堅持。
三、中美“思想之爭”的核心仍是爭取民心
重新審視伯恩斯的言論,不難發現他與司徒雷登、費正清等自由主義者的一致性,即從根本上不認可中國共產黨領導地位的合法性。在伯恩斯的相關論述中,可以明顯觀察到,他基本上認為中國共產黨和蘇聯共產黨沒有太大差別,中共延續了蘇共對抗美國的路子。顯然,由于對當代中國的政治經濟體系以及中國共產黨缺乏深入認識,伯恩斯只能采取簡單類比的方式來建立認知框架。伯恩斯在演講中喜歡提及他親民的做法,比如搭乘高鐵的二等座往返京滬,與鄰座的中國民眾聊天,以此了解民眾的所思所想。但是,通過這種方式了解到的信息并不完全,特別是借此轉達給美國聽眾,就容易偏離方向。例如,他在演講中提及,高鐵上的中國老百姓從未跟他討論過臺灣問題,多數人問的是如何將孩子送到美國接受教育。實際上,無論是司徒雷登還是費正清,他們接觸到的中國人大都屬于知識精英,而不是推動中國革命成功的普通人民大眾。舊中國的知識精英,甚至包括當今時代的一些知識精英,恐怕不足以了解中國普通民眾的所思所想。而中國共產黨之所以能夠擊敗國民黨,取得中國革命的成功,其秘訣正在于走群眾路線。當前中國共產黨同樣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基本原則,不僅要服務于14 億多中國人,并且要團結世界上的多數人,共建人類命運共同體。這樣一種宏偉的目標,引發了美國的擔憂。
讓普通老百姓過上幸福生活的目標如果實現,那么中國作為大一統國家的基礎就很牢固。而一個統一和穩定的中國,實際上一直讓西方有所擔憂,因為西方社會從來就不能演變成一個統一體。從20 世紀初西方列強瓜分中國,到20 世紀90 年代出現過肢解中國的妄想,都是這種思潮的反復涌現。一定程度而言,伯恩斯也受到上述論述的影響,他傾向于認為中國之所以會成為一個系統性的對手,其前提是維持穩定團結的局面。也正因為如此,他反復提到,要用美國式的民主和美國的制度體系,打散和拆解中國的團結。伯恩斯在布魯金斯學會的演講中提及,改革開放以后,累計已經有1200 萬中國人曾到美國學習、做生意,他還得意地宣揚,這些人羨慕美國式民主,了解美國的政治運作。伯恩斯認為,這些人對維護中美之間的和平至關重要。他也強烈建議,要進一步擴大美國學生在中國的留學規模,加強兩方的人文交流。需要注意的是,伯恩斯在此處埋了一個“雷”。他在提出這樣的構想時有一項關鍵的區分,將中國政府視作美國政府的競爭對手,而樂于贊揚中國人民。這種在中國政府和中國人民之間搞對立的做法并非始于拜登政府時期,特朗普時期就已有之。其實,將美國政府與人民分開是中國政府一貫堅持的觀點,但此觀點是基于美國的政治現實而得出,伯恩斯這么做不僅是東施效顰,也進一步顯示出其對中國政治缺乏了解。
2023 年11 月,習近平主席在舊金山對美國友好團體發表重要演講時曾提出,“中美關系希望在人民,基礎在民間,未來在青年,活力在地方”。幾乎是同一個時刻,中美領導人均認為,兩國的人民彼此都會要求搞好關系,而對方政府中的某種力量是導致中美對抗的根本原因,因而中美領導人均將希望寄托在對方的人民,將工作的重心轉移到基層,這個共識是讓人驚奇的。相比于美國的這種轉變,中國的這一認識要持久得多,因為從新中國成立之初,中國領導人就反復強調,美國人民求解放,會尊重中國?,F在不好理解的是,為什么美國也這么重視中國的民眾了!
拜登政府上臺之后明確提出“中產階級外交”,要求發展壯大美國中產。拜登之所以強調中產階級的重要性,是因為美國中產階級萎縮造成美國人不再那么支持全球化,美國的民粹主義和民族主義同時上升,出現了嚴重的排外和孤立的做法,對美國的霸權地位構成了嚴重的威脅。近些年來,在全球經濟下行背景下,很多國家都出現了否定全球化、否定國際合作的做法。一言以蔽之,美西方國家民粹主義的上升與美西方的統治階層長期忽視中下階層有關。
伯恩斯接受訪談的最后部分內容,將中美競爭界定為思想和觀念的競爭。當伯恩斯說美國寄希望于跟中國人民搞好關系的時候,實際上承認支撐資本主義體系運轉的機制——常態化的競爭,一定會造成損失者或者說失敗者,美國現在要真正重視因競爭所致的失敗者。并且,伯恩斯暗含的一個假設是,如果中國采取美式民主,中國人民可以過上比現在更好的生活,但這種假設過去、現在和未來均不成立。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美式資本主義體制的核心是股東至上,失敗被認為是正常的自然現象,失敗者不能埋怨政府,只能從自身找原因。在2008 年全球金融危機之后,利益相關者資本主義隱隱然有替代股東資本主義的趨勢。如果資本主義仍然圍繞股東來轉,那么就意味著不掌握資本的美國民眾仍然是沒有發言權的。建立在競爭基礎上的兩極分化,與拜登政府所宣傳的尊重美國人民,這兩者之間存在著難以解決的沖突。除非美國改變以股東為核心的資本主義思想,將失敗者納入體系當中,否則伯恩斯堅信美國必勝就是一葉障目。
在美國的價值體系中,西式自由民主被認為具有普世性。中國提出了新的價值體系,即全人類共同價值。與美西方的普世價值相比,全人類共同價值將和平發展列于第一序列,公平正義列入第二序列,而自由民主只是在第三序列位置上。對于世界上的大多數人而言,擺在眼前的迫切需求是維護和平,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推進發展。對這兩個基本目標和訴求視而不見,轉而談一些需求不那么緊迫的問題,反映出美西方價值體系的虛幻性。對絕大多數發展中國家來說,沒有發展,民主只會成為阻攔公共事務的借口。在全球性公共問題暴增的當今時代,美國不將解決全球性挑戰作為首要任務,反而圍堵和遏制中國,這種做法難以讓中國接受。作為世界知名大學最多、智庫最發達的美國,公共政策研究理應將應對全人類的挑戰放在首位。但應對全球性挑戰卻并非美國政府的優先事項,美國共和黨和民主黨圍繞要不要繼續堅持推進碳減排,多次發生激烈的爭論。特朗普政府多次公開宣揚,氣候變化是個假問題。與之相比,中國將建設清潔美麗的世界作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五個組成部分之一。
西方崛起以來,西方人展現的優勢是征服其他民族,以及人類征服自然的歷史。這些歷史進程曾起到推動人類進步的一面,但也無人否認這一進程對很多民族所造成的巨大傷害,因而其價值體系的普世性并不存在。西方還面臨著另一個巨大的挑戰,即技術進步和勞動力需求減弱之間的矛盾。機器替代勞動力的現象并不新鮮,馬克思對此早有深刻的論述。如今,美國將人工智能視作中美競爭的主要內容,因而多方面限制中國從西方獲取技術。不僅如此,以往美國政府同意技術轉移的前提是保持技術代差,現在則改為無限制地擴大美國與中國的技術差距。西方發明了很多技術,用于征服其他民族和自然,但與此同時,技術進步本身也對美國的工人造成了巨大的壓力,這個悖論其實不好解決。
伯恩斯在采訪中還有一個觀點需注意,即所謂“基于規則的國際秩序”。伯恩斯反復宣揚,美國所領導的自由主義國際秩序在美蘇對抗中起了作用。但更準確的事實是,美國政治精英所謂的自由主義國際秩序,在很長時間內都是大西洋兩岸的事,與其他地區關系不大,也就是說不那么國際。冷戰結束后,自由主義國際秩序擴展到全球,但即便如此,其他國家也不是無差別地接受這種安排。被西方號稱是最大民主國家的印度,也沒有完全接受美國的規則。因為“基于規則的國際秩序”的本質是接受美國領導,便于美國自己在規則看起來不方便時無視、逃避或改寫規則,因而這種“規則”是相當特殊的一類規則,與法律專家通常使用的“規則”含義非常不同。
與美國強加規則不同,現代中國的秩序觀,立足于共商、共建、共享等原則,其基礎是人口規模巨大的現代社會如要維持和平,必然要充分重視公平和公正問題。中國從來沒有說要將自己的意志強加于人,或者讓其他國家照搬照抄中國式現代化。中國側重于提供一種參考,發展中國家可以根據自身需求,有選擇地吸收。中國也不干預其他國家內政,因而很多發展中國家更樂于與中國合作謀求發展。與英國霸權下的19 世紀不同,現在發展中國家的整體發展水平已有很大的躍升,無論是用電量、教育水平,還是基礎設施等,發展中國家已今非昔比,生活在發展中世界的人民,對當今世界的狀態已有比較深入的了解。因而也可以說,發展中國家群體性崛起背后的支撐因素是人民的覺醒,他們對西方國家所描繪的歷史和展示的前景并不那么信任和接受。
“全球南方”思潮的再度勃興也表明,發展中國家的覺醒就是要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自己選擇自己的道路。西方在崛起過程中憑借力量優勢,非常傲慢地將其他民族歸之于沒有文字的歷史,需要從特殊的人類學等學科加以解釋,并且曾一度堅持文明社會可以用武力改造半文明社會和野蠻社會,對那些愿接受美式規則的國家則扮演頤指氣使的“教師爺”。中國作為復興的文明大國,在其低潮時曾飽嘗人情冷暖,不僅對很多發展中國家的需求感同身受,而且擁有非常不同于西方的歷史觀。這種衰落又崛起的歷程,在人類歷史上并不多見。正因為如此,中國能夠提出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希望與其他國家形成一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狀態。
伯恩斯所堅信不移的西式民主體制,其核心是解決個體利益加總的難題。相對于封建時代,資本主義體制所堅持的“一人一票”有進步性,即肯定個人的權利,但是這個過程也不是一夕之間完成的,而是歷經數百年。與它在歷史上所起的進步作用相比,目前西方社會的選舉,更多時候是51% 得票率對49% 得票率的贏者通吃模式,這對失敗者而言缺乏應有的公平正義。在21 世紀,隨著發展中國家的群體性崛起和發展中國家人民的覺醒,利益加總的方式在發生變化。例如,東盟首先提出協商一致的“東盟方式”,已被東亞地區內國家普遍接受。中國領導人在此基礎上提出了協商一致的“亞洲方式”,認為東方文化具有很強的包容性?!凹核挥?,勿施于人”的東方智慧,也日漸被世界上的有識之士所認可。從亞洲的經驗出發,爭取人口規模巨大社會的民心,必須要立足于傳統和本土。在人口規模巨大的社會,其實要花費很長的時間找到最大公約數,在和平的基礎上推動發展。也只有在此共識上形成的政策和舉措,才能真正落地并維持可持續性。
結語
伯恩斯是目前美國外交精英的代表性人物,因而其有關中國發展前景的言論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一個時期美國這一群體的認識。毫無疑問,他的言論不僅難以說服中國人,也表明美國權力精英的傲慢,在對東亞和中國認識不深入和不系統的狀況下,反復通過大眾媒體向美國民眾傳達錯誤的認識。作為一名自由主義者,伯恩斯不僅不承認美國現實主義者對大國特性的結論,也沒能跟上時代步伐放棄“華盛頓共識”,仍沉迷于自由民主那套價值理念,由此將中美競爭界定為思想之爭。
伯恩斯的經驗世界中缺少美國衰落的精神印記,盡管其在學生時代熟悉西歐的歷史,但卻很少提及美國應當汲取英國霸權衰落的歷史教訓,強調較多的反而是美國需要扮演燈塔的使命感。與之相比,中國人并不缺乏歷史的榮耀感和使命感,且自近代以來滌蕩心間的更多是憂患意識,中國既能夠理解美國人的那種舍我其誰的心態,也能夠理解比我們更弱更窮更小的國家的心態,即作為人類社會的一員,應當得到大國必要的尊重。如果伯恩斯真的重視民心,那么應當將尊重中國的歷史和國情列入必修課。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百年變局與周邊安全新態勢研究”(項目編號:23&ZD331)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
鐘飛騰,中國社會科學院亞太與全球戰略研究院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地區安全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