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功晶
蘇州人愛食鴨,且恪守四季,不時不食。比如,開春吃醬鴨、立夏吃鹵鴨,入了秋吃母油船鴨,到了冬天,就吃糯米八寶鴨。

《吳門新竹枝》曰:“三月青齋苜蓿肴,魚腥蝦蟹遠廚庖。今朝雷祖香出罷,松鶴樓頭鹵鴨澆。”舊時的蘇州,民間農歷五六月間有“火神素”“接雷素”的習俗,為了消災避疫、供奉傳說中的雷神而吃素齋,齋戒之人要去玄妙觀上個香,“封齋”儀式結束后,順道去松鶴樓吃上一頓鮮美不可方物的鹵鴨面。
眾所周知,松鶴樓的招牌菜是馳名中外、譽滿天下的松鼠鱖魚,鮮為人知的是,當年的松鶴樓是靠一碗鹵鴨面起家的。別小看區區一只鹵鴨,能躋身全國“醬鹵界”三大名鴨之中,在選材、配料、做工各方面都講究嚴苛、一絲不茍。
松鶴樓的鹵鴨制作亦有一系列嚴格工序,且環環相扣,容不得一絲差錯。大鍋底下墊上竹篾,投入帶皮的豬肥膘,續清水以淹沒鴨子為準,先用大火燒沸,撇去浮沫,加秘制調鹵,然后蓋上鍋蓋用小火燒,時間由大廚自己掌控。鹵鴨有一個重要環節,即改刀裝盆后要澆上特制鹵汁。紅曲乃成事之關鍵,配上醬油、冰糖、桂皮、八角、白蔻、丁香、蔥姜等多種調料熬煮、晾干,再以綿白糖、濕淀粉勾芡成汁,加入麻油攪勻,調成鹵汁。起鍋的鹵鴨呈棗紅色、鹵香撩人,待冷卻后,切片裝盤,用勺子將紅鹵汁一遍遍淋在鴨肉上,使之緩緩滲入鴨身的每一寸肌理,待片片鴨肉充分吸收鹵汁,味道更為濃郁鮮美。上了紅曲粉的鹵鴨,看起來晶瑩剔透,與櫻桃肉一般鮮紅欲滴,泛著誘人色澤,皮質潤滑不膩、肉質細嫩甘甜。
陸文夫在其小說《美食家》里描述道:“朱自冶起得很早,睡懶覺倒是與他無緣,眼睛一睜,他的頭腦里便跳出一個念頭:‘快去吃頭湯面!”蘇州人吃面,一年四季都有主打澆頭:春末吃三蝦面、立夏有鹵鴨面、楓鎮大肉面,秋天用禿油黃拌面,冬天有時令雞凍面。

松鶴樓早市做面澆,鹵鴨面是限量供應的,來晚就賣光了。因此,為了能吃上一碗松鶴樓鹵鴨面,更有甚者,半夜起身,從姑蘇城外的半塘、滸關、馬澗等地,步行至市中心的松鶴樓,排隊吃面。
吃鹵鴨面,其他好說,只有一宗——必須“過橋”,即單獨用小碟裝鹵鴨澆頭,與湯面分開來,和吃云南過橋米線是一個套路。
蘇式鹵鴨面的湯頭是用雞架、青魚、火腿、豬骨、鱔骨……加水煮透,這樣吊出來的“頭湯”清而不油、鮮而不齁。再看那一碟鹵鴨,鮮亮汁濃,夾一塊送入口,鴨皮肥而不膩、鴨肉瘦而不柴,“開口”鮮甜,“收口”咸鮮,鮮美香酥,端起碟子,讓鹵汁滾入象牙色的面條上,筷子攪一攪,清淡的面湯中和了鹵鴨的醇厚味道,此時,一口面條、一口鹵鴨,吃得不亦樂乎。
蘇式鹵鴨不但美味可口,顏值也高,堪稱蘇幫菜冷盤中的天花板,但逢宴會鹵鴨都是不可或缺的重頭戲。松鶴樓早上做完面市,剩下的鹵鴨在樓下窗口售賣,由于蘇式鹵鴨制作工藝繁復,老百姓無法在自己家里燒制,于是,每到鹵鴨時令,松鶴樓便門庭若市。
蘇式鹵鴨之所以成為松鶴樓鎮店之寶、傳世名菜,有以下幾點原因:其一,紅曲是關鍵,過去,上海人也學蘇州人做鹵鴨,原材料用的一模一樣,卻始終無法做出蘇式鹵鴨的口感。蘇式鹵鴨有訣竅,紅曲米(是苦味的)要先用水煮開,沉淀一個晚上(祛除苦味)后再用。其二,老鹵起點睛作用。何為老鹵?二月河的小說《乾隆皇帝》中,寫馳名天下的德州扒雞“雞好吃全憑一鍋湯,那鍋老湯都是十幾代傳下來,做雞續水從不停火。做雞人家分家,不重浮財,就看重那鍋鹵”,在過去,松鶴樓做鹵鴨,是用上百年的老鹵汁調配的,不似現在用新鹵。其三,松鶴樓內有一口老井,喚作“蟹臍井”,其水質在蘇州城中堪稱翹楚。當然,最要緊的是掌勺大廚幾十年如一日的功夫和心血。
一碟鹵鴨、一碗湯面,原道煙火尋常事,錦心繡口的蘇州人卻拿它寫出一篇珠璣妙文,傳誦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