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廣超



醒木一響,幾句殘詞道罷。鐘愛評書藝術的聽眾朋友們都熟悉這樣一句話:“古有柳敬亭,今有袁闊成。”柳敬亭是明末清初的一代評話大家,袁闊成先生能與柳敬亭相媲美,足見其藝術水平之高。
他的作品,無論是傳統評書,還是現代新書,都格調高致,雅俗共賞。他的聲音,走進千家萬戶,在那個物質生活貧乏的年代,滋養了幾代人,陪伴中國人民逾半個世紀。
終于摘了“鬼臉兒”
1929年,農歷七月廿日,一個嬰兒出生于天津的一個評書世家,父親袁杰武為他取名“袁麟”,這便是日后享譽大江南北的袁闊成。
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京津一帶,曲藝大盛,名家薈萃。袁麟的祖父袁靄棠就是清末京城有名的說書人,受其影響,袁麟的伯父袁杰亭、袁杰英和父親袁杰武也習說評書。三兄弟俱名噪一時,并且都早立門戶,名震京津,時人稱“袁氏三杰”。
袁杰武想讓兒子學習京劇,被京劇名角金少山勸阻,于是袁麟八歲時由父親開蒙,習說家傳《五女七貞》。袁麟隨著父親在“流動”說書中長大,輾轉于北京、天津、唐山和東北各地。他天天在評書窩子里“熏”著,游走于茶館之間,表現出極佳的評書天賦,對于評書藝術也大有精進。盡管如此,袁杰武心里明白,臺下再好也要在舞臺上“摔打”出來。
在舞臺上摔打并非易事,要做一名合格的評書演員,首先要做到不怯場,行內稱為“摘鬼臉兒”。袁麟十三歲時,父親見他有一些水平,想讓他歷練歷練,就問他敢不敢上臺。袁麟滿應滿許,要展示《施公案》里“惡虎村”一節。那日茶館座兒挺滿,袁麟走上臺一拍驚堂木,臺下觀眾一片掌聲,看著臺下黑壓壓一二百人全都瞅著自己,他頓時大腦一片空白,把之前背得滾瓜爛熟的詞全忘了,只得扭回頭望向父親“求救兵”,孰料父親叼著煙袋瞅向一邊,看也不看,把他“晾”臺上了。袁麟急得眼淚出來了,臺下一片哄笑,最后父親給了一個臺階,他才悻悻地走下臺來。
第一次沒“摘鬼臉兒”,對袁麟來說是一個極大的教訓。父親也意識到,是時候給自己的兒子找一位老師了。曲藝門里有這樣一句話:“父子不傳道,傳道瞎胡鬧。”子女拜師,一來有門戶傳承,二來老師能下狠心。于是,袁麟被父親送到和父親一樣有著高深造詣且交情不錯的評書大家金杰立家中學藝。按照輩分,袁麟排在“闊”字輩,老師給他賜名“闊澄”,多年后他自己改“澄”為“成”。
之后,父親又安排袁闊成拜評書名家陳士和為師。在陳士和家,袁闊成學會了許多《聊齋》的段子,水平大有進益。有一天,老師讓袁闊成替自己上場說書。這次不是“墊場”,要是再摘不了“鬼臉兒”,估計就要被逐出師門。袁闊成一口氣連說五講《聊齋》,博得一片贊揚。看著臺下觀眾的滿意反應,袁闊成終于松了一口氣,自己終于“摘鬼臉兒”了。由于沒有出師,這次并不算正式登臺。
評書之貴在于評,評人、評事、評情、評理。袁闊成跟隨兩位老師學習,加上家傳的功底,漸漸地,不僅學會了書路子,也跟著吃透了書里的練達文章和人情世故,為他日后鋪就了道路。
“挑簾兒紅”,一戰成名
1947年冬,十八歲的袁闊成出科。他拜別老師,一個人動身北上去尋找正在沈陽演出的父親。到了沈陽,卻得知父親已經去了錦州。袁闊成囊中羞澀,他當掉行李,找了個說書的書場。在東北這塊“硬”地,他要靠真本事吃飯了。
第一次正式登臺,只見袁闊成抓起醒木往桌子上一拍,“啪”的一聲,又亮又脆。隨后伙計喊一聲“開書了,壓言嘍”,臺下鴉雀無聲。觀眾往臺上看,只見一個濃眉闊目的小先生端坐臺上。袁闊成精神足滿,氣定神閑,儀表堂堂,一開口,嗓子又脆又亮,聲音頓挫徐疾,節奏鏗鏘,把觀眾的心都抓住了,臺下一個觀眾也沒走。一段《五龍捧圣》一氣呵成,那叫一個痛快利落,酣暢淋漓,觀眾報以滿堂喝彩。第二天書座兒不減反增到八成,第三天就滿園子了,又過兩天,樓上打麻將的人都下樓來聽書了。
行內外都傳開了。十八歲的袁闊成初出茅廬,一戰成名,行內稱作“挑簾兒紅”。此后他常駐書場,以說《十二金錢鏢》《雍正劍俠圖》《呂四娘刺雍正》等短打書聲名四起。
1948年,山海關解放。袁闊成從舊社會的藝人轉變成一名文藝工作者,他懷著極大的熱情創作《迎解放》來歌頌新政權。袁闊成當時在山海關一個普通的茶社里說書,解放軍對他們這些說書藝人一聲聲“同志”叫著,態度十分和藹可親,袁闊成和父親打心眼里高興和感動。
1949年春,袁父謝世,袁闊成葬父之后便一心撲在評書上。他習學武術,鉆研現代評書,同時手里還有自己拿手的幾部傳統大書,此時事業可謂紅紅火火。1950年,他與劉書琴喜結良緣,二人共同攜手走過六十多年風風雨雨。
1956年春,袁闊成攜全家奔赴遼寧營口。他在紅星茶社以《火燒紅蓮寺》開書亮相,又是一炮而紅。袁闊成留給營口觀眾的第一印象就是帥氣、大氣,有臺緣,眼睛會說話,精氣神十足。一把扇子在手中,如槍似棒,手中一轉又成了暗器,把觀眾瞧得如癡如醉。幾天后,茶社連窗戶都打開了,原來是因為窗邊都站滿了蹭書聽的人。
袁闊成得到了營口人民的認可,大冬天書場外的觀眾冒雪聽書也感動了袁闊成。從此以后,他久駐營口,結束了“南京收了南京去,北京收了北京游;南北二京都不收,黃河兩岸度春秋”的奔波生活。
現代書,頭三腳難踢
隨著社會翻天覆地的變化,說書藝人也迎來了挑戰。在傳統書表演的同時,袁闊成始終不忘積極創作,尤其是在表演新評書方面。他知黨恩感黨情,要為社會主義中國努力服務,感覺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
1948年冬天,山海關剛解放那會兒,袁闊成鼓足勁兒在茶館說書。有一天剛下臺,茶館掌柜找到他說:“先生,軍管會請您明天上午10點去一趟。”袁闊成當時心頭一凜,自己一個說書的,雖然沒干過犯歹的事,但是聽說“挎槍的”找他,心里也是害怕。
袁闊成去了才知道是解放軍給當地的說書藝人們開會,散發了許多新書,比如趙樹理的《李有才板話》《小二黑結婚》等,號召說新唱新。但是老藝人大都有畏難情緒,認為說新書完全沒有先例,像小二黑這樣的人物沒有名氣,也沒法說,許多人都想放棄。眾人的退縮讓一心要說新書的袁闊成有點撮火,他年少氣盛,誓要扛下說新書這桿大旗。
他回去就告訴經理,從第二天起改說《小二黑結婚》。一個評書青年憑借著一股熱情為說現代書打了頭炮,為此博得了“開現代評書之先河”的美譽。但俗話說,頭三腳難踢,開書五天過后,臺下僅剩三位觀眾,其中一位還是劇場經理。袁闊成沒有灰心,過了幾日,他換說《呂梁英雄傳》。這次他更加賣力氣了,但是情況依舊不樂觀。
滿腔熱血的袁闊成碰了一鼻子灰。許多人都表示,新書不太好聽,也聽不懂,都勸他換回賣座的《雍正劍俠圖》。袁闊成愈發疑惑,自己的本領全都施展出來了,吐字是標準的京字京白,聽眾怎么會聽不懂呢?自己也是按照說書規矩和套路,開宗明義,把故事、情節、人物都交代清楚了,該拴扣兒的地方也拴住了,并無不妥之處,為什么大家不愛聽呢?為此,他虛心地向聽眾請教。
看到“角兒”如此虛心,聽眾也就吐露出自己的看法。他們紛紛對袁闊成說:“沒有別的,就是您這新書說的詞太舊了。小二黑的臺詞說得跟《三國演義》里的魯肅似的,又把抗日民兵隊長說得跟《施公案》里的黃天霸一樣了,我們聽著別扭……”聽至此處,袁闊成恍然大悟,原來自己是“新瓶裝舊酒”了。看似是現代評書的殼子,其實內容依舊是老書道子,書中塑造的人物、臺詞、著裝、打扮以及舉手投足間完全是傳統套路,沒有從根本上變化。這樣的話,聽眾怎么能愛聽呢!
于是,袁闊成開始細心探索。自己評講的是小說,首先就要將其改編為評書腳本。對于書中謳歌的愛情,翻身做主的青年農民,以及對真善美的歌頌和對假惡丑的批判,說書人要切切實實地體驗,這樣才能講好故事。為此,袁闊成得出結論,說新書需要破舊立新,需要另起爐灶,才能重新探索出一條現代評書之路。而這條路,注定是充滿挑戰的。
靠反復琢磨求“變”
1958年,袁闊成被任命為營口市說唱團副團長。接到任命時,他心潮澎湃,激動得落下幾滴淚來,感慨自己真是趕上了好時代。他下定決心,要更加努力為社會主義文藝工作服務,開始不懈地對新書改革進行探索和研究,并接連取得了碩果。這一時期,袁闊成改編了《林海雪原》《鐵道游擊隊》《暴風驟雨》及《保衛延安》等多部長篇小說,在營口電臺播講,反響強烈。
這年8月,適逢第一屆全國曲藝會演在北京舉辦,袁闊成表演了根據《林海雪原》改編的《舌戰小爐匠》,榮獲優秀獎。據說他表演楊子榮出場時,從側幕條翻著跟頭就到了話筒邊,贏得滿堂喝彩。在講到槍斃小爐匠時,他在舞臺上一個前滾翻,之后“啪”“啪”兩聲口技,干脆利落,掌聲四起。會演結束后,他又參加了全國第一屆曲藝工作者代表大會,受到周恩來總理的接見。
隨后,袁闊成和國內文藝界各個領域的知名演員參加全國巡演。有一次,他帶著作品為福建邊防哨所的戰士進行慰問演出。行走在海島崎嶇不平的石路上,袁闊成看到小戰士還要專門為他扛桌子,累得滿身大汗。小小的空地上擺上桌子,袁闊成覺得自己與戰士們被隔開了,心里不是滋味兒。當天夜里,他翻來覆去,幾乎整夜沒有合眼。經過反復思考,他毅然決定撤掉桌子,做一個大膽的嘗試。
撤掉桌案可謂袁闊成新書革新的一大創舉,也是評書藝術發展的里程碑。它標志著評書從高臺教化的一門半身語言藝術轉變成為一門“說念做打”并重的全身藝術。但這只是一個開端,露出全身之后就更加考驗評書演員的能力。除了“說”,還要“演”。撤掉桌子以后站著說很難,以前只講究說和手的表演,現在下半身肢體動作如何配合語言提升感染力至關重要。為了演出真實感,袁闊成可謂下足了功夫。
袁闊成一步一個腳印,深入生活,研究新書中細節的處理辦法。他下鄉去公社體驗生活,為農民表演,與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說《創業史》時,他和農民一起下田背稻子。他曾多次下工礦拜工人為師,表演工業題材的評書《三聲笛》時,他模仿開汽車的形象,逼真得令人吃驚,哪怕一個掛擋的微小動作,都能使人區分出是大型客貨車還是小轎車。他還不辭辛苦地下部隊向戰士們學習,為了一個刺殺動作反復琢磨,在表演八路軍同敵人拼刺刀的場面時,總能收獲觀眾雷鳴般的掌聲。
不僅如此,袁闊成也十分重視向他人學習。他跑遍黑吉遼京津唐,放下自己的名氣架子,訪友聽書,尋訪百家,集各家之長為己所用。同時,他又上了三年夜校,把薄弱的文化短板補上,這樣他能夠看懂小說,進行創編。他大膽吸收其他藝術,將話劇、電視、音樂、戲曲、舞蹈、武術等,都融合進評書表演。像《空中擔架》中有個動作,就是他根據芭蕾舞的大跳所設計出來的。
1960年,袁闊成參加了第三次全國文代會,受到毛主席的接見,這令他終生難忘。隨后,天津市文化局邀請袁闊成到津進行藝術交流。近兩個月時間,他表演了《過客》《烈火金鋼》《野火春風斗古城》等影響極大的新書,由此引起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關注。央廣開辟了一個新小說欄目,袁闊成在節目中先后播講了《烈火金鋼》《林海雪原》《紅巖》《野火春風斗古城》等長篇新書。他的新書,尤其是《江姐上船》,上自政協委員,下至修鞋師傅,都在聽。
袁闊成不僅僅說國內的現代書,還說過國外的故事《赤道戰鼓》。這部書反映了剛果人民的斗爭故事,一下子跨越到了非洲。可這書該怎么說?除了安排好故事情節,還要了解非洲人的文化傳統。都知道非洲人民愛跳舞敲鼓,總不能一邊跳一邊說書吧?大家聽著都新鮮。但是這可難不倒愛琢磨的袁闊成。
袁闊成創作表演《赤道戰鼓》的同時,解放軍海政文工團話劇團也在排演同名話劇。當時話劇團的演員們剛剛從非洲體驗生活回來,出于好奇便把袁闊成請到團里觀看表演,目的就是想目睹袁闊成不出國門怎么表演非洲生活。袁闊成表演得活靈活現,可把這些話劇演員折服了,有一個人還開玩笑地說:“早知道袁先生有這兩下子,我們何必漂洋過海到非洲去體驗生活呢,把袁先生請來就是了。”
此外,袁闊成還說過《福爾摩斯探案》,還有股市兵法、成語故事、載人飛天等等。他說新書就是不斷嘗試,兼容并蓄,融合現代風格,追求與時俱進。
“嘴闊、肚闊、胸襟闊”
1980年,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準備將古典名著《三國演義》改編成評書。有關負責人調取了全國部分電臺有關《三國演義》的評書錄音,當聽到袁闊成在營口人民廣播電臺錄制的《群英會》和《三氣周瑜》兩個段子后,當即決定與營口人民廣播電臺合作,請袁闊成完成這部書的播講任務。
1981年,應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之邀,袁闊成錄制長達三百六十五回的《三國演義》,共三部,于1984年全部錄制完成。這部書可以說是袁闊成的扛鼎之作,是行內外公認的一部才子書,可謂“文書之峰”。根據評書錄音整理出來的文稿達一百八十多萬字。皇皇一部大書好評如潮,上自耄耋老人,下至稚子頑童,都被他吸引到收音機前。每當播出之時,竟出現路人寥寥,家家戶戶收聽“三國”的場面。數以萬計的聽眾去信,稱贊他堪比一代評書宗師柳敬亭。
1983年,袁闊成根據《水滸傳》創作出版評書《大鬧大名府》,同年在天津表演《燕青招親》。袁闊成現場表演時,一氣呵成,足見真功夫。不僅包袱、小料、“扣子”齊活,而且新名詞頻現,比如“跳disco(迪斯科)”等詞語的巧妙運用在當時轟動一時。數百人的劇場座無虛席,掌聲、喝彩聲不絕于耳。1996年,袁闊成的原創作品《水滸外傳》入選“中國十大傳統評書經典”系列叢書。這部書是典型的短打書,是《水滸傳》的同人書。整部書故事巧妙,合情入理,絲絲入扣,加上袁闊成的口風,自然成為短打書的“天花板”,屬于袁闊成的“武書之峰”。
2003年,七十五歲的袁闊成重新錄制了《封神演義》,這是他為自己量身定制、鬧中取靜的作品。他把帝王將相、神魔斗法、市井人情娓娓道來,像一位老爺爺講故事一般,不故意討巧,時不時冒出來的掌故和幽默風趣的笑料讓人忍俊不禁。比如,雷震子救西伯侯時,他讓姬昌現掛了一段《秦瓊賣馬》。這部《封神演義》達到了不滯于物的超然境界。
2006年8月10日,第四屆中國曲藝牡丹獎頒獎典禮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舉行,袁闊成被授予終身成就獎,這是中國曲藝界的最高榮譽。
2015年3月2日,袁闊成先生離世,一代評書大師告別了他深愛的舞臺和評書藝術。“語斷昆山分石玉,言傾滄海鑒魚龍。”袁闊成先生年少時以短打書揚名立萬,壯年時說新書,藝術又有大進境,中年時以袍帶書名遐海外,晚年時又以神魔書完成皈依。他口風爽脆利落,胸中學問充實,為人更是胸懷磊落,大度豪爽。世人定評,袁闊成有“三闊”:嘴闊、肚闊、胸襟闊。
正所謂,“重劍無鋒,大巧不工”,他是一位真正的說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