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嶼記
我突然有一股重游蓮花嶼的沖動,不去理會夕陽即將下山,拉上妻子就直奔碼頭。
快艇已經打烊,有一位開掛機船的迎了過來。也好,快艇太快,會讓人錯過許多美好的景致;在掛機船上慢慢欣賞兩岸景色,倒也是另外一種享受。難得的晴好天氣,可西岸山頂上的紅日正以肉眼能感覺出來的速度下滑,一邊羞答答地與云彩告別,一邊急急忙忙收起鋪灑在海面上的鍍金紅色光輝,如一位漁民正在收網,連同一網的金鱗。
掛機船穿過網箱分割成的水道,像走海上街市。海面慢慢暗淡了下來,有水上人家的燈亮了起來,有養魚人在漁排上撒餌料,是魚兒吃晚飯的時候了。這個以軍港著稱的沙埕,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如今和平年代的魚兒,像人一樣享受著一日三餐。看著這些,溫馨和感動涌上心頭。
不覺間,蓮花嶼近了。
這從海面上升起的小島,像一株水中的蓮。嶼上不見土,一塊塊礁石如蓮的葉。海水涌動著,水波拍打著,礁石似乎也在搖晃著。這動中的靜、柔中的剛、遼闊中的逼仄、強大自然中的堅忍,美得像謎一樣。礁石簇擁著的中間,就是蓮花寺了。蓮花寺就是盛開在蓮葉叢中的花兒。清乾隆十三年(一七四八),這里有最早的寺,兩百多年來,她就一直站在這海波之懷,礁石之頂,喧囂之外,寂寞之中。
靠船上嶼,仰頭就是寺的正門。或許世上再沒有離海這么近的寺院了,只有十幾級的臺階,稍有大浪,浪花定會濺到門楣。這山門前的精靈,在這里是莊嚴佛門的一絲浪漫。沒有聽到誦經聲,只有潮水拍撫礁石的聲音,一會兒硬一會兒軟,好像從很遠的地底下傳來。海面上偶爾幾聲掛機的突突聲,提醒我們這兒離熱鬧很遠。有微弱的海風摩挲礁石旁幾株矮樹,發出若有若無的沙沙聲,引領人的心思越過時光,從現在回到了從前。
東南沿海迭遭倭患。一五六二年五月,倭寇騷擾沙埕,烽火營把總率“舟師”,在當地群眾的配合下大破倭寇。老一輩人說,抗日戰爭時,日軍飛機把蓮花嶼誤認為軍艦,進行轟炸,現在嶼上還存留被炸裂的礁石。史載,一九三七年至一九四五年間,日軍先后兩次占領沙埕,房屋被焚燒殆盡,沙埕人民奮起抵抗……
浪花淘盡英雄,可我分明聽到了英雄們在水中的吶喊。
“十年三度到閩關,風急星回客來還。媵臘總來殊越俗,屠蘇哪得破秋顏。春符覓貼黃龍榜,新歷虛銜丹鳳班。悵望故山云物致,歸心不斷歲時間。”文武兼備的南明抗清名將張煌言于清康熙元年(一六六二)率兵進駐沙埕,他在此屯兵固守達三個月之久。過年了,當地居民按照當地的風俗,祭祀、喝酒、貼春聯……勾起了一代名將的濃濃思鄉之情,他出生入死,轉戰沙場,抗擊清兵已有十七個年頭。那一年除夕,站在蓮花嶼上,只見青山夾岸,港水如練,他向著浩瀚無邊的東海,再向著故鄉的方向,想著抗清大志何時才能實現,心潮澎湃。
張煌言在沙埕港寫的另一首詩里有這樣的句子:“去年新燕至,新巢在大廈。今年舊燕來,舊壘多敗瓦。燕語問主人,呢喃淚盈把。畫梁不可望,畫舫聊相傍……只今胡馬復南牧,江村古木竄鼪鼯。萬戶千門徒四壁,燕來亦隨檣上烏。”悲壯蒼涼,蕩氣回腸,表達了對戰事不斷民不聊生的痛恨和無奈,其憂國憂民之心躍然紙上。一年多后,張被清軍殺害于杭州弼教坊,行刑前索紙筆賦絕命辭三首,立而受刃,死而不倒。
刀光劍影已隨水流漸行漸遠,暗淡在歷史的深處。面對沙埕港,看到有島嶼狀若蓮花浴水而出,這是怎樣一個美好的境界!中國傳統與蓮花有關的意象,是清凈之地、潔凈之身和高潔之品。這樣的地方,沒有硝煙該有多好!
清脆的手機鈴聲響起,母親叫我們回家吃晚飯了。遠遠的岸上,是一大片溫暖的燈光。
舌尖上的魚
人類在茹毛飲血的生食階段即已開始食魚。根據民族學提供的資料,人類早期的捕魚方法是手捉和棒打,或用索標射捕。他們居住在溪河兩岸或是近海的小山岡上,下水捕魚是他們天生的本領。隨著架舟能力的提高,他們除在沿海淺水捕魚,還慢慢發展到深海中捕撈。到了唐宋時期,東南沿海即有漁民出外海捕魚。明清時期,已開發形成了漁場和漁港。每年立夏時節,黃瓜魚成群應候而來,海面漁船往來如織。遠近魚商云集,通宵達旦,燈火輝煌。
凌晨三四點鐘起錨,駛向洋面。由漁民老大視察海埕地形、水紋潮汐時間,窺聽魚群方向。老大窺聽魚群方向通過船上的舵枒。舵枒又叫尾拖,這是觀察魚群所在的關鍵漁具。尾拖只許用椿木做成,其他硬木都不能用。因為椿木結構松弛容易傳遞聲波。尾拖長四米,上圓,插水下半截是扁的,老大耳靠尾拖頂端聽魚群喊叫聲。在海邊,隨便找一個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出生的老漁民,他都能給你如數家珍地回憶年輕時參加捕撈黃瓜魚的盛況。
魚群游泳活動和喊叫聲傳到尾拖,被老大聽覺魚群的集結點,再施以一種名為“敲罟”的捕魚之法,即以黃戟木敲打出有節奏的聲音,魚群便應聲而來,然后大小兩艘漁船左右夾攻,布以漁網。突降的災難使魚試圖拼盡力氣破網逃離,集體迸發的驚人力量甚至能托起漁網沖破水面,膽大的漁民此時跳上浮網,踩踏魚兒的身體而不沉沒。有人吹響螺角,慶祝他們的豐收。
我想象那是一群歡快的魚兒,每年四五月間,從東海老家長途跋涉而來,靠近海岸,欲得有咸、淡水交匯處催產繁殖。它們帶著體內繁育期的躁動和對新生命的期待,如非洲草原上遷徙的角馬群,又如西太平洋上空的臺風,成群結隊呼嘯而來,而難以控制的水中動靜,導致它們的滅頂之災。
黃瓜魚就是大黃魚,又叫黃花魚,“以其當楝花黃而出云”,宋淳熙《三山志》叫作“石首魚”,因為其“頭中有石如碁子”。《遁齋閑覽》說:“南海有石首,蓋魚之極美者,頭上有石如棋子。”閩東沿海漁民又稱其為“咔嗑”或“敲罟”。名稱的由來正是因為魚頭上的石子,由于頭上長了石子,在水里聽到黃戟木敲打的咔嗑聲,頭就會發暈,成群結隊的大黃魚就會往漁民圍好的大圍罾里游。有人說這就像武俠世界的六指琴魔用琴聲殺人于無形,人類洞察并利用了大黃魚的這個弱點,對它們進行毀滅性的掠奪。
毀滅性的濫捕直接造成魚類資源的枯竭,前幾年看到一張照片,攝于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一條大圍罾漁船正在捕獲大黃瓜魚,漁網過處,無數金光閃閃的黃瓜魚被聚集在船的周圍,拖在漁船的旁側,這張名為《一網金鱗》的圖片以它攝人心魄的美艷和壯觀獲得過攝影大獎,被當地政府畫冊多次刊載。
美艷和壯觀屬于魚兒,與人類無關;記錄人類的,無非是貪婪和無度。
人的口腹之欲常常超乎想象,最經典的表現就是“拼死吃河豚”。河豚有劇毒,晚春初夏懷卵的河豚毒性最大。這種毒素能使人神經麻痹、嘔吐、四肢發冷,進而心跳和呼吸停止。我在海邊親見一位老饕食河豚后中毒,待鄉鎮衛生院告知無力搶救而要轉治四十五公里外的縣醫院時,有經驗的漁民便自動放棄,因為憑他們的經驗,車子的速度跑不過毒素在體內發作的速度。那些年在海邊生活,時時聽聞居民吃河豚斃命,但從未見河豚在漁民的餐桌上消失,可見這種毒物的美味是多么誘人。明代學者謝肇淛《五雜俎》記載一則吃河豚的故事,聽起來可笑:有一個人到吳地做客,吳人招食河豚,臨赴宴時妻子表示擔心,說萬一中毒,怎么辦?他說:“主人厚意,不好推卻;何況是河豚這樣的美味!假如不幸中毒,到時就用大便湯灌我,吐掉就沒事了。”可是那天晚上剛好刮風,席間無河豚,而主人仍舊盛情,客人大醉而歸,不省人事,妻子大驚,以為丈夫中了河豚毒,“急絞糞汁灌之,良久酒醒,見家人皇皇,問所以,具對,始知誤矣”。謝肇淛揶揄道:“古人有一事無成而虛咽一甌溺者,不類是耶?”
與許多魚類一樣,野生河豚日漸枯竭,如今,養殖的河豚被大量引進酒店的餐桌,成為一道名貴的海鮮,價格不菲。河豚的毒素主要集中在卵巢、肝臟和膽囊等處,因此,只要處理得當,去掉含有毒素的部位便可以食用,因此酒店必須重金聘請專業宰殺人員,否則,難免有一天毒倒客人。允不允許人工養殖河豚,對政府來說是一個難題:禁,其實禁不住;不禁,安全無保障。人魚相斗中,我唯一見到人類至今還在發愁的,就是面對有毒的河豚。
說到人魚相斗,想到“斗魚”。這種魚我小時候在海邊生活也許沒見過,也許見過,但不知道它名叫斗魚。它叫斗魚,是因為它好斗,這個缺點,被人類識破,并利用以取樂。史料說:“大如指,長二三寸,身有花紋,綠紅相間,尾鮮紅有黃點。善斗,三伏時,取為角勝之戲。昔費無學有《斗魚賦》。仲夏日長,畜之盆沼,亭午風清,開關會戰,頗覺快心。”《五雜俎》也說到斗魚:“吾閩莆中喜斗魚,其色斕端喜斗,纏繞終日,尾盡嚙斷,不解。此魚吾郡亦有之,俗名‘錢片魚’,蓄之盆中,諸魚無不為所嚙者,故人皆惡之,而莆人乃珍重如許,良可怪也。”在生靈面前,人類之惡暴露無遺,除了斗魚,還有斗鴨、斗雞、斗鵪鶉。《詩》曰:“鶉之奔奔。”估計鵪鶉的強健善斗,古人早已洞悉。只要能取樂,人什么都能斗。
我無意把記述引向灰暗無光,關于魚兒的記憶本不該這樣沉重,魚蝦世界還有我們意想不到的神奇和精彩,我這里想特別介紹一種蚶,名叫飛蚶。它生長在閩東一帶的海灘上,到了夏季會長出一雙“翅膀”,像羽毛球拍,又像古代狀元帽的“帽耳”,具有飛躍的本領。其實是泥蚶到了產卵期,外殼上長出卵袋,當受到外界干擾刺激時,卵袋急速振動。每粒成熟的飛蚶重達三十多克,這薄如蟬翼的“翅膀”,卻能把幾百倍重于翅膀的蚶身帶動進而飛躍起來。夏季中下潮水線一帶,海水沖灘,成群泥蚶成拋物線狀跳躍起來,如冰雹般紛墜,令人嘆為觀止。
但我知道,它們精彩的舞蹈,有一天也會在人類的舌尖上進行。
(選自白榮敏《來處》
北方文藝出版社202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