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艷華



“四十多年以來,我好像一塊石頭,在崎嶇不平的路上向前滾,不敢作片刻停留。南開在最困難的時候,八里臺籠罩在愁云慘霧中,甚至每個小樹好像在向我哭,我也還咬緊牙關未停一步。一塊石頭只需不斷地滾,至少沾不上苔霉;我深信石頭愈滾愈圓,路也愈走愈寬的。”這位自比一塊石頭,不敢作片刻停留的人,就是南開大學的創始人張伯苓。
“你們討厭得好!”
1927年,針對日本覬覦我國東北的“大陸政策”,身為南開大學校長的張伯苓認識到加深了解與研究東北問題對祖國的重要性,他親赴東北考察,所到之處無不目睹“日人經營滿蒙之精進與野心”。憂心之下,他感慨說:“不到東北,不知中國之博大;不到東北,不知中國之危機。”1928年初,他親自籌劃成立了“滿蒙研究會”(后改名為“東北研究會”),三次組織教授和學生到東北實地調查,搜集了大量資料,深入進行東北問題的學術研究工作。張伯苓還專門組織力量編寫《東北經濟地理》一書,普及東北的相關知識,并將其作為南開的必修課。有人評價說:“這本教材無疑義地是當時國內有關東北地理有限著作之中最好的一部……以扼要的科學知識和大量的統計數字教導學生加深了解何以東北對祖國是那樣重要、神圣。”
九一八事變后,東北三省被日軍侵占,中華民族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張伯苓召開全體師生大會,當眾發表了題為《東北事件與吾人應持之態度》的演講,慷慨激昂,語重心長,勉勵南開學子抱為國奮斗“至死不腐之志,將問題觀察透徹,認識清楚,沉著精進,從事準備工作”。他還讓人在校園內掛出這樣一副對聯:“莫自餒,莫因循,多難可以興邦;要沉著,要強毅,立志必復失土。”不久,“天津抗日救國會”“天津中等以上學校抗日聯合會”等群眾組織紛紛成立,張伯苓出任領導職位,多次發表演講,動員社會各界投入抗日救亡。作為南開的校長,他還當眾宣布了這樣幾條規定:凡東北籍的學生,生活費一律減免,學費緩交;凡因戰亂而流亡關內的東北大學的學生,南開一律向其敞開大門,以助完成學業。這一期間,他先后接納了七十八名流亡關內的東北大學生免費借讀。
1933年山海關抗戰時,張伯苓親筆寫信給前方將士曰“努力殺敵,為國爭光”,以鼓勵他們繼續戰斗的決心和意志。之后他又派遣四名師生,攜帶一千條毛巾、一千塊肥皂、三百斤糖果,奔赴前線以示慰勞。
1934年秋,第十八屆華北運動會在天津河北體育場隆重開幕。伴隨著雄壯的樂曲,一千多名體育健兒邁著矯健的步伐進入會場,運動員向近三萬名觀眾頻頻揮手,觀眾報以熱烈的掌聲。當東北選手入場時,南開大學與南開中學的數百名學生面對主席臺用手旗打出了“毋忘國恥”“收復失地”等標語,并齊聲高唱《努力奮斗之歌》:“眾英豪精神煥發,時時不忘山河碎,北方健兒齊努力,收復失地靠自己。”深受鼓舞和感染的觀眾立刻群情激奮,掌聲和口號聲此起彼伏。在這愛國熱情的浪潮中,大會“嘉賓”——日本駐天津最高長官梅津美治郎再也坐不住了,他向張伯苓提出“抗議”。張伯苓義正詞嚴地回答道:“中國人在自己的國土上進行愛國活動,這是學生們的自由,外國人無權干涉!”惱羞成怒的梅津美治郎憤而退席。第二天,日本駐華大使也向南京外交部提出“抗議”,南京政府命張伯苓嚴格約束學生的“軌外行動”。張伯苓不得不將啦啦隊隊長找來,“嚴厲”地對其進行了批評教育:“你們討厭!”“你們討厭得好!”“下回還那么討厭!”“要更巧妙地討厭!”
1935年,日本帝國主義的魔爪進一步伸向了華北,其在天津的指揮部,就設在距離南開大學、南開中學僅一箭之遙的海光寺。這年的開學典禮上,張伯苓望了望近在咫尺的日軍指揮部,滿懷激憤地問了三個問題:“你是中國人嗎?”“你愛中國嗎?”“你愿意中國好嗎?”頓時激起全場的一致共鳴,大家異口同聲地回答道:“是!”“愛!”“愿意!”洪亮的聲音在秀山堂的大廳中久久回響……
“吃天津蘿卜也不消化”
張伯苓與南開大學的抗日愛國行為使其成為日本侵略者的眼中釘、肉中刺,日方開始尋釁恐嚇,企圖阻止師生們的抗日行為。他們組成各種各樣的“參觀團”,甚至包括和尚、尼姑在內,跑到校園內肆意搗亂,干擾正常的教學秩序。日本駐軍則以軍事演習為名,將裝甲車開到學校的大門口,把校園當成他們的打靶場。他們還公然宣稱:“只要你們取締抗日,我們就不再來了!”
當看到恐嚇行為沒有效果后,自1937年7月29日凌晨起,侵華日軍悍然對南開大學實施轟炸,日本侵略者以猛烈炮火轟炸各教學樓和師生宿舍,30日又派出飛行第六大隊以“九二式五十千瓦彈”輪番轟炸。學校圖書館、南樓教學樓、西樓教師宿舍、學生宿舍及部分校舍被炸毀,校門前的自來水管被炸斷,水滿彈坑。為達到全部毀滅南開之目的,轟炸后,日方又派出騎兵百余名、汽車數輛,滿載煤油,到處放火,南開校內秀山堂、思源堂兩處教堂樓、圖書館、教授宿舍及鄰近民房盡在火光之中,張伯苓半生心血化為一片廢墟。
日軍在轟炸南開學校后廣播說“反日大本營南開學校被毀”。1938年4月號的《亞細亞》月刊也刊登消息:因為南開學校是天津“造成反日情緒與反日活動中心”,所以日方“非炸毀(南開)不可”。
數十年心血毀于一旦,張伯苓并沒有被日軍的野蠻行徑所打垮,他在面對記者采訪時慷慨陳詞:“敵人此次轟炸南開,被毀者為南開之物質,而南開之精神,將因此挫折,而愈益奮勵。故本人對于此次南開物質上所遭受之損失,絕不掛懷,更當本創校一貫精神,而重為南開樹立一新生命。”
張伯苓的“南開精神”感染了很多人,以至后來老舍和曹禺特意寫了一首幽默詼諧的詩歌稱頌他:“看這股子勁兒,/哼!這真是股子勁兒!/他永不悲觀,永不絕望,/天大的困難,他不皺眉頭,/而慢條斯理的橫打鼻梁!//就是這股勁兒,/教小日本恨上了他。/哼!小鬼兒們說:‘有這個老頭子,/我們吃天津蘿卜也不消化!……”
“我早就把他許給國家了”
當抗日烽火燃遍華夏大地之時,南開在校師生中許多人投筆從戎,在殺敵的疆場上“我以我血薦軒轅”。其中就包括張伯苓的第四子張錫祜。張錫祜在父親抗日愛國思想感召之下,投考了中央航校。1934年,在張錫祜的畢業典禮上,張伯苓代表全體學生家長發表了慷慨激昂的講話,勉勵中央航校的畢業生要駕駛戰機,飛向藍天,英勇殺敵,保衛家園。畢業后,張錫祜擔任空軍第二十分隊隊長及中尉隊員,時刻嚴格訓練,為有朝一日奔赴抗日前線而準備著。
1937年1月10日,張錫祜與未婚妻張樂民在南京訂婚。剛訂完婚,他就接到命令開赴戰場。作為中國空軍飛行員,張錫祜義無反顧地投身于保家衛國的戰斗。8月2日,他連夜寫了一封家書,知道自己這次上戰場會兇多吉少,早已做好為國捐軀準備的他,勸慰父親:“兒昨整理行裝,發現二物足以告稟于大人者,其一即去年十月間大人于四川致兒之手諭,其中有引孝經句:‘陣中無勇非孝也!兒雖不敏不能奉雙親以終老,然亦不敢為我中華之罪人!遺臭萬年有辱我張氏之門庭!此次出征,生死早置度外,望大人勿以兒之膽量為念!”
得知兒子即將上戰場的消息,張伯苓向學生講話時還興奮地說:“前幾天我接到四兒子的來信……我不因為兒子赴前線作戰,兇多吉少而悲傷,我反而覺得非常高興。這正是中國空軍歷史上光榮的第一頁,但愿他們能把這一頁寫好!”
8月14日,淞滬抗戰的硝煙籠罩著上海。張錫祜駕駛飛機,奉命從江西吉安飛赴南京對日作戰。當時氣象測報不良,不適宜飛行,但張錫祜報國心切,急于殲敵,冒險飛行,終因天氣惡劣,傍晚飛回南昌的途中,在臨川上空遇雷雨失事殉國,年僅二十五歲。噩耗傳到重慶,張伯苓內心悲痛萬分。但他無悔于自己的選擇,他對三子張錫祚說:“我早就把他許給國家了,遺憾的是,他還沒有給國家立功。”沉默半晌,他又說道:“我本人出身水師,現在老了,我常常以不能殺敵報國為恨。如今我的兒子為國捐軀,我也就沒有遺憾了。”
“南開中學是世界近現代史上篤篤實實最愛國的學校”
早在1935年,張伯苓就從日軍的惡劣行徑中洞察到,平津地區早晚會成為日本的侵略目標,南開也不能幸免。有此“先見之明”的他,為南開尋找到了新的“根據地”——重慶。在重慶郊區沙坪壩,他購買了四百多畝土地,籌建南渝中學(1938年改稱重慶南開中學)。
抗戰全面爆發后,南開大學與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組成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在張伯苓愛國情懷的言傳身教之下,在南開“允公允能,日新月異”的校訓引導之下,南開人始終以愛國為己任,走在抗日戰線的前列。在戰火紛飛的年代,很多南開的同學要求投筆從戎赴陜北投奔革命根據地,張伯苓都會從中予以聯絡,或者讓他們持函去曾家巖五十號或紅巖村直接面見周恩來,或者直接寫信往陜北推薦:“茲有南開校友楊作舟君原任所得稅事務處湖北辦事處收發主任,近以國家危急,擬投筆殺敵,赴陜北工作。用特專函介紹,即請酌為委用為荷。”“茲有南開校友羅君沛霖愿到貴軍作無線電設計制造及修理工作。……為人聰穎干練,學力極佳。爰馳書介紹希酌予任用是幸。”“茲有南開大學畢業生傅大齡君,曾擔任母校物理助教數年,人極誠篤,作事努力。現擬赴陜投效,俾積極參加救國工作。苓特為介紹,即望賜予接洽,并酌量委派工作,是所至盼。”……
抗戰勝利后,1947年1月5日,在南京的南開校友為張伯苓一行舉辦茶話會,南開校友會南京分會召集人、中央通訊社唐際清在致辭中說:“據我所知,抗日戰爭勝利后,在被立案懲處的漢奸之中,沒有一個是戰前南開學校畢業生。雖然這個發現暫時也許不宜公諸報端,但是凡我南開校友理應為此自豪。”3月19日,張伯苓回到天津,南開校友、時任天津市市長杜建時也向張伯苓報喜:平津二市被立案的漢奸之中,沒有一個戰前南開畢業生。張伯苓笑答:“這比接受任何勛章都讓我高興。”
南開的畢業生中非但沒有一個漢奸,反而出現了眾多抗日英雄,對此,世界著名歷史學家、美國科學與藝術學院院士何炳棣撰文評價說:“南開中學是世界近現代史上篤篤實實最愛國的學校!”當然,這與校長張伯苓的愛國主義教育密不可分。這位讓“日本人吃蘿卜也不消化”的校長的南開精神和愛國情懷,廣為傳頌,感染了一代又一代的中華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