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守讓



費孝通(1910—2005)是我國社會學、人類學和民族學的主要奠基人。他年輕的時候“轉益多師”——求師中國學者,也取法外國學者,這使他不僅懂得中國,而且通曉西方學術,成為一位具有全球視野的學者。
1930年,費孝通由東吳大學醫預科轉入燕京大學社會學系,師從著名社會學家吳文藻。吳文藻憑借其良好的海外關系,積極推行“請進來,派出去”的人才培養方略,邀請國外社會學、人類學名家來華講學,并連續推薦多名優秀學生到國外留學進修。于是,費孝通獲得了跟隨外國學者學習的機會。
因禍得福,成為派克的學生
美國芝加哥大學社會學系教授派克(E.Park,亦作帕克)是費孝通的第一位外國老師。
派克生于1864年,從小生活在美國明尼蘇達州的一個小鎮上。由于當地的教育條件不好,派克十歲時才開始上小學。小時候,派克學習成績不好,在僅有十三名學生的班級里名列第十。父親很失望,不準備再讓他讀書了。倔強的派克憤然離家,靠勞動自食其力。1883年,他考入密歇根大學,曾師從實用主義學者杜威博士。起初,派克想做一名工程師,但杜威的實用主義學說改變了他一生的志趣,他決心成為一名能夠了解人的思想和行為的社會人類學家。1898年,已經做了十一年記者的派克放棄記者職業,進入哈佛大學讀書。一年后,派克攜家人來到德國,并于次年進入德國的一所大學學習社會學。他深入農民之中,深刻了解德國基層民眾的基本生活,完成了相關論文。1903年,派克回到美國,在哈佛大學當助教。此后,他結識了美國黑人領袖布克·華盛頓,兩人一起完成了若干關于黑人問題的著作。五十歲那年,派克接受著名社會學家托馬斯的邀請,進入最早創立社會學系的芝加哥大學工作。1918年之后,隨著托馬斯學術影響力的消失,派克開始占據社會學芝加哥學派掌門人的位置。
1932年8月,吳文藻邀請派克到燕京大學講學。原本,費孝通應在1932年夏天畢業,但是那段時間,他受風寒病倒,很快轉為肺炎,在醫院住院達一個多月。期末考試結束后,學校注冊科通知他,盡管他平時各科成績都非常優秀,但是根據學校的規定,由于他請病假超過了規定的期限,他在整個學年中所修的學分將全部作廢,如果要拿畢業證,必須重修一年。這個結局當然是令人非常遺憾的,但是費孝通卻因禍得福,正好碰上派克來講學。派克來燕京大學教書不是臨時講學,而是正式開課,學生學完課程后可以得到學分。作為四年級學生,費孝通選了派克的課,不僅要按時去上課,還要按照老師的要求完成各項作業。
派克是社會學的泰斗級學者,當時已經六十八歲,滿頭白發,燕京大學社會學系的師生都對他敬仰有加。他在燕京大學開了兩門課程:“集合行為”和“社會學研究的方法”。費孝通說,派克的“社會學研究的方法”是大學期間最令他振奮的課程,因為派克在第一堂課上就先聲奪人:“在這門課程里我不是來教你們怎樣念書,而是教你們怎樣寫書。”派克的授課,不僅激發了同學們的學術興趣,而且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中國社會學前進的方向。
芝加哥社會學派以采用田野調查的方法進行研究而著名,學生們走出課堂,投身真實、生動、豐富的現實生活,把整個社會當作實驗室。這種“田野作業”的方法在燕大社會學系得到了很好的實施,派克帶領學生們到城市貧民窟,到前門外的“八大胡同”,甚至到監獄中調查研究。費孝通第一次在監獄給犯人進行人體測量和觀察,看到有的人渾身上下都是黑點,得知那是扎針吸毒的疤痕,感到觸目驚心。費孝通回憶說,派克曾對學生們說,要了解中國,老北平平民社會的典型區域——天橋,是一個很好的觀察點,里面什么都有。在派克的指導下,學生們通過調查研究,寫出了《北平的慈善機關》《北平粥廠之研究》《娼妓制度之研究》等多篇高質量的社會調查報告。
派克鼓勵同學們要大膽假設,然后用在生活中觀察到的事實對假設進行檢驗,再得出答案。他特別反對早年間在美國鄉鎮小學里通行的學習方式——死記硬背。也許是知道當時的中國教育也時興這一套,所以在第一節課上,他就旗幟鮮明地表示反對這種學習方式。派克的教學在學生中產生了很大的影響,進而在燕京大學社會學系形成了“派克熱”。面對派克為他們打開的世界,費孝通領悟到,不是每個人都像自己一樣生活,過去自己寄身的生活圈子太小,實際的社會生活開闊得多。
1932年12月,派克結束教學,返回美國,社會學系的師生們在臨湖軒為他召開歡送會。離別之際,派克表示希望同學們展開生動活潑的社會學研究,為中國社會學推動中國社會的進步做出自己的貢獻。學生們編輯、出版了一部《派克社會學論文集》送給他做紀念。在這本書的序言中,燕大師生高度評價了派克帶來的影響:“我們今日之所以起始追求學問的意義和本相,可說完全是先生所啟發的。”派克也寫了臨別贈言《論中國》,回報燕大師生的盛情和厚意。
四十七年后的1979年4月,費孝通隨中國社會科學院訪美代表團到哈佛大學參訪,見到了派克的弟子休斯,兩人一起談了很多關于派克的事情。臨別時,休斯將自己撰寫的《派克:一個社會學家的傳記》一書送給費孝通。晚年,費孝通覺得中國的社會學需要重新補課,于是又認真地復習派克的社會學學說,這部傳記也成為他放在案頭經常翻閱的著作。費孝通認為,當年學習派克的學說是他一生社會學研究的源頭,讓他受益無窮,而派克的學說有很強的生命力,重溫派克的社會學,對于我們“重建社會學”是非常必要的。20世紀90年代,費孝通撰寫的《溫習派克社會學札記》在《萬象》雜志上連載,在社會學界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經史祿國引領,開啟體質人類學研究
在早年的中國學術界,社會學和人類學是沒有明確界限的,學習社會學的同時也應學習人類學。吳文藻在燕大社會學系的學生中挑選了若干名去學習人類學,費孝通便是被選中的學生之一。那時,我國的人類學學科還處于草創階段,人類學學者極少,但是在燕大隔壁的清華大學卻有一位聞名世界的人類學家——俄羅斯人史祿國(Shirokogorov)。
史祿國出生于1887年,1910年畢業于法國巴黎大學人類學院,回國后在圣彼得堡大學和帝國科學院從事研究工作,二十六歲時當選為帝國科學院院士。史祿國是通古斯(鄂溫克族人的別稱)研究方面的權威,1912年至1917年間,曾在俄羅斯的西伯利亞、中國的蒙古和滿洲地區進行考察。然而,由于英語表達能力比較差,與同時代的人類學家相比,他的學術影響力并不是很大。
史祿國對蘇聯的十月革命不夠理解,被新生的蘇維埃政權所疏遠和冷落,于是不得不遠走海參崴,在海參崴遠東大學任教。1922年,史祿國流落中國,在圣約翰大學、廈門大學、中山大學、輔仁大學和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因不熟悉漢語,無法進行社會調查,他便從事人體測量方面的工作。在史語所工作期間,不善處理人際關系的史祿國工作并不順利,后經所長傅斯年推薦,于1930年進入清華大學任教。其存世的人類學著作中,和中國相關的有《華北人類學》《華東和廣東的人類學》《中國人的身體發育過程》等三部,費孝通稱這三部著作在中國體質人類學史上的地位為“空谷足音,無人后繼”。
1933年,經過吳文藻斡旋,史祿國接收費孝通做自己的研究生。史祿國在清華大學生物館借用了一間實驗室,實驗室的兩張桌子上堆滿了零散的人體骨頭,桌子旁還豎立著一具人體骨骼模型。這些是史祿國為剛剛進入體質人類學領域學習的費孝通準備的基礎研究材料。
實驗室的工作人員只有史祿國和費孝通兩人,史祿國的主要工作是撰寫《通古斯人的心態》這部著作,做實驗的主要是費孝通。在指導費孝通做研究時,史祿國不是手把手、耳提面命式的,而是安排布置一定的任務后,放手由費孝通自己去完成。每天傍晚,史祿國總要去實驗室一趟,查閱費孝通收集的各種統計資料,如果發現費孝通工作中的錯誤,他就會在紙上寫下“重做”二字。經過兩年的學習,費孝通撰寫了論文《朝鮮人的體質分析》,還完成了對駐扎在清河的士兵的人體測量及體質分析的工作。
史祿國認為人體測量是人類學研究的方式之一,因為人是活生生的。他告訴費孝通,要通過數學和統計學的方法,在混合的人群里分辨出不同的類型,并告知采取怎樣的態度才能使測量者和被測量者之間達到心靈契合等。史祿國不僅教導費孝通分析人體的顯性形態,更指導他從人的生理層面出發,來探討人的社會行為產生的心理機制。
1935年7月,費孝通完成了第一個階段的學習。為了給出國留學做好準備,經史祿國建議、吳文藻聯絡和協調,費孝通決定和妻子兼同學的王同惠一起,赴廣西進行題為“廣西省人種及特種民族社會組織及其他文化特征研究”的社會調查。行前,史祿國為費孝通購買了一臺德國產的不用膠卷而用膠板的照相機,以確保費孝通能夠順利完成此次調查任務。知道廣西山區有一種專門叮人的旱螞蟥,史祿國還為他倆定制了長筒皮靴。
9月18日,費孝通和王同惠到達廣西南寧,隨后進入大瑤山展開調查。12月16日薄暮時分,在從古陳村轉移到羅運村的途中,費孝通誤踏當地村民設置的捕獵野獸的機關,機關帶動石頭壓住了費孝通的腰腿和左腳。費孝通受傷,左腳腳踝也錯了位。情急之下,王同惠先挪開壓在費孝通身上的石塊,然后獨自走出森林向村民求助,然而,途中不慎墜崖,落水而亡。七天后,村民們發現了王同惠的遺體。費孝通則在受傷后的第二天被當地瑤族同胞發現,獲救。事后,費孝通說,如果沒有史祿國為他準備的這雙皮靴,他的左腿會報廢,甚至有可能和妻子一樣,無法活著走出大瑤山。
1936年,費孝通根據在廣西的調查寫出的《廣西省象縣東南鄉花籃瑤社會組織》一書,由北平商務印書館出版,這是第一部由中國人撰寫的社會學和民族學專著。而自1935年分別,費孝通與史祿國便再也沒有見過面。1939年,史祿國逝世,享年五十二歲。
抗戰時期,許多文化科研機構將圖書資料和儀器設備運往了內地,在運輸過程中,車輛和船只常遭遇日軍轟炸。費孝通存放在清華大學圖書館的兩篇關于朝鮮人和中國人體質分析的畢業論文,因遭日機轟炸隨船沉入江底。1946年,李公樸、聞一多被暗殺,費孝通亦遭當局通緝,只得匆匆攜眷離開昆明。他在廣西大瑤山所測量的人體數據等資料因不方便攜帶被留在了昆明,最終不知下落。20世紀50年代,費孝通被錯劃為右派,喪失了二十年寶貴的科研時間,他不得不放棄人類學的研究,這讓他感到非常遺憾。
20世紀80年代,蘇聯為史祿國平反,承認他是通古斯研究方面的權威。史祿國的理論、方法對費孝通影響至深,費孝通晚年在中國城鄉發展研究中所運用的“類別”“模式”等概念,都是從史祿國那兒“拿來”的;費孝通在民族學方面創立的“多元一體論”,也獲益于史祿國的體質人類學理論。
在馬林諾夫斯基的指導下完成博士論文
1936年,吳文藻赴美國和英國遍訪當地的社會學家,為其學生出國留學尋求合適的導師。同年夏天,費孝通從清華大學畢業,得到公費留學的機會,被吳文藻安排到英國留學,后師從倫敦政治經濟學院教授馬林諾夫斯基(B.Malinowski)。
馬林諾夫斯基1884年生于波蘭,父親是著名語言學家。大學畢業后,他先后留學德國和英國,1914年由倫敦大學資助到澳洲開展調查研究,1927年擔任倫敦大學所屬的倫敦政治經濟學院教授。馬林諾夫斯基門徒眾多,經常指派學生到非洲進行人類學調查。不到十年的時間,他所創立的功能學派的聲勢便壓倒了其他派別,他本人更是該學派的一面大旗。與一般的人類學調查不同,馬林諾夫斯基主張人類學學者要重視社區調查,調查者要想獲得對某個方面的了解,必須從這一方面與其他方面的聯系來探索窮究。
當時,歐洲流行一種名為“習明納爾”(seminar)的教育形式,即專題討論。馬林諾夫斯基每個星期五都要組織一次這樣的學術討論會,參會的既有他的朋友、同事和學生,也有來自其他國家的人類學家,大家一起交流人類學研究的前沿信息,這門課程因此得名“今天的人類學”。會上交流的內容,不僅是課堂上沒有講的、教科書上沒有寫的,有些甚至是大部分人類學學者從來沒有想到的。經過交流與討論,與會人員的學術視野更為開闊,研究問題更有廣度和深度。
馬林諾夫斯基經常與朋友討論學問,當感到討論的某個問題可能對某個學生有啟發時,他總會招來這名學生,讓其參與討論。他希望自己的學生能夠沉浸在這樣的學術氛圍之中,即使學生暫時聽不懂老師們在討論什么,單是感受這種氛圍也會大有收獲。
在一次“習明納爾”上,費孝通第一次見到馬林諾夫斯基。在費孝通眼中,馬林諾夫斯基是一個高度近視、光頭、瘦削的老頭,看起來很精明。1936年9月,馬林諾夫斯基曾經到美國參加哈佛大學建校三百周年的慶典。在那里,他遇見了代表燕京大學參加慶典的吳文藻。通過吳文藻的介紹,馬林諾夫斯基得知費孝通當時已經到達了倫敦。只是后來費孝通第一次見到馬林諾夫斯基時,兩人沒有來得及進行交流。
參加完哈佛三百周年校慶后,吳文藻于1936年底乘瑪利亞皇后號輪船到達倫敦,先訪問牛津大學,隨后到訪倫敦政治經濟學院。他了解到,當時馬林諾夫斯基的學生、博士弗思正擔任費孝通的導師,他們已經就費孝通的博士論文進行了深入討論,最終確定的題目是《中國農民的生活》。吳文藻向馬林諾夫斯基建議,由他親自指導費孝通。馬林諾夫斯基接受了吳文藻的建議,對費孝通進行簡單的考察后,決定親自擔任他的導師。
除了“習明納爾”外,馬林諾夫斯基還有一種新穎的教學方式,就是讓學生到他家里圍觀他的“寫作”。馬林諾夫斯基高度近視,完全不能看書和執筆書寫。寫作時,秘書會在他身旁貼身服務,幫他讀稿子。他閉著眼睛認真聽,然后口述相關內容,秘書再將他所說的話記錄下來。學生在旁邊聽他的口述,能夠非常真切地感受到他是如何思考的,文章是如何形成的,最終又是如何修改和定稿的。
費孝通在撰寫博士畢業論文期間,每寫完一章,就拿到馬林諾夫斯基床前念給他聽。馬林諾夫斯基躺在床上,用白布蒙著眼睛,給人的感覺像是睡著了。不過即便這樣,費孝通也絲毫不敢懈怠,因為說不定什么時候,馬林諾夫斯基就會從床上跳起來,大聲地說文章哪一段說得不夠,哪一段有錯誤,而且語言非常俏皮、尖銳。雖然費孝通覺得自己已經竭盡全力,但是馬林諾夫斯基始終不能滿意。當然,馬林諾夫斯基還是希望費孝通能夠順利畢業的,因此指派了一位講師對他的論文進行修改和補充。
1938年春天,為躲避戰亂,馬林諾夫斯基準備前往美國。行前,他催促費孝通盡快完成博士論文的寫作。費孝通的博士論文答辯儀式是在馬林諾夫斯基家里舉行的,校方指派倫敦大學東方學院(后更名為倫敦大學亞非學院)院長、著名波斯語專家丹尼森·羅斯爵士參加論文答辯。丹尼森·羅斯稱贊費孝通在學術上有過人的才華,還說自己的夫人也認為其論文很有吸引力,一口氣就看完了。答辯結束后,丹尼森·羅斯毫不猶豫地在學位答辯審定書上簽了字,然后喝了一杯酒,便離開了。
那天,馬林諾夫斯基留費孝通在家中共進晚餐,席間,他給一位出版商打電話,希望對方能出版費孝通的這篇博士論文。出版商開出條件,如果馬林諾夫斯基為這本書寫序,他就可以出版。馬林諾夫斯基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這篇博士論文的題目是《開弦弓:一個中國農村的經濟生活》,交付出版時改題為《江村經濟:中國農民的生活》。馬林諾夫斯基認為這部著作是“人類學實地調查和理論工作發展中的一個里程碑”,并將自己寫序言所得的稿費五十英鎊,作為禮物送給了費孝通。
費孝通將《江村經濟》的校樣校閱完畢后,便匆匆回國,投身由吳文藻主持、燕京大學和云南大學合作建立的“社會學研究工作站”的工作中。他學習馬林諾夫斯基的“習明納爾”教學方法,經常組織學生們討論問題。他還按照馬林諾夫斯基的要求,繼續進行“微型社區”的調查和研究,先后在“祿村”“易村”和“玉村”(分別指云南祿豐、易門、玉溪的三個村莊)三個調查基地進行田野調查,取得豐碩成果,1945年寫成《云南三村》一書。
1980年,費孝通獲得國際應用人類學會馬林諾夫斯基名譽獎,他親自前往美國丹佛參加了授獎儀式。費孝通對馬林諾夫斯基這位社會人類學的締造者非常懷念,在講話中深情地表示,面對此情此景,“不由得我們不對這一位杰出的應用人類學的開路人表示敬愛和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