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筆下的女性形象

徐歡

作為一位20世紀舉世聞名的文學巨匠，海明威的創(chuàng)作對美國乃至世界文學都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其文學作品多涉及戰(zhàn)爭、斗牛、狩獵、捕魚等題材。基于這些題材，他筆下人物大多是面對困難無所畏懼的“硬漢”形象，他們以驚人的毅力以及旺盛的精力，與困難對抗、搏斗，如《老人與海》中的圣地亞哥、《五萬塊》中的杰克和《不服輸?shù)亩放Ｊ俊分械穆~爾。海明威對男性力量的極致關注，讓一些批評家認為他是一位患有“厭女癥”的作家，認為其作品中的女性角色大多是作為男性角色的陪襯與對立面存在的。

部分評論家從海明威的個人生活中找到所謂的證據(jù)，指出海明威對女性展現(xiàn)的是仇視與厭惡。優(yōu)秀的作家一定是善于從生活汲取創(chuàng)作靈感的，但絕不會囿于生活。“我只知道我見過的東西”，海明威如是說。卡洛斯·貝克也提出：“他個人所做過的或所經(jīng)歷的并銘記在心的東西，就是他有興趣講述的東西。但這并不是說他拒絕自由的虛構(gòu)。”（《事物的本真》）但一味以海明威的生活和經(jīng)歷片面地分析其作品中的人物，尤其是那些女性角色，未免失之偏頗。

若對海明威的作品進行全面、深入的了解，不難發(fā)現(xiàn)，海明威在作品中展現(xiàn)出強烈的女性意識，并塑造了一系列復雜飽滿的女性形象。例如，《雨里的貓》，以女性作為主要描寫對象，展現(xiàn)了戰(zhàn)后女性的覺醒以及覺醒后的迷茫。盡管仍有不少人主張以二分法將其筆下的女性角色劃分為“天使”與“妖女”兩類，可實際上他筆下的女性角色在性格上是復雜且多彩的。海明威真實地記錄了女性的生活，反映了她們在現(xiàn)實中的掙扎與反抗。海明威并未打算簡單地以“天使”或“妖女”這樣的形象來表現(xiàn)女性，他對女性形象的塑造是別有深意的。

一、故事梗概

《弗朗西斯·麥康伯短暫的幸福生活》圍繞“獵獅”這一中心事件，以近一半篇幅的人物對話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生并塑造了鮮明的人物形象。雖然著墨較多的情節(jié)還包括獵殺野牛，但麥康伯“獵獅”時的軟弱和退縮才是一切得以發(fā)生的初始原因，他的不堪令作為妻子的瑪格麗特失望并與更具男性魅力的威爾遜發(fā)生性關系。妻子的背叛和刺激，自己的懊悔又讓麥康伯在獵殺野牛時英勇無畏，可突如其來的變化讓瑪格麗特不安，并決定開槍，這才導致了最后的結(jié)果。海明威在描寫情節(jié)時將多個具有因果關系的事件以一種序列式的結(jié)構(gòu)串聯(lián)起來，用張弛有度的節(jié)奏講述了一段跌宕起伏的故事，最后留下了一個出乎意料的開放式結(jié)局。

瑪格麗特作為文中唯一的女性角色，又是“弒夫”案的中心人物，一直以來和《乞力馬扎羅的雪》中的海倫共同被當作“妖女”的典型。正如獵手威爾遜認為是瑪格麗特趁機射殺丈夫一樣，許多評論家都借他口中那句“干得真漂亮”將瑪格麗特認定為真正的“謀殺者”。可瑪格麗特是否真的是窮兇極惡的“弒夫”惡女，或許還應回到文本再次探尋。

二、瑪格麗特的人物形象

（一）傳統(tǒng)定位下的“妖女”

在認定瑪格麗特是弒夫“淫婦”的評論家看來，瑪格麗特同海明威筆下其他的“妖女”一樣。她們兇悍勢利、貪婪放蕩、喪失道德、誘惑男人，對男人主體地位起破壞作用。她們的存在對男人的主體意識是一種直接的威脅，甚至極其惡毒地把男人置于死地。“小說從來不是孤立地處理人物性格的，人物的性格是和人物的行為不可分割地交織在一起的。”（克林斯·布魯克斯、羅伯特·潘·沃倫《小說鑒賞》）評論家們往往從瑪格麗特的所作所為中得出結(jié)論，并為其打上“妖女”標簽，認定她危及男人的主體意識，使其再也抬不起頭來，甚至惡毒地把麥康伯置于死地。

在“冰山原理”的指導下，海明威尤其擅長以“電報式”對話和簡潔的描寫，表達出直白辛辣的諷刺，或給讀者透露出更多的信息。小說中瑪格麗特同麥康伯的對話處處暗示了她的不屑。當威爾遜和麥康伯談論第二天的狩獵時，瑪格麗特用“可愛”來形容他們第一次的獵獅行動，更聲稱“如果把野獸的腦袋打得稀巴爛也是可愛的話”。可實際上，正是糟糕的狩獵讓她對丈夫失望透頂。

文章開頭十分耐人尋味，他們“都坐在餐廳帳篷綠色的門簾下，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對于喝什么的問題，瑪格麗特否決了麥康伯的提議，反而選擇了和威爾遜相同的酒。面對這樣的場面，麥康伯并不氣惱，還隨聲附和著。海明威用簡短的四句對話就暗示讀者一定發(fā)生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并迅速地展現(xiàn)出了人物關系，即麥康伯在妻子面前的唯唯諾諾。

瑪格麗特是個美人，并善于利用自己的美貌。她曾靠美貌和社會地位賺取了五千美元的廣告費，盡管“她從來沒用過那些東西”。瑪格麗特的美貌讓麥康伯舍不得和她離婚，麥康伯的富有也同樣讓瑪格麗特舍不得離開他。盡管麥康伯軟弱怯懦，缺乏男子氣概，瑪格麗特更是頻頻出軌，但“他們的婚姻基礎相當牢固”。這種交易式的婚姻在他人眼中成了“令人艷羨的、始終經(jīng)得住考驗的愛情”，這些字眼帶著濃烈的嘲弄，并且隨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這種諷刺越來越明顯。

瑪格麗特美麗迷人，也虛偽善變。因為對獵獅時驚慌失措的丈夫感到極度失望，但凡提及此事，瑪格麗特便十分抗拒，甚至選擇躲避。可再出現(xiàn)時，她就“精神抖擻、興高采烈、楚楚動人”了，一邊挑逗著威爾遜，一邊又對丈夫甜言蜜語起來。她的行為將“妖女”的蠱惑、虛偽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威爾遜得出了結(jié)論：“她們果真十分冷酷，威爾遜在心里想：最冷酷的人總是如此迷人與具有侵略性；她們一旦變得冷酷，她們的男人都得受罪，要不就是精神崩潰。”

瑪格麗特偷情被麥康伯撞破時二人的對話或許的確會讓人覺得她就是一個無情的蕩婦。就像菲德勒在《論海明威小說中的愛情描寫》中將其定義為“十分憂傷和失望的蕩婦”，并認為正是因為麥康伯離間她與威爾遜之間的感情才會被其殺害那樣。當麥康伯為妻子出軌氣急敗壞時，瑪格麗特卻毫不避諱。面對麥康伯“你去哪兒了”的多次質(zhì)問，她都并未正面回答。麥康伯怒斥與辱罵她時，瑪格麗特才正面回擊道：“那你就是個孬種。”這里的標點符號似乎比對話內(nèi)容的表現(xiàn)力更強。麥康伯的話都是以問號或感嘆號結(jié)尾，而瑪格麗特的話大多是以句號結(jié)尾，她的情感就連在攻擊丈夫是“孬種”時也一樣毫無起伏。似乎瑪格麗特認為，她的不忠并不是一件罪惡的事，一切都是因為丈夫過于懦弱不堪。徹底撕破臉后的瑪格麗特也并不在意這件事。她甚至還能淡定地用撒嬌的語氣和“別怪我不理你”的威脅讓麥康伯不要打擾自己睡覺。海明威的反諷藝術再一次發(fā)揮了精彩的作用，瑪格麗特在對峙期間一直稱呼麥康伯“親愛的”，在這樣的情景中，多次出現(xiàn)該稱呼格外引人注目。瑪格麗特表面上的溫柔甜蜜和實際上的嫌棄與背叛形成鮮明對比，不斷地刺激著麥康伯的神經(jīng)，讓他崩潰抓狂。

（二）對瑪格麗特的重新審視

1.沒有殺人動機的“謀殺犯”

對瑪格麗特是“謀殺者”的指控一直長盛不衰，可她真的是一個罪孽深重的“殺人犯”嗎？海明威并未直接點明，而是留下一個耐人尋味的結(jié)尾。如果回到“案件”本身尋找答案，瑪格麗特似乎并沒有足夠的“殺人動機”。一方面，在和麥康伯的婚姻中，瑪格麗特是占據(jù)上風的；另一方面，海明威早就借獵手威爾遜的話告訴我們“她不蠢”。如果她想讓懦弱的丈夫失去他可憐的生命，只需要冷眼旁觀就好了。即便瑪格麗特不開槍，在野牛的攻擊下，麥康伯也兇多吉少。瑪格麗特完全沒必要多此一舉，更何況她的行為一定會引起懷疑。瑪格麗特和麥康伯的婚姻雖然是金錢與財富的交易，但的確是相對穩(wěn)固的。雖然在結(jié)婚十一年后，瑪格麗特的美貌開始走了“下坡路”。海明威借第三人稱敘述者對瑪格麗特現(xiàn)在的容貌進行了客觀評價，“曾經(jīng)”“現(xiàn)在”“在非洲”“在家”，時間點和地點的交錯點明了瑪格麗特目前尷尬的處境，但是她的丈夫并未因此離開她。所以，盡管這段婚姻充滿了嘲諷意味，但瑪格麗特不會隨意改變這一現(xiàn)狀，她沒有足夠的殺人動機。

2.敢于反叛的“新女性”

瑪格麗特的確不是海明威筆下的“天使”，但也絕不是一個簡單意義上的壞女人。她的形象是復雜的，是值得令人深思的。可以說，瑪格麗特是一個追求自由的“新女性”，她打破了傳統(tǒng)的道德束縛，敢于自由追求喜歡的男性，爭取平等的社會地位。當然這并不是為她開脫，至少總體來看，瑪格麗特是一個坦率的，敢于反叛的女性。比起小說中的兩位男性來說，瑪格麗特似乎更能正視現(xiàn)實。獵獅結(jié)束回到營地后，麥康伯和威爾遜就把之前的事拋在腦后了。環(huán)境在故事中有很多作用，可以形成氣氛、增加意蘊、塑造人物形象乃至建構(gòu)故事。海明威很善于通過環(huán)境表現(xiàn)氛圍和人物的心理。麥康伯在帳篷外坐下，“微風輕拂，綠蔭斑駁”，這樣的環(huán)境是輕松愜意的，也暗示麥康伯窘迫暫時還沒被捅破，他是放松的。威爾遜說著：“你打到獅子了，而且，還是頭超棒的獅子。”麥康伯也回應道：“很棒的獅子，對不對？”這里瑪格麗特的反應很奇怪，“她望望這個，再瞅瞅那個，仿佛這兩個男人她以前從來沒見過似的”。如果威爾遜她不熟悉或許還說得過去，但自己的丈夫怎么會不認識呢？她自然是認識的，不僅認識，還深知丈夫的特性。通過文中后面的內(nèi)容，不難發(fā)現(xiàn)，這兩位男士的對話諷刺意味十足。自己的懦弱沒被發(fā)現(xiàn)時，麥康伯自然是舒適安逸的，威爾遜不斷吹捧著。可見麥康伯的懦弱膽怯、逃避以及男人們之間的虛偽。而瑪格麗特卻能為這樣的行為感到羞恥難堪。當她目睹了麥康伯的無能與懦弱時，她選擇了多次和威爾遜調(diào)情，甚至用偷情的方式表達內(nèi)心不滿。盡管這種行為并不道德，但瑪格麗特內(nèi)心的憤怒與失望似乎只能通過這樣的形式展現(xiàn)出來。甚至可以說，她是希望用這樣決絕的方式激起丈夫找到屬于男性的力量與膽識。

3.悲劇角色瑪格麗特

從另一個角度看，瑪格麗特身上還帶有鮮明的悲劇色彩。丈夫的軟弱無能令她失望而痛苦，她也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的婚姻不過是一場金錢與美色的交易。這種清醒中的痛苦讓她選擇了用出軌的方式對待丈夫，盡管人們因此定義其為“妖女”。她追求男性的力量，選擇和威爾遜偷情，但在威爾遜眼中，她不過是眾多狩獵艷遇之一，是一個卑鄙的女人。當麥康伯死于槍擊后，威爾遜更咬定是瑪格麗特蓄意謀殺。瑪格麗特從始至終都沒能得到一個真正以平等態(tài)度對待她、尊重她的男人。人們討論最多的問題就是瑪格麗特是否故意殺害了麥康伯？從動機來講，瑪格麗特的“弒夫”并不成立。但她為何要開槍？這是一個關鍵問題。海明威在創(chuàng)作時總是用重復的方法來告訴讀者隱藏的信息。當瑪格麗特看到麥康伯突如其來的勇猛時，她連說了三個“我討厭這次追獵”。為何丈夫不軟弱了，瑪格麗特卻并不高興？當麥康伯炫耀自己的英勇無畏時，瑪格麗特雖然一如既往諷刺著“你突然彪悍起來了！彪悍得不得了！突然不得了了！”但這里的重復和三個明顯的感嘆號，無一不在表明她的不安與恐懼。她恐懼的是自己和麥康伯原有的平衡就要這樣被打破了，所以她討厭這次追獵，她不斷用嘲諷的方式掩蓋內(nèi)心的不安。因此，她舉起了槍。或許她想的是如果自己擊殺了野牛，那么她和麥康伯那種平衡的關系就能維持下去，甚至救了麥康伯的性命，她的地位就更穩(wěn)固了。這樣急切地想維持自己地位的想法促使瑪格麗特開了槍。但是她沒有擊中野牛，而是擊中了麥康伯。當威爾遜用淡漠的語氣說“干得真漂亮”時，瑪格麗特一直重復“別說了”，在重復的背后，是她的懊悔和痛苦，她反叛的沖動促使她成了“兇手”。她不僅要承受“弒夫”的罪名，還要一直活在懊悔的痛苦之中。因此，海明威在瑪格麗特身上呈現(xiàn)了女性的痛苦掙扎，其中包含了他對女性的關注與同情。瑪格麗特不應是一個被簡單定義的“妖女”，她有令人反感的地方，但同時她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生動飽滿的女性形象。

三、海明威筆下的其他女性形象

在其他作品中，海明威也創(chuàng)作出了性格各異，復雜的、引人深思的女性形象。海明威對這些女性的描寫，深刻地反映出他對女性生存狀態(tài)的體察，同時也說明，海明威是一位能站在女性角度反映男性和社會問題的作家。他觀察并思考兩性關系的不同狀態(tài)，通過對話和極精準的動詞來展現(xiàn)人物的心理，試圖以筆下女性形象性格的塑造，表達對女性的同情與擔憂，關注女性的生存和精神世界。

在《雨中的貓》中，海明威一改往日對男性力量的關注與渲染，將女性角色作為第一主角，通過環(huán)境和眾多意象，塑造了一個迷茫孤寂、散發(fā)著憂傷氣息的女性形象。他將故事背景置于異國他鄉(xiāng)：滂沱的雨水、肅穆的戰(zhàn)爭紀念碑、空蕩的廣場，整體灰暗的色調(diào)給讀者帶來了壓抑感，奠定了暗淡、憂傷的感情基調(diào)，更暗示了女主人公迷茫、彷徨、孤寂的心理狀態(tài)。本是一同出游的夫妻卻并沒有太多交流。面對妻子的種種訴求，男子敷衍幾句就作罷，二人之間透露著一股不屬于愛人的疏離感。或許正是因為自己的迷茫與無助，才會讓她對“雨中的貓”產(chǎn)生一種同情，一種強烈的欲望。女主人公不斷地提出自己的訴求，將內(nèi)心積壓已久的愿望強烈地表達出來，這是女性意識的覺醒。然而丈夫不但不理會，還讓她閉嘴。這種不平等的男女關系，被漠視的狀態(tài)再一次讓女主人公失望、迷茫，甚至痛苦。

海明威關注到了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對女性給予充分關注。在他的筆下，女性角色性格多樣，特色鮮明。那些被單純歸于“男性附屬”的女性或更邪惡的“妖女”有著更復雜的性格特點。長期居于男性壓制下的女性們不斷地覺醒，她們開始渴望得到他人的關注，并賦予自己的思考與主見。《雨中的貓》的女主人公對“貓”的渴望與救助是自我渴望獲得關注的投射，《白象似的群山》中吉格對男主人公的花言巧語提出反駁，通過語言交鋒展現(xiàn)心理上的較量，也表明了她的覺醒。

無論是《弗朗西斯·麥康伯短暫的幸福生活》里的瑪格麗特，還是《雨中的貓》里的女主人公，再或者《白象似的群山》里的吉格，她們性格各異，有不同的背景和經(jīng)歷，但都象征著女性的反抗與覺醒。這也正說明海明威絕不是一個狹隘的“男權(quán)主義”作家，恰恰相反，海明威能以獨特的角度，細致地觀察兩性關系的多樣形態(tài)，展現(xiàn)女性的處境和生存狀態(tài)。因此，對于海明威筆下的女性形象，我們應該投以更客觀積極的態(tài)度，從更豐富的角度進行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