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涵
【摘要】1847年,天才女作家艾米莉·勃朗特出版了第一部作品《呼嘯山莊》。100年后,法國著名精神分析學家雅克·拉康深入人的潛意識,提出關于欲望的理論。回看《呼嘯山莊》,欲望敘事是貫徹其中的隱含敘事路線。本文從拉康的理論出發,重審主人公被壓抑的、被構建的、虛無的欲望,進而為解讀書中人物心理、文化隱喻與種族征服提供了理論視角。
【關鍵詞】雅克·拉康;欲望敘事;種族征服
【中圖分類號】I1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20-003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0.010
一、返回的被壓抑者——永不滿足的欲望
在19世紀中葉,正值英國工業革命的狂飆期,大英帝國版圖不斷地擴張,征服地域和種族被看作光榮使命。[1]與此同時,在文學作品上,成功文學風氣盛行,膨脹的時代充斥著膨脹的欲望。艾米莉始終冷冷地注視著外面喧囂的世界,求助于狂風呼嘯的荒野,試圖尋找生命的力量。出于這樣的背景,《呼嘯山莊》的欲望敘事開始了。
拉康關于欲望的理論核心是“缺失”或“剝奪”的概念。也就是說,當遭受“缺失”或者“被剝奪”時,人的欲望便開始膨脹。得知原本與自己心意相通的凱瑟琳在畫眉山莊居住幾日后答應林淳的求婚,缺失感幾乎要把希刺克厲夫壓垮。壓抑并不意味著被壓抑者的消失,而恰恰意味著被壓抑者的返回——奪去林墩的至親,誘騙其妹伊莎貝拉,奴役辛德雷之子。希刺克厲夫采取“以牙還牙”式復仇,試圖以高經濟地位的主導姿態抹滅林墩帶來的社會性壓迫感。[2]
“我倒不懂,這一頭頭發沒叫他害頭疼。就像小馬的馬鬃那樣披在他的眼睛上!”[3]通過林墩的描述,再加上小說中一再被稱呼的“吉普賽人”,暗示了希刺克厲夫的邊緣民族身份。而辛德雷和埃德加則作為歐洲傳統白人男性的兩類代表:或殘酷野蠻,或溫柔優秀,他們象征著傳統優勢父權文化。而作為邊緣民族人,顯然希刺克厲夫擁有自然的生命力,不同于英國傳統白人男性的他被排擠在主流文化之外。與其說他的復仇是喪失理智的瘋癲,不如說是在強烈欲望驅動下對制暴者的抵抗和顛覆。維多利亞時代,傳統英國白人父權地位大都是通過武力奪取方式實現,希刺克厲夫這一邊緣者以相似的方式成為制暴者,進入了權力中心。“現在我嫁給希克厲,那可辱沒了自己。”[4]這是凱瑟琳對接受林墩求婚的解釋,也是社會對異族文化的他者的標簽。
作為“缺失”的邊緣者在情欲與權欲推動下,以返回的復仇者身份確立了新的家族父權秩序——掌握經濟大權基礎上建立自己的暴力王國。
當他成為了權利話語者,看似自己欲望得到滿足。但真的會滿足嗎?
凱瑟琳的愛與尊重是希刺克厲夫匱乏的原始欲望,在這一欲望對象匱乏狀態下不斷通過壓迫、奪取的方式轉移欲望。拉康認為,這種欠缺,不是缺這個或那個,它不是任何一個實存性的客體能夠使其滿足和完整的欠缺,而是一種本質性欠缺,拉康稱其為“存在性欠缺”。經過這種處理,欲力在拉康那里成了以“欠缺”或說“匱乏”的形式起著動力源泉的核心裝置。[5]
故而,無論希刺克厲夫怎么努力轉移欲望,原始欲望永遠匱乏、永遠無法滿足。
女主公凱瑟琳,雖然只存活在敘述者口中,但她的獨特在場具有很強的解讀性。同希刺克厲夫相似,她也是返回的壓抑者。選擇嫁給經濟富足的林墩,其中一個重要原因便是改變希刺克厲夫的處境。沒有對自己以及對社會有著清醒認知的凱瑟琳選擇壓制住內心對男主人公的愛,壓抑住本質上的野性、自然之氣,真正走進象征社會文明的畫眉山莊。但當希刺克厲夫再度出現時,她變成了壓抑的返回者。“她呢,一直盯著他看,好像生怕她把眼光一移開,他就會消失似的。”凱瑟琳的欲望再也無法滿足,哪怕她努力告訴自己:我是林墩的妻子,哪怕她不斷轉移欲望,但匱乏的原始欲望仍然不斷折磨著她。
二、幽靈的在場——他者的欲望
凱瑟琳為什么內心深處愛著希刺克厲夫卻選擇嫁給林墩,嫁給林墩后依舊放不下希刺克厲夫?這一問題是小說情節的重點探究點,也是凱瑟琳欲望的表層體現。“人的欲望就是他者的欲望,因為人總是欲望他者所欲望的,人總是欲望成為他者欲望的對象,人總是在他者的場域中欲望。”[6]這是拉康對人的欲望的一個拓撲學定義,其核心是人的欲望是被建構的。在無意識中,欲望是轉喻,癥狀是隱喻。
凱瑟琳的欲望是成為富太太與和希刺克厲夫在一起的矛盾欲望。維多利亞時期,社會強調家庭是不可侵犯的,妻子應該是溫柔體貼的,優雅端莊的。歐洲傳統父權文化被塑造成優雅理性的,通過宗教、道德教化等方式向整個社會傳送父權文化的訊息,女性常常被教化成恪守父權道德規范的賢妻良母。與此同時,傳統父權的鞏固通過牢牢掌控經濟主導權來實現。這種意義上,嫁給富太太的表層欲望是由男權至上、金錢至上的社會構建的。但從小到大身邊所有人都對她說:要乖一點,一位優秀的女性應該是什么樣時,她的表層欲望就此被構建。然而,凱瑟琳身上有著反傳統的自然氣息。
“在她聽到人家把希克厲叫做一個‘下賤的小流氓”,和“比畜生都不如”的地方,她留神著別做出像他那樣的舉動來。可是回到家里,她才不高興講究什么禮貌呢;因為講禮貌只落得旁人的譏笑;她也不肯收斂自己的不受管教的本性了,因為那樣做并不會給她帶來什么稱贊和聲譽。[7]”
凱瑟琳幼時并不是別人家的乖孩子,相反她的身上有著難以去除的野性。面對父親這一強大的家族男性權威,她常常挑釁的姿態應對。她的父親曾無奈說:“我不能愛你,你比你哥哥還要壞。”[8]而面對家族繼承人——傳統英國男性代表辛德雷時,她在日記中表述自己和希刺克厲夫要反抗。某種角度上,與希刺克厲夫相愛相守的欲望固然包含兩性吸引的因素,但其背后亦是一種文化上合謀的構建。并不甘心被傳統男權體系馴服的凱瑟琳看到了與她相似的異族人希刺克厲夫,本質上她們是一類人,都是傳統男權話語體系下的被壓迫者。作者艾米莉本人就是非傳統的作家、非傳統的女性,不愿合群,不擅交際,迷戀自然野性的生命力,她同樣是位不愿被社會框架束縛的女性。因此可以相信,凱瑟琳與希刺克厲夫的愛有著文化隱喻的深層意味。與希刺克厲夫相守的欲望一定程度上是女性反叛意識構建的欲望,是“他者”的欲望。
同樣,作為文章核心人物的希刺克厲夫的欲望亦是“他者的欲望”。在闡釋他的欲望是如何被構建前,了解希刺克厲夫人物身份的隱喻性以及故事所內藏的民族情結尤其重要。艾米莉·勃朗特是愛爾蘭裔作家。愛爾蘭——英國最早的殖民地,希爾承認:“愛爾蘭是保證大不列顛取得世界霸權的那個體制的最大受害者。”[9]“幾百年來英國已經剝光了他們的本土文化,以一種人所共知的現代主義方式使他們的民族身份陷入巨大危機。”[10]在殖民者的強勢文化強烈沖撞著被殖民地文化時,勃朗特姐妹不自覺地關注著愛爾蘭與英國文化沖突問題,尤其關注愛爾蘭裔生存問題。在《呼嘯山莊》中,到處可見愛爾蘭大饑荒的隱射。希刺克厲夫被老莊主帶到呼嘯山莊時,他骯臟不堪,同時他在利物浦被撿——這是背井離鄉的愛爾蘭人所到達的第一站。對大饑荒慘狀的暗示并不是巧合,這是艾米莉作為愛爾蘭散居裔作家對英國殖民的控訴。當然,也可以揣測出主人公希刺克厲夫實則是愛爾蘭人:故事中希刺克厲夫渴望讀書,渴望通過知識改變自己的命運,渴望配得上凱瑟琳,但作為話語中心的辛德雷剝奪了他從牧師受教誨的機會,這一情節不正是歷史上愛爾蘭天主教徒被禁止入學的寫照嗎?
在這一意義上,希刺克厲夫渴望顛覆與重構話語體系的欲望實則是被構建的欲望,是有著深層民族敘事意味的欲望。艾米莉通過該希刺克厲夫的模擬反抗戲擬了英國實行殖民統治的手段。希刺克厲夫顛覆英國主流話語權的欲望實則隱喻著愛爾蘭人爭取反抗與平等地位的欲望,艾米莉用隱晦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政治訴求和為解決英愛矛盾提出的設想模式。[11]
如果是希刺克厲夫的欲望是他者即愛爾蘭裔(甚至于作家本人)的欲望,那么作品中兩位英國白人文化的代表者:辛德雷與林墩的欲望則是維多利亞時代下英國帝國主義的欲望。辛德雷將自己視作家庭話語、社會話語的中心,對自己的妹妹凱瑟琳以強硬手段壓制著,更不用說對外來者希刺克厲夫的辱罵了。他迫切地想要鏟除在呼嘯山莊里一切阻礙他統治話語權的事物。由于妹妹凱瑟琳總是頂撞他,父親又疼愛異族希刺克厲夫,所以這兩個“反叛者”就成了他對付的對象,而他本人將這樣的“對付”看作是拯救妹妹和希刺克厲夫的榮耀使命。這一點上正是英國在殖民擴張的寫照,英國帝國主通過海外殖民途徑實現階級躍遷。
有趣的是,盡管電影《呼嘯山莊》歷經無數次改編,但幾乎每一次都暗含了原著中極具哥特小說特征的“幽靈”。無論是故事中的主人公還是艾米莉·勃朗特,甚至是無數讀者,似乎都在這般幽靈的窺視下。故事中的“幽靈”正是始終存在的欲望。他者的欲望始終如同幽靈跟隨著故事里的每一個人,在這一層面上,所有人的欲望是在社會大環境下被構建的欲望,或鞏固秩序,或顛覆秩序。而千百年來艾米莉·勃朗特的小說本身也成為了“歷史的幽靈”,以難以馴服的反抗性、反殖民壓迫情節不斷打破符號秩序,向主流文化權威發出挑戰。
三、欲望的虛無與不可妥協——補償敘事
“死亡”是《呼嘯山莊》自出版以來被熱議敘事藝術。《呼嘯山莊》的閱讀過程如同靜臥荒野之上,狂風在耳邊呼嘯而過。大量人物似乎在一個陰暗之日死亡。自凱瑟琳病故后,書中的許多人物都相繼離世,像是中了魔咒一般。凱瑟琳面對本我欲望與外在束縛的沖突下陷入混沌矛盾之中,最終死亡結束了她的苦痛;希刺克厲夫即使成功占有了呼嘯山莊和畫眉山莊,即使看似復仇成功,但仍然陷入欲望迷網。不難發現,“死亡”對于凱瑟琳和希刺克列夫而言是解脫,是無法滿足的、被構建的欲望最終得以虛無的終了。弗洛伊德《超越快樂原則》中提到:我們的生活僅僅是通向死亡的條條迂回曲折的漫長道路。[12]凱瑟琳的死亡是文本敘事意義暫時終結,她的死似乎意味著此前一切欲望的幻滅。艾米莉賦予凱瑟琳不甘被主流父權秩序束縛的野性,但從社會語境來看,處于維多利亞時期父權意識形態中的女性,她無力掙脫父權話語。因此,當她妄想通過嫁給林墩改變希刺克厲夫的經濟處境后,她發現一切都是徒勞,被構建的表層欲望——賢妻良母再也無法困住內心深層欲望——顛覆父權話語,自由享受人生,于是她崩潰之下唯有選擇死亡讓這些纏繞的欲望、不可妥協的欲望“覆滅”。
同樣,當復仇計劃實現后,希刺克厲夫陷入了與凱瑟琳相似的痛苦處境。他發現內心對凱瑟琳的愛的欲望以及真正獲得美好生活的欲望困擾著他,他避無可避地感受到一種虛無感。作為想顛覆傳統父權話語的異族人,成為新的父權中心并不是他的初心,只有死亡才能結束他個人意義上所有不可得的、又無法妥協的欲望。兩位主人公的死亡隱約透露出作家意識形態與內心情感的焦慮。
布努艾爾導演《呼嘯山莊》,又名《情欲深淵》,正如片名所隱射的,欲望與毀滅、虛無相耦合,精神分析上的“返回的被壓抑者”和敘事上“施暴的回歸者”、電影中“空間破壞者”合二為一。[13]欲望以毀滅者的表象出場,作為被毀滅的對象落幕。在法國導演里維特的改編電影最后,希刺克厲夫躺在凱瑟琳當年臥室中,窗外樹枝搖曳、窗戶破碎,死去的摯愛凱瑟琳的手伸了進來,希斯克利夫努力去握。此刻,鏡頭切到了窗外,只有一條孤獨的伸向虛空的手臂——似乎在為欲望的招魂。
欲望最后淪為虛無,這似乎在經典文學的定律,也是人生的映射。《金鎖記》中曹七巧將子女長白、長安看作“金錢同質”欲望對象的替代品。由于丈夫殘缺的身體,她在初始欲望對象匱乏狀態下不斷尋找替代物,在《金鎖記》最后,“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從受害者到加害者,她們似乎永遠找不到自我。欲望最后淪為“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的虛無。
但艾米莉沒有沉溺于短暫的虛無感中,取而代之的,故事最后小凱瑟和哈里頓的故事體現了艾米莉探索可能性的詩學藝術。她并沒有僅僅在小說中為愛爾蘭民族遭受的不平等對待表達“對宗主國的憤怒和愛爾蘭散居族裔崛起的期望”[11],更深層次體現了她對和平途徑的思考,她在小說中試圖打造一個世界,這個世界里的人物自然地相愛,盡情表達生而為人的欲望,而非在社會話語體系中被構建的欲望;在這個世界中,沒有種族、階級之差別,不再有仇恨。她想告訴讀者:或許復仇并不是真正反抗殖民的途徑,跳出狹隘的民族觀,用愛與理解,才能真正獲得一致的尊重。這也恰恰是艾米莉的偉大之處。
值得關注的一點是,小凱茜和哈里頓愛情產生地為呼嘯山莊,脫離了象征現代文明體系的畫眉山莊,兩人身上的自然人性才得以書寫。由此,可以說所謂大團圓結局并不是艾米莉的妥協,而是一種補償。纏繞強烈欲望,被壓抑者永不滿足的欲望,作為幽靈始終在場的他者欲望,以死亡終了的虛無欲望,都指向不可妥協的欲望。不可妥協的敘事背后是艾米莉隱藏在愛情線下的種族政治與民族敘事。如何正視欲望,又如何合理處置欲望?艾米莉為大家提供了現代性答案。《呼嘯山莊》作為世界文學史研究經典,對它的研究呈現出開放性的姿態。作為維多利亞時期的天才愛爾蘭裔女性作家,身份的多樣性使她的小說也呈現多樣性的風采。傳統父權話語下弱勢群體的反抗,英國殖民統治下邊緣民族的吶喊……這些都融入到欲望敘事中。她堅守、獨立、自強、永不妥協,她絕對不是一個悲觀主義者,反而對自然人性抱有樂觀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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