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宋詩 · 章綸詩》考辨

【摘要】《全宋詩》收錄章綸《庚子冬夜宿郡館懷白從古》一首，輯自《永樂大典》所引《馀干志》。現查考相關文獻，解釋詩義，考證此詩作者章綸為元末明初時人，詩作于元至正二十年（1360），《全元詩》亦失收。

【關鍵詞】全宋詩；永樂大典；章倫；章綸

【中圖分類號】G256?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21-004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1.014

《全宋詩》收錄章綸《庚子冬夜宿郡館懷白從古》：“高

館天寒霜露濃，思君深隱翠微重。月華繞樹無飛鵲，云氣蟠泥有蟄龍。石鼎賦詩猶脫略，銀燈看劍每從容。孤懷展轉不成寐，為發城頭半夜鐘。”此詩輯自《永樂大典》卷一一三一三所引《馀干志》，《全宋詩》小傳據清同治《馀干縣志》卷九云：“章綸，馀干（今屬江西）人。高宗紹興二十一年（一一五一）進士。”[1]查同治《馀干縣志》進士表錄辛未紹興二十一年趙逵榜有“章倫，李梅人”[2]，非章綸。《南宋江西籍進士考錄》云；“章倫（生卒年不詳），倫一作綸，饒州馀干（今江西馀干）人。紹興二十一年（1151）趙逵榜進士……《全宋詩》第三八冊卷二一〇七共收其詩《庚子冬夜宿郡館懷白從古》1首。”[3] “章綸”是否能作“章倫”？《永樂大典》所載《庚子冬夜宿郡館懷白從古》之作者“章綸”是否為“章倫”之誤？答案是否定的。

一、探析《庚子冬夜宿郡館懷白從古》的詩義

詩題中之“白從古”，其人無考。首聯“高館天寒霜露濃，思君深隱翠微重”，翠微，形容山色之青翠，亦可指代青山。杜甫《秋興》八首之二有句“千家山郭靜朝暉，日日江樓坐翠微”。重，讀平聲，重疊之義。白從古是居深山的隱士。此聯直抒胸臆，點明詩題，言章氏冬夜宿郡館，思念隱居深山之白從古。頷聯“月華繞樹無飛鵲”用烏鵲南飛的典故。曹操《短歌行》有“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清人朱乾注曰：“意在延攬英雄，以圖天下。情之汲汲，見于眉宇。月明烏鵲，言鳥能擇木，喻賢者亦當擇主。”[4]月明星稀，喻政治清明，圣主在位。鳥能擇木，喻賢者亦當擇明主。章氏反用其意，言時下無賢能之士。下句“云氣蟠泥有蟄龍”用龍蟠于泥的典故。揚雄《法言·問神》有“龍蟠于泥，蚖其肆矣”之句，其意為真龍蟠縮泥中，蛇蜴肆意于外。龍者，人君之象，古人多用以況天子。章氏用此典謂雖然世道混亂，兇殘橫行，梟雄四起，然仍有圣明之真龍天子隱伏其間，待時而起。此聯意在勸說白從古入世，擇明主而從，作從龍之士。龍飛升，云氣騰，漢王褒《圣主得賢臣頌》有句“虎嘯而谷風冽，龍興而致云氣”。頸聯“石鼎賦詩猶脫略”用石鼎聯句的典故。韓愈撰《石鼎聯句詩序》，其文講述衡山道士軒轅彌明、進士劉師服、校書郎侯喜三人夜宿指爐中石鼎聯句賽詩之事。《石鼎聯句詩》各家解釋不一，《冷廬雜識》所言頗有理致，云：“韓昌黎《石鼎聯句詩》，有以為斥時相者，吳安中謂皆退之作，如《毛穎傳》，以之滑稽耳。所謂彌明即退之，侯喜、師服皆其弟子。苕溪漁隱曰：‘公與諸子嘲戲，不應譏誚輕薄如是之甚。……獨斥時相之說，似為得之。當公奏討淮西之事，執政不喜。及為潮州刺史，憲宗將復用之，又為宰相所沮，詆為狂疏。方是時，李逢吉、皇甫镈、程異之徒，以褊小之才，膺鼎鼐之任，罔克同心輔治，而惟以媢忌為事。公于是托為此詩以譏之，其云：‘謬當鼎鼐間，妄使水火爭。方當洪爐然，益見小器盈。愿君莫嘲誚，此物方施行。語意顯然可見，特恐為人所訾，故托之彌明以傳。其所為序，皆假設之辭，非果有其人也。”[5]究竟其義，石鼎聯句或以形容指聚會吟詩聯句之風雅，或以喻用敏捷詩才諷刺權奸者，歷代詩人多用前義，如宋末汪元量《別章杭山》“此夜同聯鼎，他年莫寄書”、元薩都剌《病中寄了上人》“清吟聯石鼎，病酒吐車茵”等。脫略者，輕慢不拘。江淹《恨賦》“脫略公卿，跌宕文史。”《文選》張銑注：“脫略，輕易。”章氏用石鼎聯句典故，或兼有二義。此句言白從古其人風流豁達，輕慢權貴，詩才敏捷，工于歌詠。下句“銀燈看劍每從容”用挑燈看劍的典故，辛棄疾《破陣子》有“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此句言白從古雄懷遠志，胸有韜略。頸聯褒揚白從古文韜武略兼備，言外之意，勸其入世一展懷抱。尾聯“孤懷展轉不成寐，為發城頭半夜鐘”，回應首聯，言章氏夜宿郡館，幽思懷友，不能成寐，夜半聞城頭鐘聲，更覺孤寂。“半夜鐘”是古人詩話中的一個題目。《野客叢書》：“歐公云：唐人有‘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之句，說者云：句則佳也，其如三更不是打鐘時……仆觀唐詩言‘半夜鐘甚多，不但此也。如司空文明詩曰：‘杳杳疏鐘發，中宵獨聽時。王建《宮詞》曰：‘未臥常聞半夜鐘。陳羽詩曰：‘隔水悠揚半夜鐘。許渾詩曰：‘月照千山半夜鐘。按：許渾居朱方，而詩為華嚴寺作，正在吳中，益可驗吳中半夜鐘為信……所謂‘半夜鐘，蓋有處有之，有處無之，非謂吳中皆如此也。今之蘇州能仁寺鐘亦鳴半夜，不特楓橋爾。”[6]半夜鐘已成為旅人抒發寂懷幽思之詩歌意象。章氏謂山城郡館夜半聞鐘聲，乃寫實，為詩話所爭議之夜半可敲鐘添一佐證。此詩首尾呼應，情境融合，用典巧妙，舊句能翻出新意，頗有修水黃庭堅詩之風格。

二、考察章倫、章綸二人生平事跡及與此詩之關系

《宋登科記考》：“章倫，饒州馀干縣人。紹興二十一年登進士第。見《正德饒州府志》卷二《學校·附科貢征辟·馀干縣學·進士》，《同治饒州府志》卷一四《選舉志·進士·宋》，《光緒江西通志》卷二二《選舉表·宋進士》。”[7]歷代《馀干縣志》亦記載紹興二十一年趙逵榜有章倫，所有志乘僅記載章倫之科名，未見其他更多有關章倫的文獻記載。

康熙《馀干縣志》有章綸傳，曰：“章綸，字子漁，幼孤，傭耕養母。后業卜筮，年二十九棄卜就學，以自有《文選》來未得會通詮釋，欲博采錄之。好作詩，以采詩謁虞集、揭傒斯、歐陽圭齋，并見推許，得集詩二十余卷。至正壬辰（1352），紅巾陷馀干，與弟黼同李弁起兵保障。攻金家寨，弁戰死。明年復攻，擒其魁姜和尚，送左丞老老，腰斬之。陳友諒陷江西，吳宏辟入幕，不就。友諒滅宏，薦于朝，兩征之，悉以疾辭。明年（按：至正二十四年1364），僉事魏杞按馀干，辟權州學教授，嘗攝州事，有直聲。綸雅具兼材，而文學特著，太守陶安廉其能，檄修《干越志》（按：馀干古名干越），凡五年而成書。”[8]道光志、同治志記載相同。據此，章綸，字子漁，元末明初時人，少年以卜筮為業，近而立之年方發憤就學，喜好作詩，其詩得元末著名詩人虞集、揭傒斯、歐陽玄（皆江西人）等推許。章綸不僅文學優長，而且曉兵機，有治略，元末紅巾起義時，參與并領導保衛桑梓的戰爭，明太祖鄱陽湖大敗陳友諒后，地方安靖，章綸權署本州州學教授，曾經攝領州事，并編纂本縣縣志《干越志》。

《庚子冬夜宿郡館懷白從古》詩題之“庚子”，揆以宋代章倫，庚子年或有二：宋徽宗宣和二年（1120）、宋孝宗淳熙七年（1180），考諸宋代歷史，宣和二年，方臘已伏誅，收復燕云之戰未開始，國家較安定；淳熙七年，距隆興北伐已多年，孝宗專注國內治理，此時國家政通人和，未有大動亂。詩中“云氣蟠泥有蟄龍”，龍蟠于泥，喻梟雄混戰，天下未定，真龍天子蟄伏未升騰，與宣和、淳熙庚子年世局不符。揆以元末明初之章綸，庚子乃元至正二十年（1360），正是朱元璋之西吳、陳友諒之漢、元朝三方勢力鏖戰江西北部之時，百姓飽經戰亂，故時局有“云氣蟠泥有蟄龍”之況，有志之士有“銀燈看劍”之從容。章綸生平經歷、學識才具與此詩所言之志士情懷頗相符。

《江西方志通考》考證馀干舊志，明永樂前有三種。一曰宋《馀干縣志》，宋楊元鑒纂，此志修纂在寶慶元年（1225）高安郡改瑞州之后，早佚。一曰《干越志》，佚名修纂，據《干越志》林弼序此書洪武間修縣志時已不復存。三曰洪武《干越志》十六卷，明洪武七年刻本，佚，陶安、畢福修，章綸纂。[9]此章綸即字子漁者。據此，前二書明初已不存，故《永樂大典》所引《馀干志》實乃《干越志》異名同書，章綸纂《干越志》，將自撰《庚子冬夜宿郡館懷白從古》一詩收錄其中。

綜上，章倫為南宋人，章綸為元末明初時人，二者皆江西馀干人，《庚子冬夜宿郡館懷白從古》作者為章綸，《全宋詩》誤收。楊鐮主編《全元詩》收錄凡例云“對處在元與金、宋、明之際的詩人的取舍……以其存詩寫作時期為依據”，此詩作于元至正二十年（1360），《全元詩》亦失收。

三、有關章綸的其他記載

章綸著作有《卜筮集要》《章子漁詩稿》《素行稿》三種，今皆亡佚，歷代書目亦未著錄。甘復《卜筮集要序》云：“同邑章子漁所授傳德興傅氏卜筮書，蓋出麻衣民所述也。子漁又約而次之，為二十四章，名曰《卜筮集要》，義精而不鑿，類分而甚明。”[10]《章子漁詩稿序》云：“士之生長草澤，不見用于時以行其志，則有窮愁焦槁無聞之嘆。幸而托于詩歌以自見，庶幾有聲一世而流輝將來爾。然有能與不能，而于人則又有知與不知存焉。是以余于士之不遇，而苦心于翰墨者之可悲也。同邑章君子漁，生而家貧，業卜筮以為養。壯始游學，登諸先達之門，若蜀郡虞公、武夷杜君本皆器重之。既而以詩從東魯黃君復圭游，有得焉，而益肆其力。年已高，時益多故，折困摧踣，既壓復起，而詩歌益富以工。余嘗得其所謂《素行稿》者讀焉。辭高意雅，音節諧和，所感多蟲魚、鳥獸、風云、草木，以寫其澹泊沖逸之情，不以夸淫富麗入時好取悅為意。”[11]當時詩文大家如虞集、揭傒斯、歐陽玄、杜本、黃復圭等對章綸的詩頗激賞之。甘復對章氏之詩評價亦頗高，其《答章子漁書》云：“世俗捐實掇華，激玩一時，視執事為大愧矣……執事之詩，足以追之古而行于后。雖一時識見之罕同，好惡之或異，然公議自有不容破以私說者。”[12]謂章氏詩不同于流俗，有復古之風，將流傳于后世。

康熙《馀干縣志》錄章綸現存的另一首詩《羊角山房為杜隱君作》：“羊角峰椒紫翠浮，結廬高隱俯滄洲。丹從澗上龍來問，谷付林間虎為收。香霧滿窗紅日曉，玉光橫幾白云秋。東華長有尋仙者，珂珮鏘鏘到上頭”。[13]羊角峰在馀干縣東，平地崛起，巍然如冠，又名冠山。《江西詩征》亦收錄此詩。

四、略析章綸詩的藝術特色

綜合章氏現存二首詩，章綸詩確如甘復所言“辭高意雅，音節諧和”，其突出特色在好用典故，且頗有章法，頗能蘊藉有思致。典有生熟，生典為生僻的典故，熟典為經史習見之故事。清人張潛《詩法醒言》曰：“熟事要生用，生事要熟用，始可與用事。”生事熟用指生僻之典要流暢自然，不能給人陌生感；熟事生用指用習見的典故須有創新變化，能讓人耳目一新。甘復言章氏從黃復圭游有得焉，茲以黃復圭詩中同樣詠隱士的《白云山劉道士》（詩云：紫華陽巾白羽衣，幼辭家舍入巖扉。靈書注就參同契，絕字修成杜德機。著屐看松逢伴少，荷鋤栽果到城稀。蕭蕭落葉空山夜，獨禮寒星待鶴歸。[14]）與章氏《羊角山房為杜隱君作》相較，二人用典手法有相似處。“丹從澗上龍來問，谷付林間虎為收”：上句用黃州羅真人之事，《大明一統志》載：“羅真人，黃梅人，名致福。晉時修道于縣北鳳臺觀，丹成，有老人來，云：‘某龍也，有病，愿求丹療之。致福賜之丹而愈。后于觀北水塘洗足飛升而去，今遺飛升臺并洗足池。宋賜今號。”[15]下句用晉葛洪《神仙傳》之董奉故事：三國時董奉有道術，居廬山，為人治病，使病愈者植杏樹為酬。杏子大熟，村民以谷易杏，多取者，林中群虎出吼逐之。董奉將所得谷賑濟貧困。在世三百年，入云而去。二句用羅真人和董奉之典故來寫杜隱君棲身山林修丹有術道行高深。黃氏詩頷聯“靈書注就參同契，絕字修成杜德機”：上句用漢魏伯陽撰《周易參同契》的故事，下句用老莊之成句，《老子》有“絕圣棄智”“絕仁棄義”“絕巧棄利”“絕學無憂”之句。《莊子·應帝王》“是殆見吾杜德機也”，杜德機乃閉塞生機之義。此聯用典以形容劉道士修道家丹藥之學，其心性已恬淡無為返璞歸真。黃詩中魏伯陽、老莊之典皆為熟典，然騰挪轉換，讓人耳目一新，無陳腐氣。章詩中羅真人之事乃生典，董奉之事乃熟典，生熟皆流轉圓美，給人凝煉新奇之美感。《庚子冬夜宿郡館懷白從古》中“月華繞樹無飛鵲，云氣蟠泥有蟄龍”句亦為熟典生用，蘊藉生新，自然而奇逸。當然用典亦不能過僻過多，趙翼《甌北詩話》批評黃庭堅好用典：“寧不工而不肯不典，寧不切而不肯不奧，故往往意為詞累，而性情反為所掩。”故用典適量，生熟轉換，方能奪胎換骨、點鐵成金。

黃鎮成《奉題章子漁白云崖》：“越城高倚白云崖，崖下華堂向水開。千嶂落霞秋樹老，一江疏雨暮帆回。清樽款客稱文舉，彩服娛親憶老萊。何日膏車從子去，賦詩因上雨花臺。”[16]黃鎮成，元末時人，工于詩文，嘗歷覽名山，周流列郡，與章綸同時。萬歷《鉛書》卷五載元黃鎮成詠烏君山（鉛山之界山）之詩《紅蓮綠幕歌》，鉛山毗鄰馀干，二人或有交集。然《奉題章子漁白云崖》之章子漁是否確為章綸，文獻不足征，今暫識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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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漆德文，男，文學碩士，江西省圖書館館員，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文獻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