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淵卓
【摘要】元雜劇作家紀君祥的戲劇作品《趙氏孤兒》是中國的經典劇作,被譽為“十大悲劇之一”,也是中西方跨文化傳播的先驅的典范。1735年,耶穌會士杜赫德編撰的《中華帝國全志》出版,收錄了《趙氏孤兒》法譯本,在歐洲引發了一系列的翻譯及改編熱潮,其中最有名的是伏爾泰版的《中國孤兒》。在跨文化傳播的歷程中,伏爾泰對其做了大量改編,使得兩劇無論是敘事結構還是主題傳達都相差甚遠,具有典型的“創造”和“反叛”的雙重色彩。據此,此文將基于伏爾泰版《中國孤兒》,試圖從創造性叛逆的角度看《趙氏孤兒》的改編,并以此探析法國漢學的發展特點和創新路徑。
【關鍵詞】《趙氏孤兒》;《中國孤兒》;創造性叛逆
【中圖分類號】H059?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21-011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1.035
一、引言
18世紀,一場有關于“孔子道德的五幕劇”在歐洲上演得熱火朝天,短短三個月內就上演了幾十場,這就是來自中國的經典巨作《趙氏孤兒》。自從法國傳教士馬若瑟把《趙氏孤兒》帶到歐洲,它便在歐洲大地上廣為流傳,被翻譯成了英、法、德等多種語言。劇作家對其進行改編,以至于在此基礎上所創作的戲劇也受到了熱烈的歡迎,其中頗負盛名的是伏爾泰版的《中國孤兒》。在東學西漸的歷程中,伏爾泰對其做了大量改編,使得兩劇無論是敘事結構還是主題傳達都相差甚遠,具有典型的“創造”和“反叛”的雙重色彩。據此,此文將基于伏爾泰版《中國孤兒》,從創造性叛逆的角度看《趙氏孤兒》的文本流變和傳播路徑,并以此探析18世紀法國漢學的發展特點。
二、概述:創造性叛逆與趙氏孤兒
(一)創造性叛逆
1961年,法國學者埃斯卡皮發表“Creative treason as a key to literature”一文,對翻譯的“創造性叛逆”理論進行系統論述,并在此基礎上考究它與文學創作、傳播、翻譯和閱讀的內在聯系。20世紀末,中國學者謝天振引入“創造性叛逆”理論,并以此作為基礎,提出了“譯介學”理論體系,在中國翻譯學界產生了重大的影響。
謝天振(2013)認為:“創造性叛逆特別鮮明、集中地反映了不同文化在交流過程中所受到的阻滯、碰撞、誤解、扭曲等問題。”譯者的“創造性叛逆”表現在:個性化翻譯、誤譯與漏譯、節譯與編譯、轉譯與改編等,并通過這些表現賦予譯著新的形式及精神內涵,而對“創造性叛逆”現象的研究,往往需要進一步挖掘現象產生的社會、文化及歷史根源(謝天振,2007)。不管是有意抑或無意,文學譯介的“創造性叛逆”,是適應譯入語所述的民族文化語境和思維方式的必然結果。
文學譯介作為一種跨文化交際活動,主觀上服務于譯者的翻譯目的,客觀上受到譯介環境影響,須適應譯入語文化。然而,在適應譯入文化的同時,翻譯過程也需要取得一定的創新,以豐富源語文化的內涵與表現力,實現對原作的個性化詮釋和更高層次的傳承。
(二)從《趙氏孤兒》到《中國孤兒》
在歐洲諸國中,法國是最早譯介《趙氏孤兒》的國家。1731年,法國傳教士馬若瑟對《趙氏孤兒》進行了翻譯,1735年,馬若瑟法譯的《趙氏孤兒》被刊載于杜赫德主編的《中華帝國通志》第三卷中,譯本全名為“趙氏孤兒,或趙氏家族的小嬰兒,中國悲劇”,在法國巴黎出版。英國劇作家哈切特最早將《趙氏孤兒》進行了戲劇改編,1741年,在閱讀了杜赫德的《中華帝國通志》中的《趙氏孤兒》之后,他創作了以政治諷喻為目的的中國劇:《中國孤兒》,其全名為:《中國孤兒——一部歷史悲劇》。①
隨著18世紀歐洲“中國熱”的全面展開,加之于《中華帝國通志》的影響力,《趙氏孤兒》在歐洲收獲了大量的讀者,被歐洲各國讀者與學者反復研讀,但他們卻不止于欣賞,在閱讀了《通志》中的《趙氏孤兒》之后,他們萌生了對該劇進行改編的想法,紛紛投入到了以此為基礎的戲劇創作中去,使《趙氏孤兒》以“中國題材”的身份迅速流轉于整個歐陸。
據考證,伏爾泰的劇本來源是中國元朝戲劇家紀君祥《趙氏孤兒》的法文譯本。這個劇本是伏爾泰在對《趙氏孤兒》進行研究后,將其中的中國儒家思想與歐洲啟蒙思想進行結合所創作出來的。經過公演之后,《中國孤兒》一躍成為歐洲的中國名劇,堪稱一部在西方文學系統中具有巨大“輻射”效應的戲劇作品。
三、重鑄:《中國孤兒》譯介中的“創造性叛逆”
將《趙氏孤兒》重鑄成《中國孤兒》,是中國文學的成功,也是法國漢學的成功。然而,一部文學作品始終要建立在一個國家的意識形態之上,在尋求平衡的過程中實現文學作品在譯入語文化中的傳播與傳承。伏爾泰便是將中國的儒家思想和西方的啟蒙思想相結合,創作出了適配于法國的劇作文本,體現了典型的“創造”和“反叛”的雙重色彩。
(一)故事背景相差甚遠
總體來看,《趙氏孤兒》和《中國孤兒》編織了不同的敘事背景。《趙氏孤兒》以春秋時期為大背景,晉國靈公在位之際,趙盾一家三百多口盡被武將屠岸賈謀害誅殺,僅留存一個剛出生的嬰兒,即趙氏孤兒。為保存趙家唯一血脈,晉國公主即孤兒的母親托付草澤醫生程嬰將孤兒帶走,并自縊身死。20年后孤兒長大成人,得知真相后報了血海深仇。
而《中國孤兒》的故事落腳到了宋元易代之際,不僅劇中人物完成相應變更,且是以成吉思汗入主中原后搜尋前朝遺孤為線索,講述了一個重“孤兒”而輕“復仇”的故事。
成吉思汗奪取北京后,立即下令尋找南宋皇族遺孤,以絕后患。臧惕救下遺孤,計劃犧牲親生子以保護這個孩子。然而,此舉遭到了臧惕的妻子伊達梅的反對。伊達梅向成吉思汗道出了實情,希望能饒兩個孩子一命,成吉思汗卻以臧惕一家的生命威脅,向伊達梅提出了荒唐的求婚要求。伊達梅看清了成吉思汗的殘酷本性,意識到即使屈從也無法保全他們的生命,便投入了救孤活動中,并時刻準備殉國。這一壯舉最終打動了成吉思汗,他放過了南宋“孤兒”,并任臧惕為官,掌百官教化。
總的來說,“成吉思汗”的選用是伏爾泰的一大亮點,從“春秋”到“元初”的反叛既體現了兩位作者之間的文化差異和審美趣味,也突出了作者對于譯介輸入地人民的接受與熟悉程度的考量,透露出接受美學的色彩和獨特的讀者關照。
(二)符號隱喻不斷加強
伏爾泰《中國孤兒》的改編,彰顯了符號隱喻在這一過程中的不斷加強。
在歷史隱喻方面,伏爾泰堅信歷史是由人民群眾創造的,歷史的發展并非受限于所謂的“千年如一日”的僵化規律,而是在人民群眾的勤奮、智慧和道義推動下展開的充滿活力的過程。在他看來,歷史的變遷表現為各個國家文化在碰撞、影響和融合中相互改變。
劇中的成吉思汗起初邪惡、野蠻、愚昧,但后來被中華傳統的光輝感化,沐浴在文明和理性之中成了全新的人。正如西方某些曾充滿暴力與野蠻的個體,也逐漸被先進文明的智、美、諧所打動。伏爾泰借這部作品宣揚的,是他自己對于世俗的中國古典文明的敬仰。這不僅表現為個性的轉變,更是伏爾泰向人們展示中西文化相互滲透、互相啟發的最佳范例。
在保留原作文化獨特性的基礎上,伏爾泰以強化的符號理念創新地實現了與譯入文化的有效對接,構建了全新的藝術體驗。這種方式充分展示了各種文化融通的價值觀念,為人們傳達了尊重和理解多元文化的重要性。
(三)儒家思想創造發展
《趙氏孤兒》和《中國孤兒》都肯定了儒家的“仁義”思想,伏爾泰更是對儒學進行了創造性的繼承與發展。伏爾泰在《中國人和中國思想》一文中指出:孔子的思想是以“仁”為核心,這個“仁”字是由“愛”和“義”兩個字合成的。他的思想核心是“仁政”,即所謂的“為政以德”,因為在他看來,政體應該是道德之政。他主張建立以道德為基礎的國家,并且認為道德是通過個人美德來實現的。
在《中國孤兒》中,臧惕夫婦代替了程嬰的角色。為了保住大宋最后的皇子,臧惕像程嬰一樣獻出了自己的孩子,但與《趙氏孤兒》不同的是,臧惕的夫人伊達梅不忍交出自己的孩子,并將真相告訴了成吉思汗。經過伊達梅的啟發和勸解,成吉思汗對臧惕夫婦的儒家“仁義”思想產生了深刻的反思。這種情感和道義的考驗讓他逐漸明白,理想國家需要基于道德和人性的尊重,而非以戰爭和暴力為手段。
此外,在《中國孤兒》中,成吉思汗與伊達梅之間的復雜情感也體現了仁愛在人際關系中的重要作用。這種深刻化的關系呼應了伏爾泰對孔子仁政理念的贊揚。在經歷了臧惕夫婦的感化后,成吉思汗逐漸轉變為一個智慧、有愛心和包容的統治者,積極地實踐“仁政”。最終,在伏爾泰的劇本中,成吉思汗不僅被中國古典文明塑造,而且對儒家的仁義思想有了深刻領悟。此外,通過刻畫臧惕夫婦與成吉思汗之間的情感糾葛和儒家仁政的實踐,伏爾泰強調了道德品質在國家建設中的核心地位。這種道德觀念在創作過程中體現了伏爾泰對儒家仁義思想的肯定及其對社會和政治中道德的崇尚。
四、叛逆之源:創造性譯介的背后動因
西方學者對于《趙氏孤兒》的翻譯、改寫都具有選擇性,并摻雜著個人想象和文化情感的投射②,伏爾泰也是如此。伏爾泰對《趙氏孤兒》的創造性重鑄有其歷史根源,這與18世紀法國特定的社會背景與他個人的思想學說密切相關。
(一)啟蒙思想的傳播
當時的法國社會正處在政治動蕩與思想覺醒的交匯點,啟蒙運動興起,思想家們對現實社會進行深刻地反思和挑戰。諸如自由、民主、公平和人權等觀念開始萌芽,影響到文藝作品的創作。伏爾泰身為一名領袖性的啟蒙思想家、文學家,積極關注和參與當時的社會變革。他試圖通過對中國古典戲劇《趙氏孤兒》的創造性重鑄將啟蒙理念引入戲劇創作,以此表達在法國社會的憂慮和期待。
在《趙氏孤兒》的重新創作過程中,伏爾泰以其獨特的視角關照古老故事,將其置于18世紀法國社會背景下,使其更符合當時法國觀眾的審美需求和文化期待。他巧妙地將封建社會的寬泛母題融合到中國故事中,突顯出自由和民主等啟蒙主張在戲劇作品中的現實意義。創造性重鑄在此過程中賦予了《趙氏孤兒》新的內涵與政治隱喻,在跨文化的語境中生動傳達了當時法國人們強烈的覺醒意識和對變革的呼聲。無疑,伏爾泰對《趙氏孤兒》的重新塑造是揭示其所處時代社會背景與文化要求的重要表征。
(二)文學中心化
文學的濤動與其潛藏的文化根系緊密相連,同時,文化的盛衰亦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文學作品在歷史長河中的地位與影響力。處于18世紀的中國,彼時正值清朝時期,其文化影響力相較往昔有所減退。而在同一時間線上的歐洲,特別是法蘭西,正迎來了啟蒙運動的興起,文化與思想處于鼎盛時期。因此,當時期中國文學的西渡,已遠超出了單一文化輸出的層面。伏爾泰對《趙氏孤兒》人物關系網的重新編織、情節結構的創新變革等,都標志著一種文化地位相對邊緣的文學作品,向著強勢文化的文學范式靠攏并尋求同化,揭示了一種跨文化交流與文學形式革新的深層動態。
同時期的西方學界對中國文化褒貶不一,即使中國的文化在世界文化中是必不可缺的,但他們對中華文明的態度仍然被分為了兩種不同的立場,伏爾泰便是那歌頌的一方。伏爾泰在《哲學通信》中指出:“凡是對人有利的東西都是善的。”他提出,中國的文化比基督文化出現得更早也更文明,同時也更人性化,和西方森嚴的等級制度相比,中國所提出來的在上者以仁政施于下,在下者以天下為家以維護,剛好符合伏爾泰對于理想社會的藍圖。
(三)開明君主制
伏爾泰借對《趙氏孤兒》的改編來傳達他的價值理念:對于開明君主制的極度尊崇。
啟蒙時代,伏爾泰倡導的開明君主制主張是基于理性與人道,尋求統治者與人民之間的和諧與共享權力。他深知社會的進步與變革需要來自上層統治階級的啟迪和支持。在對《趙氏孤兒》這一敘事進行重新詮釋之際,作品的核心議題亦經歷了頗為顯著的轉折,轉而倡導一種深植于仁義之心的文明價值,并對那些粗野與暴虐之行展開批駁與整合。這種轉化遠非僅僅突顯了“因果報應”的傳統道德觀,它更是凝聚了伏爾泰對時代演進和社會發展的深遠寄望;他懷揣著文明必將克服野蠻的信念,確信文明之光將照耀時代前行的道路,為整部作品注入了豐富的隱喻和深邃的啟示。伏爾泰對《趙氏孤兒》的創造性重鑄將中國古典戲劇與當時的歐洲現代政治傳統相融合,通過對開明君主的贊美和探討,以傳達和推廣開明君主制的價值觀。更具體地說,伏爾泰試圖通過這部作品展示如何在權力和道德之間找到平衡,實現真正意義上的文明進步。
總之,這種重鑄不僅在跨文化傳播上有著深遠影響,更通過對開明君主制的尊崇體現了他對理想政治制度的思考和期望。這樣的立場與價值取向使得《趙氏孤兒》在伏爾泰的手中具有了深刻的政治與哲學內涵,為促進社會的發展與進步發揮了積極的推動作用。
五、結語
重鑄可以為來自戲劇、電影、文學等領域的藝術家們提供更寬廣的空間,同時為觀眾呈現一個更加豐滿、生動的視角。此文從創造性叛逆的視角出發,對伏爾泰的《趙氏孤兒》譯介與重鑄工作進行了深入分析。通過逆向思考和創造性重構,具體分析這部戲劇在特定的歷史時代和不同的文化環境煥發出的迷人光彩。
當然,《趙氏孤兒》的創造性譯介也不可避免地存在一定局限性。由于文化差異以及創作背景的不同,實踐過程中我們可能面臨對原作精神的曲解或引發與原劇本沖突的情況。然而,正是因為這種創新嘗試,我們得以突破傳統界限,探索更廣泛的藝術可能性。
在全球化背景下,文學作品被譽為文化溝通的橋梁,連接著不同民族和時代的思想與觀念。作為中學西傳歷史上的經典案例,“中國孤兒”故事帶給我們的思考是多方面的。從精神層面來看,“中國故事”除具有文學性外,還積淀了豐富的道德倫理和政治歷史意涵,凝聚了中華民族的思想觀念和精神氣質。而西方文學所改編的“中國故事”盡管受到同時代西方政治、經濟、文化等因素的影響,折射出西方在他者視角下對中國文化的不同理解,但它也傳播了中國價值觀,是中國文化走出去的重要途徑,也是中西方文明交流互鑒的重要紐帶。
注釋:
①杜磊:《〈趙氏孤兒〉譯介史論(1731-2018)》,上海外國語大學2019年博士學位論文。
②劉暢:《18世紀西方眼中的中國形象:跨文化視野下的陳受頤〈趙氏孤兒〉西譯考證研究》,《今古文創》2022年第25期,第37-3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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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溫淵卓,女,漢族,江西贛州人,漢語國際教育專業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