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動的鄉愁

謝應明

1

粉紅肉嫩的身上，裹著破爛的衣裙。據說那是一個乍暖還寒的上午，多彩絢麗的霞光已經消失。刺眼的光，企圖穿透黑魆魆的窗戶，刺激我的眼，告知我已來到這個世界，一個還充滿艱難的人世間，一個大家都還缺衣少食的鄉村，一個多子并不多福的家庭。是父母前世給我定的今生，我無法選擇。沒有人在意我的哭聲，沒有人在意我的眼睛，我的鼻子，我的秀發，我的臉龐。沒有人在意我的饑飽，我的命運，我的愛情，我的未來。我的鄉愁鑄就在我一生的奮斗里。

2

如蛇般挪動，如魚樣翻身，如貓型坐立，如虎式奔跑。仰面迎著朝霞，抬頭看著月亮。我好奇著白天和黑夜，我興趣著早晨和黃昏。懂得用閃光的眼神，祈求媽媽的奶水，爸爸的愛憐，哥哥姐姐的摟抱。懂得用嘿嘿的笑，哇哇的哭來表示得到滿足的謝意，得不到滿足的失落。我堅強地成長著，咿呀著指點江山。扯著媽媽早已褪色的褲腿，牽著爸爸長滿粗繭的老手，靠著哥哥姐姐瘦弱的身軀，我在頑強地走著。有時也含著被甩開的委屈，倔強地爬行著。屎尿臟了手腳，依然吮得有滋有味，直到父母把我扔到冰冷的水里沖洗，黑色的櫻唇才明白這是一場災難。我的鄉愁烙印在我悲哀的手心里。

3

灰跡發黃的爐灶，黑著幾十年的鐵鍋，蒸煮著父母的無奈，寄托著我僅有的歡樂。夠得著的小手，學著父母的動作，推開還燙著或已經凍了的蓋子，盡力地伸進去。我知道那里有我想要的，至于是什么，我是不管的。抓到東西我會笑，開心的笑，笑在父母無奈的臉上。抓不到東西，我會盡力踮起腳跟，攪動一鍋清澈的米湯。米湯燙紅的是我的小手，卻燙紅了父母的臉。我疼得哭呀，哭疼了父母的心。我的鄉愁疼痛在我苦難的童年。

4

我坐在溪邊的石頭上，踏著溪水的節奏，看著游魚輕盈的影子，似乎聽到了她們動聽的歌聲。我想著她們都變成了美人魚，我也變成了美人魚。她們擺動著漂亮的尾巴，一路隨我回家，跟我一起吃飯，跟我一起睡覺，跟我一起玩耍。我們一起玩好好好多游戲，爸爸媽媽哥哥姐姐都給我們鼓掌。天空好藍好藍，白云一片一片，嬉笑著從我們的頭頂飄過，我們都伸出手去，想跟她們握手，和她們擁抱，可怎么樣也拉不著。突然，她們的臉黑了，好黑好黑，又哭又鬧的，掉下好多好多眼淚，把我們全都淹沒了。美人魚不見了。睜開眼睛，哥哥說，起床上學了。夢見什么，又哭又笑的。我說，美人魚姐姐不見了。哥哥笑著說，你不就是一條美人魚嗎，你看，你的尾巴多漂亮。我的鄉愁歡樂在我美麗的夢里。

5

村邊的小溪，溪水清澈干凈，捧起就能喝。溪水是由村北面的那幾座高山的山泉水匯流而成的。沒有暴雨的日子，溪水不會渾濁。山下的農田，都用這山泉水灌溉。莊稼綠油油的，稻米麥豆瓜果蔬菜都特別香甜。山泉水養育了我這條美人魚。我是越長越美，眼大眉細，發秀臉圓，腰纖腿長，父母都不敢直視。愛纏著父輩唱山歌，愛糾著老師唱名曲，愛嗔著哥哥吹笛子。自己只管甩著長頭發，擺著魚尾巴，扭著蛇腰身，隨著歌聲，伴著仙樂，翩翩起舞。我是美人魚一條，我是小仙女一個。我的鄉愁浸潤在少年的歡樂里。

6

村后的山，連綿起伏。山路彎彎，沒有十八，也有九曲。山下是稻麥，山坡是豆黍，山上是柴木。都說魚兒離不開水呀。我是樂水，但我也不得不樂山呀。山上的柴火，只有上山才能獲取。跟著父輩到山上去，一路聽著他們唱山歌，自己喘著粗氣的累，被他們渾厚的歌聲激蕩，早已累到山那邊去了。山路，都是順著山谷而上，先人們都知道，上山會累會渴，山溪水是他們的依靠。山溪每到寬闊處，總會形成小潭。有些大一些，深一些，有些小一點，淺一點。上山打柴伐木采山草藥的人，一般都會選擇在附近，離溪離潭不會太遠的地方勞作。以便累了渴了，能到潭邊溪邊小憩。我是一定要去的，常常還不是因為累因為渴，而是因為我是一條美人魚。我要到潭邊看看那些游魚，我要跟她們嬉戲。我很辛苦，但我要像她們一樣歡樂。勞作結束，我會一路唱著甜甜的山歌下山，忘記肩頭的沉重，身心的疲憊。我的鄉愁和著清脆的歌聲回蕩在茂密的山林里。

7

肥胖的水牛，鋒利的犁耙。碧綠的秧苗，金黃的稻穗。春播夏收，夏種秋割。種著辛苦，收著喜悅。從手工到機耕，我是見證者，我是參與者，我是實踐者，我是引領者。春寒時節，天氣晴好。見過父輩們，將自留的種子，泡在冰冷的溪水里，潔白的細細的稚嫩的谷芽，萌生長芽拉長，喜悅長在父輩們的臉上，他們知道，可以犁耙秧田，開始播種。然冷雨濃濃，綿綿不絕時，谷不發芽，秧不長個，甚至黃爛，無奈在父輩的心里。我在觀察，我在學習，我在摸索，我在應用。我見證種子的換代，膜棚的大規模使用，農機的現代化，農藥化肥的科學播撒。我是農業科學技術的率先運用者，我是土地規模使用的實踐者，我是帶領村民種糧致富振興鄉村的領頭羊。我的鄉愁驕傲在我奮斗的幸福里。

8

站在娥皇山頂，猶如站在泰山之巔，君臨天下。置身云海之中，猶如置身仙境。像一位仙女，衣袂飄飛，仙氣縈繞。她環顧四周，在云飄空的那一瞬間，她看清楚了腳下這塊高聳的土地，嶙峋的山石，周邊的松林。在山下村子里生活的那些日子里，每天只能仰望，沒能如愿登上山頂，沒能領略就在身邊的如畫風景。早晨，她知道太陽在山頂上升起，她也想過去追逐。晚上月亮就懸在山頂，她想過去摘取那片傳說中的葉子，可以實現自己的愿望。今天她終于登上娥皇山頂，她要在這看看朝陽噴薄，朝霞絢爛。她要等待月亮，摘取那片葉子，還有好多星星。她的鄉愁帶著滿滿的期待次第展開。

9

月亮沒有清輝，小巷凹凸不平。一間黑沉沉的瓦屋，煤油燈微弱的光，照不出瘦小的母親的身影。母親嫁到這村子，嫁給這家人，只相信是一種緣分。母親估摸著時間，也快要生了吧。有感覺了，以為是要大了，爬起來要上糞池。誰知道，就這樣把她生在了糞池的旁邊。母親才二十歲，又是頭胎，那種尷尬，刻骨銘心。這個村子，她生活了二十年。出去讀大學，因為窮都不曾回家。工作了，同樣是因為還窮，多年沒有回家。后來嫁人了，因工作忙，孩子小，有好多年無法回家。父母雖然能干，但弟弟妹妹多，家還是那樣窄小，更因為交通不便，父母也無法抽空看望，兒子孫子。書信，就這樣寫了多年。看不到父母的容顏，問候只能留在信箋上。而父母對她的思念，一點都沒有少。她的鄉愁，就真的只是一張小小的郵票了。

10

春風又綠江南鄉村。山清水秀，萬象更新。稻金黃，果甜香，鄉村全變了模樣。她幾次夢回家鄉，夢中帶著的淚痕，自己偷偷擦干；夢中浮現的場景，自己恐怖驚醒；夢中苦樂的時刻，自己笑罵出聲。十多年過去了，父母建了新房子，兄弟也有了新生活。歲月改變著父母的容顏，父母改變著歲月的甜蜜。反看看自己，眼角也明顯有了皺痕。不用再給父母匯款，因為村民享受著不交農業稅的政策，種田養豬還有國家補貼。父母的勤勞，有了最大回報。她決定帶著理想回鄉，她決定帶著思念回鄉，她決定帶著理想回鄉。她要做的，不僅僅是父母的生活在變，她要讓自己的鄉村在變。

11

她的努力，他的努力，讓他們有了改變家鄉的能力。知道錢改變不了什么，關鍵是改變觀念。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她要修路，路有綠道。她要建橋，橋下水清。她要拉電，電用光伏。她要通水，水質一流。污水集中排，凈化循環用。她要造風景，她要摘星星。她的鄉愁有了無限寄托。站在娥皇山頂，她讓山風吹著思緒，她讓云霧濕著衣衫。沒有鄉村注定貧窮，沒有村民注定沒用。她資助村里的孩子讀書，她幫助村里的孩子就業。她把產業鏈延伸到了村子里，親自謀劃著種什么養什么怎么種怎么養在哪種在哪養。規模化種植，全鏈條銜接。實現效益最大化，富民最長久。她成了最愛家鄉的賢達，她成了最有擔當的村民。

12

清潔的能源，純凈的炊煙。村子里環境整潔，空氣清新。雞的鳴聲更加動聽，狗的吠叫更顯柔情。牛羊早已集中圈養，魚蝦悠閑嬉戲池塘。村民用上清潔能源。村子成了許多產品的原產地，集裝箱成了村里的風景線。她的產品，她的品牌，她的企業，飄出村子，飄出省城，飄出海外，飄滿全球。村子成了百強村，企業成也成了世界五百強。有人懷疑，不知什么時候，她在娥皇頂上摘到了月亮那片葉子。

13

站在娥皇山頂，她感慨萬千。山腳下這條破落的村子，那間黑沉沉的瓦房，那個散發著熏天臭氣的糞池。盡管多年前，父母就已經把它改變，但是她要改變更多，改的更好。不但是自己這條村，還有其他的村。娥皇山，是大家的山，是國家的山。她的企業，拿到了開發權和經營權。娥皇的仙影，她要重塑；娥皇的仙境，她要再造；娥皇的故事，她要傳揚。她要把娥皇山，打造成百姓的休閑地，幸福山。她要經營好這座山，她要保護好這座山。她要讓周邊的村民能夠上山看日出，她要讓所有的孩子可以上山摘星星。

14

娥皇山記憶是艱澀的，也是彩色的。我的鄉愁，在記憶里飄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