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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放出鴿群

2024-06-30 00:26:38米青
野草 2024年3期

米青

那時,一到過年,她就跟著桂芝去鎮(zhèn)上的公共浴室洗澡。

她家里沒有浴室。那時大多數的鄉(xiāng)下人家里也都沒有浴室。后來情況慢慢好轉,農村也有了城市的那種房子,有廚房、馬桶,有獨立洗手間和獨立的洗澡間,地上鋪著光滑平整的瓷磚,廊下有自動晾衣架和富貴竹,客廳不放床,臥室里才放,全套帶席夢思和兩個床頭柜的雙人大床。可是她家的情形還是老樣子,碩大的院子里還是沒有修處廁所,重新生長出來的竹林還在繼續(xù)擴張,幾乎侵占了水泥地之外的所有土地,而在那硬化的表面之下,人眼看不見的土壤深處,它們的勢力也許早已盤根錯節(jié)。母親還是睡在炕上。母親也還是老樣子,沒什么變化,只是老了。

母親帶他們去的是一家相熟的人開的澡堂,叫作大眾浴室。一到冬季,那家人的浴池就開了張,用母親的煤點鍋爐,燒熱水,兩只煙囪里一天到晚地往外冒煙。其實鎮(zhèn)上的人沒有母親不相熟的,她在這里住了五十年。

直到海立結婚的前一年,他們還去那里洗澡。

一家四口打著手電筒,提著袋子,裝了香皂、洗發(fā)水和干凈衣服,從家里出發(fā),走過黑黢黢的街道。老崔拄著拐杖,照舊落在后面。

稀稀落落的鞭炮聲,這里一響,那里又一響,腳底下冷不防踩中了一只,嚇得人一跳。

他們站下來等老崔,母親回過頭,電筒的光也跟著回頭,她說,一瘸一拐的,還總要跟著來。就不能自己在家燒一鍋熱水洗嗎?

海慶說,爸,我等等你。你們先走。

老崔揮揮手,好像要趕那刺眼的光,說道,你們先走,孫桂芝、海立,你們先走,海慶,你也走。

海慶慢下來,不跟著姐和媽,也不跟著爸,就在中間。四人排成一條稀稀拉拉的縱隊。

走進浴池的大門,他們坐到外間排椅上等。

總是要等,等空出兩個雙人間來,他們好進去洗。

海立從來沒有看清過這家浴池的大小。因為那些隔間,因為滿屋子蒸騰的白氣,遮住昏黃的燈光。他們身上立刻潮了,頭發(fā)里癢癢的。海立和海慶摘了眼鏡。滿滿的人從隔間里走出來,從外面街上走進來,一條條腿一件件棉衣的下擺不斷摩擦著海立的膝蓋,一排女人站在鏡子前面拿吹風機吹頭發(fā),把熱氣和水珠吹到別人臉上。男人坐在排椅上吸煙。在濕漉漉的空氣里,她聞到各種口臭、腳臭和汗臭味兒,摻雜著香皂、洗發(fā)水、雪花膏、花露水和摩絲的濃烈香氣,以及消化過的韭菜、蒜、大蔥、蘿卜的氣息。然而最突出的是一股淤泥般的味道,像陳年的魚塘到了出藕的季節(jié),把水抽干了,穿著一身防水衣和膠鞋下去,挖出一截又一截被黑泥包裹填塞著的藕,扔到岸上。

海立后來一直記得那味道,淤泥的氣味,是全鎮(zhèn)人積攢了數月或半年,甚或一年的臟,匯集于此,那些固體的部分隨著流水進入下水道,氣味卻一直彌漫著,留在她的鼻子里。

海立和母親一間,海慶和老崔一間。

海立倒寧愿去那些七八個人的大間洗,這樣就不必同母親單獨在一起。

母親已經老了。但她好像也沒有年輕過。家里有她年輕時的照片,穿著綠軍裝,扎兩根麻花辮,手拿紅色語錄放在胸口,站在天安門前微笑。晚兩年的相片上,剪了短發(fā),穿的確良西裝,站在月季花叢中抱著她。但海立無法將上面的人同桂芝聯(lián)系起來。海立的印象中都是她衰老下垂的身體。下垂的雙乳、下垂的小腹、脖頸、雙頰和眼角,整個人就這么垂下來。

如果等很久也沒有雙人間,就要個單人間,兩人共用一個噴頭,輪流到水流下面洗。那個不洗的人,便站到一旁搓泥。

冷倒是不冷。水燒得滾燙,熱氣蒸得人憋悶。

噴頭堵得厲害,至多有一半的眼出水。或者干脆缺了噴頭,熱水從鐵管的彎頭里涌出來,像一條鞭子,重重地甩到身上。

全鎮(zhèn)就這么一個浴池,每年只營業(yè)兩三個月,就是在冬季最冷的時候。從臘月開始,生意繁忙起來,每天都有客人,一直持續(xù)到除夕前一夜。海立他們就在這一天來洗。

洗是必須洗的。過年必須洗一洗,必須掃屋,必須上供,必須殺雞宰羊,桂芝有這樣一套固定的程序。

房間太過狹窄,海立不可避免地要注視著桂芝洗,并在桂芝的注視下洗。胳膊碰到胳膊,屁股蹭到屁股,揉搓頭發(fā)起的泡沫濺到身上。

桂芝洗胳膊,洗大腿、小腿、屁股和肚子,扶著墻金雞獨立洗腳,搓弄胸脯,弓起雙腿向前挺胯,用兩根指頭洗下體。兩只手輪流套上黃色的澡巾,大力揉搓,松弛的皮肉搖來搖去,仿佛揉面,酵母放多了發(fā)得太蓬松的面。她的嘴巴不斷發(fā)出噗噗的聲音,像金魚吐泡泡似的,把流進嘴里的洗澡水和洗發(fā)水吐出去。

洗完頭發(fā),桂芝背對她扶住水管,岔開雙腿站立,海立便接過澡巾套在手上,扶住軟而厚的肩膀,在母親后背的皮膚上留下一道道暗紅的痕跡,像是經過了一番鞭打。桂芝遍身都是這樣的痕跡,她揉搓起自己來好像有仇。

疼嗎?海立問。

不疼。桂芝說。

疼嗎?過一會兒海立又問。

不疼,你只管搓。再用些力。桂芝說。

不疼嗎?海立說。

一點也不疼。孩子,這就是你最大的力氣了?桂芝說。

海立置氣似的重新擺好架勢,左手扳牢桂芝的肩膀,一條腿向前弓起,另一條腿在后面繃直,使出全力,像短跑運動員一樣揮動手臂,在那些縱橫交錯的貓抓般的痕跡上,再奮力添上許多。

這是最后一道工序了,海立想。等下桂芝會要求給她搓背——就像還禮似的,她替她搓,她再替她搓。為了省些口舌,她會答應下來,像小時候一樣,咬牙忍著痛,不發(fā)出任何聲音,由她把后頸到屁股那一片搓得火辣辣的。然后她們關掉噴頭走出去,她們從頭到腳紅通通,像煮熟的蝦,提著盛滿洗漱用品的塑料袋,走進女更,蒸汽又蓋住海立的眼鏡片,她只看見一條條紅紅的身體。她把帶來的干凈衣服往又潮又澀的身上套,一層又一層,一件又一件。套上第一層之后,下面的就不那么費勁了。再往外走,走進最外面的小廳,只找到海慶一個人。老崔也許已經先走了,也許正在外面吸煙。

爸先走了。海慶說,你們怎么這么慢。

海立不知道海慶同老崔那邊是什么情形。但他好像每年都會這樣說——你們怎么這么慢。

老崔不是每年都會先回去。他也許站在燈箱底下,卷兩根煙。他從集上買的煙絲,把海慶用完的作業(yè)本一頁頁撕下來,卷了抽。已經沒有多少人抽卷煙了,只有那些喪失勞動能力的孤寡老頭。其實只要他站在外面吃這樣的煙,海立就能立刻聞見。她遺傳了桂芝的嗅覺,況且那種本地種植的煙葉非常劣質,嗆而臭,味道極其分明。

或許她并非介意煙味,只是接過這武器罷了。這才是她從桂芝那里拿到的武器之一。或許她繼承的也不是嗅覺,而是這樣那樣的武器。她從母親那里,母親從外婆那里繼承過來。一代一代傳下去,如同某種家族密宗,只有女人自己才認得出來。女人的武器不像男人的那么明顯,不是拳腳、巴掌,或動物的牙齒爪子那樣的東西。可她們天生就會使用,如果再稍稍加以指導和練習,就可以一個不落地耍弄起來,像俠客揮舞利劍那般熟練。

海立看看母親,想知道她們還要不要吹頭發(fā)。

桂芝已經把換下來的那些散發(fā)著汗臭和油脂味道的臟衣服一股腦地塞進塑料袋,掏出濕漉漉的毛巾,按住她的長頭發(fā)狠狠揉搓兩下,再把羽絨服的帽子扣到她頭上,然后她一邊系著自己的扣子,一邊推開門跑出去。

老崔沒在外面。

桂芝立刻得出結論——他一定是偷這點空,回家喝酒去了。她在砂石路上小跑起來,把他倆遠遠地落在后面。從身后看去,她縮著脖子,蜷起手臂,很像海立在夢中的樣子。她在夢里老是看見自己這樣跑,后面有人追趕,可是她從來都跑不快,就像這樣,焦急、緩慢而又衰老的姿勢,似乎在和時間進行無望的比賽。

海慶和海立一前一后,拉開了距離。

他們提著各自的東西,塞滿臟衣服和瓶瓶罐罐的塑料袋子鼓鼓囊囊地撐著,提手被拉扯得很細,緊緊勒住她的手指。

洗澡時積聚的熱量很快消耗掉了,濕漉漉的頭發(fā)感到一股股寒意。她把帽子拉緊些,接連打出兩個噴嚏。她用手背抹了嘴,放在鼻端。唾液的味道是臭的。內褲也是,襪子也是,秋衣的腋下也是,不同的臭。

女更墻上的鏡子布滿白霧。女人們赤條條站著,穿著一般巨大的男式拖鞋,張開五指抹去水汽,亮出一部分明晃晃的鏡面,鏡子里反映出白晃晃的胸脯、濕漉漉腋毛、亮晶晶的陰毛,毛巾在各個部位上擦拭、拍打,女人們打量著鏡子里的身體,左顧右盼,搔首弄姿。

他們正在家里吵,老崔已經充分利用這點短暫的空閑把自己灌醉,桂芝砸爛了他的酒瓶,他仍在笑,一邊哼唧一邊笑,坐在炕前的水泥地上,或是干脆坐在院子里的土地上,兩只手打著拍子,大聲歌唱。他會唱樣板戲,最拿手的是《紅燈記》,他演李玉和。他以前是部隊文工團的,即使喝醉了,舌頭膨脹話都說不明白,戲卻能唱得一清二楚。

終于進了院門。海慶站在門口等著她。海慶也在側耳傾聽,屏住呼吸,捕捉將要傳來的斥罵、吼叫,家具與器皿摔碎的聲音。

老黃狗迎上過來,快速搖著尾巴,快到近前時,才認出是他倆,又懨懨地放下尾巴,回去了。

幾扇窗戶靜悄悄地亮著燈。海立疑惑地看了一眼海慶,黑暗中,他大概也看了她。她不能確定。

回來啦。老崔的聲音從北屋里傳出來。門燈亮了。

他沒有喝,一滴也沒有喝。海立認得那被酒精浸泡的聲音,那歡快的歌唱似的腔調,每個句子都帶著上揚的尾音,像戲劇的花腔。

海立把手里的塑料袋塞給海慶,幾乎是失望地對他說,拿進屋去。

她自己走到門燈籠罩的輪廓之外,走進竹林西面,避開在東邊棲身睡覺的雞群,找到一小塊空地,褪掉褲子,蹲下去時,猛然感覺到旁邊蹲著另一個人。是桂芝。

桂芝的尿液噴射出強有力的聲音,像一支小型高壓水槍。白天,海立時常在竹林里發(fā)現這種被尿液滋出來的小坑。母親擁有著強勁的腎臟,相比之下,她小便的聲音如此細弱小氣,令人自卑。她覺得好像還不是很想上。她應該站起身來,提上褲子走回屋去,再憋上一些時候,等他們都睡著了再出來尿。

但她沒動,她們就這樣并排蹲著,像兩個要好的女同學,下了課同去廁所,一路挽著手聊天,挑兩個相鄰的坑,一邊蹲坑一邊依舊聊著天。

桂芝問她是不是來月經了。

她說來了。

昨晚起夜,她光身穿了件羽絨服出門,皮膚緊貼著冰涼的里子,她不敢往院子的深處走,便蹲在窗下小便,反正尿液會滲進土里消失不見。

桂芝問,門外那攤血是不是你的?

她回答,是。

桂芝說,那就好。我疑心那血是老崔的。

血卻在土地上留下黑色的痕跡。應該不明顯。第一天,量不大。可桂芝還是看見了,她一天到晚忙來忙去,卻還能看見。她是特意彎下腰去檢查她尿過的位置?或者,她恰好也在同一個地方尿,所以無意間發(fā)現了?

桂芝先提上褲子走了,嘴里說著話,說老崔春天的時候嘔了兩回血,又說明天要早起準備過年的家堂軸子,去年收得急,不知塞進哪個旮旯里去了。直到她的聲音聽不見了,海立的小便終于得到了自由,可是它又猶豫著,淋淋漓漓,不肯痛快地出來。

夜里海立躺在炕上,把內褲褪到腳踝,用大腳趾勾著,腿抬到半空,一抖,落下來,落到臉上,她努力地嗅了又嗅,只嗅到一點久經洗滌的棉布味道,若有似無,在沉寂的黑暗里,她聽見自己咻咻的鼻息,像一只小狗。也許她前世是一條狗,母親也是。

她從頭到腳撫摸自己,渾身的皮膚滑膩膩的,像一條魚。用堿性洗滌劑和毛刷反復清洗過的,刮凈了鱗的魚。

那里的毛發(fā)已經長起來了,可是稀稀拉拉,不比澡堂子里見到的那些。

她回想起來,桂芝光腳站在澡堂的水泥地上。少帶了一雙拖鞋,她又不肯穿浴室的公用拖鞋。那些鞋,男女老少的腳都塞得進去,因為是清一色的男式大拖鞋,小孩穿就像踏了兩條船。桂芝就是被這些公共的鞋著上了腳氣,不是在這間澡堂,是二十年前,她做姑娘時去過的一間,在另一個鎮(zhèn)上,也叫大眾浴室。

她們一件件一層層地往下褪衣服,每脫一件,桂芝便放在鼻子底下嗅一嗅,嗅過了羽絨服、毛衣、秋衣秋褲、背心、襪子,最后,在海立眼角的余光里,她背過身去,很快地抬了一下胳膊。海立知道她嗅的是內褲。海立感到一股同樣的沖動,但她克制住了,她從不和桂芝做一樣的事,至少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海立可以克制住。

有一年,她們進了十個人的大房間,在那里她見到了各式各樣的女人的軀體。

小小的,門板一樣平展的女童的身體;與女童別無二致,只有襠下多出一嘟嚕的男童;和她一樣剛剛發(fā)育的少女,花苞一樣鼓蓬蓬的,或將要鼓蓬起來的身體;比桂芝更加衰老的老太太,彎曲的骨頭上掛著層疊的皮、蘆葦似的白頭發(fā);和桂芝一樣的中年女人,如同某種注解,詮釋著這后兩者之間是如何過渡的;形形色色的胸、屁股、脊背和肚子,聲調各異的嗓門,呼號著她們各自的母親、婆婆、鄰居、嫂子和孩子。她們從家里搬來了洗澡盆,澡盆里又放著尺寸小些的洗臉盆,進來之后,先把臟衣服按進臉盆,孩子按進澡盆,在衣服里倒上洗衣粉,泡上,在孩子身上抹上香皂,也泡上,然后蹲下去撒完一泡尿,才開始動手清理自己。衣服自顧分解著泥污,孩子卻不肯就這么乖乖待著,母親的手一離開,他們立刻像松了的彈簧似的,從盆子里跳出來。女人周身打起泡沫,肥皂水殺進她的眼睛,她什么也看不見,只顧高聲說著話,聊著天。她看不見她的孩子,那個在此處唯一與眾不同的男孩,已經好奇地從每一條軀體前走過一遍,他滿懷著懵懂、疑惑、驚異與羞愧,決定暫且將這些復雜情緒置之不理,于是找到一處積水最深的所在,匍匐在地,模仿潛水的鴨子。他捉住了一團又一團的頭發(fā)。洗下來的長長短短的頭發(fā)匯聚著,打著旋流淌到下水口,停泊在此處,蛛網一般兜住一團一團的污泥,漸漸堵塞管道,污水在地面上匯聚,漫過腳面,被踩著船的孩子當成大海,啪嗒啪嗒蹚來蹚去,激起一波一波的水浪。

海立就要睡著了,迷迷糊糊地感到空氣冷下來,爐火大約是滅了。

她聽見對面屋里,兩只鞋踢踢踏踏地走出來,那只壞腳格外重些,走到了堂屋正中,水聲響起,打在空空的尿桶底上格外響亮,擂鼓似的。

然后,一口痰從嗓子深處咳出來,呸出去。兩只腳踢踢踏踏地走回去,丟在炕下,發(fā)出嘆息一般的尾聲。像在可惜著,白白丟失了這樣一個大好機會。他知道老孫的洗法,她們總要在那間憋死人的屋子里待上一個多小時,反正洗得慢或快,都一樣要收兩塊錢,他有足夠的時間,從容地把酒瓶從大衣柜里掏出來。他知道老孫藏的地方,她舍不得摔爛所有的酒,只敢摔那些從集市上打來的散酒——倒進酒盅,呷上一口,就著桌上剩下的半袋油炸蠶蛹,他絕對用不著急匆匆地咽下去,糟蹋了好東西。舊歷年的最后兩天,他白白丟失了這個大好時機。這是一個不祥的征兆,預示著下一年他將繼續(xù)被老孫壓制,繼續(xù)失去更多的機會。

再然后,另一扇門開了,爐子上終日放著的一口用來溫吞著熱水的大鋁鍋端下來,放到地上,爐蓋挑下來,鐵鉤在爐膛里捅幾下,在爐膛底掏幾下,鏟子唰唰插進煤箱,把用水調和好的煤鏟起來,填進去,砸實、壓緊、抹平,表面戳個洞,于是將死的爐火得到了新的氧氣,在那狹窄的空間里努力掙扎著,終于呼吸起來,燃燒起來,發(fā)出呼呼的風聲,溫度上來了,淡淡的臭屁似的煤煙味飄揚著,傳進海立的房間,她蒙蒙眬眬地睡去了。

除夕傍晚,老崔是在屋里點的煙,光明正大地撥響了火機,從容地吸上兩口,讓那點紅格外地亮著,這才往外走,用那點紅亮去把掛在柿子樹上的鞭炮芯子點著了。

大鍋里的水滾得厲害。桂芝想要趕第一波,多數人家的鞭炮聲還未響的時候。鍋壁上已經有一圈白了,水位從最高處少下來,留下巴掌寬的印子,海立又加了些水,添了些柴草。

桂芝還沒來。

海立走到南屋門口敲敲,隔著門喊,媽,該煮餃子了。

她仔細聽著,里面靜悄悄的。隔了片刻她想走開再去看看鍋,才有個聲音說——來了。不像是桂芝的聲音。

海立說,水快燒干了。

你進來說。孩子。那個聲音回答。

門一下推開了,原來并沒有上鎖。屋里很熱,兩人都沒穿棉衣,臉都紅紅的,鐵爐燒得呼啦啦響,幾乎透明了,看得見通紅的煤炭,像搏動的內臟,一下下跳躍著。

桂芝說,小立,快叫人。

老趙說,海立?你回來了?放假了?

海立說,趙伯。

老趙說,孫經理手上扎了根刺,我給她挑出來,孫經理,你試試還有嗎?

他一口的南方普通話,剛開始他們聽不大懂,后來,他來得多了,話音里又摻雜了當地的方言,他們便也漸漸習慣了。

桂芝把兩根指頭對著搓搓,說真沒了。早起劈木頭,一根刺扎進虎口,老在那兒,一摸就是硬邦邦的一個尖兒。難得你這個年紀眼神還這么好,手也不抖。老崔就看不見,戴上老花鏡也不管用。

老趙說,那我該走了,海立你來,把針收好。

桂芝說,趙大哥,吃了餃子再走。

老趙說,老趙說,不用,我自己回家吃,你們一家人團聚,我就不湊這個熱鬧了。你記得看看我給你那個方案,海藻肥現在是大趨勢,我們是美國的牌子,總部設在芝加哥。你代理我們的牌子,賺錢次要,更重要的是能夠改善土壤質量,這可是功在千秋的大事業(yè)。你要是信不過我,你就再看看,我不催著你。

桂芝說,這是哪里的話,我只信你。你放心。你們公司來過那么多人來,我只信你。只有你是認真干事業(yè)的人,丟下北京的家跑到我們這小地方來,過年也不得回去。你一定要把這里當作自己的家。

老趙說,這么多年走南闖北,一個人慣了。

桂芝說,再說那兩袋煤你一個人也弄不走,你跟我們一塊兒吃完了餃子,我?guī)湍泷W回去。

外面,別人家的鞭炮聲漸次起了,密了,空氣中有股好聞的硫黃味兒,院子里,一個來買煤的老頭兩手撐圓了尼龍袋口,老崔指縫間夾根煙,揮舞著鐵鍬鏟煤,鏟一下,吸一口,鐵鍬擦著水泥地,唰唰唰唰。旁邊是小山似的煤堆,蒙著塑料布。放煤的這一片地面都抹了水泥,余下的土地種著柿子、玉蘭、月季、連翹和小剛竹。前幾年,海慶還小,喜歡爬這煤山,從最東頭的院墻根下開始助跑,到了山腳下,一口氣竄上去,兩臂張開維持平衡,像個雜技演員似的,一步一步腳尖貼著腳跟,走完一道屋脊般尖尖的山頂,又像鳥兒似的伸展雙翼俯沖下來,借著慣性,順勢沖上另一座。因為蓋了塑料布,又下了霜,結了薄冰,所以他常自山頂滾下來,摔破褲子,鼻青臉腫,一身一臉的煤灰,但他樂此不疲,從山東頭跑到山西頭,再在水泥地上跑回來,周而復始。今年桂芝進了三座山,夏末的星期六,海立從學校回來,半夜聽見喇叭響、狗吠、雞鳴,車燈明晃晃照進院子,桂芝披衣起身走進那光里,敞開大門,放進一輛輛卡車,車斗一翻,煤炭傾瀉如泥石流。狗叫累了,桂芝還在卸車,遠道而來的司機打著哈欠,那只老公雞也陪著,一遍遍啼鳴。它以為它是一名歌唱家,又以為自己是一條狗,就是不相信它是雞,它從不在天亮時打鳴,下午、凌晨、午間、傍晚,隨它高興。

可是今年不同于往年,氣候異常,夏秋雨水太多,冬季遲遲沒有冷下來,到了這個時候,只賣出去小半座山,是西邊靠近大門的那座,挖得潦草,東一鏟西一鍬,歪歪斜斜,似乎隨時都有坍塌的危險。所幸海慶已經多年不跑煤山。有一年除夕,老崔為這揍了他,那時他六歲,又或七歲,發(fā)育得晚,長得又矮又瘦,腿有些羅圈,比同齡的孩子矮半頭,夜里,老崔喝得盡興,把熟睡的海慶從被窩里拖出來,光溜溜地拖拉到水泥地上,用穿著皮鞋的腳踹他。

第二只尼龍袋子還沒裝滿,買煤的人伸手擋住老崔,撮緊袋口道,就這些吧,別再裝了,夠過年就成,等孩子們走了我們兩口子又用不著點爐子,老家伙抗凍。

老崔說,才一百來斤煤你點不到正月十五。

那人說,缺點兒沒事,添些棒子芯湊湊數,多了浪費,也沒地方擱。現如今人都嬌貴了,過去比這冷得多的年歲,還不照樣活過來了。

過完磅,兩人把煤袋子抬起來,橫搭在自行車前梁上。

老崔猛吸一大口煙,臉上露出做夢般的神色。

每年他都有機會吸幾包帶過濾嘴的香煙,桂芝趕集買年貨時捎帶回來的,他把每一根香煙都吃到根上,連過濾嘴也點了,放在鼻端嗅嗅,喉嚨里咔出一口濃痰,狠狠地呸在地上,嚷道,農村就有這么多的窮鬼,不到最后一天不來買煤,大年三十兒也不叫人消停,拿個卵大的袋子,買兩塊卵大的煤。媽的窮光蛋。

來人還未出門,自行車軋上一塊石頭,煤袋跳了一跳,沒倒,那人跨上車子,晃晃悠悠地走了。好在只是個老頭,干瘦駝背,自忖動起手來不會沾到光。老崔的腿雖壞了,年輕時那股惡氣仍在,平日和善,兩杯酒下肚即刻判若兩人。最初那幾年他尚且人高馬大耀武揚威,能占些便宜,但他老得比別人都快,瘸了條腿,頭發(fā)脫落殆盡,牙齒半數松動,右手顫抖,指甲萎縮,常年便秘,從四十五歲起,便開始頻頻失手,被那些大他小他十多歲的男人揍得滿地打滾,未曾贏過一架。可他再怎么樣,打這老頭,打桂芝、海慶和海立的力氣總還是有。

老崔又嚷,呸,門也不給老子關上,怕夾了你的狗尾巴,媽的老狗。

他去鎖大門,路過海立身邊,滿面紅光,一股酒氣。怪不得。該來的還是來了。

每個年關老崔總要耍幾場酒瘋,如同掃屋、洗澡、放鞭炮、請神請祖先、下餃子一樣,是默認的必不可少的程序。他們都在隱隱等待,甚或是期盼著。等到他眾望所歸地開始了,桂芝便會說出報幕似的話——我就知道又是這樣。

黑羊從煤山后跑過來,跟著老崔,歪著腦袋蹭他。它的角還沒有長起來,只冒出兩個尖尖的頭,像兩棵筍。

那時家里仍喂著一些動物,是鴿子和羊。當然也有狗、雞和鴨。桂芝什么都不浪費,包括用來存煤賣煤的碩大的院子。

老崔轉身踢了羊一腳,它跳了跳,并不走開。

你的媽死啦,老崔用唱京劇似調子喊,你的母親,你看看。它死翹翹啦。他掰著羊頭轉向東邊,那里的水泥池沿上擺著一對彎彎的羊角。

小羊就勢貼住老崔的額頭,咩咩叫著,伸出舌頭在他臉上舔了幾下。

桂芝每年初春去集上牽一只羊羔回來,養(yǎng)夠一年,臘月二十五或二十六這天,老崔牽著老羊到彭屠戶家宰掉。老崔負責喂羊、鴿子、雞鴨等一應牲畜,他這個半殘的人,桂芝也沒有浪費。

秋天的一天,白色的母羊從敞開的大門里溜出去,桂芝以為它丟了,被賣燒烤的撿去宰掉穿成了肉串,但兩天后的清晨,它站在門外,用頭上的角將鏈子鎖挑得嘩嘩作響。以后它的肚子漸漸鼓起來,產下一只渾身漆黑的小羊崽。

老崔從鴿棚里端出食盆,嘴里開始唱著,一邊唱一邊倒進半盆飼料,又接了半盆水,用樹枝和調了,弄得稀稀拉拉,薄粥似的,放在小羊跟前,它低頭去舔。雞鴨也都得知了訊息,咯咯嘎嘎叫著,遠路迢迢,拍打翅膀,從院子的四面八方紛紛趕來,將那只小小的食盆圍了里三層外三層,專挑沒和開的疙瘩吃。它們勢眾,羊被擠到了外圍。

黑羊是眾牲里出了名的好欺負,完全沒有遺傳它母親剛烈暴躁的基因,它的食物任憑所有動物分享,但別個吃飯時它一口也插不進去,一只母雞就能啄跑它。桂芝說它太瘦,只有一副骨架,養(yǎng)到來年怕也吃不到什么肉。

老崔唱的又是《紅燈記》——

提籃小賣拾煤渣

擔水劈柴也靠她

里里外外一把手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栽什么樹苗結什么果

撒什么種子開什么花

老崔只要喝酒便唱這一段,就這幾句,來來回回地唱。桂芝說他原來在部隊元旦晚會上唱過的,拿了二等獎。

桂芝和老趙從南屋出來,這時老崔正掄起他的拐棍,一下子掀翻了鋁盆,家禽鳴叫著四下逃竄,湯湯水水流得到處都是。

老崔歡快地說道,我叫你們吃,你們吃呀,我看你們怎么吃。轉過身來看見老趙,又對老趙說,趙大哥,晚上留家吃年夜飯。羊肉餃子,自家養(yǎng)的羊,干凈,不膻,鮮得很。

桂芝說,說好了,趙大哥同意了。

老崔說,晚上把那兩斤好酒拿出來,過年,給我們哥倆兒整兩盅。

桂芝說,壞了,鍋煳了。

老趙說,酒就不喝了,簡單吃點。

老崔說,你凈整這些,你哪次做飯沒有不煳的,過年你給趙大哥吃糊餃子。

桂芝一邊往屋里跑一邊喊,你少喝點兒。

老崔說,你這話說得。過年能不整兩盅?

海立說,沒煳。鍋里的水燒干了,餃子還沒下。

老崔說,別人家的鞭炮都放完了,咱家起個大早趕個晚集,年年都是。老孫,你把蟹子蒸上,我們哥倆先喝著。來,趙大哥你請進。

老崔搶先一步撩起簾子,還是夏天掛上去擋蚊蠅的,一直掛在那里沒摘下來。

鍋臺上一只小瓷碗里倒了水,浸著十六個鋼镚兒,桂芝特意去儲蓄所兌的,銀光閃閃的新鋼镚兒,兩分五分的面額,海立往里面灑了堿面消毒,時不時地走過來,手伸進去揉搓幾下,等過了夜里十一點便撈出來,沖洗干凈,塞進午夜那頓素餃子里。

桂芝蒸了八只梭子蟹,留下一只,圖個好彩頭。蟹子個頭很大,每只足有半斤,擺滿兩層屜子,鍋蓋還是扣不嚴。

海立說,什么時候的蟹子?

夏天,花十二塊錢買的,桂芝說。在干透的鍋底添了水,激起一陣噼里啪啦鞭炮似的聲響。她拿起炊帚胡亂刷了兩下。

海立問,十二塊錢一斤?

不是一斤,是所有的,十七只,十二塊錢,便宜吧?六斤整。

又是死的?海立說。

死的怎么了?桂芝壓低聲音道,小聲些,別叫趙大哥聽見了,他是城里人,講究,死蟹子他不吃。可是死蟹子有什么?我早上趕集老劉的蟹子個個都是活的,從黃島專車運來,我親眼看見拉海貨的大車,老劉叫我散集的時候再來,等十二點鐘我過去,他那一車蟹子全賣完了,剩下十七個,都是才死的,我和老崔把個小的挑著吃了,大的留著,等你們都回來再吃。

桂芝喊了聲——老崔。

來了——老崔應道。

家里一吃餃子,老崔就會自動進入這些程序。來到灶間時,他酒氣更重,腿也瘸得更厲害,走路卻有種怪異的敏捷,好像下一秒就要單腳跳起來,活像那只被黃狗拍斷了腳的惡公雞,僅需要一條好腿,便能攆得雞和羊滿院子跑。

老崔站在灶臺邊搗蒜。他一早已經做好準備,剝凈蒜皮,剝得溜光水滑,頭上的黑根拿小刀削了,用一斤重的大理石蒜錘雨點兒似的搗,他那雙當兵練就的手能揍桂芝和海慶,也能砸蒜、揉面、剁餃子餡兒、洗衣服、晾曬被褥。

這一半,給你留著了。老崔說著,訓練有素地舀出兩勺蒜泥放進一只缺了口的酒盅,接著往蒜臼子里添醬油、醋、香油、味精,再拿一根筷子攪打幾十下,倒進碟子,用小湯匙的尖沾上一點點白糖,手抖著,抖進蒜里去。

海立端了那只酒盅,跟著桂芝進到南屋。

桂芝跪在年神像前拜了三拜,海立也拜了三拜,桂芝起身坐到炕沿上,褪下鞋襪,掰開腳趾等著。

海立拿火柴卷了棉花,把蒜泥調得汁水均勻,蘸了些,伸過來,桂芝抬手攔住,海立以為她是怕疼,懊悔了,卻看見拇趾大大地分開,桂芝在趾縫間匆忙撓錯兩下,撕掉一塊尚且新鮮的皮,湊到鼻端。燭火躍動之下,她臉頰緋紅,像喝醉了。

弄吧。孩子。桂芝說。

每一個腳趾縫里,都是被腳氣漚爛了,再被桂芝搓去皮的創(chuàng)口,散發(fā)魚腥,蒜汁抹到那粉嫩的傷處,幾根腳趾奮力扭動,像案板上無聲的魚。

南墻案臺上的供燭還是去年未用完的,受了潮,滋啦啦冒出濃煙,味道怪誕,既香且臭,像糖炒栗子,又像雞屎,熏得海立嗓子里毛毛的,又不敢咳出聲,只好不停地咽唾沫。屋里的燈都開了,門燈也開了,窗外的天上不時騰起五顏六色的焰火。

海立不確定這土方的療效。可是,桂芝愛疼。

她們每年都要受這樣一場刑,有時是桂芝的腳,有時是耳朵,有時是手。儀式都差不多,都是她不知從哪兒看到的偏方。寫字臺上扔著的一堆書,其中就有 《偏方大全》《本草綱目》《家庭醫(yī)生360問》,字小而密,紙頁間夾帶彩色插圖,色彩艷麗,集市上論斤稱來的,每本都有折角和蘸著唾沫翻頁的痕跡,還有用大頭針釘在墻上的撕開的香煙盒,背面抄了治腳氣、燙傷、割傷、淤腫或者中耳炎的療法,都是些會讓人疼的方子——令人懷疑她是專門挑了這一類的偏方,桂芝一定相信,能用疼和神明和祖宗換點什么東西,同上供的四葷五素、香燭紙錢一樣,有獻祭的意思。

終于弄完了,海立默默地吐出胸腔里憋住的一口氣。像是她自己受了一場刑。

你怕什么?又不是你。桂芝小聲說道。從下午開始,她就不準他們隨便走進這間屋子,也不準在這里大聲講話,怕驚擾了供桌上的鬼神。她拿起剛才脫下的那只襪子聞聞,沒再穿,光腳塞進拖鞋,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到灶間,洗凈手,端回一盤餃子,作了幾個揖,將桌上的供品擠一擠,挪出空來放上餃子,嘴里念道,老爺老媽請吃餃子。

鬼神吃過了餃子,人才能吃。

老崔和老趙就著餃子,喝著白酒,六只盤子,每人一盤,剩下的喂給院里的牲畜。桂芝說,人過年,神也過年,鬼也過年,雞鴨貓狗牛羊也過年。人吃餃子,神也吃,鬼也吃,雞鴨貓狗牛羊也吃。

這個活計都歸海慶。他愛看著雞鴨狗搶餃子,愛站出來打抱不平主持公道,把公雞踢到一邊去,讓鴨子在他手心里啄餃子皮,確保每只動物都能吃上一口。

可是海慶今年有了新愛好,對動物們失去了興趣。念小學時,他每天早上去草窠里掏雞蛋,放了學便趕著羊走到院中雜草旺盛的去處。他自煤山上沖下來,被慣性帶著沖進雞群,趕得它們到處跑。唯有那只公雞,倒過來追海慶,把他攆上煤山,仍緊追不舍,一人一雞,跑完所有的山再跑下來。海慶走投無路,沖進家門,以為門是一道護佑,牲畜們都很自覺,絕不敢踏入門內,因為那里面是人的地盤。誰料公雞無視規(guī)則,腳下速度不減,直直沖進門里,兩只碩大的翅膀撲騰著,扇起風,絨毛飛舞,小刀般的喙扎到他屁股上。海慶回頭一看,絕望大哭,桂芝聽見了,順手抄起案板上的搟面杖砸過去,它側身躲過,瞪了一眼,這才悻悻地退出屋門,梗著脖子回去了。

海立站在院中,透過窗戶望見西屋漆黑一團,海慶坐在椅子里,肩膀以下全沒進黑暗,唯有電腦顯示屏發(fā)出藍瑩瑩的光,罩住他那張布滿青春痘的臉。他的脖子向前探去,臉上神情緊張,雙手搭在鍵盤上快速地敲打。

還剩最后一只餃子,海立咩咩叫著,學老崔的樣子召喚小黑羊。那餃子餡便是老羊。不知它會不會吃,吃不吃得出來。

海立見過桂芝殺雞,一刀抹了雞脖子,不教它全死,脖子上留點皮牽連著,雞耷拉腦袋在院子里掙扎翻騰,快速地放完血,消停了,老崔燒一鐵盆開水,坐在院當中,死雞丟進去,雞毛像脫衣服似的一把把薅下來,腸子掏了丟到地上,一直遠遠圍觀的牲畜們飛奔來搶。兩只雞爭那腸子,各叼一頭,吃到中間便打斗起來。

黑羊的蹄子踏著碎石小路,遠遠地跑過來,看見是她,猶疑著放慢步子。海立走到它跟前攤開手心,亮出餃子,一只手去摸它的耳朵,它低下頭來,卻不是要吃,反而圓睜雙眼,蹬直后腿,朝海立亮出兩只短短的小角,頂向她的肚子。

海立嚇得向后一跳,扔掉餃子進了屋。

晚會開始的時候,每個人都喝了些酒,海慶也喝了。臉上都紅撲撲的。

牲畜睡下了,雞群、鴨群、狗和羊各占著院里的一處老地方,可是睡不安穩(wěn),隔一陣便被爆竹焰火鬧醒,驚得四下奔逃,喧鬧一陣。

海慶早將兩副撲克牌翻出來,攤到北屋炕上。

我去送送你趙伯,你們先打,把打牌的本錢分一分。桂芝說。

老崔說,老孫啊,你拿著手電,滿的,我一大清早就充上了,路上慢著點兒。

海慶說,我來分。

桂芝說,錢還在寫字臺中間那只抽屜里,沒上鎖。

她推了自行車出門,老趙跟在后面,一手扶著煤,一手舉著手電筒。

桂芝邊走邊問,趙大哥,你夜里這頓餃子咋吃?怎么不等一等,到十二點吃完了再回去?

老趙說,夜餃子我就不吃了,早點上床睡,今天也累了。

桂芝說,趙大哥,你還住在李翠家?

老趙說,還是李翠家,她家有閑著的房子租給我。

趙大哥,我們家有的是閑房子,你看看,院子這么大,住著多舒坦。我又不收你的錢。

不是錢的事兒,公司有規(guī)定不能和客戶走得太近,請你諒解。

李翠她男人過年沒回來?

回來了。

你跟著他們吃餃子?

她人蠻客氣的。

我吃過她家的飯,手藝一般。

她收拾得蠻干凈。我也沒有那么講究,走南闖北的人,湊合慣了。

你那份方案寫得真好,看得出來是有文化的人。文化人做生意就是不一樣。

你還是要考慮清楚,畢竟不是小數目。你一個女人賺錢不易。我一向是不強求人的,不論選擇什么行業(yè),一定要多追問自己的本心,只為了利益的事業(yè)是走不遠的。

你說得很對。

海立關了大門,扣上鏈子鎖,兩個人的聲音模糊起來,那一小團青白的光漸漸消失在薄霧中。

穿過堂屋時,鐵爐周圍的空氣燒得一團炙熱,煤盒子里壘著滿滿的塊煤,大小均勻,漆黑光亮,爐膛燒得畢剝作響,細聞起來有股淡香,鋁鍋的水早已滾了,她順手從水缸里舀了一瓢涼水添進去,用鐵鉤在爐底掏了兩下,幾塊燃得正旺的炭掉下來,在煤灰里紅了好一陣子。

海慶與老崔都只穿了秋衣,坐在炕的兩頭。

老崔自覺地扯開被子,蓋住他的腿和一雙被熱炕烘烤著,散發(fā)出腌醬豆氣味的腳。

被子上攤開了所有的賭注。七包白紙卷的鋼镚兒,一枚一枚碼得整整齊齊,一包兩分的,兩包一毛的,兩包五毛的,兩包一塊的,牛皮紙繩捆的幾沓紙幣,也都是小面額,鋼镚兒雪亮,紙幣堅挺如匕首,全是桂芝專門跑去信用社換來,除夕打牌用的。

海慶開始派零錢,每種面額各抽幾張,每人湊齊六十八元,余下的仍舊封好,放回原處。

老崔偎著被垛坐在炕頭,海慶同海立坐炕沿,面朝高低柜上電視的方向。海慶把被子撫平一塊,一副牌洗好爽齊了放上去。

我先。海慶忙著伸手。

還是那副舊紙牌,卷了邊的。前些年煤礦給了很多,臨街那間門市店的寫字臺里攢了一抽屜,遇到顧客講價,桂芝就從抽屜里摸出一盒,塞給別人。上面印的就是煤,大大小小不同品種的煤,按照等級價格高低,依次對照牌的大小,三是最次的一種叫做煒煤,山西產的,煙特別大,也最便宜。大虎是最好的銀川,燃點低,容易著,耐燒,煤渣少,價格也高,賣不掉,桂芝都是捎帶著進一點兒,逢節(jié)時打點工商所稅務所的所長管事,或留著自家過年用。小虎的圖案同大虎一樣,只是“銀川”兩字換成了“神木”。

老崔把一張正面朝上的牌摸了去。

海立說,媽還沒來,等她吧。

海慶說,我們先打,她回來還早呢。

誰當?誰要當地主?老崔說,兩根指頭捏起地主牌,向下一摔。是張神木。

我當。海慶撿了。

等全摸完,他看一遍牌,又說我不當了。

那你還回去。她硬把那張神木從海慶手中抽出來,塞給老崔。

老崔左手拿牌,十幾張牌高高低低胡亂插著,像棵仙人掌,手腕立在那條壞腿上,腿不時抖一下,手也跟著抖,牌就散落下來。他不撿,伸手從炕沿上摸到酒盅,滋溜一聲,灌下一大口,舌頭嘴唇跟著響亮地砸巴兩下。

海慶偷偷從老崔掉的牌里撿了兩張陽泉,海立忍住了沒吭聲。海慶扔下去三個丁,海立不要,老崔也不要。

你要得起,你有炸彈。海立提醒老崔。

對,我有四個矛頭。老崔恍然大悟道,抓了四張牌,逐張摔到被子上。

太大了,留著。先出這個。海立從他手里抽出四張五。

不行,落地無悔大丈夫,打出去的牌不興收回去。海慶說,我也有三個五。

怎么有八個五?海立也亮出一張。

這不是一副整牌了。海慶說,去年收亂了。

海立說,那副也打開吧,重對一遍,弄一副整牌出來。

就這么打吧,我出四個矛頭,老崔說,五都給你,你還要什么?大虎要不要?

要。海慶說。

不用打了,海立說,錢都歸你。

那多沒意思。海慶說。

你們這樣有意思。海立說,那好,我缺兩張皮球,一張老二,給我。

我有一張皮球。老崔說。

可末了仍是老崔贏了第一局。他陰差陽錯地湊齊兩套大連串和兩個炸彈,海立幫著他,很快出光了所有的牌。

你怎么回事?海慶說,他是地主,我倆是農民,農民和農民才是一伙的,你是不是忘了?

我沒忘。海立說。

你自己也輸了。海慶說。

輸了就輸了。海立說,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不能破壞。你拿這些錢不對,你還剩一對王炸沒出,輸的錢得翻兩倍,你該給他三塊。

她從放在腿邊那堆屬于她的錢幣里扒拉出一塊三,給了老崔。

海慶鼓著嘴不吭聲,又掏出幾枚鋼镚兒。

不要,老崔說,都拿回去,你倆都在外頭上學,海立是上高中出去的,海慶才上初一。在外面多買點好吃的,多喝牛奶,長得壯,打架不吃虧。夠不夠?不夠再拿些。他用五根手指抓著錢,灑得到處都是。

行了。海立說。她開始洗牌。

我來。海慶搶去。

那張有兩道折的是銀川,對吧?海立說。

我不知道。海慶說。

你怎么不知道?去年就是你做的標記。海立說。

海慶不說話,悶聲洗牌,他們又打了幾輪,聽見外面鞭炮聲稀稀落落地響起來,海慶接連打了幾個哈欠,打完便瞪著一對淚眼,斜眼瞅海立。海立捂住她的牌。

老崔的舌頭在嘴里咕嚕兩聲。

海慶說,爸,拿什么?

酒瓶。別給他拿,他喝醉了。海立說。她不是聽出來,是猜出來的。老崔的舌頭已經不聽使喚了,他的兩條腿開始在被子底下更頻繁地亂顫,被子上的紙牌和錢都跟著一跳一跳。

過年,讓他喝點兒吧,平時他也撈不著喝。海慶去廚房拿了酒瓶,老崔接過來,沒往酒盅里倒,直接對著瓶嘴灌下一大口。

海立下了炕。

你干嗎去?還沒打完呢。海慶說。

海立說,我去看看媽回來了沒,該包餃子了。

我還沒贏著多少錢。海慶嘟噥道。

走到院子里,桂芝正好推車進來,頭上肩上披了一層薄雪。

海立伸出手去,掌心接住兩三點雪花,立刻化了。

海立問她,送回去了?

桂芝說,誰把南屋燈關了?這燈要徹夜亮著,一直亮到大年初三,燈熄了祖宗回來吃餃子看不見路。送回去了,路滑,不好走。走到村東頭他就站住,不叫我再送,我死活逼著他,把煤卸到院子里。他也不讓我進屋坐,說要睡,我假裝走,等他從里面反鎖了門,我趴在墻頭上看見他坐在沙發(fā)上看晚會,那個李翠端著餃子過來,餃子個個比包子還大,肚子破了一半,也不是什么好餡,像是黃瓜的,都是水。

海立說,李翠她男人呢?

桂芝說,聽說今年要回家過年,可也沒瞧見。那是個廢物,不頂戧的。

海立說,該包餃子了。

桂芝說,這么早就有人放炮仗?

海立說,咱家又是最后的。

桂芝說,我這就去和面,你搟皮兒,也快。

還沒進北屋就聽見老崔又唱起來了,煙也又點上了,煙味竄到外面,還是他拿海慶的作業(yè)本卷的煙絲——

娘生兒連心肉

兒行千里母擔憂

兒想娘來難叩首

娘想兒來淚雙流

眼見得紅日墜落在西山后

叫一聲解差把店投

老崔邊唱邊把手里的對三連同煙卷一同砸下去,掉到被子上,瞬間燃出一個窟窿。海慶趕忙撿起來丟出去。

桂芝說,你喂了鴿子沒?

老崔說,喂什么鴿子?都給老子放了,都回家過年去。

桂芝說,去哪里過年,這就是它們的家。

老崔說,母鴿子噎死了。

桂芝說,你又喂它們吃花生?死了幾只?

老崔說,三只、四只、五只,六只。

海慶說,既然死了,那咱吃了吧。烤烤,比雞肉好吃。

老崔說,全吃了,老子全給你們拿來,一只不留,養(yǎng)這雞巴鳥好幾年了也沒見著錢,白搭進去糧食。

守歲這頓餃子不能放肉,總是三鮮的。蝦皮、蝦米、韭菜、白菜、雞蛋、木耳、粉絲這些素菜,每年變換著組合調和到一起。

海立走到鍋臺前抓起笊籬,視線在那翻滾起伏的白沫與餃子間搜尋著。

這個像。桂芝說,這個白。韭菜餃子都發(fā)綠,白色肯定是塞了鋼镚兒。

海立便專挑那些淺色的,盛進自己盤子,坐到桌前,先挑一只輕輕咬開,不是。卻見老崔嘴里掏出一枚鋼镚兒,沾著蝦皮韭菜,扔到桌上。

桂芝說,海慶呢?年夜飯少了一個就不團圓了。

海立說,在西屋。

桂芝說,怪不得,我剛才想給你姥姥拜年,電話一直占線。我還當壞了。每回他一放假家里的電話費就高得不得了。暑假你猜有多少?一百四。他不在家,半年也用不了一百四。

海慶來了,一言不發(fā)地坐下,剛咬一口便哎喲一聲,道,為什么要往餃子里塞這東西?我年年硌著牙。

桂芝說,老輩子傳下來的風俗。

海慶說,家家都往餃子里塞錢,家家都能發(fā)財嗎?就連西關的傻子也能發(fā)財么?

桂芝說,別瞎說,財神爺不愛聽,他老人家要是生了氣就不來咱家了。咱家的煤今年本來也不好,明年我不想賣了。想賣海藻肥,那個有前景,利潤也高。

海慶把筷子頭伸到老崔眼前數——一、二、三……九個,你有九個。

老子去年有十二個。老崔說。

你有多少也是白有。桂芝說著,把她的餃子夾到海立盤子里,又把海立的換過來。

你再給老子說一遍。老崔忽然大喝道,瞪眼盯住桂芝,筷子戳在她鼻尖上。

海慶嚇得一抖,猛地坐直身子。

桂芝沒吭聲,起身拿到桌上的遙控器,把音量調到最大。

女主持人說,看,春天的腳步已經走近。

男主持人說,聽,一九九九年的鐘聲已經敲響。

女主持人說,讓我們一起倒數。

觀眾齊說,十、九、八、七……

桂芝說,老崔,你放鞭炮了嗎?

忘了,老崔說,怎么都吃完了你才問?

桂芝說,去放吧。海立幫你爸點根香。

我去吧,我吃飽了。我的給你。海慶端起他的盤子倒給海立。

桂芝跟著往外走。

海立說,你做什么?

你沒見海慶剛才的眼神,桂芝說,他大了。

海立說,十二歲,能有多大?

桂芝說,他快有老崔高了。才兩年功夫,突然竄了個,跟竹筍一樣快。

海立說,他細胳膊細腿,竹竿似的,也打不過老崔。真要打他還得再等兩年。

桂芝說,你還巴望著他打過他嗎?有你這樣做女兒的?不行,我得出去看著,可別真打起來,剛才海慶一雙眼睛血紅。

海立說,那是他打游戲,熬夜熬得。從我放假回來就沒見他夜里睡過覺,也沒見他吃過早飯。

桂芝說,我剛才不該給他拔了電話線。他心里有氣。到底是男的,雖然小,卻也還是男的,氣性這樣大,這樣像他的爹,將來大了可怎么辦。

桂芝也出去了。海立獨自坐在桌前,仔細端詳剩下的三份餃子。

有的已經被汁水泡泛,碎了,餡子敞著,鋼镚的邊緣露出來,一目了然。

這種形狀是有的,這種沒有。她一面觀察研究,一面總結規(guī)律。炮聲熄了,桂芝先開門走來,帶進一股好聞的硝煙味兒,她用力吸了兩下鼻子。

沒打?海立問。

沒有,桂芝小聲說,幸好沒有,兒子要是打了老子,這算怎么一回事?

海立說,以前哪年不打?

桂芝說,那是他打海慶,海慶可是沒打過他的爹。

海立說,爹就能打兒子?

桂芝說,兒子打老子,傳出去叫外人笑話。

老崔的瘸腿噠噠噠地進來了,她們住了嘴,老崔沒撐拐杖,將一只胳膊搭在海慶肩膀上,海慶走得很慢,等著他。老崔邊走邊喊,老子今年又是冠軍,兒子,你是亞軍,咱倆是崔家雙雄。

海立看著他們吃,每吃一個,她便在心里下判斷。

最后現身的六只鋼镚里,有四只是老崔的,幾乎完全驗證了她的猜測。收拾餐桌的時候,海立胸有成竹地對桂芝說,明年,你把最后出鍋的餃子給我。

為什么?桂芝說,那些都不好,鍋底下的,都泡泛了,頭一盤上供的最好,給年神吃。你吃第二盤。

因為,海立說,鍋底下的都塞著錢呢。鋼镚兒沉。

桂芝說,誰告訴你的?

海立說,我明年肯定能拿冠軍,你等著瞧吧。

初二那天清早,海立被一陣咕咕咕的叫聲吵醒時,天剛蒙蒙亮。兩天接連不斷的炮火的攻擊,終于能夠在天空中形成一層煙霧的屏障,遮蓋住新生的粉紅色朝陽。

她坐起來掀開窗簾,隔著玻璃上的白氣瞧見一只毛茸茸的頭,吃了一嚇,等摸到眼鏡戴上了,才看清是只鴿子,體型肥碩,瞪著一雙圓眼睛歪頭看她。海立拔插銷開窗,它飛起來,兩只雪白的翅膀匆忙拍打,攜著胖大的身子艱難地升上天空,在它身旁還有一群同類在盤旋,大概七八只,有白的,有灰的,大大小小,但都很胖,姿勢笨拙,飛得很艱難。

海立起身,走進院子,凜冽的空氣里還有濃重的硫黃氣味,一只大鐵盆倒?jié)M開水,呼呼冒著熱氣,幾只死鴿子漂在上面,桂芝扯著一條腿撈出一只來,一根一根用力拔它身上的毛。

那些,你看看,海立指著天上說,是不是咱家的?

桂芝說是。

海立問,放了?真不養(yǎng)了?

老崔放的。一大早我聽見鴿棚里叫成一團,覺著不對勁,等我套上棉襖跑過去看,籠門全都四敞大開,我趕緊去關,他推了我一把。

全放了?

沒全放,幸虧我去得早。剩下三十只。有些鴿籠的門那么開著,它就是不往外走,老崔在旁邊又是拍巴掌又是跺腳,它還是不走,歪著頭,猶猶豫豫,好像在考慮到底要不要走。可等我關上門,它好像又想明白了,張著翅膀亂撲騰。

它怎么不走呢?

我也問它,你想什么呢,當斷不斷必受其亂,這會子門閂了,你又要逃了,剛才干什么來著。不過逃出去了難道就好嗎?它是精明的,飛走的那些才是笨蛋。去年過年,老崔也放過鴿子。

我怎么不知道。

你開學早,好像是正月十三那天吧。海慶知道。放了八只,飛回來四只。

自己回來的?

外面沒有吃的,天氣又冷,哪有在家舒服?有人喂水喂食,有房子有老婆。

沒有自由。

飛回來的時候都餓得皮包骨頭。有只鴿子瞎了一只眼,不知道是讓彈弓打的,還是叫野鴿子啄的。家鴿哪能干過野的。就算餓不死,早晚也讓野貓野狗給吃了,活不成的。

老崔干嗎要放鴿子?

貓尿灌多了,指不定干什么。

不是說正月里不能殺生嗎?你還拾掇鴿子?

噎死的不算。喂鴿子吃花生,哪有不噎死的道理?明明還有一化肥袋子的苞米,我上月剛去老彭家打的。鴿子拾掇拾掇帶去青島,帶給你姥你舅他們吃。人家在城里住,吃公家飯,按月領工資,一到年底就發(fā)糧油米面魚蝦,要什么有什么,咱家也沒啥稀罕東西。

順著膠平公路一直往南走,客車開一個半鐘頭就能到青島。可是他們家距離公路還有六里地。一到過年,鄉(xiāng)下的人都坐車進城,逛百貨大樓,買衣服玩具,去棧橋看海,去五四廣場拍照片,在那些專為游客們準備的攤位上,買上三五斤海米、蝦皮、魚片、蜆子干、扇貝丁,或是一兩個哄孩子的紀念品——帆船模型,蛤蜊皮粘成的小狗、小貓,耳朵貼上去能聽見浪濤聲的大海螺,還有染得五顏六色的小貝殼穿起來的風鈴。

四人各自穿了新衣裳,桂芝將行李分派到每個人手上。老崔什么都沒提,桂芝說他只需要拿好他的拐棍,別再像往年那樣落在公共汽車上就好。

桂芝鎖了屋門,又鎖街門,黃狗亦步亦趨地跟著她,尾巴在身后快速地搖擺。

家禽已喂飽,各處散落著悠閑踱步,黑羊拴在鴿棚的柱子上。

桂芝對黃狗說,你看好家。

黃狗昂臉看她,又大力晃晃尾巴,咧開狗嘴露出兩排白牙,簡直像是人的笑。

海立提著鴿子和燒雞,海慶提著羊肉,桂芝提一桶花生油,上了街心那輛破車。兩年前有人弄了這輛車,已經報廢不允許上大路那種,與途經這條線的客車合作,專跑從鎮(zhèn)上到膠平公路的這段沙土路,將他們擺渡到正式客車行駛的瀝青大道上。

桂芝站在臺階上,伸長脖子朝里張望。只看見人。和他們一樣的人,腳邊放著鼓鼓囊囊的塑料袋,身上穿著簇新的衣裳,從帽子到棉衣鞋襪,連褶子都是新的,舍不得熨掉,從頭到腳硬邦邦地包裹著,像一層借來的殼。舊的身體在里面自慚形穢,自知配不上這從里到外的新裝,局促而羞澀地微笑著,互相打著招呼。

桂芝問賣票的女人,還有座兒嗎?

哪能有座呢?賣票女人說,這兩天的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再晚來兩分鐘連站的地方也沒有。

還走不走?有人在車廂深處喊,都等了一個小時了。

就走,賣票女人說,五分鐘就走。

放屁,開始說六點五十走,又說七點十分走,現在七點二十了。再不走我們就下車,孫瘸子,退票。

他們紛紛應和,笑著叫罵。

有人說,孫瘸子,你這輛破車再不跑就跑不動了,媽的和你一樣的殘廢。

誰敢下車?下車也不給退票,坐在駕駛座上的孫瘸子大聲喝道,小吳,關門,發(fā)車。

他旋動鑰匙,發(fā)動機隆隆響起來,車子向前一竄,眾人不防備,齊齊朝前倒,坐著的人碰了頭,站著的人撞上后背,懷里抱的孩子險些跌落,嚇醒了,大哭。

海立站在最后一級臺階上,急忙就近抓住一根欄桿。

別擠,有人說,擠著我的奶了。

孫瘸子,操你媽逼的老破車,這車比你媽的逼都老。

他們又笑。

別哭了,鬧死個人。父親朝孩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那厚而鼓的棉褲發(fā)出一聲悶響。

母親說,你打他做什么?

又說孩子,你哭什么?

孩子愣了一下,更大聲地哭起來。

小吳拽住門后垂下來的一根繩子用力拉了兩下,折疊門擦著海立的后背咣啷啷關上了。

往里走。她推搡他們。那瘦小的身子向前一擠,又伸出兩只胳膊一劃拉,像故事里的神仙念出分水訣,海立眼見著密不透風的海水似的人墻,被劃出一條窄路,將海慶和桂芝吞沒進去,轉眼間又闔上了。

桂芝的聲音在那墻里喊,我閨女暈車,會吐,給她安排個地兒。

女人領著海立,擠到靠前排的窗邊。

桂芝的聲音又從人叢深處傳來——還有我老伴兒,他腿不好。

老崔被帶到發(fā)動機上安頓下,已經坐在那里的一個老頭朝旁邊挪了挪屁股。老崔從懷里摸出紙煙。

隱在煙霧背后的太陽似乎升高了些,天色還是灰著,和她剛醒來時的情形一樣。

忽然間,司機猛拉了一下?lián)鯒U,汽車雀躍起來,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上彈跳前行,它這樣靈活、迅捷,不顧死活地向前沖,如同一位身心重獲青春的老嫗,令所有人都大吃一驚。他們暗自擔憂著,怕它在到達省道之前便會散架,轱轆飛散,所有零件連帶所有的人,統(tǒng)統(tǒng)被這不能承受的速度甩向四面八方。

海立終于一揚脖吐了出來。

她趕緊捂住嘴巴。液體從指縫間向下流淌。他們的眼睛都使勁地轉過來,瞧著她。

她用一只拿行李的手掏出塑料袋,將嘴里的污穢呸進去。

她身體向右,頭向前,麻花似的站了片刻,在下一陣嘔吐的欲望到來之前,車子停下了。

站在門邊的人下了車,在地面上來回走動、跳躍,松散麻木的腿腳。

海立跟著下來,在樹干上蹭蹭手,外面的風冰冷干凈,悸動的腸胃安靜了些。腳底下卻仍然晃晃悠悠,好像依舊站在車里向前行駛。

兩個農婦坐著馬扎,兩手插在棉袖筒里,各守一只竹籃,籃子里的草莓堆得尖尖的。

桂芝蹲在一只籃子前面揀草莓。

海立走過去站在她身后,用力咽下幾口唾沫,嘴里那股怪味兒漸漸淡了。

你想吃?桂芝問。

海立沒來得及回答,桂芝已經拿起一只大的,在掌心上摩挲兩下,塞進她嘴里。

嘗嘗。桂芝對農婦解釋。

不能嘗,你嘗這一個就是好幾毛。農婦道。

海立嘴里鼓鼓的,不知該不該咀嚼。

桂芝說,不嘗咋買?不甜咋辦?大冷的天,我給你開個張,和氣生財。

農婦把籃子往后一拽,說我不賣了,你走吧。

旁邊的農婦過來拉桂芝,說,大姐,來我這兒,一樣的價錢,盡你揀。

第一個農婦說,她先到我這來的,你懂不懂規(guī)矩?

第二個說,你不是不賣了嗎?

第一個說,老娘不賣,你也不能賣。就是你們這些人搞壞了市場,讓外人得了好處。

第二個說,你才是外人,你是從四川買過來的。

你說誰是買的?

你爹娘把你當個貨,賣給男人下種的。你們知道她賣了多少錢?兩百。比一頭老母豬還便宜。

那也比你強,你個生不出兒子的老逼。

一個農婦尖嘯一聲,朝另一個撲過去,嘴里叫著,我讓你賣草莓,我讓你賣逼。

一只腳踹翻一籃草莓,一只手薅住脖子上的絲巾,另一只手扯住新燙的卷發(fā)。

桂芝趕忙拉著海立走到稍遠處。

車上的人見狀也都下來了,站在她倆身旁。人越聚越多,直至形成一個密密麻麻的半圓形包圍圈。

他們一面觀看打架,一面撿起滾落到腳邊的草莓,手掌摩挲兩下,塞進嘴里。

不準吃,一個農婦轉頭呵斥,哪個老巴子吃我的草莓,叫他爛嗓子眼兒,叫他爛心爛肺爛屁股。

她朝觀眾狠狠地瞪眼、吐唾沫,做出一個朝前沖的動作。站在內圈的人趕緊后退兩步,踩了后人的腳。

后人正要理論時,卻聽見一陣汽車喇叭響,一種低沉悠揚,卻又冷靜傲慢的聲音,如同某種神秘的召喚。

他們齊向后轉,張開胳膊,揮舞著,呼喚著,都別看了,快快,上車去,快快,青島,我來了,等等我。

小吳率領隊伍一路小跑,軍綠色的票夾包在她高聳的胸脯上一下一下地拍打。

太陽陡然間出現了,陽光刺破云層,直直射向他們的臉。

平坦的柏油馬路發(fā)著光,如同一片水域,那輛高大方正的白色大巴像一艘輪船,停泊在港口。船身側面描畫著幾道淡藍色的曲線,線條優(yōu)雅有如浪花,有如那遙遠的,被海域包裹的繁華都市。車身底部的兩道門自動打開,小吳指著露出來的洞口喝道,行李往這里頭塞,看見沒,這里才是放行李的地方,不準拿到車里去。

售票員身穿深藍色制服站在臺階上,像電視上的空姐一樣高貴漂亮。他們跟在小吳身后仰望她,看到她那一塵不染的黑色坡跟鞋、塞在胸前口袋里露出尖角的條紋絲巾,還有一只微微向左歪斜的藍色小帽,非常小,戴在頭頂上,他們不明白它為什么不掉下來。

多少個?青島售票員問。

三十二個。鄉(xiāng)下售票員說著,把票據遞送上去。

這么少?

不如往年。今年收成不好,好些人不進城了。

上車。她一聲令下,伸出修長的手指數數,一、二、三、四、五、六……一共三十二個,沒有錯。

她在票簿上一勾,丟給車下的售票員。小吳感激地彎一彎腰。關門,發(fā)車,她喊道。

電動車門聽從指令,悄無聲息地緩緩閉合。

車廂前半部的好座位已經占滿了,是那些從正規(guī)車站上來的正規(guī)乘客,身穿清涼舒適的居家衣裳,像在自家客廳似的,正渾身松散地癱在自家的沙發(fā)里,從自家的電視屏幕上,或從長久的困倦中抬起頭來,用充滿優(yōu)越感的眼神打量這一隊后來者。

他們聞到另外一種氣息,溫和的體味、飯味連同清潔劑的香味摻雜在空氣阻滯的渾濁中,像是闖入了主人家一夜安眠后的清晨,又臭又香,又甜膩又溫馨,門窗緊閉,燈火未開,窗簾后隱隱露出金色的天光。

海立和桂芝在倒數第四排靠窗的位置上安頓下來,海慶同老崔繼續(xù)朝前走,走到最后那排高高的座位中間。

桂芝立刻睡著了,身體在寬大的車座里塌下去,鼻息均勻低沉,一頭短發(fā)黑得發(fā)藍,染發(fā)劑的味道依舊刺鼻,腦袋耷拉下來垂在胸前,隨著車子的行駛規(guī)律地左右擺動,不斷撞擊海立的肩膀,像海浪拍打著礁石。

海立望見過道那邊的嬰兒圓滾滾的腦袋。腦袋上稀稀拉拉覆蓋著淡黃的絨毛,乳頭松松地噙在嘴里,雙目半閉,長長的睫毛投下陰影,嘴巴卻仍在睡夢中工作著,隔上片刻,鼓鼓的腮幫便起一伏,一嘬一嘬地裹著奶。

電視機關了音量,好像所有人都盹著了。

她一面觀看演員們在上面無聲地打架,一面用手指摸索耳朵,尋找凍壞的皮肉上干結的痂。

桂芝的呼吸里有消化道的隱秘氣息。她的臉顯得小而疲憊,不像是母親,而像個孩子,一個仰著頭要大人抱的女孩子。

海立伸過胳膊,輕輕攬住桂芝的頭,將它按到自己的肩膀上。桂芝的身體柔軟地順從了。

她在座椅里放松下來,聽著各色鼾聲,男人的、女人的、孩子的、嬰兒的。蒙蒙眬眬地,她覺得他們好像是一大家子人,住在一棟擁擠的房子里。

有人喊她的名字,搖晃著她。

海立掙扎著張開眼睛,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帶著渾身熟悉的氣息,半個身子越過她探向窗口。是桂芝,她的母親。

簾子全開了,里外一片刺目的光明,粼粼波光反射著耀眼的陽光。車速慢下來,座位空了大半,不知何時空,又是如何空的。車窗開了,空氣涼爽而陌生。余下的幾名旅客都已穿戴整齊,正襟危坐著。

海立不能理解這些變故。在她沉睡的過程中,似乎已過去了漫長的歲月。

桂芝跪坐在座位上,沖后面喊,海慶,老崔,你們看外面,大海。又來推搡海立,說你快起來,多么壯闊的景色,你寫一首詩發(fā)給青島日報,準能發(fā)表,就像以前上小學的時候一樣。你都多久沒寫過詩了。

海邊還沒到呢,有人說,這里是城陽,城陽汽車站剛過去。

然后他們知道那不是大海,只是人工養(yǎng)殖場與曬鹽場。

一格格水域像田野似的分割開來,有的格子布滿海水,有的格子水鹽摻雜,有的是雪白的鹽山。幾輛鏟車停在里面,像小巧的玩具。

汽車開過鹽場,進入郊區(qū)。開始是混亂的街景,低矮的樓群、逼塞的交通、渾濁的小河、匆忙的行人、煩躁的喇叭,走上一段,道路漸漸開闊,樓高起來,車快起來,似乎聽見海鷗的叫聲,空氣里有咸腥味。

我們會經過海邊嗎?海慶問。

會。桂芝說。

可他們還沒有看到海,車子已經開到總站。等在那里的三姨立刻微笑著迎上前來。

三姨搶過桂芝手里的包,桂芝又搶回來,說太沉,你拿不動。

給我吧,三姨說,你們大老遠坐了這么久的車。

他們微笑著看大姐同三姐依照以往的慣例,這樣來來去去爭搶了幾個回合,直到穿著制服的男人走過來說,站到一邊兒去,別在這里礙事,她們才暫停下來,走出停車場,穿過大廳,走到站前廣場上去。

你又帶著肉?三姨說。

桂芝說,五斤羊肉,自己養(yǎng)的。

三姨說,難怪這么沉。下回別拿了。

桂芝說,給我,我拿。

她們繼續(xù)拉扯著走到車前。三姨先開后備箱放東西,再打開后排車門。

海立先上,再是桂芝,再是海慶和老崔。

海立與桂芝自動靠前坐,只讓屁股沾著點椅子邊兒,好讓兩個男人能有足夠的空間倚靠后背。

大姐,三姨說,老太太又拉了。

什么?桂芝一臉詫異地說道,我聽不清,中耳炎又犯了。她抬起屁股,探身向前,將那只好耳朵送到駕駛座去。

我說老太太,三姨提高音量,一字一句地說道,在我家已經干過這樣的事兒了。一泡大便拉在廚房門后面。打那天起,我每天出門前都要先逼著她上一回廁所。

桂芝問,吃藥了嗎?

三姨說,吃著,也是白花錢。本來上月初就該輪到大哥家住,嫂子要來接,我拖著,說過年順道帶過去,就不用麻煩她來接了。沒想到這才在人家里待了小半天,就整了這么一出。

桂芝說,小薛不知道?

三姨說,我趕緊弄了,不能叫嫂子知道。還好我看見得早。畢竟是媳婦兒,不是閨女,人家憑什么給她弄?窩囊死人。

桂芝說,她怎么,她以前不這樣,她是那么板正的人,以前在老家,別人家鋤一遍地,她鋤三遍,別人澆一回水,她澆三回。

三姨說,你不知道如今多埋汰。吃完飯,你只要一眼看不見,一手油就往沙發(fā)上抹,我覺得她就是故意的,那眼神鬼著呢,一做錯事就低著頭瞟你,心里一定是明白的。

桂芝說,如今老了,跟小孩兒似的。都說是老小孩兒,越老越小。

三姨說,她這是病。晚上我還得帶她回我家,不能在大哥家住下。叫人笑話。

桂芝說,怎么會得這種病?肯定不是遺傳的,咱家老輩子也沒人得過。老崔他媽也是老年癡呆,只是不認不得人,連親兒子也不認得,可也沒有像她這樣兒。

三姨說,大姐,咱別說話了,大路口人多,我這個技術一分神就壞事兒。

桂芝趕忙退回去,她的屁股重又擠在海立大腿上。

車里安靜下來,三姨上身挺得筆直,頭不斷地扭來扭去,兩只手緊握方向盤,繃得青筋一道道凸起。

一輛自行車擦著車頭飛馳而過,她猛地踩下剎車,車輪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他們全跟著向前竄了一竄,桂芝差點栽到前座去。

小死逼。三姨咬牙切齒地道。

他們搭下午最后一班客車回來,坐到馬店,又照例換了孫瘸子的老破車,到家時天已擦黑了。

桂芝指揮海立和海慶收拾帶回來的東西。

舊衣服鞋子、舊玩具、磨斷繩子的馬扎、生了蟲的小米、面粉、過期的扒雞、發(fā)霉的饅頭,還有午飯吃剩的雞骨魚骨、蛤蜊殼。

帶著這些東西走的時候,他們什么也沒買,哪里也沒去成,一只又一只塑料袋,數量比去時還多。

這兩件給你。桂芝說。

我不要。海立說,你穿吧。

我哪能穿得下,這么細的腰身,這么窄的袖子,我連手都伸不進去。

叫我怎么穿呢?海立說,我穿身紅西服回學校,笑死人。

桂芝說,這是她結婚時找青島最有名的裁縫做的,花了兩百多,全毛的料子,放到現在,十幾年了,一點沒掉色,沒變形,如今再也沒有這樣的好衣服。可是她家大衣櫥可真該收拾了,那些個衣服,成山成嶺的。

桂芝拿起上衣在她身上比畫。積年的褶皺。一股羊毛、樟腦、灰塵混合的氣息。

也就是你,桂芝說,給別人她才舍不得呢。又對海慶,你把玩具拿到西屋去,放桌底下。

放我那里做什么?海慶說,我都多大了還玩這些?

桂芝說,你不是一直想要嗎?每次從大舅家回來,都說哥哥的坦克好。

海慶說,那是什么年代的事了?再說遙控都壞了,沒法玩。

桂芝說,你這孩子,人家一番好意。

這個釣魚的,給我吧。海立說,我老早就看好了。

那你早不說?桂芝道,他反正不玩了,那么多,全堆在陽臺上落灰。

有多早呢?去大舅家過暑假的時候它還是嶄新的,那一年,兩個姨帶她去百貨大樓買了一條粉色綢子的蓬蓬裙,她穿著它,梳兩條麻花辮,辮稍系了粉色的蝴蝶結。

也不知道還能不能轉。海立說。

海慶翻出兩節(jié)電池安上,先是沒動靜,他舉起來晃蕩兩下,放在耳邊聽。它卻忽然發(fā)動起來,音樂響了,魚跟著轉圈,還有燈光,紅的綠的,在寒冷昏暗的空氣中一閃一閃。

這么大聲,嚇我一跳。海慶笑道,吐吐舌頭,把散落到炕上的魚一條條撿起來填進洞里。

這幾條壞了,閉不上。海立把指頭伸進魚嘴。它沒有咬合。

魚竿也不見了。

海慶說,我爸呢?

喂牲畜呢,它們可是又過年了。桂芝說,爐子都還沒生,他凈惦記著畜生。

小米呢,不給雞吃嗎?海立說。

白面給它們吃就不錯了,米人能吃。桂芝說。

招蟲子了。海慶說。他的手在小米里鏟了兩下,帶出絲絲拉拉的蟲屎。

蟲子怕什么?都是米蟲,從米里生出來的,吃的是米拉的也是米,不臟。等天好了叫老崔攤開晾晾,蟲子揀出來,一樣熬粥。桂芝說,小慶,你把這袋蛤蜊皮拿出去給你爸,叫他敲碎了給雞吃,雞吃了能補鈣,下的蛋有營養(yǎng)。他又在唱戲了,他今天可是喝得夠嗆。

哪年不是?海立說,都怪他們,明知道他的毛病,還老勸他喝。他們從來也不替我們想。

我們是客人,做主人的自然要讓一讓。桂芝說,都是習俗。

電話鈴響起來,一迭聲地催著,愈來愈急促。

肯定是你二姨,問我們到家了沒。桂芝說著,走到隔壁去接電話。

那件紅西裝,海立疊了好幾遍,每次將它撫平擺好后,它都會自動變回去,回到舊的折痕上,重新歪斜起來。

她聽見桂芝說,老趙人挺好,不是騙子。他怎么會是搞傳銷的?賣煤不行了,又累,又壓錢,還沒什么賺頭。放心,我不會再上當了,我又不是小孩兒,怎么會老上當?他們都在外頭,聽不見。你說什么?大點兒聲。她壓下嗓子說,什么?他又去了?

聾子總是這樣的,以為別人也聽不到。

桂芝說,你別哭,哭有什么用?不能離婚,離了婚你們娘倆怎么辦?你在車站賣票能掙幾個錢?哪個男人沒有這樣的事兒?他好歹也是個副局長。脾氣又好,不抽煙不喝酒。你聽我的裝不知道,日子還得過下去。

海立拿了件體積最大的羽絨服,壓在紅西裝上面,用力系上包袱的四只角,扎得死死的。

桂芝說,他也不打你吧?都是你罵他,我看你這脾氣也該改了。你要攤上個老崔這樣的,你怎么活?知足吧。是老崔在唱戲。我去看看,先不說了。你別去找那女的。你不是說她吊梢眼、薄嘴皮子,看著很寇嗎?真要去了,你弄不過人家的。你就在家里厲害點兒,出了家門你不是個兒。

桂芝掛了電話,從里屋出來,奔過北屋,跑進院子。

還剩最后一只紙箱沒打開。海立把它搬到炕上,放在窗戶底下,借著天邊一縷亮光。

只有這一樣不是舊東西,是剛從廠家生產出來,還未進入流通,更未被人使用過,尚未拆封的全新的商品。

老崔,她聽見桂芝喊,別動手,消消氣,他還小。

嘭的一聲響,什么東西砸到地上,大概打中了狗,它低聲嗚咽。

老崔罵著,唱著,聽不清他罵的什么,只聽見他捏著嗓子唱樣板戲:

奶奶,您聽我說

我家的表叔數不清

沒有大事不登門

雖說是親眷又不相認

可他比親眷還要親

長長的管狀的魔術彈從箱子縫里探出來,還有滴滴金細細的手柄,桂芝說,長的就不拿了,怕售票員看見。他們都說要拿要拿,要不你們去集上買,太貴,這東西利潤太高,要不是老二單位賣這東西,咱也犯不著年年放,大人誰稀罕,還不是給小孩玩兒的,圖個熱鬧。你們農村院子大,有地方放,比不得我們住樓房,找個空地兒可難了。

大舅母拿了兩只黑塑料袋,纏在從扁箱子里長出來的部分,再用膠帶捆了七八道。箱子像長了一只尾巴。上車時,桂芝讓海立搬著,經過售貨員身邊,她以為她會叫她站住,叫她打開檢查。可她沒有。她指著第二排的四個座位,說是特意給他們留的。海立把紙箱放在腳底下,一路上擔心著,覺得老崔隨手亂彈的煙灰會落在上面,發(fā)動機的熱氣會點燃焰火,或者它們干脆會在悶熱的空氣中自燃,沖破膠帶的束縛,在車廂里到處跳躍飛舞著爆破、綻放、炸爛車頂,飛上天空。

桂芝說,老崔你癡了,不能拿這個打孩子,不能打頭。你打我的頭可以,我反正也老了,腦子沒有用處,我讓你打,你打吧。

海立拿鑰匙在那膠帶上捅了幾下,扯開蓋子。

幾十只小盒,長的、方的,五顏六色,印著卡通人物,碼得整整齊齊,好像許多精致的小禮物。

遠處的天空有焰火升上去,遙遠的一聲爆裂,像無數彩色的水滴綻放開來,劈劈啪啪一陣脆響。屋里短暫地亮了一下,重又掉入黑暗。

她跪在炕上看天,等著。這種泥鍋子或炮筒子,最少有八響,有的甚至有二十六響,粗粗短短的,非常沉,留著極長的捻子,早些年桂芝也會買,放在北墻根下,由老崔點,他不用香,用他吃剩的煙屁股,弓著腰,一碰,火捻子噴出一連串小雪花形狀,如同某種微弱的預兆,然后,他就快速挪動他的兩條腿——他的左腿那時剛剛壞掉,還保留著一些靈活度——快速回到屋檐底下,和他們并排站著,仰頭看天。幾家鄰居也走到街上,站在他們家的大鐵門外面,揣著袖子一起朝天上看。放完了一個,他們喊道,孫經理,還有沒?孫經理,再點一個,要大的,這個不過癮。孫經理,賺這么多錢,就放這么一點,跟個屁似的,還沒聽見響就沒了,怎么著也得放十個泥鍋子,才能配上你這大財主。

爹爹奶奶齊聲喚親人

這里的奧秘我也能猜出幾分

他們和爹爹都一樣

都有一顆紅亮的心

可是再沒有了,四野一片沉寂。只聽見院子里三個人的話音。

那也許是個小焰火,只夠裝一發(fā)火藥。也許是壞的,打出第一發(fā)便啞了。也許她錯過了,看見的時候已是放完了。

她走到門邊拉燈繩,吧嗒一聲響,繩子彈跳一下,驟然斷了,燈泡一閃,尼龍繩落在手里,電像一只壁虎似的,自斷尾巴匆忙逃了。

你敢。有人說。海立一時沒能明白,這說話的人是誰。也許是來拉架的鄰居。以前,老崔打得狠的時候,鄰居家的男人來拉過,怕出人命。鄰居已經多年不來了,老崔年輕時的暴戾已隨著年齡折損,他們知道他架勢再怎么唬人,也出不了什么命案,頂多是皮肉的事。

可那聲音又不像。像老崔的聲音,但老崔喝多了不會這樣說話。老崔不喝酒也不這樣說話。

你敢。那聲音又說,你動她一下,我劈死你。

海立才聽出來,這是海慶。像個男人一樣低啞、沉穩(wěn)的嗓音。像個男人一樣暴戾、陰郁、不動聲色。

她依稀辨認出,在那竹林掩映的黑魆魆的背景里,三個人的輪廓。海慶與老崔相對而立,桂芝站在海慶這邊,弓著腰,垂著頭,拉扯著。海慶手里好像有什么,一根長長的東西、比他還高。如果是鏟煤的鐵锨,確實可以劈死他。那東西終日在水泥地臺上、在煤炭堆中摩擦鏟插,早已打磨得漆黑油亮,前端利如刀刃,然而他畢竟還小,他有多高了?有沒有高到足以將它舉到合適的位置,對準他的喉嚨的程度?

別,別,孩子,你別,他怎么說也是你爸,把锨放下,媽求你,媽從來沒有求過你。桂芝帶著哭腔,她也從來沒聽過桂芝哭。桂芝總說,哭有什么用。桂芝說的是锨嗎?鐵锨的锨。

老崔和海慶的影子一動不動。

海立下了炕,腿腳都跪麻了,她趔趄一下,還沒走出屋門,就見海慶大踏步沖進來,鼻子里呼呼噴著氣,一抬手,簾子扯下一半,門啪地摔上了。

海立跟在他身后,看他轉來轉去,像只沒頭蒼蠅似的撞在炕上桌子上高低柜上,最后在炕前站下了。

走,放煙花去。他說。

他抱著紙箱走到廊檐下,啪嗒一聲按亮了打火機。

在那火光之下,海立見他右側額頭上鼓起一個大包,青紫色,纖細的毛細血管根根分明,像一張網。

海立不由得想要摸一摸,那里面好像汪著一泡水,表皮透亮。

他立刻偏過頭,躲開她的手。

咱們來看看有啥。他歡快地、唱歌似的說。

她收回手在身上搓了兩下。他們蹲在那里,兩只腦袋湊過去,一樣樣拿起來翻看。

海立說,比去年的好,有新品種,咱沒放過的。舅母說了,這個今年賣得最好,會飛,不是二踢腳那種飛,是像鳥兒一樣拍打翅膀,這樣飛——她做起示范動作,伸展胳膊上下?lián)]動。

這盒留著,最后放。海慶說,先放那個,放完了會掉下來一只降落傘的,記得不 ?

記得。

她記得有一年那些降落傘全燒煳了,就有一只完好無缺的,兩個人爭搶,都想要。趁桂芝看不見的時候,她偷偷揍了他的屁股,他沒哭,只是狠狠地瞪著她。

想到這,她飛快地四下掃了一眼,桂芝和老崔都不在那里了。但沒有一間屋子亮起燈光,連南屋也沒有,只有供桌上的一對蠟燭,不知什么時候又燃燒起來,透過后窗看見它們在墻上投下巨大的影子,被蠟油包裹的形狀,恰似兩個人,一下下跳躍著。

他拿起煙花朝南跑,跑出幾步便回頭張望。

走遠些,海立說,離竹林遠些。

他又跑了幾步。

再往東,海立喊,往煤山那里去。

他又向東跑了幾步,海立跟著,走到了煤山南面,她說好了,就這吧。

他蹲下去,用手掌在地上撫弄幾下,將一塊一尺見方的水泥地擦得一塵不染,才把一只柱形煙花坐在上面,打著火機,觸一下芯子,便立刻跳開,跑到她身邊站定。兩人一齊盯住那巴掌高的小東西看。引線燃盡后,噴出金色的花朵,花朵由小而大,由微而響,迅速攀高,形成一棵大樹的形狀,便停留在此處盡情噴射,足足施展了一兩分鐘。他們簡直無法相信那小東西竟會容納如此的能量,直到那棵樹漸漸矮下來,最后掙扎一下,噴出一只小小的降落傘,飄飄搖搖落到地上,他們才松出一口氣,懷著驚嘆的情緒,和對于剛剛小瞧了它的歉疚。海慶跳躍著跑過去撿起降落傘,交到海立手中,說,咱再點,把這一盒全放完。

海立收集了六只降落傘,每只顏色都不一樣,各種明艷的粉、紫、黃色,用的是軟而薄的皺紋紙,包禮物那種,六個角上拴著細線,底下吊一只塑料小人兒,她用手指摸索它的形狀,在它小小的臉上摸到整齊的五官,似乎還有眼鏡、帽子和手套。

他們接著點完了一盒陀螺、一盒足球、兩把鉆天猴和兩袋蝴蝶、三盒飛機。

然后,海立給他一根滴滴金兒。

一根一根放不過癮,全拿來。他說。

他們兩人四手,一手一把。

海慶先用打火機點了第一根,再拿這一根點燃所有的。

他先是顫動雙手,焰火像打鐵時散落的鐵花。然后擺動雙臂,奔跑起來,繞著那堆燒完的焰火轉圈,嘴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響,胳膊忽上忽下,模仿飛機滑翔。

質量真好,能點這么久,他贊嘆,比在大集上買的好多了。還有嗎?

她朝他舉起一捆魔術彈。

我舉著,你點。海慶抽出一根,伸到她眼前。

海立點了,走開兩步,他轉過身去,右手盡可能地舉向天空,左手捂住耳朵,身體用力向左向下彎曲,像要逃離那只手與那根棍。

一顆顆彩色光球砰砰響著沖上天空,呼嘯著到達頂點,綻開巨大的花朵。

舉高些——他們回頭見桂芝開了屋門站在檐下,廚房燈亮了,她喊道,舉高些,孩子,不要沖著地面,不要沖著竹子。也不要朝著雞鴨。雞鴨要是嚇著就會生不出蛋。

海慶挺直身子。

等到院子里再度陷入黑暗時,家禽們鎮(zhèn)定了許多,紛紛探看著情形,重新回到老地方聚攏,站定,進入新的夢鄉(xiāng)。

還剩最后一盒,海立說,別放了。留到正月十五。

海慶不說話。

海立說,正月十五也快了,再等等。

好了,回去吧,外面太冷了。海立說。

她的手腳都僵了,凍瘡硬邦邦地疼。

海慶跟在她后面,不停按著打火機,吧噠吧噠吧噠。鞋子踏拉踏拉響。她一回頭,見他腳上穿雙拖鞋,夏天的,夾趾頭的。

他忽然快跑兩步,跑到屋檐下把那只最后的紙盒拿起來,撕開塑封,掏出十只巴掌大的鳥。

怎么了?海立問,不是說留到十五嗎?

海慶扔了包裝盒,拿起一只鳥,剝開封條,讓芯子直立起來。

在那硬紙板做成的鳥形上,細致地描畫著彩色的羽毛,一雙伸展開的翅膀大而闊,身體卻小得不成比例,脖頸長而直,鳥喙彎曲,一雙黑色的圓眼睛。芯子從尾部探出來。

他又拿起第二只、第三只。

弄完了所有的,他小心地將它們抱起來,兜在懷里,跑到剛才的地方,一腳把垃圾堆踢得七零八落,又拿掃帚掃了幾個來回,將十只鳥兒逐一放于那凈土之上,彼此之間間隔均勻,擺成一字,如同一群列隊整齊的大雁,將要趁著夜色展翅南飛。

弄完這些,他又飛奔進南屋,海立似乎聽見桂芝問他,干什么去,他沒有回答,飛奔回來,路上他的拖鞋掉了好幾次,他把一根點燃的線香遞給她,她接了,他跑到雁群西邊,弓下身去,臉朝向她,做示范似的,點燃了第十只鳥。

然后他就這樣彎著腰,橫向挪動腳步,像只沙灘上的螃蟹,一邊迅捷地移動一邊點燃了下一只,再下一只。

海立明白了。她開始照著他的樣子做。需要屏住呼吸,凍僵的手指才能捏住線香,使那微弱的紅點對準纖細的引線。

第十只鳥已經離開地面,兩只翅膀用力拍打,她聽見它飛起來,一邊噴射火花一邊飛翔,發(fā)出呼呼的風聲,像一只真正的鳥兒。

第九只也起飛了,然后是第八只、第七只、第一只、第二只……它們連續(xù)不斷地起飛,盤旋,攀高,呼嘯而上。

海立終于走到他身旁,點燃了最后的鳥兒。她直起身來,也仰臉望向天空。她的三只,他的七只,匯成一群在空中亂舞著,十只鳥兒周身燃起火焰,噴射出金色的火花。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硫黃味兒,那氣味摻雜著隔壁熟食店里燒雞烤焦了的味道、老崔吸了一夜卷煙后東屋的味道、初秋月季盛放時院子里的味道,還有公共汽車上的臭屁味兒。兩張臉映得火紅,眼花繚亂地追蹤著每一只鳥兒的動向。一些最早起飛的鳥兒已經越過屋脊,到達頂峰,竭力維持著這前所未有的高度。有一只開始下墜了,它急速掉落著,周身的火焰正在熄滅,金黃的身體愈來愈小,光芒愈來愈暗淡,在煤山上方,它撞上了另一只正在上升的同類,對方的火花點燃了它的尾翼,它再度迅猛地燃放起來,在半空中騰起高漲的火苗,它最后撲騰了一下那對燃燒殆盡的翅膀,墜毀在煤山之上,將覆蓋在上面的塑料布融開一個大洞。

毀滅就這樣開始了。

鳥兒們一只接一只,追隨它們最初的領頭者,紛紛向地面墜毀,剛剛亮如白晝的天空重又被黑暗籠罩,院子里這一處那一處,燒著小小的火苗。一只鳥在低空盤旋數秒之后,落進竹林。

狗吠叫著,跟在后面沖進去。羊蹄踩在碎石子路上,發(fā)出踏踏的聲響。雞鴨撲打翅膀,吵嚷著從棲身處沖出來。

孩子,桂芝的召喚從北面?zhèn)鱽恚⒆樱丶伊耍燥埩恕?/p>

海立覺得海慶看了她一眼,但她不能確定。

接著他們一齊奔向那里。在密集叢生的竹林邊緣,他們站住了,看見地面上蔓延虬曲的竹根之間鋪灑著厚厚的落葉,圍繞一個明亮的中心,竹葉紛紛燃燒起來,噼啪響著,飛舞著,像許多將要起飛的金色的鳥。

【責任編輯 趙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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