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桑華
人的某部分肢體與人的身體分離開,還有什么用處?
如果有人這樣問我,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沒有任何用處。
但是,阿尼格托卻不這么認為。
天亮之前,阿尼格托做了一個可怕的夢。他夢見,村旁的深谷里有一群狼在搶一個人的大腿,它們嘶吼著、躥動著,要將那人的腿啃下來。他不知所措地看著狼群,有一匹狼非常高大強壯,皮毛像是抹了一層黃澄澄的酥油,眼里閃著兇狠的光。它搶到了大腿,叼在嘴里,又向他撲過來……之后又做了一個夢——阿依拉姆的臉上抹了厚厚的粉,粉底和皮膚的分界線清晰可見,像是剛從面柜里鉆出來。她對阿尼格托說:“我是妖魔的化身,我要吃了你!”阿尼格托猛然醒來,心跳得哐哐響。他意識到,那只是一個噩夢時,天已經快亮了。
他心情沉重,不斷地回憶起夢中的景象,聽到睡在旁邊的阿依拉姆仍在打呼嚕,心中涌起一陣憤怒,恨恨地說了句:“看這沒心沒肺的老太婆!”
阿依拉姆被他的怒罵聲驚醒了,迅速撐起半個身子,連聲問道:“怎么了?怎么了?”
阿尼格托理都沒理,猛地從被窩里爬起來挪到炕沿兒,摸到炕頭邊的手杖,有點費力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向屋門走去。阿依拉姆撐著半邊身子,滿臉疑惑地看著他的背影,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阿尼格托打開房門,穿過走廊,走過廚房,走到廚房與廂房毗連的角落。他推開右側一個小房間的門,側著身子走進去。小屋沒有窗戶,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見。他在黑暗中摸索了一會,“啪”一聲打開燈,房間里瞬間亮起來了。房子里有許多裝著青稞和油菜籽的編織袋,高高堆著。門口的架子上放著一個小冰柜。他急切地打開冰箱。冰箱里凍著一個用塑料袋包著的長長的東西,他小心翼翼地捧起來。他將那個長長的物品往燈光下湊了湊,透明的塑料膜中,包裹著一條長長的腿!是人的腿!一個成年男性長著一只大腳的腿!阿尼格托抱著那條腿在燈光下翻來翻去仔細地看了又看,確認毫無損壞后,才又將它小心翼翼地放進了冰箱。
冰箱門關上的時候,阿依拉姆也過來了,她站在阿尼格托身后,對他說:“你放心吧,它好著呢。”
天邊那顆閃爍著的星星早已變得模模糊糊了。
天亮透了。
去縣城看病之前,阿尼格托腿上的毛病好像沒有現在這么嚴重。不過,也足以讓他時常抱怨:“我的這個腿呀,怎么這么不爭氣呢!哎喲喲……”可是,即便腿上有毛病,也沒耽誤他參與村里大大小小的事。無論是年輕人的婚禮,還是老年人的葬禮,阿尼格托一次都沒有落下。甚至初生孩子的百日宴上,也有他一瘸一拐的身影。偶爾喝醉酒了,他還會清唱一兩段自己最喜歡的《阿克班瑪》。
阿尼格托有三個兒子,他們都是國家干部,其中兩個兒子在當官。所以,他們家在卓香卡算是有地位的人家。
曾有位鄰村的老人跟他說:“你這個人,上輩子不知道修了什么福,家里有兩個兒子當官,這輩子這么幸福。”他有點不高興地說:“我三個兒子都在當官。”老人問阿尼格托:“你家小兒子當什么官?”阿尼格托不假思索地說:“我的小兒子在郭美鄉上當秘書呢。”鄰村那位老人是個退休干部,對行政職位了如指掌。他問阿尼格托:“秘書也是一個官嗎?”阿尼格托說:“當然是官呀,說不定比鄉長還大呢。”這位老人笑了笑,說:“是不是?”阿尼格托生氣地說:“怎么不是?鄉長家住在五樓,我兒子家在六樓,你覺得誰高?現在的人咋回事,連這個都不明白呢?” 聽了阿尼格托的話,老人特別想笑,但還是忍住了。他說:“是的,是的,是比鄉長高。”
后來,阿尼格托的這番話傳開了。上下村子的人們偶爾聚到一起時,都開玩笑地說:“卓香卡阿尼格托家的兒子在鄉里當秘書,比鄉長的官還大。鄉長住五樓,他們家的兒子住六樓呢。你們覺得哪個高?哈哈哈……”
但是,有的人認為,就算阿尼格托的三個兒子都當官,再加上他三個兒媳婦也當官,那又有什么用呢?
“兒子當官有啥用?老兩口身邊連個倒茶的人也沒有,這算什么福氣?”
立刻就有人點頭附和:
“人老了,得要個女兒,兒子可靠不住。”
“不對不對,不是女兒或者兒子的問題,有女兒的,不在身邊,一樣沒人照顧。”
……
阿尼格托老兩口沒有人照顧是事實。但這也不能怪三個兒子,他的三個兒子其實很孝順,不知道多少次想要把老兩口帶到縣城。可是,阿尼格托老兩口說,在城市里根本住不慣,尤其是上廁所。用阿尼格托的話來說,讓我坐在一個大瓷杯上拉屎,你說我能拉出來嗎?村里的人們聽了,就哈哈哈地笑個不停。阿尼格托老兩口待在縣城最多的一次是一個月,后來住十幾天就要回一次家,再后來只住一個星期,最后待上兩三天就喊著要回家。兒子們無奈之下,只好翻修老家的舊屋,買了洗衣機、冰箱、電灶等一切能讓老兩口方便生活的家電。
聽到村里那些諷刺的話語,阿尼格托的心里很難受。又想:就是因為三個兒子都在當官,所以在卓香卡村,只有他家的爐子里才不分春秋冬夏永遠燒的是大煤。站在村里無論哪個方位,都能看見他家的二層小樓,那是卓香卡村最高的地標性建筑……
阿尼格托每次這么一想,心里就暗暗高興起來。
不過,心里的那一點點高興,也不足以抑制他的腿疼。那是秋后的一天下午,阿尼格托坐在新蓋的小樓房陽臺里,西下的斜陽在他肩頭勾出一道柔和的金邊,阿尼格托不停捶著自己的腿,狂躁地喊著:“我的腿,哎喲,這條該死的腿!”
他家院子的大鐵門“吱嘎”一聲打開了,老伴兒阿依拉姆從外面走進來,聽到丈夫的呻吟聲,慌忙跑上二樓陽臺,蹲在他身旁,伸出雙手搭在他的腿上。
“痛嗎?”阿依拉姆說著便輕輕地揉了一會阿尼格托的腿說:“要么咱們去縣上扎個干針怎樣?聽說縣上來了個曼巴①,他扎干針特別管用,只要扎上一到兩個星期,百治百好。我們去試試?”阿尼格托半天不說話,他感到什么東西沉甸甸地壓在腿上,讓每一分鐘都變得沉重。
“喂喂,說句話呀,老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阿依拉姆很著急。
“誰知道是真是假?這年代到處都是騙子。”阿尼格托臉上帶著懷疑的神色。
“我剛剛在瑪尼康②轉經輪時,吉姆家縣城做生意的那個兒子……那個兒子叫什么來著……”阿依拉姆怎么也沒想起來,說:“就那個卷發小伙說的,他到瑪尼康點酥油燈時,親自給我說的,說是好多病人都治好了。我問他那個曼巴在縣城哪個位置?他說就在縣醫院旁邊那個巷道里。”
阿尼格托默不作聲。他咬著牙把那條病腿蹺到右腿上,看上去費了很大的工夫。
阿尼格托不想去縣城。
對他來說,住縣城住的那幾日,每一天都度日如年,一天都不好過。但是,為了腿,他決定再去趟縣城。臨行前,阿依拉姆想給大兒子打個電話,阿尼格托說:“算了吧,還不至于走不動,兒子們有自己的事。”然后就一瘸一拐地和阿依拉姆走到村外的公路旁,攔了輛進城的客車。
那個卷發小伙說的醫院,就在縣人民醫院旁的一個簡陋的小院子里。沒人知道醫院的名稱叫什么,也沒有門牌。院子里有許多小房間,患者很多,年齡大都在五十歲以上。家住附近的患者扎完干針后就自己離開了。從遠處趕來就醫的患者,白天都在這里扎干針、拔火罐,晚上就住在那些小房間里,用電烤墊烤腰部和膝蓋。
阿尼格托在這里治療了三四天,腿明顯好了。這讓老兩口眉頭舒展,阿尼格托更是精神抖擻了。
一周后,阿尼格托就催促阿依拉姆回家。腿好些了,他一天都不想在這里多待了。阿依拉姆的意思是,先問問醫生吧。醫生說:“我建議再治療一段時間,過一個星期就徹底好了。”阿尼格托還沒有回話,阿依拉姆就搶在前頭,對醫生說:“好的好的!”兩周后,阿尼格托的大腿真的不疼了,而且走起路來感覺很帶勁,這真是讓人不敢相信。為了感謝醫生,阿尼格托老兩口離開前,還制作了一面錦旗。上面寫著:“醫生如太陽,光芒照病人!”
從那以后,卓香卡中央的瑪尼康里又多了一個人,那便是阿尼格托。
阿尼格托一大早起來一邊煨桑,一邊大聲誦經。老兩口吃完早飯時,遠處的山崗上太陽早就升過一截繩子高了。柔和的陽光從山頭的云縫里擠出來,落在他家房屋前的玻璃擋板上,像麻雀一樣蹦蹦跳跳地閃爍著。老兩口一前一后,向村中央的瑪尼康走去。阿尼格托身穿一件嶄新的墨綠色藏袍,頭戴紫色小禮帽,看著很精神。早到的幾個老人坐在經筒前誦經,轉經筒。沒過多久,村里的阿依卓瑪等幾個老人也陸陸續續進來了。他們互相點頭問候,然后加入轉經筒的隊伍中。他們默默地轉了一段時間后,陸續走出瑪尼康的大門,蹲在陽面的墻壁下開始閑聊。
此刻,太陽已經驅散了云層,白亮亮的陽光平展展地鋪在大地上。
今天大家的話題,自然而然落到阿尼格托的腿上了。
大伙兒有點不相信,十幾天前還在嘴里喊著 “我的腿,哎喲喲”!去一趟縣城回來就好了——這怎么可能?
“真的好了?不痛嗎?”阿尼扎西滿臉疑惑地問。
“這不是不痛嘛!”阿尼格托用下巴朝左右努了努說,“你們不相信?”
“這也太快了吧!”阿尼拉丹說。
“剛開始我也不信,孩子們的阿媽逼著我去,沒想到真碰上了個神仙醫生。”阿尼格托說。
“老頭子,你走走,讓大家看看。”阿依拉姆說。
“好吧!”阿尼格托像個模特兒一樣,來來回回走了幾遍,還擺了好多姿勢。瑪尼康墻根下那些人被逗得哈哈大笑。
“過幾天閑下來,我也要去一趟。”阿尼拉丹說著便捶了捶膝蓋,“我這膝蓋也痛得不得了。”
他們聊天時,瑪尼康里轉經筒的鈴聲不知什么時候停下來了。阿尼拉丹和阿依卓瑪她們也偏著頭往外張望,看著阿尼格托自如地腿屈伸腿。阿尼格托的腿治好了的消息,很快傳開了。有老人結伴地來看他,向阿尼格托了解情況。
卓香卡的老人們說,才兩個月!阿尼格托說,快三個月了。
反正兩三個月后的一天早上,阿尼格托像往常一樣準備起床時,已經治好的腿又動不了了。他覺得自己的腿好像不在自己身上一樣。他掀開被子一看,腿仍在自己的身上,但毫無感覺。他用力地屈了一下,腿根本不聽使喚。于是他摸了摸腿,之后又拍了兩下,腿木頭似的一點感覺也沒有。
“你這是怎么了?”阿依拉姆問。
“砍了我的腿,這樣下去我會癱瘓的!”阿尼格托拍打著腿大叫起來。
阿依拉姆茫然不知怎么回事,說:“腿怎么啦?腿不是治好了嗎?”她爬上炕。
“你給我滾下去!”阿尼格托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阿依拉姆不知所措地望著阿尼格托,不知道怎么辦。“砍掉我的腿吧!這樣下去我會癱掉的!”阿尼格托痛苦地喊著。
“臭婆娘!你靜靜地坐著干嗎?”阿尼格托抱起枕頭向阿依拉姆砸過去。阿依拉姆大夢初醒般再次爬上炕,輕輕地撫摸了一下他的腿。
阿尼格托咬著下唇不耐煩地看著阿依拉姆,好像是他的疼痛由阿依拉姆制造的。
“這究竟怎么了?你快說說呀!”阿依拉姆揉著他的腿說。
“我的腿死了,你高興嗎?”阿尼格托很激動地喊起來。
阿依拉姆不知說什么好,她想:我再笨,也不會笨到自己的丈夫腿癱了高興的地步。
“把我的腿砍掉算了,再這樣下去我就要癱了。”
自從那個秋后的下午,他的那條腿開始劇烈疼痛后,他痛苦的喊叫聲就時常在卓香卡的上空回蕩。
“把我的腿截掉算了!”阿尼格托在被窩里掙扎著喊道, “再這樣下去我就要癱了。”
小兒子索南最早回來,跟他商量去省城治療。阿尼格托聽后立刻回絕了。
“不要說了,我不去,我就不去。”阿尼格托把脖子扭過去說,“不要浪費口舌了。”
“你這個人太固執了。”阿依拉姆站在兒子身旁很無奈地說。
“我說不去就不去,要去你去吧。”
“我去干嗎?又不是我的腿疼。”
小兒子索南回去的第二天,又來了二兒子尖措。
“阿爸,現在天氣有些涼了,到縣上去暖和兩天再回來。腿不想看,那咱們就不看了。您看怎樣?”二兒子尖措用哀求的語氣說。
“不怎樣。”阿尼格托抬高聲音說,“你們就不要瞎折騰了,就讓我的這一把老骨頭留在家里吧!我哪兒也不想去。”
二兒子尖措費了很大的功夫,最后還是沒能勸上。
“這老頭子太固執了,死活不聽……阿媽,這下你可要受罪了。”尖措臨走時懊惱地對阿媽說。
“沒事,你先回吧!”阿依拉姆對兒子說,“到時候疼得受不了再想辦法。”
沒過多久,三個兒子、三個兒媳婦,外加六個孫子孫女都回來了。
“你們這是干啥?”阿尼格托冷著臉說,“我還沒死,你們就提前奔喪來了。”
“阿爸!”大兒子羅布坐在炕沿上說:“再不去看醫生,您的腿就真癱了。”
“你在等我的腿癱了嗎?”阿尼格托暴怒地吼了一聲。
羅布被父親突然的怒吼搞得有些不知所措:“不,您不要這么說……”羅布停頓片刻,低聲說道。
“你不是這么說的嗎?”阿尼格托眼睛里冒著怒火,“啊?你不承認你說的話嗎?”
“阿爸,我們也是為你著想的。”羅布哭喪著臉,小心地解釋。
阿尼格托的二兒子和三兒子默不作聲,臉拉得長長地站在一旁。
羅布再說什么,阿尼格托都不理他了。“你太不像話了,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來?”阿依拉姆抬起衣袖抹了把眼淚。
“那么我該怎么說呢?你說,我該怎么說呢?”
阿依拉姆沮喪地搖了搖頭: “要么……要么這樣吧,”她對阿尼格托說,“我們先去密咒師仁增那兒算個卦,看看去醫院好還是在家念經好?”
“有病只能在醫院治啊,這跟念經有什么關系?”二兒子著急地說。
“是啊,阿爸,我們還是到醫院去吧!”三兒子也懇求阿爸。
“老頭子,不行我們到密咒師仁增那里去一下吧,這樣我的心里也踏實。”阿依拉姆緊盯著老伴。
……
第二天一早,大兒子羅布扶著阿尼格托往密咒師仁增家走去。密咒師仁增聽了他們的來意后,將披在身上的絳紅色藏袍脫下放到炕上,拿起一本薄薄的經書和一串念珠,走到庭院里,坐在一張羊皮墊上。他雙眼微閉,手指上推下趕著珠串。阿尼格托和羅布靜靜地注視著老密咒師的臉。老密咒師靜默了片刻,將佛珠絞在手腕上,打開那本經書,輕輕地一頁頁翻了過去,口中低沉地念著咒語。“你別太固執了。”密咒師仁增撥著念珠,看著阿尼格托的臉說,“你現在就聽羅布的話,去大醫院吧。”
羅布臉上緊張的表情一下子松下來了。可是,阿尼格托默不作聲,過了一會兒不安地動了動身子:“這這這……”他一臉茫然,不知道該怎么說話了。
“什么這這這……”老密咒師盯著他的臉說,“卦都算了,你信就聽羅布的!”
阿尼格托有點不情愿地點了點頭。
阿尼格托家的鐵大門上,掛上了一把孤零零的黑鎖。停在他家門前的那三輛黑車相繼駛離。一陣陣冷風在卓香卡的樹梢上掠過,鋪滿砂石的鄉村公路從農田邊一直延伸,消失在遠處山腳的后邊,不久前翻耕過的農田,像大地被撕開的傷口,可憐巴巴地敞開在天空之下。
阿尼格托坐在大兒子旁的副駕駛座位上一言不發。車子在馬達聲中顛了幾下,阿尼格托看到,他家高高的房屋在后視鏡中一直搖晃不停。阿尼格托的心里涼冰冰的。
阿尼格托再也不用住醫院了。也不用天天喊:“把我的腿截掉算了。”
骨科醫生給他做了驗血和拍片等檢查之后,向阿依拉姆和三個兒子宣布了結果:阿尼格托的腿部已腐爛,還在不斷加重,必須做截肢手術。如果不截肢,可能會有生命危險。
醫生拿著片子向他們講解。大兒子羅布先開口說:“我們該怎么跟阿爸說呢? ”醫生想了一會兒:“這個你們去商量吧!”
阿依拉姆聽到要截掉自己丈夫的腿,什么話也沒說,眼里都是淚水。羅布讓家人待在過道里,他一個人進去對阿爸說。
“醫生說了什么?不要吞吞吐吐,直說吧!”阿尼格托說著直視羅布的雙眼。
“醫生說要……”羅布之前準備好的話,突然給忘了。他直截了當地說:“醫生說要做截肢手術。”
“截掉才痛快!”阿尼格托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的哪個部位稍抖了兩下。
“啊!”羅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幾秒。
“截了好,我早就想截了。”
羅布額頭上汗珠閃閃。
“阿爸,你真的這么認為嗎?”羅布有點不敢相信了。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阿爸。
“快點截掉吧! 我想盡快回家。 ”阿尼格托斬釘截鐵地說。
在病房門口偷聽的一家人,聽到阿尼格托的話后,都進去了。他們圍在阿尼格托的病床邊。阿依拉姆和小兒子哭了起來。
“哎!不要哭了。我不會死的! ”阿尼格托把頭轉過去,不看他們。
家人們立刻靜下來了。
阿尼格托在做完截肢手術的那天早晨,做出了一個讓家人們意想不到的決定。阿尼格托說:“一定要把我的腿帶回家。”家人們聽他這么一說,互相望望,不知道怎么說。
“拿它回家干什么?”羅布很糾結。
“一定要帶回家,我死了跟我的尸體一起天葬。”病房里靜悄悄。阿尼格托一臉平靜地說:“我來人世間時手腳俱全,我離開人世時也得完整。”他止住話頭,干咳了兩下,接著說:“這輩子我沒做過什么大善事,我死了尸體讓禿鷲吃了,也算是最后的一點善事。”一行淚水從他臉上滑落。
“阿爸,你會長命百歲的,不會死。”小兒子哭著說。
“死了也沒關系。人生雖短,但生命的輪回使我們經常聯系在一起。”阿尼格托說。
阿尼格托終于出院了。回家前三個兒子商量了一下,決定買臺小冰箱,把那條死腿放到冰箱里,以免腐爛。他們帶著父親的死腿和一臺小冰箱,把父親送回了家。
不久,阿尼格托的死腿放在冰箱的事在村子里傳開了。
“聽說阿尼格托的腿放在冰箱里,等有一天我們煮了吃肉。哈哈! ”久美說。
“呸呸!惡心死了。”多旦做著嘔吐的樣子。
次仁加布和羊倌次洛等人也在哄堂大笑。
……
村民們在背地里,拿阿尼格托的這條死腿開著各種各樣的玩笑。
阿尼格托雖然截了那只壞掉的左腿,但在那斷肢上又安裝了一只假腿。那只假腿似乎不影響他走路。他依舊在卓香卡的村頭,一瘸一拐地走著,看起來身體好像比以前更強壯了。
起初,卓香卡的人們遇見阿尼格托感到有點不自在。不過,慢慢大家都習慣了。于是有人已經開始當面對他的那條死腿開玩笑:“你把腿放在冰箱里干什么?哪天要包餃子嗎?”阿尼格托聽了滿不在乎。有時還對開玩笑的人說:“我們是一個村的人,我還是你們的老村主任。你們誰家要買腿,我就便宜賣給你們了。”他這么一說,大家都被逗笑了。
時光飛逝,又過了幾年。
阿尼格托老了許多,他的頭像下了一夜雪的山頂白茫茫一片,眉毛都白了。他的那根假肢早就不知扔哪里去了。人們在卓香卡的村口,再也看不到阿尼格托一瘸一拐的身影了。
阿尼格托也不像往常一樣,在屋檐下曬太陽了。大部分時候,他把自己關在屋里,不分晝夜,把窗簾拉得死死的,就那樣獨自在黑暗中靜悄悄地待著。偶爾心情好一點,他會讓阿依拉姆把自己的那條死腿拿出來,摸著那條死腿囑咐她:“我這條腿一定要和我的尸體一同天葬。”一會兒又問:“我的這條腿,禿鷲會吃嗎?”“這是我的腿吧?”“……”阿尼格托有點糊涂了。
一天早上,阿尼格托家的莊廓內外很多人走來走去。細聽,他們家中還傳來嗡嗡的誦經聲。
卓香卡的老村主任——我們的阿尼格托——永遠地離開了人世間。
三天后,秋末的寒氣逼人,猶若冬天已經降臨。令人窒息的大霧籠罩著卓香卡,整個村莊若隱若現,看不清輪廓。
那個冰涼的早晨,阿尼格托的三個兒子把阿爸的遺體放在一張白色的氈毯上,又從小冰箱里取出他的那條腿,擺在他身旁,然后將白氈卷起,同時用力抬起,扛在肩上,向村子后面的那個山崗走去。村里的小伙子們緊跟著他們。長長的隊伍彎彎曲曲,瞬間被密密麻麻的大霧淹沒了。身后傳來一陣陣女人們的哭泣聲。
路上他們都走得很快,一會兒工夫就到了山頂。天葬臺就在眼前,那塊光滑無比的巨石敞開著懷抱,阿尼格托的三個兒子,把阿尼格托的尸體和腿一同放上去。旁邊有一排風瑪旗在啪嗒啪嗒地誦經。
村民們便退了下來。他們在離天葬臺不遠處生火取暖。秋末的早晨確實很冷,大伙兒身上像是穿著濕衣服,凍得直打哆嗦。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山崗上,響起了低沉的誦經聲,連空氣中都是神秘莊重的味道。
濃霧慢慢散去。遠處是山,更遠的地方仍是山。山頭間有一片黑壓壓的東西向天葬臺這邊襲來。那是一群禿鷲,像烏云一樣飛過來。 所有人都緘默了,山坡上安安靜靜的。
村民們陸續下山,天葬臺旁只有跟阿尼格托同宗的次旦叔叔、周本和仁丹,以及阿尼格托的三個兒子。三個兒子站成一排向阿爸的遺體磕頭,做了最后的告別儀式 。就在那一瞬間,早已落在天葬臺周圍的白禿鷲和黑禿鷲們,爭先恐后地跳到天葬臺上。一眨眼工夫,就將遺體啃食得只剩一副骨架。
幾個人又走過去,把骨頭敲碎,撒上糌粑。這時,那些在天葬臺不遠處跳來跳去的食骨鳥們紛紛爬上來,將碎骨一一吞下。隨后,那些大鳥們便向空中飛遠了……
羅布他們準備返回的時候,竟然在天葬臺背后一處凹地里發現了一條腿,就是被阿尼格托在小冰箱里凍了十年的那條腿,硬邦邦的,還沒有完全解凍——無疑是被禿鷲們拖到了凹地里,他們敲碎骨頭時,根本沒注意到那條腿。
大兒子羅布覺得腦子里暈暈乎乎,腳底有些發飄。
“這……怎么辦?”羅布無助地看著次旦叔叔。
二兒子和三兒子在大哥身后眼睛睜得大大的,什么話也說不出。
次旦叔叔也盯著那條腿,驚訝地張大了嘴巴。一行人當中,最年長的就是次旦叔叔,大家都看著他,等他拿個主意。
“……得……得……得想個辦法!”次旦叔叔也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情,也有些不知所措。他看著那條死腿愣了好一會兒:“趕緊挖個坑埋下。”說著對羅布做了個手勢。
這句話使三個像被施了定身咒的兒子,獲得解咒,他們立刻行動起來,用處理尸體的斧頭和長刀來刨土,片刻工夫就把那條腿埋進了地下。他們圍成一圈,念了一會兒六字真言,便匆匆離開了。
羅布的腦子里,卻總是出現父親一瘸一拐的身影和那條結著冰的死腿的畫面。
阿尼格托離開人世的第七天,卓香卡的寂靜被一件突發的事情打破了。
那天傍晚時分,一大群烏鴉不知從哪兒飛來。它們唧唧呱呱叫個不停,撕碎了村莊上空的寧靜。在村子下方水池邊玩耍的孩子們頓時興奮起來,撿起石子,朝密密麻麻的烏鴉打過去。一只烏鴉被打著了,掉落的一瞬間,孩子們叫著喊著跑去看。跑到近前時,孩子們突然一陣驚呼,像瘋了似的向村子里跑去,幾個膽小的孩子邊跑邊哭了起來。那些孩子們后面,一只又大又黑的野狗嘴里叼著什么東西,氣喘吁吁地追過來。那只野狗跑進村子,不要說小孩子們,連大人們也緊張得不行。
“那是什么?”
“人人人……”
“那只狗嘴里叼著一條人腿!”
“啊!怎么回事?”
“它是咬死了一個人嗎?”
“這太可怕了啊!”
……
大家遠遠地看著那條野狗,議論紛紛,阿依拉姆突然撕心裂肺地大叫了一聲,從墻邊的柴堆里抽出一根柴棒,發了瘋般地狂嘯著,向那條野狗沖過去。
野狗叼著的那條人腿腳腕上,綁著一條白色的哈達,那是阿尼格托出殯時,阿依拉姆親手綁在他那條死腿上的。
“你這個下地獄的野狗!放下腿…… ”阿依拉姆把柴棒揮得呼呼響,沖到野狗面前。那野狗叼著腿轉身跑出幾步,眼看阿依拉姆就要追上它,趕忙松口,將腿扔在地上,飛快地向村口跑去。阿依拉姆將柴棒狠狠地砸過去,柴棒貼著野狗的脊背掉落在路邊,撞起一陣塵土。
阿依拉姆回身走到那條腿跟前,腿的顏色已經發黑,被烏鴉和野狗啄咬得有些殘破。她蹲下身子仔細看看那條絲帶,確定就是她系上的那條,也確定了這條腿就是阿尼格托的那條死腿。她一下癱坐在地上,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慢慢脫下自己的上衣,把那條殘破的腿包裹住,抱在了懷里。
阿依拉姆哭得撕心裂肺,誰也勸不住她。
村里的人們也圍攏過來:“阿尼格托不是已經天葬了嗎?這條腿怎么又回來了?”大家小聲地議論著。
“阿西熱科③!老格托真可憐啊,連自己的腿也管不住。”有人替阿尼格托惋惜著。
有人說:“阿依拉姆抱著那條腿,到底想怎么辦?接著凍起來?”
“哎,阿依拉姆太傷心了……他們怎么能這樣?偏偏留下那條腿。”
“人都天葬了,還留著那條腿干什么?”
“阿尼格托把這條死腿留了十幾年,就是為了一起天葬的嘛。”
“是呀,是呀,多不吉利的!”
“咱們村里留著一條沒有身體的腿,啊嘖嘖!這樣想一想,我以后晚上都不敢出門了。”
“哎呀呀!就是啊!”
……
阿尼格托的那條死腿重新出現,讓卓香卡的人們心生恐懼。
兩天時間,阿尼格托的腿被一只野狗叼著出現在卓香卡村頭的事,傳遍了方圓十幾里。
索南巴雜說:“我昨晚去了一趟唐乃亥村。半夜回家時,在村口聽到響聲。我心想三更半夜誰還沒睡呢? 我‘喂喂地喊了幾聲,沒人回應。當時我看到我的正前方走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我又喊了兩聲。接著我把手電筒往那邊一照,哎呀呀!你知道怎么回事嗎?那是一條腿。就一條腿。沒有身體。我的前面走著一條腿。啊嘖嘖!就是一條沒有身體的腿啊!”
阿依日媽說:“我每天早上要早早起來去瑪尼康煨桑。就在今天早晨,天還沒有完全亮透。我打開大門,前腳剛邁出去一步,前面就站著一條腿。我嚇出一身冷汗來。真嚇死我了。我叫了一聲,那條腿不慌不忙地向前走去。哦哦哦!我還在抖呢!”
這種時候,被村里人戲稱縣長老爺的阿尼圖旦怎么能掉隊呢?他大聲說:“你們一個個膽兒真小,我要真是縣長,我一槍不崩了那個腿,我就不是縣長了!”
一條腿出現在村里的消息傳開后,卓香卡的夜晚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安靜。之前晚上打打鬧鬧玩耍的孩子們一個也不敢出門了。凡有重要的事,人們結伴而行,無人敢獨行。
密咒師仁增把卓香卡的男人們,喊到瑪尼康里。
“不要吵了!” 密咒師仁增大聲說,“讓我把話說清楚。”
人群分開一條小道,穿著絳紅色藏袍的密咒師仁增緩緩走上來,站到臺階上。
“今天大伙兒召集到這兒,咱們要給阿尼格托的這條腿,再做一次天葬。” 密咒師仁增手里搓捻著念珠串說道。
臺下的男人們三五成群,交頭接耳地議論了起來。
“哎……給一個人做兩次天葬,從沒聽說過這樣的事情。”人群里有人說道。
“是啊,是啊。從沒聽說過。”
“就是的,沒有兩次天葬的。何況,還是只給一條腿做。”
……
人群里傳來的都是反對的聲音,大家都覺得這太荒唐了。
“聽我說!”密咒師仁增把手中的珠串高高舉起,“我們黑頭藏人有句諺語:‘到達山頂別忘了駿馬,治愈病患別忘了醫生。你們都忘了阿尼格托的這條腿是怎么受傷的了?”
人群立刻安靜下來。索南巴雜說:“那怎么能忘,是被電線桿砸到的那次受傷的嘛,我還幫著把他抬到公路上去的呢。”
“是啊,是啊,我們都看見了,怎么能忘呢……”
這時,卓香卡最年邁的阿尼熱同走到前面,清了清嗓子: “阿克④仁增是我們卓香卡最明白事理的人。”他看了一眼密咒師仁增的臉,然后對著大家說:“村子里出了大事小事,我們一向都是向阿克仁增請示的。今天阿克仁增說的非常對,格托是我們的老村主任,在世時,他為了我們這個村跑前跑后。他是個非常優秀的帶頭人。他帶領大家一同走過很多困難的日子,他是我們的恩人……”
密咒師仁增點點頭:“沒忘就好。他是為咱們卓香卡豎電線桿,拉電線才傷到這條腿的,卓香卡就是那時候才通上電的。我們現在用上電視機、電冰箱、電灶,還有電話機,難道不應該感謝他嗎?”
人群鴉雀無聲。
“阿尼格托用這條腿,給卓香卡換來了光明,換來了方便。” 密咒師仁增接著說,“這么多年,我們沒人對他說過一聲謝謝,還總有人拿他這條腿開玩笑。他沒有跟任何人生氣,也沒有抱怨。我們卓香卡欠他一個道歉,也欠他這條腿一個隆重的葬禮!”
“密咒師說得對!”阿尼圖旦突然說道,“老村主任實在是個好人!我要是個縣長,就要給他這條腿做個水晶棺材,讓全縣人都來參觀,這是給老百姓干事情的一條腿。還要給他發一張大大的獎狀。誰要是敢不來參觀,我不一槍崩了他,我就不是個縣長了。”
“密咒師說得對……”
“這樣一想,阿尼格托簡直就像活菩薩一樣啊……”
“那就這樣定了!” 密咒師仁增說,“明天早晨,咱們卓香卡所有人,為阿尼格托的這條腿再辦一次天葬禮。除了走不動的老人和沒上學的娃娃,都要參加。”
密咒師仁增又說:“如果明天靈鷲們沒來,那就后天再去。如果后天沒來,大后天再去,一直到靈鷲來了,帶走這條腿為止!”
阿尼格托年輕時擔任過卓香卡的村長。他是在卓香卡通上電的那年,從村主任的位置上退下來的。
那時,從縣上那條柏油公路拐下來到卓香卡村,只有一條窄窄的土路,勉強能過一臺拖拉機。村里面只有阿尼格托家有一臺拖拉機。年輕的阿尼格托開著常州牌拖拉機,揚起一路塵土“突突突突”地首次進入卓香卡村口時,一幫孩子跟隨其后,像鳥兒一樣嘰嘰喳喳喊個不停。
給卓香卡村里豎電線桿、拉電線的時候,汽車把水泥電線桿拉來卸在柏油路邊,然后村民們再把電線桿抬起來,裝到村主任阿尼格托家的常州牌拖拉機的后車斗里,由村主任親自駕駛運到村里去。那天,卓香卡的麥田邊站滿了人,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大家都很興奮,那感覺簡直就像過新年。
中午吃飯時,大家建議讓村主任唱一首歌。阿尼格托二話沒有說,站在田埂上唱起了他最拿手的歌:
阿克班瑪耶——
你是展翅翱翔的雄鷹。
飛向云端是藍天的榮耀,
飛落懸崖是山峰的驕傲。
沒有你,心里總是空空蕩蕩。
……
電線桿快要運完時,不知怎么回事,一根電線桿從拖拉機上滑下來,村長來不及躲避便砸在腿上了。幾個年輕人抬著他沿著土路迅速向柏油公路跑去時,阿依拉姆刺耳的哭聲,鉆進了所有人的耳膜。阿尼格托的臉上流下了很多汗珠,頭發濕漉漉的,嘴里卻沒有一點喊叫。
阿尼格托的一條腿被砸骨折了,他在縣醫院差不多住了半年。
那年年底村里改選,本來大家都要選阿尼格托的,可是他住在醫院,沒人知道他能不能康復,村里的事情總要有人管,于是就選了別人。
阿尼格托從醫院回來后,走起路來雖然有點瘸,但是康復得還不錯。他的行動沒有受到多少影響。雖然落選了村主任,但依然精神飽滿,像以前一樣有說有笑。
阿尼格托六十歲那年起,曾經骨折過的那條腿開始無規律地疼痛起來。也正是從這時起,阿尼格托的臉上突然有了滄桑感,皺紋的網絡逐漸散開。他的頭發也開始變白了。他對村里的人們說:“現在身體每況愈下,不行了。”又對阿依拉姆說;“哎!這條腿肯定不會讓我安逸地度過晚年!”
次日清晨, 東邊的天色蒙蒙亮的時候,阿依拉姆用白色的細氈把阿尼格托的死腿卷住,小心地捧起來,交給大兒子羅布。羅布雙手托著阿爸那條死腿,尖措和索南跟在他身后,由密咒師仁增引路,走出家門。
大鐵門外,卓香卡的村民們已經在路邊站成了長長的兩排,每個人手中都托著一條潔白的哈達。羅布托著阿爸那條腿走過去,路邊的村民便躬身上前,將哈達輕輕地搭在白氈卷上。獻過哈達的村民們,女人退回路邊,雙手合十開始誦經,男人便跟在三兄弟身后,慢慢向村后山上的天葬臺走去。昏暗的光線下,沒有人說話,只有窸窸窣窣敬獻哈達聲和腳步聲。
走出大鐵門沒多遠,三兄弟身后已經跟了長長的隊伍,那高高堆起的哈達,遮擋了羅布的視線,尖措和索南趕忙上前,取下一部分,雙手捧在胸前。三兄弟都沒想到,阿爸的這條腿,竟受到如此隆重的禮遇,他們感動得淚流滿面。
索南巴雜獻過哈達,沒有往隊尾走,卻把雙手抄到白氈卷下,輕聲對羅布說:“讓我也親手送送老村長!”羅布將氈卷交給索南巴雜,跟他并排走到一起,抬手抹去臉頰上的淚水。
才走出二十多米,縣長老爺快步走到隊前,對索南巴雜說:“讓我也親手送送老村長這條腿吧。”沒走多遠,又有人小跑上前,從縣長老爺的手中捧過氈卷……
送葬的隊伍就這樣走走停停出了村莊,向后山上的天葬臺走去。此時,晨曦的薄霧已悄然消散,東邊的太陽從彤紅的霞光中射出幾道金色的光芒。羅布停下腳步,從半山坡朝后望去,長長的送葬隊伍在山路上蜿蜒。山腳下,卓香卡盡覽眼底,一座座泥土筑成的四四方方的莊廓在晨曦中靜默著。
他家的二層小樓就在那一大片低矮的莊廓間,顯得莊嚴肅穆。大鐵門前,站著他的阿媽阿依拉姆和卓香卡所有或年老或年輕的女人們,正雙手合十誦著經文,向山上張望。陽光射在小樓前面的擋板玻璃上,一閃一閃地很耀眼,如同流動的冰塊——秋末之末的村莊像一幅唐卡般玄幻。
送葬的男人們又一次大聲誦起經來,空靈悲涼卻又豪邁的誦經聲從山坡飛向了卓香卡,在村莊上空久久地回蕩。太陽沖出了彩霞的包裹,在山坡上撒下一層金色的光,也在天葬臺的巨石上勾出了一道耀眼的金邊。
遠處山頭間,飛起一片黑壓壓的禿鷲,向天葬臺疾速而來。
羅布突然想起了阿爸在世時特別喜歡唱的那首歌——《阿克班瑪》美妙的旋律仿佛又在耳邊隱約響起:
阿克班瑪耶——
你是展翅翱翔的雄鷹。
飛向云端是藍天的榮耀,
飛落懸崖是山峰的驕傲。
沒有你,心里總是空空蕩蕩。
阿克班瑪耶——
你是雄壯威武的漢子。
轉身離去是村莊的榮耀,
回頭走來是同伴的驕傲。
沒有你,心里總是空蕩蕩。
注釋:
①曼巴:藏語音譯,意為醫生。
②瑪尼康:藏語音譯,意為宗教活動場所及經堂。
③阿西熱科:藏語音譯,此處為表示惋惜的嘆詞。
④阿克:藏語音譯,為密咒師的尊稱。
【責任編輯 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