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密復雜結構，穿越語種屏障

嚴亦果

2024年3月31日晚，上海歌劇院院長、著名指揮家、鋼琴家許忠執棒上海歌劇院交響樂團、合唱團，攜于浩磊、王瀟希、余楊等優秀歌唱家，在捷豹·上海交響音樂廳為第39屆上海之春國際音樂節“中法音樂交流展演季”的開幕，獻演了法國作曲家柏遼茲的戲劇交響曲《羅密歐與朱麗葉》。演出結束后，許忠和三位歌唱家在經久不息的掌聲與喝彩中返場謝幕五次，觀眾們都為柏遼茲高超的藝術造詣和指揮家、演奏家的傾情演繹而感動和興奮。就這場音樂會的呈現而言，許忠作為享譽國際的歌劇指揮家，他的兩個獨到的優勢彰顯充分：一是對結構復雜的大篇幅作品的把控力，二是對詮釋外語戲劇作品起到重要作用的語言能力。

對結構復雜的大篇幅作品的把控力

相較許忠去年指揮的四小時長的瓦格納歌劇《羅恩格林》來說，柏遼茲的戲劇交響曲《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在篇幅上雖然不及《羅恩格林》的一半，但其結構的靈活與復雜程度絲毫不亞于前者。

首先，柏遼茲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不是歌劇，也并未在劇情上照搬莎士比亞的原劇。莎士比亞的戲劇《羅密歐與朱麗葉》（英語話劇）的演出時長為130分鐘，其人物眾多、臺詞密集、情節曲折。柏遼茲的戲劇交響曲《羅密歐與朱麗葉》總時長為100分鐘，不但沒有具體的情節交代，大量臺詞及人物內心活動還被隱藏在純器樂演奏中。全曲七個樂章，只有第一、第五和第六、第七樂章中穿插了一些不涉及角色的旁白，以及男低音勞倫斯神父的詠嘆調。可以說，柏遼茲的這套戲劇交響曲使用了“虛實結合”的臺詞表現手法，既點出了原劇中的幾個關鍵點，又給予交響樂充分的表現空間。任何一位指揮在拿到這樣一部作品后，都要做大量的準備工作，除學習總譜，還要在充分了解莎士比亞原劇的情況下，去理解柏遼茲對其所做的諸多刪減、提煉和升華，否則就無從理解這部作品中繁雜的結構，難以掌控整個音樂的行進。

柏遼茲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整體的七個樂章，以第四樂章為中軸，一、二、三樂章與五、六、七樂章互為對比；前三個樂章可歸納為“愛情”，后三個樂章可歸納為“死亡”。兩個無知少年才經歷了愛情，就要面臨死亡，他們都無法逃脫自身多舛的命運。全曲的中軸第四樂章，諧謔曲“夢幻仙子——瑪伯女王施展愛情魔力”是整個作品中唯一描述夢境的段落，就像是在充滿無奈和劇變的現實中拼進了一塊超現實的碎片。從一個當代人的視角來看，這個結構安排大有其審美上的深刻意味，給人以品評和遐想的空間。許忠的演繹能夠清晰地體現出全曲的大結構：在以“愛情”為主題的前三個樂章里，他帶動樂隊表現出躁動、試探、憂傷、甜蜜、興奮、昂揚等多種濃郁的情緒；在以“死亡”為主題的后三個樂章里，命運的突變、家族的矛盾升級、誤判與誤會、殉情、仇家和解等諸多戲劇沖突點密集疊加，合唱團和樂隊都在許忠的控制下收放得當，爆發力十足。

而對于中間的第四樂章，許忠也極力演繹出了有別于前后兩個“現實部分”的精美和細膩。在排練時他啟發全體演員“想象用榛子殼做的馬車多么細小，在人的夢境中穿梭時多么輕盈和靈巧”。正式演出時，弦樂上快速跑動的三連音細如發絲，木管和銅管的點綴活潑生動，最后豎琴、打擊樂器晶瑩剔透的高頻音簇就像精靈在扇動著翅膀。整個樂隊聲響豐富、流光溢彩，各個截然不同的聲部拼接得如此完美，嚴絲合縫，如同一個精致的夢境。

再從大結構下面的每一個樂章來看，更微觀層面的結構也相當考驗指揮的穩定性。以第一樂章為例，近20分鐘內曲風變換非常快速，音樂性格難以揣測卻也豐富迷人。從引子開始，弦樂分多個聲部逐漸編織成越來越密集的、氛圍緊張而激烈的賦格。弦樂的頓弓奏法一反其柔和的印象，表現出沖突與對峙。斷句也被處理得非常局促，聲部間咬合緊張，如同身處失控的邊緣。指揮許忠控制好每一個聲部的進出和收放，讓音樂保持緊張。在這“劍拔弩張”的音樂行進中，一段輝煌的銅管宣敘屹立其上，好似劇場大幕頓開。許忠在此處給予銅管樂聲部開闊的手勢，引導樂手們營造出空間感，令人振奮。接著是合唱的開場白、女中音的分節歌、合唱宣敘調以及男高音諧謔活潑的一段關于瑪布女王的獨唱，隨后曲風又突變為極其沉重的合唱，預示了結尾的悲劇。在第一樂章的20分鐘內，音樂性格變換七次之多，如同一團巨大的云在不停地翻滾、變形，其中還不時穿插著合唱團分多聲部的對唱、重唱，以及女中音和男高音的獨唱。在這樣靈活多變的曲風下，指揮每一次變速后，都要迅速穩定樂團的節奏，且給予樂隊主奏聲部一些情緒上的帶動。

語言能力對詮釋外語戲劇音樂的重要性

筆者之前也聽過好幾個版本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包括科林·戴維斯執棒倫敦交響樂團、穆蒂執棒費城交響樂團、約翰·尼爾森執棒斯特拉斯堡愛樂樂團等著名版本。相比之下，當晚許忠與上海歌劇院演繹的版本，風格非常純正，并沒有出現因較大文化差異而詮釋不到位的問題。

這主要是得益于許忠極高的語言天分。許忠能運用五種語言：中文、法語、意大利語、德語和英語，其中法語是他除母語外使用得最熟練的語言。柏遼茲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以法語演唱，總譜上的表情術語也很豐富（這似乎是許多法國作曲家的習慣），如此一來，一位通曉法語的中國指揮家，無疑是法語歌劇或音樂戲劇作品在中國演出的最佳保障。筆者也在觀摩合唱團分排時，體會到了指揮的語言能力對音樂細節雕塑的重要性。

第一是咬字和發音方面。例如當合唱團唱到一些三連音的鋪墊音型時，許忠指出，有些法語歌詞發音太重，導致音樂推不起來、跑不動，所以需要將音量降低，將口腔輕輕上彈，以適配音樂情緒。又如有些歌詞的發音不夠準確，特別是羅密歐兩位朋友的名字，念起來很繞、聽起來很像，但這兩個配角都是莎士比亞原著里的人物，所以許忠堅持讓合唱團將這兩個名字唱清楚。再如有些長音上的唱詞是元音中帶著輔音，在這類非常細節的地方，許忠也會聽出發音不到位之處并加以指導；在女中音演唱“分節歌”時，許忠會啟發她“想象風鈴下的紙片的顫動”來體會法語中的小舌顫音……

第二是樂感方面。例如羅密歐要進入朱麗葉的墓室時，合唱團旁白道：“羅密歐要進來了。”許忠在排練時糾正合唱團弱進、漸強，因為此時總譜上的術語是“像草的聲音進來”；在兩位戀人殉情后，合唱團（代表隨后趕到的兩方仇家眾人）唱到“血和血的味道還在”時，許忠要求合唱團盡量表現出“難以置信和遺憾”的感覺，唱腔要表現出“疑問”的語氣；最后，針對兩仇家和好的大合唱，許忠指出，合唱團演員們缺少了一絲“無奈”的感覺，畢竟兩家和好也換不回兩位年輕的生命。

以此看來，指揮許忠對法語的熟練程度，有利于他在戲劇音樂上做出更嚴謹、更細致、更合理的處理，也更有利于他根據對作品的文學性解讀，啟發演唱者體會更深刻、更復雜的情感表達。

作為第39屆上海之春國際音樂節“中法音樂交流展演季”的開幕演出，許忠演繹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是非常成功的，他帶領上海歌劇院，以細膩、嚴謹的匠心，完美表現出柏遼茲對莎士比亞筆下純粹愛情的藝術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