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詩創(chuàng)作文本中的生態(tài)女性敘事

【摘 要】女性敘事是當代作家文學不可忽視的重要組成部分。《神授·魔嶺記》和《珀涅羅珀記》兩部長篇小說作者皆為女性作家，且都是通過轉換文體對英雄史詩的進行重述。值得注意的是，雖然兩位作家分別以不同故事視角、不同文化底蘊和不同筆觸，為讀者重構了“故事新編”中的新世紀女性敘事，但是二者都運用了典型的文學文化意象賦予作品以濃厚的女性審美和感性色彩，都蘊含著生態(tài)女性主義“生態(tài)化”和“女性化”寫作的敘事智慧。

【關鍵詞】《神授魔嶺記》；《珀涅羅珀記》；重述歷史；女性意識；比較研究

【中圖分類號】J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4）05—001—04

史詩是民族精神、審美愛好和價值信仰的重要載體。而當代文學視角和女性主義視角的介入，為史詩注入了新的生命力。史詩的當代重述與實踐一定程度上解構了宏大敘事的一般性、整體性和象征性，重估了被邊緣化的“他者”在歷史敘事中多樣且復雜的聲音。《神授·魔嶺記》和《珀涅羅珀記》的兩位女性作家以其鮮明的女性意識和別樣的文學想象，展現(xiàn)出重述史詩的時代意義，反映了她們是如何在歷史敘述中塑造女性形象的。

一、《神授·魔嶺記》中的生態(tài)女性意識

梅卓的《神授·魔嶺記》（以下簡稱《魔嶺記》）體現(xiàn)著女性與自然之間強大的生命共鳴。文本中女性形象的出場總是溫和的、富有救贖和關懷意味的，是和睦、慈愛、友善、體恤具象化的體現(xiàn)，同時她們也是阿旺羅羅冒險之旅的關鍵力量。空行母康珠瑪與金雕鳥、白唇鹿、藏原羚等生靈的和諧相處展示出女性善于發(fā)現(xiàn)、欣賞和珍愛自然的目光、卓瑪本宗的一眾度母更是自然萬物的護佑者。故事中女性和自然生靈之間無需言語的牽絆不僅僅來源于藏民族“萬物有靈”論，不僅僅來源于“自然母親”的生命崇拜，還在于女性和女性氣質是和諧友愛的化身，通過她們的包容、愛、智慧和慈悲，讓人們反思自然所面臨的問題也是女性自身面臨的問題。大地和女性都在歷史的長河中長期處于被剝削和失語的狀態(tài)。因此，女性和自然無論是在生理本質上的親近性還是受壓迫地位的同構性（同一套邏各斯中心主義統(tǒng)治邏輯），可以是“同病相憐”的他者聯(lián)盟。倡導自然和女性的權益，讓兩性之間、人與自然之間的共榮共生顯得尤為重要。

（一）日月合鏡：兩性和諧的生命智慧

小說中，圓光鏡經(jīng)歷了三次破碎，而阿旺羅羅也踏上了修復之路。他通過閘寶大師得知圓光鏡又稱日鏡，而另一面月鏡，則是受歷輩空行母日夜修行富于靈氣的法器，潔白如月、照面如雪。只有去卓瑪本宗的萬尊度母修行宮獲得月鏡，并使日鏡與月鏡合二為一，圓光鏡才算圓滿，其力量才會發(fā)揮出極致，才能幫助阿旺羅羅打敗魔王寄魂牛，重獲阿尼瑪卿神山的安寧。值得注意的是，圓光鏡需要化險為夷隱喻了“雙性和諧”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意識。

“兩性一體”最早在弗吉尼亞·伍爾夫在《一間自己的房間》中提出。在伍爾夫看來，人是由男性氣質和女性氣質共同構成的，當它們彼此和諧時，正常和舒適的合作關系才會保持穩(wěn)定。這種觀念，表達出對男人和女人間平等和睦的“伙伴關系”的追求，也無疑沖擊并顛覆了父權制思維下的話語權。伍爾夫即充分肯定了兩性差別，同時客觀陳述兩性所長，提倡通過取長補短、相互合作，讓兩性的優(yōu)秀品質兼收并蓄，構建一個多樣化、和諧共榮的生態(tài)有機體，從而推動整個社會生態(tài)的良性發(fā)展。梅卓在《魔嶺記》中的女性觀在“圓光鏡乃日月合鏡”的情節(jié)設置下很好地表達出來了。只有日月合璧，圓光鏡才呈現(xiàn)完美之態(tài)。在這個富于意義的象征中，女性的主體性和生命價值得到呈現(xiàn)，梅卓在行文中既肯定了男性的氣力，也重估了女性的能力，她們的靈氣同樣不可或缺。

（二）卓瑪本宗：女神精神中的生態(tài)智慧

世界是由人—社會—自然構成的復合生態(tài)系統(tǒng)。自然萬物是相互聯(lián)系、相互依賴和相互作用的。人與自然關系問題的探討也深深烙印在中國古代哲學的內(nèi)核中。縱觀華夏文明，“道法自然”和“眾生平等、萬物有靈”等觀點，無不體現(xiàn)著千百年來中華民族一脈相承的生態(tài)哲思和生態(tài)智慧。所謂“生態(tài)智慧”就是超越人類中心主義的價值觀，通過關注自然環(huán)境，思考人與自然的內(nèi)外聯(lián)系，采取有利于生態(tài)系統(tǒng)良性循環(huán)的生產(chǎn)活動，從而促進人與自然之間可持續(xù)發(fā)展的集體心理經(jīng)驗和思維方式。對于先民來說，生存下去才意味著延續(xù)生命的可能，所以在神秘莫測的自然界面前和有限的生產(chǎn)生活經(jīng)驗下，新生與繁衍回答了生存本身就是生命個體對自然與母親的尊重和維護。

《魔嶺記》中，卓瑪本宗是一棵蔥郁繁茂、遒勁挺拔的巨大柏樹，萬尊度母修行宮坐落于此，是療愈心靈的圣所。阿旺羅羅在卓瑪本宗將破損的“日鏡”呈現(xiàn)在閉關女阿妮的眼前時，作者借閉關女阿妮的口吻感嘆人類無限膨脹的私欲和自然法則的漠視，流露出對人與自然共融共生、和諧美好愿景的無限向往。自然的歷史就是人類的歷史，梅卓用女性的聲音表達著人類中心主義下人性的磨滅讓世界陷入一片混亂，“自然性”正在消融，破碎的“日鏡”象征著糟糕的現(xiàn)狀，也說明僅靠一方的力量是不夠的，而“月鏡”順理成章出現(xiàn)在女神們保護的卓瑪本宗，出現(xiàn)在這個圣樹家園中。

二、《珀涅羅珀記》中的生態(tài)女性意識

《珀涅羅珀記》是加拿大作家阿特伍德重述史詩《奧德賽》的經(jīng)典之作。瑪格麗特·阿特伍德采用了“視角置換”的寫作手法，立足于“我”的第一人稱女性視角，賦予故事中被忽視的“沉默的美人”以獨立思考的能力和鮮明的個性，為讀者呈現(xiàn)出富有“女性主義神話”色彩的改編。阿特伍德從珀涅羅珀和十二個女仆的雙重視角切入，在戲謔的改編中奪走了史詩中足智多謀、驍勇善戰(zhàn)的奧德修斯的“話筒”；反讓獨守空房，成為后世婦女品德“戒尺”的珀涅羅珀和十二個處于社會底層的女仆走到了聚光燈下，揭露著男性敘事的不公。在作品中，我們可以真切感受到阿特伍德一直以來對女性自我生命體驗的敘事內(nèi)核。通過作者設置的各種“藝術演出”，通過讓女仆們的流行演唱和舞臺劇曲目等，讓“我”和“十二個我們”產(chǎn)生對話和思考，為讀者揭開珀涅羅珀和女仆們眼中的“奧德賽”。阿特伍德的全新改寫使得《珀涅羅珀記》既生動有趣又發(fā)人深省。讀者被帶入一場場“狂歡式的演出”之中，呈現(xiàn)出了別樣的文學現(xiàn)象。當我們從王后珀涅羅珀的口中得知對她疼愛有加的父親也許只是出于彌補將她投入大海的愧疚時；當我們得知奧德修斯其實并不如史詩中所描述的那樣偉岸和忠貞不渝時；當我們從女仆口中得知珀涅羅珀也并非善始善終，而是虛偽多疑的人時，阿特伍德也拋給我們一個問題：女性的性別內(nèi)涵到底是被怎么建構的？社會潛移默化對女性的性別期待似乎在變成枷鎖的同時也成為標尺，這背后的統(tǒng)治邏輯實際上依然是男性中心話語的壓迫。在《珀涅羅珀記》中阿特伍德也用到自然的意象補充了女性和女性之間的情感氣息，批評了史詩中對自然的征服和統(tǒng)治。

（一）水：剛柔并濟的力量

《紅樓夢》中賈寶玉說過“女兒是水做的骨肉”。女性與水自古以來就有認識重疊的地方——水是陰柔的、清凈的，是細膩綿長的。水還是堅韌的，有始有終的，古人曾道“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水也總是寄托著人的思想感情，承載著人內(nèi)心世界的寫照。水的意象在《珀涅羅珀記》中也具有重要的文學意義。珀涅羅珀的水仙母親曾告訴她。

“水從不反抗。水流動著。把手插入水中，你只感到愛撫。誰不是固態(tài)的墻，不會攔住你。可水總能去他想去的地方，任何東西都無法阻擋。水很耐心。滴水穿石。記住這些，我的孩子。記住你有一半是水。倘若你克服不了障礙，就繞過它。水便是如此。”

文章開篇珀涅羅珀就以一位冷靜的旁觀者口吻平靜地敘述著父親將她扔進海水，救上岸后加倍疼愛的往事。她沒有為此感到憤怒，而只是想哭。童年時期的珀涅羅珀不禁疑惑父親的矛盾的行為，父親是愛她的，可又把她扔進大海；那么父親是不愛她的，可是現(xiàn)在他又對她無盡寵愛。早熟的珀涅羅珀通過眼淚慰藉自己，思考自己誕生的意義。珀涅羅珀是斯巴達國王和水仙的女兒。她誕生后，骨子里就覺得“水可是我們的成分，我們與生俱來的權利”。

（二）紡織：女性生態(tài)和諧氣息

心愛的奧德修斯離開家園前往伊塔卡島上開始新生活后，珀涅羅珀愛上了針線活，她會坐在庭院里，一邊捻羊毛，一邊聽著女仆們忙里忙外的窸窸窣窣聲。下雨時她就把紡織活兒拿到女仆們的寢室去做。她覺得紡織的動作充滿節(jié)奏和韻律，是一件讓人身心放松的美妙差事。而紡織作為古代女性的傳統(tǒng)職責，也將自然作物與女性家庭生活緊緊聯(lián)系起來，具有明顯的生態(tài)色彩。丈夫出海十年未歸，珀涅羅珀不再沉湎于思念而開始用自己的智慧守護伊塔卡島。她承擔起照料家園的責任，處理各項事務得心應手；與商人做買賣，成為機敏的生意人；學習養(yǎng)牛放羊和照料豬崽的知識；農(nóng)藝日漸精湛，開始享受和下人們打交道。她越來越游刃有余，并在日復一日的操勞中逐步愛上了這片有自己精心呵護的土地。當豬倌來向她討教時，曾經(jīng)高貴矜持的斯巴達公主竟然萌發(fā)了油然而生的自豪，她知道這是對自己的高度認可。女性的“親自然化”在珀涅羅珀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是對婦女與自然的隱喻同一性意味著遠離理性的反撥。阿特伍德筆下身為妻子的珀涅羅珀在紡織中得到了精力的恢復，而她也的確是一位有遠見和主動權的女性家主。作者所表達的不是鼓勵女性“超越完成‘他者向主體的意義飛越”而變成另一個征服和統(tǒng)治自然的性別，而是重申在女性和自然同作為“他者”的文化建構下，以生態(tài)全觀視野來回答和解決包括婦女在內(nèi)的各種不平等受壓迫人類的真正解放的問題，這就構成了一種獨特的生態(tài)女性文化。

此外，她還用縫制壽衣為由來擺脫求婚人的騷擾和糾纏。她會和十二個女仆一起，三年如一日地在夜深人靜之時將壽衣拆布以此延長獨身的時間。每個夜晚對于十三個女孩而言都如同過節(jié)般熱鬧，女孩們變成了姐妹，她們一邊做著破壞工作一邊講故事，一邊吃著無花果、蜜餞面包和葡萄酒，一邊出謎語、編笑話。女孩們?nèi)煌度氲娇鞓分校⒉挥X得她們正在干一件不光彩的事。這里阿特伍德營造出來的女性文化氛圍是輕松和諧的，甚至帶著些許神秘色彩。大家沒有了白天時在公眾面前的身份和名譽的顧慮，人人可以平等地交流，甚至調侃。

到了清晨，我們的眼睛因缺少睡眠而發(fā)黑，我們交換著同謀者會心的微笑，還時常飛快地捏捏彼此的手。他們那些“好的，夫人”和“不，夫人”幾乎是笑著說出來的，好像不論是她們還是我都不會把她們奴顏婢膝的姿態(tài)當真。

在這個“失去男性家主”的家園中，珀涅羅珀和十二個女仆通過織布和拆布建立起女人間平等愉快的家庭生態(tài)文明。其實，珀涅羅珀的名字也隱喻著她的所作所為。其名英文寫作Penelope，而它的前綴pēnē在希臘語中就是“紡織”“織物”或“織布機”的意思。正是因為紡織技藝在女性和家庭間的傳播，才使得珀涅羅珀和十二女仆走得更近，不再終日哭喪著臉待在曾經(jīng)和奧德修斯寢屋，而選擇了婦女生活區(qū)內(nèi)的某間房，實實在在感受到同性陪伴的正向反饋。與此同時，十三位女性通過紡織來擺脫求婚人糾纏的策略又側面反映了女性攜手用一種被認為符合女性性別期待的工作——紡織，反抗著對男權和父權制的霸道與不公，是一種女性文化對男性中心主義的反撥。

三、結語

隨著文學領域女性主義思想的發(fā)展，經(jīng)典文學中常常出現(xiàn)女性形象簡單化、片面化、失語化和模式化現(xiàn)象。而女性敘事通過賦予女性形象細膩的情感審美經(jīng)驗、生活心理經(jīng)驗等女性經(jīng)驗，拓展女性發(fā)聲的渠道，主動爭奪話語權，正在改變著男性敘事中不平等對話的地位。

梅卓的《魔嶺記》和阿特伍德的《珀涅羅珀記》在對史詩的重述上采取了不同的視野。梅卓的《魔嶺記》在重述中將歷史真實和戰(zhàn)爭真實虛置于同一時空下，打破了史詩原有的時間維度，以“戲中戲”的敘事想象，增加了當代視角和當代內(nèi)容，富于讀者跨越時空的全息宇宙，讓格薩爾與阿旺羅羅在斗轉星移中，在神話與現(xiàn)實錯落交疊和相互映照中完成對話。梅卓先立足和觀照本民族歷史，為讀者展現(xiàn)神性與人性并存，莊嚴肅穆和生機盎然和諧統(tǒng)一的獨特自然地理風貌，然后依托自身的女性經(jīng)驗，觀察生活，進而審視歷史并思考女性和民族之間的紐帶，比如空行女康珠瑪和閉關女阿妮卓嘎的幫助對阿旺羅羅的修復圓光鏡，重整家園提供了關鍵性的幫助。雖然《魔嶺記》本質上依然是以男性角色為中心的兒童文學，也沒有著力花費篇幅進一步補充女性形象，但運用“日月合鏡”的意象側面烘托了女性在鑄就格薩爾英雄事業(yè)以及阿旺羅羅的朝圣之旅的關鍵作用。在藏族當代女性文學中，梅卓即觀照宏觀民族歷史文化，又關注女性的自我主體價值和生命價值的建立，這是值得稱贊和欣慰的。卓瑪本宗吸收著日月精華，生生不息。自然與女性兩者唇齒相依，互相療愈，散發(fā)著神圣的魅力。而阿特伍德的改寫雖沒有超出《奧德賽》這部史詩視野的范疇，但她全然將珀涅羅珀和十二女仆作為敘事的眼睛，以質疑經(jīng)典本身的姿態(tài)出現(xiàn)，通過女性視角和女性之間的生態(tài)文化氛圍重新強調了女性話語帶來的一場盛大的“解構”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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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口頭傳統(tǒng)與書面文本關系研究”（項目編號：22BZW178）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何其敏（1998—），女，北京人，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當代藏族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