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清 曾祥露
[摘要]文化學對于“記憶”的研究為文學批評注入了新的活力。文學作品是記憶的載體與場所。《河灣》是2001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V.S.奈保爾以比屬剛果為背景創作的長篇小說。本文旨在發掘奈保爾在《河灣》中的記憶書寫,進一步探討作者對文化認同、模仿、邊緣性等關于流散引發的思考與擔憂。在多元文化共存的時代,奈保爾的作品對于當代文學研究具有重大參考意義。
[關鍵詞]奈保爾? ?《河灣》? ?記憶? ?遺忘
[中圖分類號] I06?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13-0054-04
一、引言
印度裔英國作家維·蘇·奈保爾(V.S. Naipaul,1932—2018)被稱為“加勒比英語文學之父”,曾獲得毛姆獎、布克獎、大衛·柯恩文學獎等眾多文學獎項。奈保爾出生于特立尼達,后移民至英國,在牛津大學求學。受印度、特立尼達和英國三重文化的影響,奈保爾的創作主要聚焦于對殖民地國家命運的思考。作為一名流散文學作家,奈保爾一次次回歸過去、書寫歷史,展示他對漂泊的移民和第三世界現狀的獨特看法。例如他在1979年創作的小說《河灣》(A Bend In the River),該作品一經出版便引發學界的廣泛關注。小說以獨立后的非洲為創作背景,講述居住在非洲東海岸的人民被迫離開又回歸家鄉,在循環往復的過程中尋找一片可棲息之地的故事。《河灣》揭示了后殖民時期非洲人民的精神危機以及無根漂泊的命運,反映了邊緣群體在社會動蕩洪流下真實而又痛苦的經歷。
記憶是一種主體的精神存在,并以各種或隱或顯的方式左右著人們的生活,而寫作作為人類精神活動的一種特殊形式,永遠也無法剝離個人記憶和集體記憶的雙重規約[1]。對于流散作家而言,文學的書寫是關于記憶的藝術。《河灣》是奈保爾將個人記憶、非洲的歷史記憶轉化成了文化記憶的表征。某種程度上可以認為,《河灣》是奈保爾以文學形式對非洲現代史的記憶再現。本文旨在通過奈保爾《河灣》中的記憶書寫,探究記憶如何影響身份構建,歷史記憶缺失、少數族裔邊緣化的現象給予我們的深刻啟示。
二、個人記憶
個人記憶不能脫離社會而獨立存在,且受社會與文化環境的影響。個人記憶是從個人經歷中得來 (經驗記憶),個人經歷離不開社會,這也就意味著個人記憶必須在社會交往中建構起來,個人記憶受到社會記憶的制約[2]。“家庭記憶”與“代際記憶”是社會記憶的典例,并為個人記憶建立穩固的前提。當非洲人民不斷追問“我是誰”時,記憶成為他們唯一的紐帶。但在經歷漫長的殖民歷史后,他們對于其歷史、文化一無所知,這致使他們產生不穩定的記憶,完全迷失方向,繼續流散到英國、加拿大等國家尋找慰藉。記憶的缺失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文化斷裂和文化秩序的破壞。小說中的敘述者薩林姆跟隨家人從印度移民至非洲東海岸。深受歐式教育的影響,又處于非洲的居住環境下,薩林姆不知道自己從屬何處。“我們按自己的方式生活,做我們應該做的事,我們敬奉神,服從神的誡命。”[3]這是薩林姆家族的傳統信仰,他們堅信本分的活著,不改變就是生活的本質。當談論過去時,薩林姆的祖父回憶曾經將非洲奴隸如橡膠般運輸的往事。但祖父已經不記得具體的時間與情節,一代移民碎片化的記憶使得后輩對于祖先的歷史一無知曉。“我覺得如果沒有了歐洲人,我們的過去就會被沖刷掉。”[3]薩林姆作為旁觀者觀察著這片土地,他注意到部分居住在非洲的印度人不在乎過去發生什么,他們從不記錄歷史。更為悲哀的是,由于歷史記錄的缺乏,他們的歷史只能依賴歐洲人的記錄來呈現,如果沒有歐洲人的記錄,或許他們的歷史終將被人遺忘。
“人類對自身的存在和身份的感知是以記憶的延續為前提的,一旦喪失了記憶,或中斷了記憶的連續性,身份就無法得到確認,自我就沒了靈魂,存在就成了虛無。”[4]記憶是連接過去和現在,建構未來的載體,在身份認同的過程中發揮著關鍵作用。薩林姆的好友因達爾一度對非洲的生活感到失望,后來前往英國尋求新的希望,然而一切并未像因達爾想象的那般美好。身份的復雜性導致因達爾畢業后尋找工作時處處碰壁。在英國,他沒有朋友,舉步維艱。最后唯有回到非洲才能有一席之地。“你踐踏著過去,你把過去踩爛。”[3]在英國排外的社會環境下,因達爾最終意識到不管是在英國、印度還是非洲,他們都是沒有身份的漂泊者。沒有歸屬感使因達爾產生身份認同危機,產生摒棄過去的想法。遺忘分為主動與被動遺忘兩種形式。主動遺忘作為有意識的遺忘行為,具有強大的破壞性[5]。因達爾選擇遺忘過去,并不是真正出于主動選擇,而是被迫的無奈。他們只有忘掉自己從哪里來,才能緩解心靈的創傷。薩林姆和因特爾的個人記憶使得薩林姆遭受文化迷失之苦,游離在非洲和英國的兩端。因達爾試圖忘記過去,通過模仿宗主國獲得自身認同,這一行為實則是對身份的閹割。
不同時代的人對于社會現狀有不同的看法。“交往記憶隨世代改變而改變。”[6]土著扎貝思具有典型的非洲形象,叢林與河流就是她的家園。傳統的非洲人認為不與外界有瓜葛便是最安全的自保手段。扎貝思經歷過殖民時期的殘害,她選擇使用防護油作為自我保護的手段,對非洲現代式發展敬而遠之。然而,當這種保護手段成為生存的保護色時,也反映出非洲文明在現代化進程中面臨的挑戰。費爾迪南則不同,他未經歷過殖民時代。“他對外部世界的最早記憶是在那個神秘的日子,一群叛亂的士兵——陌生人——跑到他母親所在的村子,到處找白人殺。”[3]費爾迪南不知道殖民對非洲產生的影響,迎接他的是新式的教育,他樂觀地認為非洲的未來充滿無限可能,并將自己的命運與非洲的未來緊密相連。費爾迪南模仿著英國人的穿搭與口音,蔑視非洲的宗教與傳統習俗。費爾迪南與扎貝思的代際記憶的差距,預示著固守傳統文化的一代土著和接受現代文明的二代移民的矛盾。無論是過著純粹的非洲式生活,還是擁抱非洲的現代化未來,他們都面臨著在這片土地上建立穩定根基的挑戰。精神世界的空虛與物質世界的匱乏迫使非洲試圖通過效仿英國文化來填補歷史的空白。
三、歷史記憶
殘留物既展現記憶的深淵,又跨越記憶的深淵,是把過去已發生的事件和現實的當下連接起來的橋梁[7]。獲得獨立后,非洲人民一心只想抹除被壓迫的痕跡以忘卻過去帶來的傷害。“改名字的人只是想把舊名字廢掉,消除人們對入侵者的記憶。”[3]不僅是換街道的名字,人們還將殖民時期的塑像與紀念碑銷毀。殖民的創傷經歷使得人們外化自己的情緒,將一切化為憤怒,“似乎只有排外才能徹底根除昔日被殖民者奴役、壓迫的歷史記憶”[8]。在“大人物”的引導下,非洲人民摧毀歐洲人制作的燈柱,毀掉歐洲人帶來的金屬物品。似乎毀掉一切不屬于非洲的物品,就可以抹除曾經被侵占的歷史現實,然而這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實質性的問題,反而削弱了他們對于國家及身份的認知,迷失在時間與空間的錯亂感之中。奈保爾將筆尖化作鋒利的武器,揭示非洲人民的身份建構需要人們拒絕遺忘,正視歷史。牢記曾經遭遇了哪些不公平待遇,悲劇性歷史才不會重演。
奈保爾曾在他的另一部著作中提道:“盡管歷經滄桑,這個世界依舊保持它的和諧與秩序,依舊可以被人們‘視為當然。這樣的心靈只重視事物的延續性,從不曾發展出歷史意識——歷史意識是一種喪失感。”[9] 小說中,非洲當下正是經歷喪失歷史意識的時段。薩林姆的祖父將參與歐洲販賣非洲奴隸形容成販賣橡膠,宣揚歐洲人販賣非洲人是想把他們吃掉。他們改寫過去所發生的事,試圖讓整個事件充滿戲劇性以增強對過去的參與感,然而在這種失真的敘述背景下,斷裂的記憶無法印證真實的歷史,歷史史實往往被掩埋。沒有人關心過去真正發生了什么,因為這未能改變他們一成不變的生活。遺忘過去,模糊記憶都會導致身份認同危機,記憶危機是非洲人民深陷身份危機的重要因素之一。
為了記錄專屬于非洲的歷史,“大人物”請來歐洲顧問雷蒙德,由他來寫下屬于非洲的故事。雷蒙德認為自己受到了重用,日復一日地在書房里創作。然而他的作品只不過是一些新聞報道的摘錄,真實的非洲面貌完全脫離了他的紙筆。他從未切實的走近非洲人的生活,非洲對他而言就是一片陌生的土地,一個來自作家身份的任意選材,記錄非洲的歷史對他而言并不是意義深重,僅是為了維系與“大人物”之間的紐帶。最后雷蒙德承認自己的創作脫離了非洲的真實歷史而坦言道:“有很多事情注定是要被遺忘的。”[3]雷蒙德認為既然無法書寫非洲,被遺忘就是非洲的宿命。而薩林姆的這一代人覺得歷史是不存在的東西,記錄歷史是祖輩們的義務,與他們無關。不管是一代移民,還是二代移民,“歷史意識”薄弱使得他們陷入認同危機,即哪里都不是自己的家園。徹底地否認和遺忘過去的歷史,使得整個非洲難以建構一個真實的過去,非洲人民也因此難以建立一個成熟的文化身份。奈保爾通過創作《河灣》,以人們遺忘歷史的情節,敘述其創作的真正意圖——讓人們開始關注記錄非洲歷史對于非洲發展的重要性。
四、文化記憶
文化記憶包括一個社會在一定的時間內必不可少且反復使用的文本、圖畫、儀式等內容, 其核心是所有成員分享的有關政治身份的傳統, 相關的人群借助它確定和確立自我形象,基于它,該集體的成員們意識到他們共同的屬性和與眾不同之處[10]。小說中,非洲雖然擺脫了殖民的控制,但實則仍然受到宗主國的各方控制,權力更替造成非洲人民深陷精神危機和歷史虛無感。
首先,語言和文字作為文化傳播的重要載體,對社會發展與傳承文化具有深刻影響。小說中重復出現碼頭殘碑上的刻字“Miscerique probat populos et foedera jungi”(各族融合,團結統一)以及校服上的“Semper Aliquid Novi”(總有新東西)反映當時的非洲仍遭受歐洲文化的入侵。非洲學校里充斥著以歐洲思想為主導的教育理念,以費爾迪南為代表的知識分子在校園里講的是法語,而不是非洲土語。此外他們所閱讀的材料皆由歐洲出版。身為新一代的知識分子,他們吸收的是來自歐洲的思想與知識,與非洲的文化漸行漸遠。“大人物”明確規定當地人必須以公民相稱,他認為模仿西式的稱呼,能夠使非洲當地人的形象脫胎換骨,從而使得非洲文明長久不衰。然而,如果非洲不擺脫殖民對其思想上的控制,這一切皆是紙上談兵。
其次,“大人物”通過模仿非洲酋長的形象來鞏固自身統治者的身份,以及其母親的圣母形象向非洲人民傳播自己的偉人形象,這使得非洲籠罩在個人崇拜主義的氛圍之中。神話作為傳遞文化的重要載體,對人們具有深刻影響。“聽說手杖上雕的那個人腹部有神物,不知是真是假?”[3]總統手上的手杖似乎有著統領人類的魔力,震懾非洲人的內心深處。手杖在部落酋長的時期代表著權力,圣母在西方的神話當中具有慈悲、拯救世人的形象。“大人物”既渴望能夠與歐洲并肩,又想構建一個地地道道的非洲形象,并試圖以圣母在基督教中的女性形象,宣傳非洲女性平等的觀念,而這完全扭曲了事實,使得非洲人民無法正視自己的文化,而深陷對歐洲文化的盲目崇拜。
最后,非洲人民輕視傳統文化使得非洲整體喪失歸屬感。非洲面具反映其所屬的文化特性,是非洲文化的象征符號。非洲面具與傳統宗教信仰密不可分,它代表著對祖先和圖騰的崇拜等。在小說中,非洲人民并沒有將其作為非洲文化的寶貴精髓。惠斯曼神父將收集來的藏品放置在學校里,試圖留住非洲僅存的文化遺產。在發生動亂時,神父在叢林里遭遇殺害,這些物件無人問津,雖然偶有人來訪問,但它們仍在繼續腐爛發臭。因為在這片土地上,沒有一個人像神父一樣熱愛非洲的文化,后來甚至有人開始偷搶運往美國。這場暴亂不僅剝奪了神父的生命,更是非洲文明的創傷。同時,也從側面反映出非洲人對于保護文化遺產意識的淺薄。
五、結語
奈保爾因其作品飽含“無根”主題而聞名于世。身為一名具有多元文化背景的作家,奈保爾并未偏向任何一方,既沒有吹噓英國文化,也未貶損非洲文化,而是作為一個冷靜的旁觀者向讀者呈現非洲人民的生存狀態。正如《河灣》中的薩林姆一般,他深知非洲人民為何總是居無定所。正如小說中所言,他們屬于兩個世界的人,既受到歐洲文化的影響,又身處傳統的非洲文化之間。短暫的安全感并沒有讓他們選擇停留在非洲,反而產生“踐踏過去”的想法。
本文從記憶視角分析奈保爾在《河灣》中主動遺忘的個人記憶、被抹除的歷史記憶、霸權統治下的文化記憶書寫,揭示小說中生活在非洲的印度人與阿拉伯人、非洲土著等群體,在動蕩的社會背景下不斷流離失所尋找自己的家園卻無果的歷史現實。奈保爾以嫻熟的筆觸啟示讀者,“歷史”對于國家與民族具有重要意義,沒有歷史就無法擁有民族文化與個體身份。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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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余? ? 柳)
作者簡介:韋? ? 清,云南民族大學。
曾祥露,云南民族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