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林林 成娜 張暉
摘 要:“兩卡犯罪”中支付結算型幫助行為涉及到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罪以及上游犯罪共犯等,往往無法清晰認定。針對認定爭議,應當重點圍繞支付結算對象、支付結算發生的時間、主觀明知的內容及程度和法益侵害的類型及程度等方面進行綜合判斷。對“兩卡犯罪”中支付結算型幫助行為的認定不僅要兼顧實踐中難以查清的情形,而且要貫徹罪責刑相適應原則。
關鍵詞: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 涉案款項 主觀明知
案情介紹
2021年11月起,張某在上線的指揮下,自己開設銀行賬戶的同時,購買他人多張銀行卡,并要求他人開通網上銀行。此后,張某在民宿或小區住宅等地設立據點,利用上線提供的公用蘋果手機,運用“Telegram”聊天軟件接收上線轉賬指令,使用本人或者他人的銀行賬號,通過網銀非法從事資助金支付結算業務。張某同時雇傭了ABCD等多人以各自真實的身份開辦銀行卡,并開通網上銀行,根據上線在聊天軟件群里的指示操作轉賬。過程中,張某給雇傭的人員排班,確保24小時均有人接收上線指令并操作轉賬。涉案人員實施了協助刷臉驗證、解封被凍結的銀行卡或取現金的行為。此外,團伙成員均供述知道轉移的資金系賭博資金,是在為網絡賭博的賭客上分、下分。該團伙按照涉案銀行卡流水總額的千分之一抽成獲利。截止案發,該團伙先后三次變更據點,共計使用30余張銀行卡,資金總流水達5千余萬元。在公安機關查證的上游犯罪中,該團伙使用的多張銀行卡有因涉嫌流入涉詐資金被止付的記錄;有2張銀行卡作為一級卡直接進入詐騙資金3萬余元;另有多張銀行卡進入過多名參與網絡賭博人員的賭博資金。
本案由當地公安機關偵查終結后移送檢察機關審查起訴,2023年3月22日當地檢察機關以張某等19人構成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以下簡稱“幫信罪”)依法提起公訴。2023年6月14日,當地人民法院作出一審判決,認定張某等19人構成幫信罪,判處張某等19名被告人6個月至2年6個月不等的有期徒刑。張某等19人均未提起上訴,一審判決已經生效。
主要問題
當前,支付結算型網絡犯罪幫助行為在司法適用中的疑問仍然沒有得到有效的解決,給此類行為的準確定性造成困擾。辦案人員在研判支付結算型網絡犯罪幫助案件時,應重點圍繞支付結算的對象、支付結算發生的時間、主觀明知的內容和程度以及法益侵害的類型和程度等進行綜合判斷。
(一)支付結算的對象
幫信罪的幫助對象是信息網絡犯罪實施者,該罪中網絡犯罪實施者支付結算的對象范圍較寬,可以是犯罪所得,也可以是涉案違法資金,例如用于網絡賭博的賭資等。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罪(以下簡稱“掩隱罪”)的行為對象是“犯罪所得”,指通過犯罪直接得到的贓款、贓物,但不包括涉案違法資金,并且幫助者對于“犯罪所得”的性質往往有更為明確的認識。因此,可以根據上游犯罪違法所得的屬性,作為區分掩隱罪與幫信罪的重要內容。如果行為人的轉賬資金不是犯罪所得,則可以排除掩隱罪的適用。[1]
(二)支付結算發生的時間
通常認為,掩隱罪是事后的幫助行為,即只有在上游犯罪既遂后的窩藏、轉移,才能評價為該罪。因此,掩隱罪的認定依賴于上游犯罪的查證情況。比如,在辦理網絡詐騙犯罪案件時,如果有證據證明,行為人在侵財犯罪結束后為其提供支付結算幫助的,應當按照掩隱罪定罪處罰。[2]對于支付結算幫助行為認定為上游犯罪共犯所需要的時間階段,則需依照一般共同犯罪的原理進行判斷即可。
(三)明知的內容及程度
幫信罪、掩隱罪和上游犯罪共犯對上游犯罪主觀明知的具體內容和程度存在差異。幫信罪的行為人主觀上既可以明確知道被幫助對象的犯罪行為、犯罪手段、性質、危害結果,也可以僅概括知道被幫助對象在利用信息網絡實施犯罪,但對被幫助對象的相關具體犯罪事實等都不知道。司法實務中,幫信罪的行為人主觀上以概括明知居多,即行為人只是知道對方可能實施網絡犯罪行為,對被幫助對象的犯罪手段、性質等都不明確知道,至于上游犯罪具體是賭博、詐騙還是其他網絡犯罪不需要明知。用一般人的理解來看,能認識到上游是犯罪行為,資金來路不正就可以。而對于掩隱罪,要求明知轉移的是犯罪所得,但對于具體是何種犯罪所得可能是概括明知,也可能是具體明知。
成立上游犯罪的共犯需要考察行為人明知的具體內容。例如,在沒有共犯的意思聯絡時,明知他人利用網絡實施詐騙犯罪而提供幫助,僅成立幫信罪,不存在同時構成上游犯罪共犯的問題。若明知他人利用信息網絡實施犯罪并與其通謀為其提供幫助的,則幫助者既構成幫信罪,同時又構成相應犯罪的幫助犯,需要按照想象競合的處理原則,從一重罪處罰。因為在這種情況下,幫助者與被幫助者之間有通謀,符合“二人以上共同故意犯罪”的要求;幫助者“明知”他人利用信息網絡實施犯罪,并為其提供幫助,同時符合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的要求。[3]
(四)法益侵害的類型及程度
支付結算型幫助行為在司法實踐中應當根據侵害法益的類型及程度進行綜合認定。[4]幫信罪、掩隱罪、上游犯罪共犯侵害的法益類型有明顯的區別,而且存在保護的位階順序。幫信罪主要侵害的是網絡空間的管理秩序;而掩隱罪干擾司法機關調查活動的順利進行,因而主要侵害的是司法秩序;上游犯罪的侵害法益需要結合被幫助的網絡犯罪進行判斷,若上游犯罪是詐騙犯罪則侵害財產權,若上游犯罪是開設賭場則擾亂公共秩序。此外,法益侵害的嚴重程度決定了刑罰的輕重。一般認為,這些犯罪中侵害性最大的是具體網絡犯罪的幫助犯,其次是掩隱罪,最后才是幫信罪。
張某團伙的行為構成幫信罪。一方面是由于該團伙為他人利用信息網絡實施犯罪提供了支付結算幫助,并且符合司法解釋規定中情節嚴重的情形。另一方面就查證的上游資金性質來看,既有賭博資金,也有該團伙實際為上游多種網絡犯罪活動提供幫助,并不局限于某一種上游犯罪活動,以幫信罪評價更為全面。
(一)從行為對象上看,本案中支付結算的對象不限于犯罪所得
司法實踐中,“兩卡犯罪”通常涉及幫信罪和掩隱罪。從幫助對象上來看,該團伙行為的犯罪對象既有賭資也有詐騙所得,一概將其歸結為掩隱罪中的犯罪所得并不妥當。若幫助對象實施網絡賭博犯罪,行為人通過將賭資在所控制的多個賬戶之間進行轉賬流動,其轉賬幫助行為所轉移的賭資作為非法往來款項,無法認定為犯罪所得,定幫信罪更為恰當。若幫助對象實施電信網絡詐騙犯罪,行為人利用多級卡分層轉移涉案資金,如果能證明此時所轉移的資金是犯罪所得,則可定掩隱罪。如沈某某等人利用網絡平臺為他人“跑分”定性為掩隱罪,理由即在于行為人按照上家指示接受、轉移的資金系被騙資金。[5]
質言之,掩隱罪的犯罪對象應為“通過犯罪直接得到的贓款、贓物”。按照犯罪所得的來源不同,可以區分為取得利益型犯罪與經營利益型犯罪:前者如詐騙類犯罪,以行為人所騙取的資金為犯罪所得;后者如賭博罪,因缺少實際被害人,以行為人收取的傭金、手續費為犯罪所得,而轉移的錢款屬于賭資,不屬于取得利益型犯罪所得。賭博罪所取得的財物,可以成為掩隱罪的贓物,但賭資本身則不屬于贓物。[6]所以依據上游違法所得的屬性,如賭資,屬于沒有被害人的經營利益型犯罪,不是典型的犯罪所得,轉移賭資等資金應當排除適用掩隱罪。
另外,從存疑時有利于被告的角度看,若行為人同時參與實施協助網絡賭博平臺、電信網絡詐騙犯罪團伙轉移資金行為,而案件證據僅可證實所轉移的款項主要是賭資,或難以明確網絡詐騙所得具體金額的情況下,根據刑法謙抑性原則,相較于處罰較重的掩隱罪,以幫信處罰更加恰當。
具體到本案中,開設賭場罪共犯的幫助對象應為上游賭博網站。在本案中也僅有言詞證據證實是給賭博網站“上分、下分”,客觀證據也僅有和賭客之間的資金往來,賭客證言對具體賭博網站的體現也不具有一致性。因此,在上游賭博網站無遠程勘驗、檢查筆錄無法查證屬實的情況下,現有證據無法明確到張某團伙具體為哪個賭博網站提供資金支付結算服務,不宜僅憑給賭博網站“上分、下分”的籠統供述認定為開設賭場的共同犯罪。本案中,該團伙所涉及銀行卡中的資金既有詐騙資金也有賭博資金,以幫信罪處罰更為妥當。
(二)從上游犯罪犯罪形態上看,本案中支付結算行為發生在信息網絡犯罪過程中
從上游犯罪的犯罪形態看,支付結算型幫助行為可能發生在不同的階段。幫信罪和開設賭場罪的共同犯罪均是犯罪中的一環,都是給正在進行中的犯罪活動提供幫助;而掩隱罪則側重于上游犯罪既遂后,對上游犯罪所得及其收益予以掩飾隱瞞,掩隱罪是事后的幫助、銷贓行為。
如果上游犯罪明確為電信詐騙犯罪,針對電信詐騙犯罪的既遂標準,依據2016年“兩高一部”《關于辦理電信網絡詐騙等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法發〔2016〕32號)(以下簡稱《電詐意見(一)》)的規定,“實施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實際騙得財物的,以詐騙罪(既遂)定罪處罰”;而2018年最高檢《檢察機關辦理電信網絡詐騙案件指引》則規定,認定電信網絡詐騙既遂應以被害人失去對被騙錢款的實際控制為標準。具體司法實踐認定中,對于實時到賬的情況,以嫌疑人被抓獲時錢款已轉入該犯罪團伙所控制的賬戶為既遂;被抓獲時錢款未到賬,但被抓后錢款到賬的,仍為既遂;被抓時錢款未到賬,若由于銀行止付或者其他非嫌疑人原因的,為未遂。對于非實時到賬的情況,若被害人撤回支付、銀行卡被凍結、銀行接受指令中止支付或者被害人報警,偵查機關緊急止付的,為未遂;如果該款項在規定的時間以后,已進入犯罪團伙控制的賬戶內,宜認定為既遂。
從提供幫助行為的階段來看,張某團伙轉移賭資系犯罪正在進行中,上游犯罪尚未既遂。此外,因上游犯罪既有賭資也有被騙資金,不宜一并評價為既遂后的掩飾、隱瞞行為,因此定幫信罪更為恰當。
(三)從主觀明知上看,本案中支付結算行為可以概括認定為“明知他人利用信息網絡實施犯罪”
對于明知的認定,法律及相關司法解釋均規定了相應認定規則。在認定過程中應當全面審查言詞證據與書證、電子數據等相關證據,根據行為人所了解的信息、獲利方式、金額、行為是否異常、是否有反證、是否符合常情常理、是否能夠排除合理懷疑等因素,審慎判斷。明知的認定是獨立的司法判斷過程,不能簡單認為具有了幫信罪的明知,再實施協助轉賬、取現、套現等行為,就具有掩隱的明知;或者說參與人員口述的為參與網絡賭博的賭客“上分、下分”,就可以簡單認定明知是賭博網站。另外行為人的主觀明知程度應與所知曉不合乎常理的經驗規則成正比,同時也要注意排除其他合理懷疑的可能性。
綜合來看,相關罪名的主觀明知各有側重:掩隱罪側重于對資金的具體性質以及銷贓金額的明知;幫信罪是明知他人利用信息網絡實施犯罪,明知的內容是他人實施了網絡犯罪,但對他人具體犯罪內容并不知情;網上開設賭場共同犯罪的明知,則需要明知他人實施開設賭場這一具體犯罪。
本案的焦點在于是否明知賭博犯罪活動,在認定行為人主觀上是否明知他人開設網絡賭博平臺時,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入手:一是供述與辯解、同案犯供述、證人證言之間是否一致,明確行為人是否加入網絡賭博平臺客戶群或者登入使用過網絡賭博平臺相關事實;二是審查在案物證、書證、視聽資料、電子數據等,如手機、電腦是否有下載并登錄過涉案網絡賭博平臺的記錄,行為人與涉案網絡賭博平臺客服、代理溝通資金支付結算事宜的聊天記錄以及行為人進行資金支付結算服務時相關的銀行流水等。
案例中張某團伙成員均供述知道是給網絡賭博的賭客“上分、下分”,對于具體資金性質不清楚。為首的張某按照每天團伙流水總量的千分之一至千分之二獲取報酬后,再給其他成員發放,對于資金具體性質的明知依據現有證據難以認定。同時,究竟是給哪個賭博網站提供的幫助,依據現有證據也無法認定。因此,該團伙的主觀明知應為幫信罪的明知。
(四)從違法實質性判斷,本案中支付結算行為侵害的法益是社會公共秩序
本案涉及的三個罪名侵害的法益類型及程度不同。幫信罪與開設賭場罪均系擾亂社會公共秩序的犯罪,其法益保護側重社會公共秩序,開設賭場罪明確為與賭博相關的犯罪活動;掩隱罪的法益保護則側重于司法秩序。
幫信罪保護的法益主要是社會公共秩序,幫助者一般提供銀行卡、電話卡等,主要違反國家關于銀行卡、賬戶等管理規定;掩隱罪則屬于妨害司法犯罪,一般是犯罪既遂后,就贓款多次轉賬、拆分,阻礙司法調查,致使資金得以順利轉移,因而掩隱罪中的“轉移”,應當足夠復雜以至于能夠妨害到司法機關追繳贓物。單從行為方式看,掩隱罪比幫信罪有更“積極、主動”的“行為”。
2022年《關于“斷卡”行動中有關法律適用問題的會議紀要》(以下簡稱《斷卡會議紀要(二)》)根據行為人的支付結算參與度劃分了不同罪名,力圖形成規制支付結算型幫助行為的處罰梯度,共犯、掩隱罪和幫信罪依次排列。通常認為,幫信罪是為填補因適用傳統共同犯罪理論造成網絡幫助行為的處罰漏洞而增設,因而應當立足于補充罪名的定位來適用幫信罪,即優先適用上游犯罪共犯與掩隱罪等相關罪名,在不構成上述相關犯罪或者無法證實相關犯罪的情況下,才認定幫信罪。[7]
(一)定性為幫信罪是對司法實踐中難以查清情形的兼顧
其一,難以查清支付結算款項是否犯罪所得的情形。掩隱罪要求明知涉案資金是上游犯罪的犯罪所得,這種認知要求是“確知”。因而,若能查實支付結算的款項為犯罪所得,并且行為人主觀上確實知道時,首先考慮適用掩隱罪。若僅能查實資金的非法性,無法查清是犯罪所得時,則考慮適用幫信罪。還需要關注到,對于部分未予查明的不明流水資金不僅不能納入掩隱罪數額的范圍,而且不宜再認定為幫信罪并與掩隱罪數罪并罰,而可以考慮將此作為酌定量刑情節在掩隱犯罪量刑時予以考量。
其二,共犯的意思聯絡同樣存在難以查清的情形。區分幫信罪與上游犯罪共犯的關鍵在于“事前通謀”的認定。網絡空間的虛擬性、行為對象的不特定性和言語的模糊性,往往導致幫助者與被幫助者之間犯意聯絡難以證明。[8]盡管《斷卡會議紀要(二)》明確了若支付結算行為與詐騙團伙之間形成較為穩定配合關系,長期為他人提供信用卡或者轉賬取現的以詐騙罪論處,明確了在特殊情形下推定行為人之間存在共犯的意思聯絡。需要注意的是,共犯意思聯絡是共同犯罪的本質要求,當行為人與被幫助人的犯意聯絡無法查清時或者行為人僅具有概括的明知時,應認定為幫信罪為宜。
(二)定性為幫信罪是基于罪責刑相適應原則的充分考慮
由于罪名適用混亂,再加上涉案數額認定的差異,導致類似行為量刑懸殊的情形時有發生,在辦理此類案件時要充分考慮罪責刑相適應的基本原則。首先,刑罰裁量反映了犯罪的社會危害性評價。相似的案件可能因認定罪名的不同,使得行為人可能會面臨被判處最高3年有期徒刑或者最高無期徒刑的巨大差異。因而,對幫助行為的定性必須突出對法益侵犯的實質性評價,做到重罪重罰,輕案輕判。其次,支付結算型幫助團伙一般涉案人員眾多,需要結合行為人在案件中的地位、作用,認定主從犯。對于團伙領導者、主要管理者等起到決定作用的人認定為主犯,而對于大多數“卡農”而言,其主要是協助、配合組織轉移贓款,在整個犯罪活動中起次要、輔助作用,依法可以認定為從犯,應當根據其從犯的地位、作用,依法從輕、減輕處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