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小利
1951年10月22日至12月23日,柳青參加中國作家訪問團出訪蘇聯,歷時兩個月。
這是柳青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出國。
這一年9月底,柳青接到通知,讓他參加中國作家訪蘇代表團訪問蘇聯。這個代表團是中華全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應蘇聯作家協會的邀請組建的。代表團由詩人、翻譯家、文藝理論家馮雪峰任團長,翻譯家曹靖華和作家陳荒煤任副團長,評論家陳企霞任秘書長,成員是:柳青、魏巍、李季、康濯、馬加、孫犁、菡子、胡可、陳登科、徐光耀、王希堅(代表團訪蘇文集《我們訪問了蘇聯》編者序中對代表團成員排序),作家胡可兼任代表團秘書,翻譯為田森,共16人。可以看出,這個代表團的成員,皆是從舊時代過來的新中國新作家中的佼佼者。
訪問蘇聯前夕,代表團提前半個月集中在一家酒店住,需要學習和強調一些要求。柳青當時住在團中央,寫完長篇小說《銅墻鐵壁》不久,負責《中國青年報》副刊,離不開,他就向公家要了車,每天兩頭跑。即將離開編輯部時,他邀請周立波擔任副刊顧問。
出國前夕,10月12日,丁玲代表中央文學研究所(該所由文化部領導,全國文聯協辦)在燕京飯店為中國作家代表團餞行,作家張天翼作陪。當天下午,解放軍總政治部文化部部長陳沂和作家宋之的在東來順為中國作家代表團餞行。10月17日,陽翰笙代表中國文聯宴請中國作家代表團全體成員。
10月22日晚,代表團登上了由北京去滿洲里的火車。10月25日到達邊境城市滿洲里后,當晚換乘蘇聯火車繼續下來的行程。
一
11月1日上午,代表團抵達蘇聯首都莫斯科。蘇聯作家協會副主席、詩人蘇爾科夫,中國駐蘇聯大使館文化參贊戈寶權,擔任翻譯的新華社駐莫斯科記者瞿獨伊(瞿秋白女兒)等到火車站迎接。代表團下榻于莫斯科紅場附近的莫斯科旅館。在旅館的三樓餐廳,蘇聯作家協會為中國作家代表團舉行歡迎宴會。到會的蘇聯作家,有詩人蘇爾科夫,有《前進吧時間》《我是勞動人民的兒子》《團的兒子》的作者卡達耶夫,《真正的人》的作者波列沃依,《白樺》的作者布賓諾夫,《收獲》的作者尼科拉耶娃,以及漢學家艾德林等。當天,代表團參觀了莫斯科博物館,又到柴柯夫斯基歌劇院看民間音樂舞蹈的演出。
此后,代表團到訪的地方,以時間順序為:莫斯科,斯大林格勒(今伏爾加格勒),阿塞拜疆共和國首都巴庫,格魯吉亞共和國首都第比利斯,格魯吉亞境內的阿布哈茲自治共和國首都蘇胡米,索契,乘飛機返回莫斯科途中曾在烏克蘭共和國的哈爾科夫市降落休息,又回莫斯科,去列寧格勒(今圣彼得堡),最后再回到莫斯科。
在蘇聯兩個月內,代表團除了參觀一些城市的市容、名勝、博物館,幾乎每天晚上都看各種演出,還重點看了一些工廠、油田和集體農莊,與工人、莊員有交流。同時,作為作家代表團,他們還到蘇聯作家協會、蘇聯作協機關報《文學報》編輯部、高爾基文學院、列寧格勒作家協會等文學單位,與蘇聯作家、評論家有一些交流和討論。
訪蘇期間,柳青隨代表團重要的參觀、座談和觀看演出的活動有:
11月2日,上午參觀莫斯科市容和克里姆林宮,下午拜訪蘇聯作家協會。晚上,到莫斯科大劇院觀看俄國作曲家里姆斯基·科薩科夫歌劇《薩特闊》。
11月3日,下午,參觀高爾基博物館。晚上,到莫斯科大劇院觀看古典舞劇《羅密歐與朱麗葉》,飾朱麗葉的演員為芭蕾舞藝術家烏蘭諾娃。
11月4日,上午參觀列寧博物館。下午,拜謁列寧墓。晚上,到小劇院觀看拉甫列涅夫創作的話劇《美國之音》。
11月5日,下午,參觀斯大林禮物陳列館。晚間,代表團全體到中國駐蘇聯大使館做客。大使張聞天和夫人劉英,舉行茶話會歡迎代表團,并慶祝蘇聯十月革命節。
11月6日,上午,參觀馬雅可夫斯基故居博物館。當晚,蘇共中央在政府大廈舉行十月革命節三十四周年紀念大會,中國作家代表團應邀以貴賓身份列席,坐在樓上的前排。在這個紀念會上作報告的是貝利亞。會后,演出了蘇聯各民族的舞蹈和歌曲。
11月7日,代表團應邀以貴賓身份,站在紅場列寧墓附近的看臺上,參加了慶祝十月革命節的觀禮。
11月12日,訪問高爾基文學院。這是一所對勞動人民中涌現出的年輕作者進行全面培養的學校。學員們來自各加盟共和國,也有外國留學生。課程包括馬列主義理論、黨史、文學史與各國文學的講座。該校重視對重要作家創作經驗的學習和對學員實習作品的研討。在這里任教并對學員進行輔導的多為著名作家,如卡達耶夫等。二十年來從這里畢業的學員已有幾十人成為全蘇聞名或世界聞名的作家。如西蒙諾夫、阿札耶夫、巴巴耶夫斯基等。中國當代文學體制與蘇聯的文學體制有著密切的聯系,丁玲負責的中央文學研究所(后改名為“文學講習所”),在其基本任務、管理模式、教學內容與教學方式等方面,都有高爾基文學院的突出影響。
柳青關于這一天的訪問記載和感受是:“下午在莫斯科高爾基文學研究院舉行的座談會是那樣擁擠,屋子里擠得人轉不過身,門外和樓梯上都是水泄不通。那些蘇聯各民族的年輕的作家和詩人們,對今天中國的事情有一種好像對他們故鄉的事情一樣濃厚的興趣。他們全是二十五歲以上的人,但搶起毛主席紀念章來卻像小孩一樣天真,戴在胸前顯得那樣滿意,胸脯挺得更高了。”(柳青:《難忘的印象》,《中國青年報》1952年1月18日。)
晚上,在列寧主義青年團劇院觀看列夫·托爾斯泰名劇《活尸》的演出。
11月14日,代表團分乘幾輛小轎車,冒雪去參觀列夫·托爾斯泰的故居雅斯納雅·波良納。托爾斯泰博物館主任是托爾斯泰生前的私人秘書,已是銀發繽紛的老人。代表團成員、作家胡可記述:“參觀后,代表團推舉柳青代表大家在博物館的留言簿上題詞,表達中國作家對托爾斯泰的景仰熱愛之情。”(胡可:《中國作家代表團1951年訪蘇始末》,《新文化史料》1994年第6期)而后,代表團全體成員到森林中托爾斯泰的墓地進行憑吊。鄉間美麗的大自然,幽靜的莊園,托爾斯泰的生活方式,對柳青都頗有觸動。柳青認識到,生活在自己要表現的人物的環境中,對從事文學事業的人是最佳選擇。柳青后來從北京回到家鄉陜西,把家安在長安縣皇甫村,準備在那里長期生活并寫作,與這次參觀給他的觸動和啟發有一定關系。
11月17日,代表團上午又參觀了托爾斯泰在莫斯科的舊居。這是一座普通的小樓,展品不多,是托爾斯泰來莫斯科臨時居住的地方。
11月25日,去阿塞拜疆共和國首都巴庫。
11月29日,去柯拉拉·蔡特金集體農莊進行參觀訪問。來訪的中國作家大都熟悉中國農民,因而對蘇聯農民的生活情況、收入情況和受教育的情況特別感興趣,為此專門訪問了莊員的家庭。
12月10日,代表團全體成員訪問蘇聯作家協會機關報《文學報》編輯部。主編西蒙諾夫介紹了《文學報》創刊二十多年來的歷史,它的宗旨和組織機構,以及同國內外讀者的廣泛聯系。
12月11日,代表團全體成員應邀到蘇聯作家協會,同蘇聯作家們進行座談。到會的蘇聯作家有吉洪諾夫、蘇爾科夫、費定,詩人戈爾巴喬夫,老劇作家拉甫列涅夫,《新世界》主編、詩人特瓦爾多夫斯基,詩人和劇作家索弗洛諾夫,以及蘇聯作協各部門的負責人。中國作家提出了一些有關創作的問題請他們回答。柳青提出“蘇聯作家向俄羅斯民主主義的古典作家學習什么”的問題。費定結合自己的創作經驗談了如何吸取古典文學的傳統問題,特瓦爾多夫斯基談了如何吸收古典詩歌的傳統問題,吉洪諾夫談了創作黨的領導者形象的問題,索弗洛諾夫談了描寫作品主人公和描寫敵人形象的問題,拉甫列涅夫談了戲劇《美國之音》的創作經驗,蘇爾科夫回答了關于《士敏土》作者革拉特珂夫的有關情況。
12月12日,中午抵達列寧格勒。列寧格勒市負責人和作家協會的作家們,到車站迎接代表團成員。在旅館用餐前,市負責人介紹了這座城市的歷史和在衛國戰爭中作出的貢獻。下午,參觀彼得保羅要塞。晚間,觀看根據普希金著名敘事詩改編的舞劇《青銅騎士》。
12月14日,上午參觀冬宮。下午,到列寧格勒作家協會,同這里的詩人和作家們會見并共進晚餐。宴會后,趕赴劇場觀賞著名芭蕾舞劇《天鵝湖》。
12月15日,中午回到莫斯科。下午,參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作者奧斯特洛夫斯基的故居博物館。奧氏夫人接待中國作家,介紹了奧斯特洛夫斯基雙目失明后寫作《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和《在暴風雨中成長》兩部著作時的情況。
12月17日,上午正式向蘇聯作家協會告別。蘇聯作家協會為中國作家代表團舉行了歡送宴會,并安排了記者招待會。下午,訪問了蘇聯文藝理論家李修卻夫斯基,請他談了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有關問題。
12月18日,上午代表團全體應邀到老作家卡達耶夫的家里做客。卡達耶夫和他的夫人熱情接待。卡達耶夫的作品《前進吧時間》《我是勞動人民的兒子》《團的兒子》《霧海孤帆》等都有中譯本,很多作家都熟悉,談話便圍繞著這些作品進行。
12月23日,柳青隨代表團回到北京。
二
訪蘇期間及回國后,柳青寫的訪蘇文章,計三篇:《我到蘇聯的感想》,刊于11月27日的《人民日報》;《難忘的印象》,刊于《中國青年報》1952年1月18日;《蘇聯人民——真正幸福的人們》,收入文集《我們訪問了蘇聯》(人民文學出版社1952年11月版)。這三篇文章,柳青的各種文集都沒有收錄,今天看來,亦算佚文。
這三篇文章,可見柳青到訪蘇聯的一些所見與所想。
《我到蘇聯的感想》摘引:
雖然這是我第一次到蘇聯來,但是偉大的列寧和斯大林同志所創造和領導的這個自由幸福的國家,對我并不生疏。從我會讀書時起,蘇聯人民和他們勝利的斗爭,通過蘇聯優秀作家成功的描寫,就繼續不斷地活動在我的腦里。《毀滅》里的萊奮生和《鐵流》里的郭甫久鶴,《士敏土》里的哥里和《被開墾的處女地》里的達維多夫,《青年近衛軍》里的奧列格和《日日夜夜》里的沙布洛夫……等等,好像都是我所熟悉的朋友。遠東的森林,頓河的鄉村,頓巴斯的礦區,斯大林格勒的街道……等等,是我在想象中已經到過的地方了。
除了我的祖國,蘇聯是世界上我最感到親切的國家。記得紅軍和德寇在莫斯科近郊進行大會戰的時候,在斯大林格勒進行逐屋戰的時候,我每天都是那么焦急地等待著看當天的報紙。在紅軍大反攻的時候,我在蘇聯地圖的西部畫滿了紅圈,一直到布列斯特——蘇聯最西邊的一個城市。我為蘇聯人民的困難憂慮過,我被蘇聯人民的勝利鼓舞過。我把丹娘(卓婭)和馬特洛索夫當作人類的光榮。
……從滿洲里上了蘇聯的火車,一到奧特波爾,我就遏止不住自己的感情。那是一個初冬的晚上,雪蓋著鐵路旁邊的土地;但是我關了車廂里的燈,興奮地貪婪地向外探望。在漫長的西伯利亞旅行中,火車每一時刻都把我帶到新鮮的環境。阿穆爾斯克黑云一樣的森林,布利亞蒙古的牛群,奧伯河兩岸收割過的田野,庫茲涅次克盆地的煤礦,以及諾沃西比爾斯克樹林一樣的煙囪,使我即使在火車上也能想象到蘇聯人民在列寧、斯大林光輝下的生活是多么美好!我在火車上讀著巴巴也夫斯基的《地上的光明》,這小說描寫著共產主義的曙光即將照耀到地球的這一部分了。
我看見莫斯科,好像看見了色彩繽紛的天堂。這不是傳說的神話里的天堂,這是蘇聯人民用勞動和智慧創造的偉大斯大林同志所在的人間的天堂。我到莫斯科的第二天,曾和我的同伴們在莫斯科寬闊清潔的大街上游覽過。像雨后春筍一樣從地上升起的巨大建筑物,比宮殿更富麗堂皇的地道車站,使我對蘇聯人民高尚的勞動和無限的創造性充滿了敬佩。
在蘇聯的旅行和游覽中,我時常想起我的祖國。在西伯利亞我想起幾天以前經過的東北。在莫斯科我想起北京。以偉大的毛澤東同志為代表的中國人民是勇敢、勤勞和智慧的。當我國人民正用高度的愛國主義的勞動生產來支援在朝鮮勝利地打擊美國侵略者的中國人民志愿軍的時候,巨大的淮河水利工程同時迅速地進行著,北京最大的馬路東長安街正在興建一長列的大樓。這僅僅是開始。我看見今天的蘇聯和莫斯科,好像看見了明天的中國和北京。看見了蘇聯,我更愛我的祖國。我對我們祖國的未來充滿了美麗的憧憬。
回國到了北京之后,1952年1月6日,柳青又寫了《難忘的印象》,主要講“我在蘇聯看見所有的蘇聯人民都是那么熱愛中國人民”。最后表示,“從這里我立刻領悟到一個概念,那就是我們兩國人民的團結所形成的強大的力量。帝國主義者想挑撥我們的友誼,那是太愚蠢了”。
如果說,前兩篇文章寫的是“印象”和“感想”,略感浮泛,那么,《蘇聯人民——真正幸福的人們》則有些深度。柳青到蘇聯,兩個月的參觀訪問,去了很多地方,見聞不少,但他的這篇散文,主要寫了兩個方面:一是蘇聯普通人的生活情況、工作狀態和精神面貌;二是參觀兩個作家故居的觀感,一個是作家列夫·托爾斯泰,一個是詩人馬雅科夫斯基。由此可見柳青的關注點。
柳青寫了他住的莫斯科飯店每天給他收拾房間的“一個六十六歲的老太太”,他開始以為這是一個“無依無靠的老人”,后來“藉著鉛筆、手勢加上我懂得的一點俄文單字,談清了來由,原來她是一個幸福家庭的長者”(由此亦可見柳青的俄文水平。柳青檔案中,他填寫的“履歷表”寫“略識俄文”。柳青1937年11月考入國立西安臨時大學商學系,入原國立北平大學俄文先修班學習至1938年4月,前后學習俄文約半年時間)。“她有兩個兒子:一個在上次大戰中犧牲了;另一個帶著媳婦和孩子們在西伯利亞做工程師。她因為不喜歡那里的氣候,留在莫斯科。在莫斯科她也不孤獨:大女兒在被服廠做工,女婿在十年制學校當教員;二女兒是大學生,連一個盧布也不需要家里給。她本人每月有一百五十盧布的養老金……”柳青想著老人大約是因為嫌收入少才出來做工,老人卻說:“因為我能做工。我在這里做工已經十五年了。”
柳青的關注由服務員老太太又關注到“在蘇聯一出門,就看見許多許多這樣的老太太。她們在大街的人行道上掃雪,在建筑物的入口處管理寄存的大衣,在托兒所里看孩子,在各種商店里賣東西……她們的神情和莫斯科飯店的那個老太太一樣愉快,她們是把工作和勞動當作一種享受”。柳青的關注由老太太又轉向老頭。“我好幾次在大劇院里看舞劇,都被頭發蒼白的老音樂家所感動。”他寫的是一個音樂指揮。“說明書在他的名字前面印著‘人民藝術家的光榮頭銜,他一出現,池座里和七八層包廂的觀眾掌聲如雷,但是他謙遜地向大家一鞠躬”,“為芭蕾舞指揮四五個鐘頭的音樂。我從他的動作中看到這樣一種勁頭:他對人民已經有了很大貢獻,但他并感覺不到他有貢獻,而依然熱愛著這種長時間的肉體勞動”。
柳青談他的觀感和認識:“我過去時常聽說蘇聯人工作的報酬很高,我去過蘇聯以后得到的印象也的確是高,因為這標志著這個社會主義國家的富。但是我的完全的印象卻是:工作的報酬不僅僅拿盧布來計算,榮譽——到處都講榮譽,而不大講盧布。”在訪問格魯吉亞一家農民時,柳青寫道:“他家有三個社會主義勞動英雄,丈夫、妻子和他們的女兒。一年收入九萬零五百六十二盧布,領到的谷物還不算。一個人生活過得很好每月也只需要六百盧布。我們研究過他們怎樣才能把他們的收入花掉呢?”
訪蘇期間,代表團晚上的活動經常安排看話劇、歌劇和舞劇等演出,有很多名聲赫赫的演員登臺演出,但柳青的筆下都沒有提。白天也參觀不少博物館、美術館以及名勝等,但是柳青的文字卻沒有記下這些活動的印象,普通人是生活的主體,柳青筆下更多關心的是普通人特別是勞動者,關心他們的生活、工作以及收入這樣的具體而微的東西。
另外,柳青還以較多的筆墨寫了他參觀托爾斯泰故居和舊居的觀感。
我參觀雅斯那雅·波利雅那的托爾斯泰故居,深深地被這個老人的言行一致的生活態度所感動。他的太太在樓上過貴族生活,他在樓下他父親的倉房里寫《戰爭與和平》。他把倉房的鐵窗子改為木窗子,把潮濕的石地板改為木地板。南半面的四個掛東西的鐵環取不下來,他就拴上繩索鍛煉身體。很顯然,像《戰爭與和平》這樣的巨著,光有天才而無“從事緊張的、非常的勞動”的精神,是不可能完成的。我參觀過托翁冬天在莫斯科的故居,在樓上的正房里他的太太接待她的貴族訪客。這正房旁邊有一條狹窄的走廊通到一個拐角的小房間,在這里托翁接待來訪的工人、農民和知識分子,正好像一幢房里住的兩家人家。這走廊是托翁開辟的,因為他的客人嫌經過太太的房間不方便。這個俄羅斯的偉大作家在一九〇五年十月十八日寫給朋友的信里重復他的思想說:“凡增進或可能增進人民福利的一切,都讓我感到快樂;凡一切缺乏這個主要目標和使別人忘記這個主要目標的人們,我都不能同情他們。”老人因為不堪雅斯那雅·波利雅那“有毒的”生活,厭棄“無理性的奢侈”而出走,死在一個小車站上。(《我們訪問了蘇聯》,人民文學出版社1952年11月版,第28-29頁。)
柳青還寫了他參觀詩人馬雅可夫斯基“生前住的小屋”的觀感,他寫道,因為“十月革命以后新生的蘇維埃國家經濟困難”,“政府給了這位大詩人一個小房,家具還要他置備”,“但是就在這個小房子里,馬雅可夫斯基給世界寫下了許多不朽的詩篇”。他動感情地說,“我參觀的時候完全被一種高貴的生活氣息所籠罩,好像詩人并沒有死”。
這就是柳青的眼光,一個作家的眼光。他關注的是兩位作家和詩人的生活環境、生活態度和精神世界,特別是他們為什么而寫、寫什么。
同去蘇聯訪問的作家、柳青的好友馬加回憶說:“柳青從蘇聯回來,眼光放遠了,想寫大的、長的、深一些的作品了。”
馬加說柳青:“他在解放區時,是一個土包子,到莫斯科一下火車,有一些他早已知名的大作家來歡迎,相較之下,覺得自己不行,要下功夫寫出好作品。
“過去中國沒獎勵作品的制度,蘇聯早就有了。
“在蘇聯,他了解社會主義,看工廠和工人,到集體農莊,看到蘇聯的工人生活很好,覺得這不是‘資產階級。看過蘇聯那樣的生活狀況,柳青回來以后決心下農村寫自己的作品。
“在蘇聯,他說有兩個計劃:一是到陜西農村寫當時的現實生活;二是寫陜北革命斗爭歷史。問我的意見。我說先去生活,寫現實生活,因為生活不能再現了。”(筆者所存《劉可風采訪錄》未刊稿,《1983年6月:馬加》。)
三
柳青這次出國訪問蘇聯,還有一段逸聞,一般資料皆無記載。
據崔皓(早先是長安縣農村業余作者,后任長安縣基層文化干部)個人收集整理的《悼柳青》文集《“批判”柳青會議記錄(節選)》(崔皓毛筆手抄稿。原稿未注明“批判”時間,崔皓回憶是1967年3月至5月期間某一日。崔皓后送筆者研究用)所載:
(第一位問者)問:交待你和肖洛霍夫的關系?
柳青:五一年,在蘇聯,我執筆和孫犁、康濯、馬加聯名給肖寫過信,信底稿遺失了。五五年底給蘇聯報紙《文學報》《文藝報》寫過文章《中國熱火朝天》。五三年給蘇聯報紙《爭取持久和平,爭取人民民主!》寫過一篇文章,給共產黨情報局(邢注:全稱為“共產黨和工人黨情報局”。該機構是一九四七年九月在波蘭華沙舉行的保加利亞、羅馬尼亞、匈牙利、波蘭、蘇聯、法國、捷克斯洛伐克、意大利、南斯拉夫等九國共產黨和工人黨代表會議上通過成立的。其主要目的是加強各黨之間的聯系及交流經驗,并在必要時在相互協議的基礎上,使各黨協調行動。一九五六年四月宣布停止活動。其機關報是《爭取持久和平,爭取人民民主!》)寫的是長安王莽的事,成立農業合作化的情況。給《真理報》也寫過,交給陳企霞,他壓到十三號后沒有發表。后我寄回《人民日報》發表了,題目是《我到蘇聯的感想》。
(第二位問者)問:第一次出國后,為什么以后通報不讓你出國了?
柳青:出國后,和陳企霞吵過架。我愛喝水,小便次數多,要站隊,陳說我丟了中國人。后和工廠工人談話,問生產橡膠情況,陳不讓給我翻譯,我認為丟了我的人,因而就和他吵。
關于和陳企霞吵架事,作家草明也講過:“他(柳青)從蘇聯回來,對我講了在蘇情況,很氣憤。主要是對陳荒煤、陳企霞等人。陳荒煤是魯藝的,對我們本來就疏遠。陳企霞一心跟丁玲,那一段最霸道,他們欺負柳青,覺得他土。我記得,他(柳青)說,在蘇聯,他們連上廁所也要爭,鬧意見。他(柳青)反感這伙人。”(筆者所存《劉可風采訪錄》未刊稿,《1983年2月22日,北京:草明》。)
第二位問者,是當時中國作協西安分會一位有身份的人,她能提出“為什么以后通報不讓你出國了”這個問題,顯然她是看過或是從有關方面獲悉有這么一個“通報”。
從柳青的這個答問以及提問中,我們至少獲得四個信息:一是去蘇聯期間,柳青和孫犁等人聯名給肖洛霍夫寫過信,柳青執筆;二是柳青回國后還給蘇聯報紙寫過文章;三是他和陳企霞因為互相認為的“丟人”事而吵架。陳企霞當時是中國作家訪蘇代表團秘書長,應該負責協調和對外聯絡諸事宜。兩人都有個性,也都愛面子,怕“丟人”。陳企霞怕“丟人”是為“中國人”考慮,柳青嫌“丟人”是考慮個人。兩件所謂“丟人”的事,現在看來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陳企霞因為柳青站隊(應該是人多排隊)尿尿多而批評柳青,并能把這等小事上升到“丟了中國人”的高度,今天看來可能令人匪夷所思,但若能回到當年那個時代環境中去理解,“蘇聯老大哥”對剛剛成立不久的新中國何等重要,作為秘書長的陳企霞“上綱上線”似也能多少理解。然而柳青出訪,作為代表團成員要了解蘇方工廠的橡膠生產情況,語言不通,需要翻譯,本是正當要求,陳企霞居然“不讓給”翻譯,涉嫌權力濫用至少是“不作為”——應該也是意氣用事,從而讓柳青覺得“丟人”,現場尷尬肯定是有的。自古而來,“士可殺不可辱”,這樣,柳青與陳企霞“吵”,也能理解。問題是,是當場吵,還是私下吵,“吵”到何種程度,不得而知。
但從問者所問的問題“第一次出國后,為什么以后通報不讓你出國了”來看,問題顯然很嚴重,“以后通報不讓你出國了”。“不讓出國了”,而且有“通報”,這就是第四個信息。
所以,我們知道了,柳青生平,只有一次出國,就是這一次的出訪蘇聯。唯一一次。此后沒有出過國。
筆者近年見過兩本不同單位編的柳青紀念文集,都說柳青1958年出訪日本,并為皇甫村購回五千斤稻種云云。筆者因為聞所未聞,曾詢問過陜西作協的老人楊韋昕和柳青的女兒劉可風,他們都說沒有去過日本,平生只去過一次蘇聯。但柳青自1951年第一次出訪蘇聯后再沒有出過國,筆者有時也納悶,以柳青當年的影響,特別是《創業史》出版后影響那么大,似乎有些奇怪,日本這樣的當年還未建交(1972年建交)的資本主義國家不去,東歐的社會主義國家還是有可能去的。現在知道了,因為有一個“通報”,或者多少與這個“通報”有關。
(責任編輯: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