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慧
尋找使貧窮微不足道的事物
傍晚的小巴,鎮中學的站臺會上來一群學生,小巴迅速填滿,沿海岸線挨村停,人一點點下。上車后一直坐在引擎蓋上的馬尾辮女孩沒有坐到空位上,身子微微側向司機,上山前最后一個村,女孩下車,車沒立即開動,司機對走過車頭的馬尾辮喊:回去馬上做作業啊!
山上的高中即將竣工,有條棧道直通山下的村,棧道四時有花開,黃鈴木、野牡丹、杜鵑、馬櫻丹、梔子花,山腰的木棧道兩側有荔枝和龍眼,果實伸手可摘,山腳的天堂鳥開得像鳥,不像花。
馬尾辮女孩將在這里上高中。放學后,無論她是走棧道,還是坐她父親開的小巴引擎蓋上,都將經過那些爬山看海的旅游者,經過他們而去,就像銀色的貨輪,穿過層層涌動的海,往港灣泊去。
去年濃霧封山近整月,人被霧扔到世界盡頭,每一步都踩在霧上,它抹去了春天以往的、其他的種種好,只留一種好——讓人驚懼的、完美的霧。
直到五月一個深夜,陌生的風強勢而來,我從夢里驚起,拉開窗簾,整月未現的后山像清晰的巨幅黑白照片,天上一輪清朗的圓月,高高地懸在天空之外。我把虎皮從客廳抱進臥室,指月亮給它看,然后把它放在被子上。虎皮第一次獲準上床,它翻滾肚皮,發出巨大的呼嚕聲。我捏著它的爪子繼續睡,讓窗簾開著。
“霧從海上慢慢跑過來,停下,一團不可思議的霧,簡直是為了我們的吟唱而來。將十米外的一切都抹去,植物從模糊到清晰排列而來,葉脈均勻跳動,花心吐蕊。霧就是霧,它是用足尖跳舞的輕盈水汽。”
我去年還寫過霧。今年一個字都寫不出來,黃老師說你要多看多寫,還有,保持貧窮。
我唯獨保持了貧窮,并正在尋找使貧窮微不足道的事物。
有個女孩說,我要長住,我喜歡這里,因為海岸線很長。
小巴在沿海公路奔行時,一側的窗外是含樹的山,一側窗外是含海的岸。如果你到終點站后不下車,它很快又會下山,窗外山和海互換位置。那夜,你可以真正入睡。
直到它發出投降的聲音
離城市不遠不近的村里,有一棟褐色的樓,一個完全不能說年輕的女人住在北邊兩房一廳的套間。差不多一天里有幾個時刻,她決定寫些什么。這個女人不是作家,也沒有寫過什么像樣的文字,甚至她讀的書也不多,閱讀面也很狹窄,那些寫作路上必須要讀的書一概沒讀,她試過,總是分神或瞌睡連連。事實上,她沒有任何天分,也沒有什么非得要寫的事情。
那是幾年前,在某個吃得非常飽的夜里,她覺得吃和玩都百無聊賴,和人相愛也是。那個夜里,一陣風將天上本來靜止的云吹得從頭頂疾疾走,她突然產生了寫作的念頭,她覺得寫作是一件高貴的事,能使自己從沉湎里浮出來,變成一個高貴的人;而且,寫作是一件武器,可以對抗任何事物。
她意識到,她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做過任何高貴的事,她從來不認為自己很特別,但她希望自己能和別人不一樣,這一點千真萬確。她確實和別人不一樣,就像一個孩子拿著娃娃長大,直到成年很久了她還抱著那個已經看不出樣子的娃娃。她也從來沒有履行大部分人都在履行的責任和義務,比如結婚,去做一個妻子和母親,把家收拾得干凈溫馨,孩子出去懂事體面,丈夫臉上泛著滿足而庸常的紅光。她有過幾段戀情,但因為很小氣,不管是在金錢、時間,還是感情上,她都不愿意多付出一點,連戀人要到她家來她都覺得是打擾,所以,沒有人想要和她過日子。
她有一份不穩定的兼職,幸好她吃得少。她除了懶惰,還有點愚蠢,不過偶爾閃現的智商讓她知道自己絕對不會有激動人心的未來。她也并不希望獲得好的未來,對于她來說,無聊的生活比精彩的生活更加容易。
盡管如此,在某個風吹云走的夜里,她還是決定寫作,希望能夠使生活變得高貴,或者不那么無聊。這一切都是秘密進行。她的文字將在她去世后才被人認識,或永遠不會被人發現,等到被人發現時已經是幾百年以后了,那時的人們不再使用現在的語言和文字,他們只能看懂一半,最后決定算了。
但是,她還是決定為了這些而耗盡自己的一切,情感、時間和體力,以及金錢。她感到一種模糊的未來,準備好迎接一切,但是,現在她遇到了一點困難,因為她不知道怎么寫,寫些什么,是小說還是散文,還是雜文。她的經歷沒什么可寫的,情感也是,不,她不打算寫她無聊的過去和無聊的現在。愛情?更沒什么可寫的,都像用了多年的抹布,早已沒有形狀與顏色。
她試著打開一本書,找一找句子,但總是看到“寂寞”“孤老”的字眼。她不知怎么開始,于是決定放棄,走向現實生活,直到無聊將她再一次逼到書桌。如果這時貓對她不理不睬,她就抱著它,雙臂壓緊,直到它發出投降的聲音。
假裝自己沒有被人群遺忘
記錄空了好幾天,想寫的欲望不強,前兩天只要一開電腦,困意必然襲來,像是有什么東西百般阻撓屏幕上出現文字。困意抽走一切意志,僅剩把身體拖到床上的力氣。
困與清醒,沒有規律可言,至少這個五月都是混亂的。我清楚一部分原因,有些事物只是內心的粼光,一旦那個時刻過去了,想挪到下一段時間重新書寫便變得困難。失去了重要性與必要性的事物,只是生活里飛過去的微塵。
現在,我坐在上午的客廳里。書房的窗簾已買回來,還沒有裝,要站在桌上,將窗簾桿取下來掛上簾子再安上去,只用三分鐘就能完成。我沒有動,而是坐在客廳里,遠遠地對著兩個大開的房間,對著兩扇窗,窗外是層疊、點染的暴雨過后綠得鮮亮的山。
隨著日光推進,蛙鳴消退,蟬鳴漸起。我試圖梳理過去半個月的事,除了健身在堅持,其他的一概擱置。書看不太進,陸續看完了理查德·耶茨的《復活節游行》,沒看完的是菲利普·羅斯的《垂死的肉身》。前者很受震動,一對姐妹如何在傳統與反傳統的生活里漸漸窒息;后者以為講的是情欲冒險,實際講的是社會秩序的變遷,以為講的是愛情,實際他在講死亡。
平靜當然會回來,既然之前的生活里最大的結構是平靜與無聊,那么它們就會再度回來,也許已經回來了,所以才會如此困,生理比意識先行,先行回到以往那忘川的無聊里。
雖然在混亂里我失去了閱讀與寫作的能力,但我仍然向往獲得它。失去——說得像曾經擁有過一樣,擁有只不過是自欺的幻覺,幻覺支撐著我,假裝自己沒有被人群遺忘。
會有一天我將坦然接受,被人群、城市、四季、親人、過去的愛人遺忘。而最后一樁遺忘,應該是遺忘自己曾經為一些幻想努力過。
一天之中只有短暫的時間很好
近些天來,一日之中只有短暫的時間很好。陽光擊破云層,整幅天幕迅速透亮,光線如金色的液體,傾瀉而下,海面、山谷、連綿的山峰瞬間獲得了一層璀璨,云的暗色翳影大朵大朵拋擲在大地,春天漸漸離開了它的位置,霧、還未形成的霧、淡白色的水汽一并撤退到不見。突然間,一切具有了夏天性。
春天和夏天在此重疊,南風從看不到的起點,經過我站立的陽臺,吹向不知所終的終點。因不停挪動盆栽讓葉子接住更多的光線,我的皮膚迅速變黑。我是夏天的見證人。薔薇瘋長,占滿陽臺北端,洗衣機讓它收括囊中。去洗衣時需撥開枝條,有次蹲得不夠低,刺給后頸留下三厘米的刮痕。
雖然氣溫已是夏天,但它只是偽裝的。春天沒做完它的事是不會走的,還有草木要競生,還有鳥鳴叫著尋找伴侶,還有霧沒有起完,蚊蠓還沒有來到它們的鼎盛時期,飛蟻還沒有集體赴死地鉆進窗隙甩掉翅膀,在地板上扭動它赤裸的身子。
最近看昆德拉的《不朽》。當我翻開它時,被一年前做的標記迷惑。黑線持續到最后一章,這說明我不僅看過這本書,還看到了尾聲,而我的記憶里只有開頭淡淡的輪廓,一如我書架上眾多只看了開頭就合上的書。現在,這些隨意而沖動的黑線,穿過生活里重重疊疊的遺忘,徒勞地提醒(保護)我,雖然一無所獲,但我曾經去過那里。
我不認為去年我看懂了這本書,但是這可能也不太準確,我沒有辦法證明去年的我比現在要愚鈍,也許相反——現在我只想抓住這個時刻,像夏天的時刻:衣服和被子能曬透,多肉肥厚的葉片以看得見的速度迅速掛紅,鳥雀的叫聲清脆婉轉,知了還沒有從地里爬到樹上,中午吃下的雞蛋、豬油、土豆還沒有變成脂肪貯存起來。但生活的悲哀就是這樣,每一個瞬間的視覺、聽覺、嗅覺都在張開并試圖記錄,每一個瞬間都是從過去而來停在此刻,是一個個完整的世界,但接下來的瞬間,馬上就被遺忘了。
我已經不太記得去年的春天,更舊的春天更舊到一碰就碎。我現在能做的,就是坐在桌前記錄下這些我將遺忘但電腦會留存下來的字,因為還有兩個小時,太陽將隱去,光線瞑晦,霧從山林原地騰起,春天重新蓋過來,給夜以溽熱、潮濕;無數靛藍閃光的甲蟲飛撲進屋,我被蚊蟲圍困,趴在墊子上一動不動,感受小腿脛骨上的菱形肌肉慢慢流失。
今夏無戰事
端午早上被鞭炮吵醒,零星短促,密集炸裂十幾秒后猛然收寂,集中在上午,過午不放。
鞭炮聲讓我著迷,它將日常生活一下子推遠,迅速建立新的秩序。我們擺脫理智,無視節制,帶著積極的激情穿過這一天,以證明節日的重要性。
未來越走越薄,過去越積越厚,人都有一些與記憶掛鉤的聲音、顏色和氣味。它瞬間將我拉回到過去,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肯起,等著家人千催萬催叫起床的聲音,廚房煮東西時鍋蓋嘭嘭響的聲音,說食物、天氣,議論親戚鄰居的七嘴八舌的聲音。
粽子仍然是白米最好,煮透攤涼,剝了蘸白糖,用筷子戳著,舉著側頭咬。
不知虎皮幾歲,前兩年看到墻上有壁虎它很激動,顫抖著下巴發出嗷嗷的聲音要沖到墻上去搏斗,這兩年只是看一眼。我想它或許也到了我這把年齡了,對世界的想頭正在漸漸消失。
要我不打它不咬它不吼它,不可能,我可不會為了一只貓而改變我的性格。我能改善的是,換好一點的貓糧,讓它走向食盆不僅僅為果腹,還為吃的愉悅。
夜會在某一處很黑,月亮不在的時候,星星少的時候,早晨還遠遠未到,云在很高遠的天上急速移動,地面一絲風都沒有的時候,這時候就像在夜的芯里,有種溫柔的甜蜜勁兒,鳥、夏蟲、山林發出睡熟后細微而均勻的聲音。這時候我才明白,夜晚的臂膀也是如此圍緊我的熟睡。
前兩年每到夏天,蚊子叮一口就會爛全腳,紅腫潰爛流水,夜里百爪撓心。想了很多辦法,前一陣查資料,懷疑蟻酸過敏,買了一管藥涂了幾天,居然對了,消腫止癢,褪成一個個暗色的斑痕。我摸著我的腳,不知要從哪里抓起。
敵人突然決定撤退,然后它就退了,今夏無戰事。
狂風,暴雨,炸雷,艷陽,陰沉。都可以在六月找齊,有時從陽臺望過去,發現海消失了,不見了,只有一片混沌的灰色天空,如同住在某個凌空的山頂。有時海很清晰,決絕地與天空劃開一道深藍色的線,感覺如果它再橫長一點,就可以穿過你的身體。
在我的生活里,我已經得到孤獨這個禮物,以及面對它的一小點訣竅,比如把偶發和短暫的事情當作永恒來尊重。
所有那些覺得被生活
拯救了的人
夜里從大鵬回來,漆黑的海面漁火點點,早上到村里吆喝“賣鮮魚——”的賣魚佬,他收的魚,就是捕自這片海。
夏季下午的海囊括所有的藍,深到像石墨,淺到像能吹開的煙紗,又因云影、疾風、魚群,海面呈現斑斕閃耀的藍;夜里的海絕對漆黑,沒有上下,沒有遠近,比眼睛閉上、比睡眠還要深的黑。
我每周大約要來回六次,有時會忽略看山,山變化很細微,從冬到夏,山上各種樹葉枝條一點點舒展,會感覺山一點點向路逼近,巋然不動又緩慢移行,但從不會忽略看海。海傍著橋突然間從起伏的樹林里露出來,一大段,極平極緩,像霎時跌入藍色的停頓里。
我去大鵬的健身會所,一周六次,偶爾懶怠也不會低于五次。哪怕我的生活有多一成不變,將每一天相疊,每一個時辰相疊,疊多厚都不會有起伏,哪怕是這樣,去健身這件事還是慢慢擠了進來,并占了重要的一席,這算是生活給我的驚喜吧。
我第一次感覺到非常幸福,是今年初夏上杠鈴操。那之前陸續感冒了近一個月,嗓子全啞,咳得頭暈眼花,健身停了一大半。那天晚上算好全了,便去健身。熟悉的熱身音樂響起,硬拉、劃船、推舉幾次后,突然有種渾身是勁即將征戰沙場的感覺,又像回到故鄉,身處黑甜夢鄉。我記得在某一處俯身劃船時,感覺我再次被身體接納并收留,這種幸福感如此強烈,以至眼眶微濕。
那一次的幸福感,其實是預支式的,帶著一部分的自我憐憫與自我感動,一部分虛幻的想象,不管如何,它刷新并糾正了我對鍛煉的認知。
我頭疼多年,幾年前曾持續疼了半個月,去醫院拍片,沒發現明顯的器質性病因。這些年時緩時急,去疼片占我百分之九十藥物的開銷。前年起又新添了眩暈的毛病,雖然每天走一萬步,只是減緩了發胖的速度,對頭疼基本沒什么用。
系統的鍛煉確實趕走了我的頭疼頭暈,趕得很慢,剛開始健身時,有時還需要吃一粒去疼片才能跑步,否則跑起來前額會一跳一跳地疼,慢慢地,頭疼越來越少,間隔越來越長,遠到你會忘記上一次頭疼是什么時候。這是我傾囊辦年卡的唯一原因。
當生活里的頭疼以及對頭疼的恐懼淡得忽略不計時,會體驗到另一種快樂,比如跑步的快樂。體能增加后,以往跑幾分鐘就心跳得想死的感覺沒有了,順滑跑到二十分鐘后,開始覺得身輕如燕,整個身體緊繃又放松,欣快感在全身流動,如果此刻身旁的跑者和你有一樣的節奏,似乎能一直跑到天黑。思維極其活躍,迅速分岔,每一條小徑都通往更綺麗的世界,像幸福在深情地邀請你。
鍛煉的枯燥與痛苦是真實和實在的,這讓很多人停在起跑線里,他們沒有享受到痛苦后那長而持久的快樂反射弧,不僅僅是快樂,更是獲得,祝福,或加持!鍛煉我都能扛過去,還有什么不能扛的?
——所有那些覺得被生活拯救了的人里,我是其中一個。
這個夏天的任何時候都很美,烈陽,暴雨,疾風。一周里的大多數下午,四點多時,我開始烤面包煮雞蛋,五點前下樓去大鵬,夜里十點我回來,海面漆黑。偶爾遇到大禁漁或臺風前夕,海面上一艘漁船都沒有,我會想對小魚說,快游快游,游到深海,那里船少魚多,莫回頭。
如果我說,把當下埋在當下
前天晚上從鹽田回來,溪涌出口臨時封掉,要從土洋繞。
土洋收費站還沒開始拆,黑漆漆立著,可能是離海最近的收費站,轉彎時要留神不要扎到海里。夜里的海空無一物,接壤的山除了輪廓也空無一物,它們吸走路燈的光,僅給路面留下微暗如螢蟲的光。
左轉回溪涌,狹窄公路沿山沿海,與海平行的時候會出現木麻黃林,有坡的時候沙灘變成懸崖,從比沿海公路高的高速上可以看到,公路旁的村莊整體遷走,留下被植物入侵的建筑物。
只有夏季,人稍多一些,但也只是周末的白天。夜里九點,最后一班亮著昏黃燈光的小巴從山坡上經過后,公路歸于闃寂。在深夜的海灣里游泳,能看到公路順著山與海一路蜿蜒,路燈如遺落的珠鏈,微茫,沉睡。
更黑的山上,一箭那么大小的村子,山下看不到,只有進了山過橋拐彎才看到,誰會住在這里呢?我想道。我就住在這里。
溪涌,好美的名字,一個朋友說。我從她的話里重新審視這兩個字,這個夏天我好幾次涉過從山上一路淌下來的溪水,去到海灘游泳,溪水的深淺取決于暴雨和漲退潮。溪涌,美麗的名字,溪水沖下海洋時美麗的樣子,外人美麗的想象。
我覺得我嚴峻而冷漠,快活又陰沉,像剛倒了霉運,既不打算倒霉下去,又不知如何爬起來。
不,想起另一個意象。十歲前家在學校里,就我家一戶。暑假時,教室是我的游樂場,桌椅都堆在教室后面,空出來的地方供村民存放稻谷,我兩腳插在金燦燦熱烘烘的稻谷里,在黑板上畫古裝女人。長長的水袖,高高的發髻插滿珠寶,紅粉筆畫紅寶石,黃粉筆畫金釵,白粉筆畫的珍珠項鏈至少有五層,從脖子一直掛到腰。但每次離開教室時,我都會擦掉,那是我對未來的唯一想象和愿望,可不能讓其他人看到。
一個個掛滿金銀珠寶的女人在粉筆下顯現,又被一塊堅硬的海綿擦掉,時間和粉筆變成粉塵掉進稻谷里。現在我過完一天擦一天,睡覺前一筆勾銷。有時候我覺得要記下些什么,很快就會覺得不必要。
我對待很多事都是這樣,不理它,直到解決它顯得比不解決還要怪異、尷尬,然后這件事就不必要了,到它快消失時,我加速擦掉它。
這個世界沒有什么必要事情需要我,我像躺在黑暗的秘密船艙。如有人問我過得好不好,我會說,把當下埋在當下,無須死去,就找到了一種穩定而安詳的平靜。這樣說有點無恥。我承認我有時確實無恥。
臘? 肉
踏入臘月,其他都不念,就念我家獨一無二的臘肉。
臘肉對湖南人家來說是平常物,沒什么獨特秘方,但家家味道不一。我母親做不好貓魚,但臘肉一流,煙熏味里有隱隱的桔皮香,肥瘦適宜,切面可以看到內里是鮮艷的赭紅,紋理清晰,手指摁一下,柔軟有彈性,做臘肉菜時滿屋都是香味。
臘月是母親最意氣風發的月份,走在街上腳底都帶風,像掌門人巡山,她接受街坊們季節性的敬羨。
問她緣由,她笑說,訣竅就是鹽,太咸會壓肉的鮮味,那是以前窮慣了,一碗臘肉上桌不能一餐就吃完,得吃很多餐,所以就要做得很咸,而且鹽放少容易臭。這就考工夫了,要用力揉,把鹽揉進肉里,腌的時候均勻翻邊,一次性曬透、熏透,再陰兩天,不好吃才怪。
2008年冬天我正在等下一份工作,索性提前回家,剛好和母親一起做臘肉。
我跟在母親后面去菜市場買肉,扛了三次,扛到六樓洗腌曬,熏的時候再一趟趟搬到樓下。
我們的房子蓋得很莫名其妙。說是有個人賺了點錢想做房產生意,便買了一塊地,種樹一樣蓋完五棟房子,房子賣完就找不到人了。我們隨后都是自己拿著收據去辦房產證的,又補了些錢。沒有物業沒有管理,樓道里的燈都是各戶湊錢找人裝的。我家是頂樓,十幾年來所有的頂樓都在漏雨,有些人家索性在頂樓再蓋半層,屋頂裝鐵皮,解決了漏的問題。不過一下雨,屋頂的鐵皮響聲巨大,波及整個巷子。我家沒有錢加蓋,雨季來的時候,母親將電視機移離墻壁足有二十厘米遠,水跡在電視后面的墻上留下樹枝樣的紋路,雨停后買些瀝青,母親想必是自己爬上去糊的,就像以前村里的土屋漏雨,天晴后也是她爬到屋頂揀瓦鋪牛毛氈。
就這個滿是水痕的屋子,母親舍不得在陽臺熏臘肉,怕熏黑,每年都是搬到樓下熏。膝蓋不好,每次搬一點點。那一年母親很滿足,有我這個勞力搬肉,還守熏爐。
肉熏三天就可以了,其實是三個下午。吃完午飯,我們一起下樓,我搬肉,她生火,爐子放在兩棟樓間的空地,鋸木屑、稻谷殼、香樟樹枝、曬干的桔子皮等作為熏料。母親吩咐我不要讓臘肉的油滴下來燒出明火,我說好,你放心打牌。光線穿過樓頂亂搭的棚屋、各種半封閉堆滿雜物的陽臺,像射入井底。我坐在矮凳上,手腳靠近爐子取暖,捏一本書偶爾翻翻。有時會想起,十幾米遠的空地,父親幾年前曾躺在那里三天,接受所有人的吊唁。
約三個小時,母親打完牌過來,再和我一起搬肉上去。在樓道里她會說第幾圈時抓了一手什么樣的牌,如何險胡。2008年那場著名的大雪來臨前,臘肉已熏好,架在陽臺上,黃燦燦的,要吃時拿刀去陽臺割一截。冰雪封路時,我每天下午四點半去麻將館,從口袋掏出我在家剛烤出的糍粑遞給她,糍粑里塞了辣椒蘿卜或臘肉。母親把麻將嘩嘩一推說,不打了,你們打,我崽來接我了。她坐在麻將桌旁,吃完糍粑起身和我一起回家。
第二年我帶母親來深圳過年。那是我住過的最糟糕的房子,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通廊老公寓,單身公寓,衛生間的窗玻璃被臺風搖碎,用紙皮擋住。隔音極差,一到半夜走廊響徹下夜班的聲音,一直到天泛白才能徹底安靜。
房子那么不好,母親還是在深圳住了很久,每天晚上都有四五個菜等著我,她用整個下午在陽臺上的電磁爐里炒出來。
那些年,她跟著我住過蛇口、崗廈的出租屋,后來我住在前海又大又新的小區里,在那里她有一間完整房間,陽光充沛,窗外是大片寬闊的園林,她在小區里擺各種姿勢讓我給她照相,沖印出來回湖南時帶著。
最后住的卻是這個殘舊的單間,她睡床,我睡緊挨著的沙發。夜里她翻身、磨牙、說夢話,近在耳側的聲音濾走失眠的煩躁,睡意在安然里悄悄來臨。記事起,我從沒和母親睡過一個房間,一張床。這是我們睡得最近的一段時期。
吃完晚飯我們出門散步,有次看到一個還不算老的男人翻垃圾桶,用手抓著飯盒里的飯菜吃,我站在他身后看了好久,他神色幾乎是羞愧的,趁無人經過時才塞進嘴里。快到家時,我說打一下轉。我們回到垃圾桶旁,我問男人,你想不想去倉庫做工?掙不了大錢但包吃包住。母親在一旁大聲勸,你快點答應啊。男人說很謝謝你們我不想做倉庫。
那天晚上母親沒有像往常一樣倒床便響起鼾聲,黑暗里她翻了幾次身,突然說,我發現你是個心善的人,唉,真的是我生的,我也是看不得作孽的人。我沒作聲,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她從來沒有和我聊過關于生活以外以及如何做人的話題,更沒有夸過我。我不知如何應對,只好裝睡。
就是那年冬天,在小得只能放下電磁爐和兩盆花的陽臺上,她說要架熏爐,熏臘肉過年。她說沒有臘肉過不好年。晚上散步時,她揀起地上的桔子皮,說可以熏臘肉。我搶過來扔進垃圾箱,說這就去買一堆桔子。桔子買回來,但陽臺實在太小熏不開,只好放棄。
那是她最后一次來深圳,最后一次和我長久地住在一起。在這間比她年輕時住過的土屋還破的房子里,我看不出她的內心是否凄惶,不知她是在安慰我還是自我安慰。她說,其實這里也蠻好的,買東西方便,房租便宜,又小,好搞衛生。
其實那時并不拮據,我只是懶得另租房子,懶得去裝熱水器,我不在乎它破它舊,甚至覺得蹲在地上洗頭和用手洗衣服很酷。母親住的三個月里,她也蹲在地上洗頭,用手洗我的衣。
在我后來的房子里,我總想象在客廳隔出一小間,一張床一個電視,這里有她要的一切,電梯、花園,陽臺很大,可以熏臘肉,她可以住到生命自然終結——我有這些的時候,她去了另一個世界三年了。
大前年,我在家做年飯,蒸了一碗臘肉,大姐吃了兩筷子,仔細嘗了嘗說,咦呀,這是姆媽做的臘肉啊,就是這個味,你還留到現在?我說朋友給的,家里帶的臘肉早吃完了。
“不可能,你肯定搞錯噠,這個味我吃得出,就是姆媽熏的。”她急得眼淚就要出來。
我沒接話,低頭吃菜。她慢慢嚼,將最后的滋味長久地嚼進記憶。我完全回憶不起最后一塊母親熏的臘肉是怎么吃掉的,一遍遍想著每一餐有臘肉的菜,毫無線索。她從一個讓人痛不欲生的死人變成一個死去很久的人,慢慢退出我們的生活,縮小成不易察覺的潮濕。
是啊,我應該留下最后一塊她熏的臘肉,放在冰箱里凍著,一直凍著也不會壞,它將永遠保有它獨特的香氣,是我們那條街、那個城所沒有的香氣,永遠可以偶爾拿出來聞一聞。
大姐慢慢吃臘肉,吃著她以為的母親最后親手熏的臘肉,她比我幸福,我的心里全是草。
(責任編輯:龐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