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潔
本期“作家研究”推出的是周慧的作品,周慧并不是一個大眾都熟悉的名字,1974年出生在湖南農村的她,17歲高中畢業后,在工廠縫過鞋跟、裝過手表機芯,后來考上大專,在深圳工作十幾年,做過文員、助理、銷售和人事經理。2014年,她從深圳市區搬到了郊區的洞背村,開啟了十年無業人生,過著匱乏但也豐富、自在的生活,也因此結識了同在洞背村居住的翻譯家黃燦然,周慧有一天開始在公眾號上發自己寫的散文,黃燦然讀后覺得她的散文“寫得又短又高密度,近于詩”。黃老師鼓勵周慧創作,并最終促成了她第一本書的出版。
零零散散讀完她的文章,腦海里突然飄出幾句歌詞,“我們半推半就的人生/沒有和你一樣被眷顧的未來/我們半推半就的人生/怎么過啊,怎么過啊……”這首歌叫《美好的事可不可以發生在我身上》,記得是一支上過“樂夏”的樂隊,年輕的主唱十分投入,他的聲音不是嘶吼吶喊,分貝與力度要低許多。然而,正是那種低分貝的吟嘯,增加了人生的戲劇感,讓人瞬間有些恍惚。彼時聽的時候卻仍覺得缺點什么,可能是因為他們擁有與閱歷不匹配的滄桑,年輕有時候就是一種局限。現在,閱歷足夠豐富的周慧準確地寫出了這種“半推半就”的人生。對,就是“半推半就”,沒有比這個詞更準確的了。
作為并不年輕的“新人”寫作者,或被一些媒體稱之為的“素人寫作”,她提供了一種區別于傳統散文寫作的新的寫法。這種新,不是題材的獵奇,相反,她關注的更多是角落里蒙塵的事物以及對自我的審視,她更擅長書寫生活中的“非必要”時刻,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誠實而無用”的生活。這是一個對自己殺伐果斷的作者,我們讀《直到它發出投降的聲音》會感受到她拙樸的真誠,但又區別于以往有些女性自白式沉湎的書寫,即便她對自我的生活還缺乏一種旁觀者的冷峻態度,但她絲毫沒有自憐與自我感動。忠于自我的寫作其實并不容易,尤其是道出自己生活中最熟悉、最痛苦的細節,將自己的孱弱袒露給你并不知道是否足夠包容的觀眾。我暗自納罕她的勇氣,她對世界的信任顯然大于世界給予她的。周慧以她獨到的觀察力和表達力寫出了個人鮮明印記的作品,這個獨特的“我”或在千萬個“我”之中,又與人群有區別,她的優缺點都是帶著尊嚴的存在。
生活中擅長自嘲的人其實是最具有智慧的。一個寫作者,如果總能懷著自嘲與謙卑的心態審視自我,他(她)的作品就是有開闊之象的,即便書寫的是最細瑣之事。她不刻意賦予庸俗以泛濫而虛無的“詩意”,流量割據的當下,詩有什么了不起啊!關鍵是,沒有“詩意”這一濾鏡的加持,祛魅后的日常還是我們值得去過的一生嗎?周慧沒有言之鑿鑿的回答,她不掩飾自己的游移及遲鈍,因此意外地獲得了某種鈍感力,這個鈍感力適時保護了她。那些覺得被生活拯救了的人,其實都擁有這種能力,當生活的利刃落下時,才不至于被劈得遍體鱗傷。
這些都是我從她的文字中感受到的,無論是作為編輯還是評論者或讀者,我喜歡擁有松弛感的寫作者,我確定周慧就是這樣的,所以加她微信的第一句,省略了所有的客套,我問:“我可以叫你蛋蛋(周慧的小名)嗎?”她答:“可以。”這也是這么多年養成的工作習性,有些作者,讀完對方的文章,無需任何寒暄,我就已經將他們視為同類或朋友了。
只要你不是執著于“有價值”“有理想”的人生定位,只要你作為普通人也時常被自己的“無意義時刻”觸動并愿意去探索自己的另一面,那么,周慧的這些不動聲色又埋伏著蒺藜的文字可能會觸動你,甚至在你不留神的時候會被突然扎一下。比如她寫母親的逝去,最后一句“我的心里全是草”,讀罷,一種悵然揮之不去——那是幽靜敘事的細微裂縫中漏出來的敏銳之光,偶爾閃爍,照進了人們心底那些或孤苦或沮喪或失落的角落,照在了那些角落里積存的灰塵上。
一粒灰塵有多重要呢?它太平淡細微,倘若不慎落到眼睛里,卻足以影響一個人的正常生活,或許還導致結膜發炎,需就診醫治,不僅僅是“惱人”這么簡單。但“灰塵”極少被人們列入日常的風景,現在周慧的寫作足以讓讀者注意到一粒灰塵的重量,它落在普通人肩上,即便不總是像一座山那般沉重、莊嚴,具有命運感,但那是每個人如影相隨的日常。在與日常的赤膊相向中,坦然接納了生活的賜予,對于偶然的絆腳石,也能自嘲一笑。如此,這個人是否因寫作獲得了救贖并不重要,是否被貼上“作家”的標簽更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