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從中元節的歷史源流和《佛旨度魔》《魔王答佛》兩出劇目的戲劇語言、劇情、布景以及產生的政治與宗教作用,討論中元節令戲在清宮月令承應戲中的特殊性。這兩出戲曲以頗具禪意的戲文、并不完滿的劇情和陰暗可怖的場景,與其他歌功頌德的承應戲判然分割。同時,它們作為代替傳統《目連救母》戲曲在中元節超度亡靈的作用亦具有特殊的宗教與政治性質。
[關 鍵 詞] 清宮戲曲;月令承應戲;中元節;目連戲
一、前言
清代自開國以來,承襲明朝制度,在宮中設立教坊司,專門負責宴會奏樂等事宜,乾隆時期,宮廷樂人開始在各大節日和慶典中表演,謂之“承應戲”,其中,順應時節,在固定的節日中演出的屬于“月令承應戲”。
前人根據升平署歷朝檔案核對王芷章《清升平署志略》、傅惜華《清代雜劇全目》后,歸納出共26種、現存120出左右的月令承應戲劇目,通過觀察每個節日的承應戲數量,可以看出清宮對于不同節慶的重視程度。①
出于月令承應戲儀典性的主要作用,講求排場、形式大于內容、營造喜慶氛圍等便成為它們的共性。然而,筆者注意到,中元節戲在其中屬于較為特別的一類,在留存下來的三種劇目中,僅有《迓福迎祥》一出類似一般的節令戲,而另外兩出《佛旨度魔》及《魔王答佛》,不但沒有歌功頌德之辭,“反有針砭時弊之語”。②由此,筆者引發問題意識:為何中元節戲如此特別?宮廷搬演其的意義又何在?從以上問題出發,本文將先捋清中元節的歷史源流,再從節戲文本出發,探尋中元節戲的不同之處及其成因,最后探討其搬演目的。
二、從嘗新到“鬼節”:中元節的節日流變
在中元節戲《迓福迎祥》中,十殿閻羅前去慶賀地藏菩薩得道之日,恰逢七月半,地藏王便說:“今者中元令節,乃地官赦罪之辰,我佛盂蘭之屆。”在一句念白中,點出了中元節道、佛交融的特點。
中元節又稱七月半,即為每年的農歷七月十五日。歷史上有關七月節令的記載最早可追溯到《禮記·月令》:
孟秋之月……其祀門,祭先肝。涼風至,白露降,……是月也……戮有罪,嚴斷刑。天地始肅,不可以贏。……是月也,農乃登谷,天子嘗新,先薦寢廟。
由《禮記》可知,秦漢以前七月的活動至少有三項:祭祀門神、天子嘗新、處決罪犯。這三項活動已經初具后世中元節的習俗雛形,其祭祀的習俗與中元節、盂蘭盆節的亡靈崇拜有著類似的意涵,此時雖然還沒有一個固定的節日日期,但已有一些日后的節日因子。
與先秦相比,漢代的嘗新活動從統治階級普及至民間。董仲舒《春秋繁露·四祭》通過將祭祀先祖與儒家的孝道觀念相結合,賦予月令祭祀活動道德價值,使其不再是國家層面的“儀式”,為中元節的形成打下基礎。
魏晉南北朝是中元節形成的第一個轉折點。佛教的傳入和興起使“七月半”在中國的特殊地位得以確立,“目連救母”的故事也在這一時期因契合儒家文化中的孝道思想而被廣泛接受。于是,從漢代開始就與孝文化聯結在一起的七月祭祀活動,逐漸與佛教的盂蘭盆節合流,形成一個本土化的節日。當然,此時的中元節應該只能稱作“盂蘭盆節”,道教的元素尚未對其造成影響。直至隋唐時期,道教開始受到統治者的重視,其習俗也不斷涉入平民百姓的生活。唐玄宗時期規定每年正月、七月、十月元日,十三至十五,兼宜禁斷,這三個月的選擇顯然是出于對道教三官的信仰。③在道教的“三元說”中,七月十五日是地官降下,評定人間罪惡的日子,從地官肩負的“赦罪”作用來看,道教的中元節與佛教目連故事中救罪母劉氏出地獄的情節相對應,標志著中元節兩教融合現象的出現。
時至宋朝,中元節得到了更加空前的發展。據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記載,構肆等娛樂場所從七夕起就開始搬演《目連救母》雜劇,直至七月十五。宋人南渡后,也將這一系列的中元節日禮俗帶往南方,南北方文化的融合使中元節的形態進一步穩定,與此同時佛道界線也更加模糊。
宋朝之后,中元節的習俗沒有太大改變,總體來說,南方比北方更加重視,但北方的節日景況依舊十分盛大。清人潘榮陛在《帝京歲時紀勝》中介紹了當時北京過中元節的景象:
……庵觀寺院,設盂蘭會,傳為目連僧救母日也。街巷搭苫高臺、鬼王棚座,看演經文,施放焰口,以濟孤魂。錦紙扎糊法船,長至七八十尺者,臨池焚化。點燃河燈,謂以慈航普度?!勈雷娉?,……每歲中元建盂蘭道場,自十三日至十五日放河燈……中駕龍舟,奏梵樂,作禪頌。①
從文獻看來,明清時中元節的主要內容便是燈會和法會,不僅民間如此,宮中也會專門操辦。在《迓福迎祥》中,地藏菩薩便形容中元節“大放神燈”的景象,正與人間放燈以慰亡靈的做法對應。
三、非典型承應戲:中元節戲的特征
如前所述,一般的清宮節令戲已經形成了一個固定的表演模式:神仙圣賢自我介紹、講明拜賀的對象或慶祝的節日、表演歌舞、最終以宏大場面結束。與這些歌舞升平的節令戲不同,中元節戲中的《佛旨度魔》和《魔王答佛》不僅沒有歌舞,甚至沒有一個完滿的結局。本節就將通過文本細讀,對中元節戲的特殊性進行系統性的歸納和總結。
就兩出節戲的語言來看,《佛旨度魔》和《魔王答佛》中的臺詞都并非空洞無物的口號。例如在《佛旨度魔》的開初,大目犍連上場時就以一首禪詩開場:
魔緣生處佛緣生,平得魔時佛亦平。魔佛本來同八識,佛魔爭肯不分明。②
作為全劇的開首,目連僧的禪詩顯然奠定了該戲的基調。不同于一般人心目中佛與魔水火不容的形勢,大目犍連認為佛魔其實只隔一線,不僅同根同源,甚至相伴相生。佛魔一線的概念正契合了《佛旨度魔》故事的主旨,釋迦牟尼佛解救調達的理由不僅是因為他是佛弟,而更添一分眾生平等、善惡一念的佛理。
不僅如此,佛家這種悲憫一切的胸懷還體現在《魔王答佛》中目連看到地獄景象時的唱詞上:
悲凄欲絕,行一步心骨裂。敦脄血拇,刀劍蛇蝎。一刻怎消得痛,如來有弟,五千年別。③
在重視輪回因果的佛家看來,調達入地獄本是其自食惡果,但目連顯然在此基礎上痛他人之痛。這不僅是對調達處境的“悲凄欲絕”,更是對佛祖與弟不能相見的痛苦萬分。
然而,面對目連的悲憫,調達不僅展現出不屑一顧的姿態,甚至試圖以自己的邏輯來駁倒對方。他先說大目犍連是“子女情腸”,當目連勸其不要執著、早出地獄時,又反駁既然佛說“萬法平等”,為何又要分能成佛的“修多羅義”和不能成佛的“一闡提因”?陳芳評價調達與大目犍連間的對話“仿若‘參軍戲’的遺跡”,并認為其內容單調則一,但筆者卻以為二人相互詰辯拉鋸,各執己見的劇情,亦可算是節令戲中的“清流”。
類似的語言交鋒在這兩出戲中不只一處。《佛旨度魔》中大目犍連拜托十殿閻君放調達出地獄,閻君不直說調達自己不肯出來,而說:“我等閻魔天王,又不是人間司獄司官,若使會得放人,我慈悲深切,早已放得干干凈凈的了。”龐婧綺評此段為“頗有古憂諫之風”,或許是因為借十殿閻羅的無能為力,諷刺人間官員的濫用職權,而此處暗含的語言機鋒亦帶有一定的戲劇張力。
除了頗具深意的戲劇語言外,《佛旨度魔》和《魔王答佛》的劇情也與一般節戲不同。一般的承應戲追求排場,于是導致內容上的空洞,許多短促的節令戲甚至沒有所謂“劇情”一說。反觀《佛旨度魔》及《魔王答佛》,大目犍連在閻羅和調達處接連失敗,最終只能無功而返。一波三折的劇情使這兩出戲與一般的節令戲分隔開來,而其并不完滿的結局同樣引人注意。在超度亡靈的節戲中,亡靈并不愿意被超度,這本身就是一種反套路。在人物設置上,正是因調達從頭到尾的執迷,才使全戲生出一絲警示意味。而從節日的特性來說,中元節也并非一個需要慶祝的節日,其紀念意義遠大于慶祝意義。
《佛旨度魔》及《魔王答佛》兩戲的布景也與眾不同。由于清宮節戲的表演對象是神仙及統治階級,對于布景和道具的華麗及新奇程度的要求很高,以《迓福迎祥》為例,該戲的戲臺足有三層:
(眾閻君曰)你聽法音嘹亮,教主陞座也。(擋云帳,設九華山,套頭羅漢侍者、阿羅漢各坐山上科,地藏菩薩坐金蓮寶座科,仙童、娑羅樹神、罔明和尚分侍科,撤云帳,地藏菩薩唱)④
從這一系列上山下山的科白足以看出《迓福迎祥》的布景之奇巧。這樣的舞臺布置不是個例,只要是有神仙妖魔的節令戲,幾乎都有機關的運用。唯有《佛旨度魔》及《魔王答佛》二戲,不僅放棄了華麗的裝飾,反而極盡恐怖之能事?!斗鹬级饶А分袑τ谂_上布景陳設的著墨不多,但十殿閻君在初上場時就描述了地獄的景象:
血雨腥天,鐵城萬丈。沒些空泥犁耶地,是他親愿入茲甕。①
“泥犁耶地”即指地獄,閻君們說沒有真正的地獄,是地獄中人自愿入甕,結合調達誓不出地獄的舉動,更有畫地為牢的諷刺感,而“血雨腥天,鐵城萬丈”更顯示出此時環境的可怖。這一場景在《魔王答佛》中被具象化,開場時的切末就是“場上設刀山、劍樹切末”,調達則在唱詞中形容自己的生活環境為“涼透心花,熱熔肝葉”,都能說明這兩出戲勾勒出震懾性地獄圖景的意圖。戲曲中的道具布景為故事和唱詞服務,而此處非典型性的道具布景也必須與劇情與唱詞合而觀之。正是由于中元節濃重的祭祀亡靈和唱演目連故事的傳統,才會催生出大目犍連奉佛旨、度調達的故事,而故事的地獄背景和調達執迷不悟、冥頑不化的個性,造成了不完滿的結局和陰郁的舞臺陳設。可以說,正是語言、劇情和布景這三個缺一不可的要素,一同構成了這兩出非典型的中元節戲。
四、儀典或勸諫:中元節戲的作用
按照故事的主角來說,《佛旨度魔》和《魔王答佛》無疑是目連戲的一種,然而,最為經典也是民間最常在中元節搬演的目連戲,應該還是目連救母的故事。事實上,在清宮承應戲中也存在傳統的目連故事,只是以連臺大戲《勸善金科》的形式被搬演。那么,為何目連故事在中元節時需要換一個故事情節呢?
一般而言,起源于民間的目連戲有兩個主要作用,一是在歲末時用以祈福驅邪,二是在中元節時超度亡魂的儀式性演出,《勸善金科》就屬于第一類。據昭璉《嘯亭續錄·大戲節戲》記載:“又演目犍連尊者救母事,析為十本,謂之《勸善金科》,于歲暮奏之,以其鬼魅雜出,以代古人儺祓之意?!币簿褪钦f,《勸善金科》替代了一系列驅邪除惡的儀式,而自成一種歲末習俗,因其有自身的宗教性功能,而不能參與月令承應戲的演出。②另外,《勸善金科》之所以題名“勸善”,正是因其劇本中還藏有一定的政治目的。于是,目連救母故事原本就有的孝道及因果報應思想,加上《勸善金科》增添的忠君愛國思想,共同顯現了“人文化成”的政治目的。
在捋清《勸善金科》的宗教與政治作用之后,中元節戲《佛旨度魔》《魔王答佛》的作用也隨之顯現。作為同樣出自宮廷文人之手,為統治階級服務的戲劇,這兩出戲其實也可以從宗教及政治兩點來談。首先,就如同《勸善金科》代古人儺祓之儀,《佛旨度魔》及《魔王答佛》也在代《勸善金科》原有的中元節目連戲之責。無論調達最終有沒有被成功地度出地獄,大目犍連出現在此戲中的目的都是“超度”亡魂,其表演的儀典性質從一開始就貫穿其中。而目連在《佛旨度魔》中甫一出場,就交代的盂蘭盆節傳統,也加深了戲劇的宗教氛圍。相比之下,《勸善金科》的內核的確不在于表現中元節或盂蘭盆節,二者之間的替代關系于是更加明顯。再者,前文對于戲中唱詞、劇情以及布景的分析,早已隱隱透露出宮廷文人在寫作時投射的教化期待,就如同《勸善金科》中對于亂臣賊子的“清算”一般,調達身處的無間地獄同樣傳達了善惡有報,因果循環的理念。而其誓死不出地獄,強逞口舌之快而不肯放下執念的舉措,也別有一番哲理蘊含其中。
然而,盡管《佛旨度魔》及《魔王答佛》的主題呈現出一定的政治性,它們本質上仍舊是月令承應戲,換言之,其儀典性必定大于政治性。過短的篇幅使這兩出戲注定不能承載連臺大戲所承載的教化功能,而月令承應戲“娛神”的主要目的也使“人文化成”只能是一種附加價值。此外,中元節承應以《佛旨度魔》開場、《迓福迎祥》團場的流程安排,正肖似民間中元節出演目連戲時必先請神、誦經、做醮的傳統,宗教儀式與演劇的緊密聯系也在宮中延續。③也就是說,盡管《佛旨度魔》和《魔王答佛》兩戲呈現出一定的反套路、非典型的特質,在將其置入完整的節戲搬演流程中時,二者實際上依然構成了所謂“套路”的一環。中元節戲作為月令承應戲,其內在的服務于節令的功能或許亙古不變。
五、結束語
縱觀全文,筆者討論了中元節的歷史源流,《佛旨度魔》《魔王答佛》兩出劇目的特殊性以及其產生的政治與宗教作用,大致勾勒出中元節戲這一鮮為人注意的月令承應戲的樣態。當然,由于八部中元節戲中有五出失傳,本文僅能依靠現有的三出戲劇進行討論,所呈現出的中元節戲樣態必定片面而有所缺漏,也亟待學界進行指正和進一步的探討。
作者單位:臺灣政治大學
注釋:
①陳芳:《清宮承應戲初探》,《中國學術年刊》,2006,第28期,第187頁。
②薛曉金、丁汝芹:《清宮節令戲(下冊)》,新華出版社,2014,第444頁。
③何春燕、王晨娜:《中元節流變探析》,《節日研究》,2010,第2期,第190頁。
注釋:
①(清)潘榮陛:《帝京歲時紀勝》,北京古籍出版社,1981,第27-28頁。
②薛曉金、丁汝芹:《清宮節令戲(下冊)》,新華出版社,2014,第447頁。
③薛曉金、丁汝芹:《清宮節令戲(下冊)》,新華出版社,2014,第451頁。
④薛曉金、丁汝芹:《清宮節令戲(下冊)》,新華出版社,2014,第455頁。
注釋:
①薛曉金、丁汝芹:《清宮節令戲(下冊)》,新華出版社,2014,第448頁。
②昭璉:《嘯亭續錄》,《清代筆記小說大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第5冊,第一卷,第4687頁。
③盧柏勛:《論清宮目連戲《勸善金科》之政治宗教功能》,《人文中國學報》,2016年第31期,第159-18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