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兵兵 張宗偉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國電影文化競爭力與海外市場動態數據庫建設”(19ZDA272)
作者信息:王兵兵(1989— ),男,山西太原人,博士后,山西傳媒學院山西電影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電影理論、電影批評;張宗偉(1972— ),男,湖北恩施人,中國傳媒大學戲劇影視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電影理論、電影批評。
【摘要】近年來,中國科幻電影佳作頻出,不僅在國內獲得了口碑和票房的雙重贊譽,而且在海外市場中為中國電影的對外傳播積累了豐富經驗。文章依循中國科幻電影國際傳播的產業基礎和科幻電影觀念的“中國方案”,指出無論具體表達形式如何變化,中國科幻電影都能憑借高水準的視聽呈現與現實主義內核的造夢機制、嚴謹的科學邏輯與兼容性價值表述,激活觀眾的共同文化經驗,并以此實現良好國際傳播效果。
【關鍵詞】科幻電影 電影工業 國際傳播
【中圖分類號】G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687(2024)6-099-07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4.6.013
近年來,中國科幻電影佳作頻出,不僅在國內獲得了口碑和票房的雙重贊譽,而且在海外市場中為中國電影的對外傳播積累了豐富經驗。科幻電影表現的是“主題上對先進科學技術非凡功能的持續性強調”,“視覺上制造出驚人和奇異的影像”,[1]能夠展現出一個國家電影工業化水平的成熟度。《流浪地球》的成功,雖然在類型拓展方面為科幻電影真正奠定了其在中國電影中的類型位置,促進了中國電影工業的發展,增強了中國電影的海外影響力,但如何延續中國科幻的經典IP,探索推動中國科幻電影高質量發展的未來路向,仍是當前中國科幻電影亟待解決的問題之一。
一、中國科幻電影國際傳播的產業基礎:電影工業發展、本土市場支撐和品牌差異
科幻電影是高度依賴電影技術革新的電影類型。如果說20世紀初《英雄》拉開了中國商業大片時代的帷幕,推動中國電影走向全面市場化的電影工業進程,那么《流浪地球》的出現則將中國電影推向了產業升級的“電影重工業”階段。以科幻電影為主體的電影重工業不僅考驗強大的電影資本支持,更依賴電影生產技術的全面提升。陳旭光等認為“科幻電影的想象呈現,是與工業生產邏輯密切相關的,科幻電影的想象力需要工業支持與技術支持”。[2]就電影技術的升級來講,好萊塢電影視效的產業外包服務為中國電影提升藝術理念、技術實力和人才儲備打下了良好的基礎,但是由“來料加工”到重工業的“自主生產”則需核心的自主技術創新和理念更新。近年來,以博采傳媒、完美世界、水晶石等為代表的視效公司,在虛擬制片、4D動態掃描、數字人、MOCO(Motion Control System,高科技交互式攝影控制系統)拍攝等技術創新中形成了完整的技術積累,其作品在視覺呈現、流程機制和美學理念上都達到了世界先進水平。在被好萊塢制片公司評為“下一代”虛擬制片技術解決方案的4D動態掃描領域,博采傳媒自建4D動態掃描棚,借助“球形矩陣光照空間能夠記錄演員臉部動態細節,再經過機器深度學習,演員生動的面部肌肉動態被細致還原,實現影視作品中更真實細膩的數字人表情呈現”。[3]這種計算機生成圖像的數字生產技術一方面能夠極大地縮短高精度數字角色/場景的制作周期,提升電影資本的運作效率,另一方面也使電影生產告別了綠幕摳像,極大地拓展了電影的表現力和想象力。
不可否認,電影工業的技術基礎是決定科幻電影發展的重要因素,而電影生產的全產業鏈要素的形成則是打通生產機制的又一關鍵。北京電影學院聯合郭帆導演工作室成立的 “電影工業化實驗室”,以《流浪地球2》的創作為研究對象,梳理中國電影工業化的制作流程和管理方法,探索電影項目在時間進度與成本預算、人力資源與質量管理等方面的工業化管理方案。中國電影重工業的崛起真正將電影推向工業生產的邏輯,尤其是面對科幻電影生產所涉及的全產業鏈協作,使提高電影生產的工業化水平成為中國電影高質量發展的必然要求。正如《封神第一部:朝歌風云》視效總監道格拉斯·漢斯·史密斯所說,第一部有2348個鏡頭,其中視效鏡頭就超過1700個,在后兩部中視效鏡頭將占全片鏡頭數的80%。[4]數字生產的產業鏈協同將是實現質量保障和完成度的關鍵。就此而言,為了應對電影重工業生產中虛擬制片、零后期、智能生產和內容創新等新的生產模式,中國電影完成了業務拆分、高效分工協作和成果整合的產業鏈流程。與此同時,在國家政策引導下,科幻電影獲得了空前的關注和發展契機。2020年8月,國家電影局、中國科協印發《關于促進科幻電影發展的若干意見》,提出將科幻電影打造為電影高質量發展的重要增長點和新動能。“科幻十條”從科幻電影工業生產、宣傳發行、技術提升、人才培養等方面提供了政策措施的扶持和引導。
在《阿凡達》《地心引力》等好萊塢科幻大片熱播之后,中國學界曾泛起“中國為什么沒有科幻電影”的討論。有學者指出,中國電影工業的電影技術短板、缺乏科學精神和想象力是制約中國科幻電影發展的主要原因,并討論進一步將這種類型缺失推向“近代以來中國現代性始終未完成的文化焦慮”。[5]然而,這些討論從電影技術與理念出發,卻忽視了市場對電影可持續生產的決定性影響。饒曙光在《中國電影市場發展史》中認為,商業電影通過建構傳奇化敘事和沉浸式感官/情感體驗來吸引觀眾,從而使爭取商業利潤取代政治宣傳和教化理念成為電影的市場化生存之道。如導演張藝謀所說:“小投資的電影可能一家公司就能拿出錢來,但是大制作就必須依靠各方面資源的聯合配置、風險共擔,這也許就是工業化階段跟手工作坊時代的區別”。[6]近年來,中國電影市場持續發展。從歷年電影票房市場數據來看,即使在新冠肺炎疫情的強烈影響下,中國電影產業也表現出相當的韌性,并在疫情之后快速復蘇。中國電影在強大的本土電影市場的支撐下,呈現出多元化的電影類型和蓬勃的電影工業活力。
如果說中國龐大的電影市場是中國電影“走出去”的經濟基礎,那么中國科幻電影所創造的品牌差異則是與好萊塢科幻電影在國際傳播競爭中形成的另一要素。有學者將中國電影的國際傳播歷史劃分為“國際獲獎”(20世紀八九十年代)、“商業訴求”(21世紀早期)和“全球影響”(2010年至今)三個階段。[7]與前兩個階段不同,好萊塢大片的審美疲勞為中國科幻電影追求全球影響創造了機遇。好萊塢大片雖然在視聽呈現、感官刺激和情節懸念設計等標志性元素上依舊保持穩定輸出,但票房保證的保守主義傾向不斷反噬其電影的吸引力。從市場經濟角度看,科幻電影不僅具有強大的市場吸引力和推動電影產業升級的動力,也存在票房回收的不確定性和高風險性。因此,面對高投入的資本風險,無論是中國科幻電影,還是好萊塢科幻大片,在創作中都以迎合觀眾趣味的最大公約數為標準,表現出商業保守主義的趨向。在這方面,好萊塢經典IP電影在國際傳播中遭遇的冷遇值得中國科幻電影警惕。無論是《侏羅紀世界3》《銀河護衛隊3》,還是《阿凡達:水之道》《變形金剛:超能勇士崛起》等好萊塢經典科幻IP,在中國電影市場都未能再續寫前作的輝煌。事實上,好萊塢大片為了獲得穩固的票房正不斷透支經典IP的號召力,模式化的影片敘事、臉譜化的角色塑造以及品牌拓展的能力不足加劇了觀眾的流失。尤其是故事本身的平庸深深鉗制了工業化水準的視聽特效的表現效果。從國內電影市場數據來看,中國科幻電影的口碑指數、認知指數和購票指數均超過進口科幻電影。以漫威系列《銀河護衛隊3》為例,雖然其口碑表現優于前作,但面臨國產科幻電影的競爭顯露出明顯的頹勢。由此,中國科幻電影的競爭力可見一斑。觀眾對好萊塢大片的倦怠不僅體現在中國電影市場,有日本媒體表示“年輕人對美國不再那么感興趣,他們稱喜歡好萊塢電影的人為‘御宅族(書呆子)”。[8]
二、中國科幻電影國際傳播的獨特路向:科幻電影觀念的“中國方案”
對中國科幻電影國際傳播的外部潛能的分析,為我們理解中國科幻電影的崛起與電影工業發展、本土電影市場的支撐以及與好萊塢電影的品牌差異之間的關系提供了清晰的路徑。而中國科幻電影也正是基于對上述關系的認知,在電影觀念上衍生出有別于好萊塢科幻電影的“中國方案”,這種“中國方案”體現出高度東方文化屬性,反過來又進一步維系和強化了中國科幻電影在國際傳播中的品牌形象,并形成獨特路向。
1. 家園意識:科幻視像與現實主義內核的造夢機制
中國科幻電影的國際傳播首先需要面對的就是“文化折扣”問題。郭慶光等認為:“對外文化貿易中出現的由于受眾文化背景差異而導致的媒介產品價值被外國受眾低估的現象,傳媒經濟學家稱之為‘文化折扣。”[9]換言之,由于文化背景、情感經驗的差異,科幻電影的跨文化傳播容易出現電影文本解碼的價值折損,甚至曲解和誤解。事實上,中國電影的國際傳播始終無法回避“文化折扣”問題。借助好萊塢敘事模式講述個人英雄故事的《戰狼》《湄公河行動》《紅海行動》,無論是視聽效果、情節編排,還是英雄人物的塑造,都達到了好萊塢電影的質量水準,并在國內激起了強大的情感共鳴,而在卻收效甚微。Stephen Teo認為:“西方以外的電影歷來被認為在西方觀眾的文化接受度方面存在問題,盡管這部電影模仿了好萊塢的慣例,但是《戰狼2》中的政治因素可能會成為一個特殊的障礙。”[10]這些電影被西方媒體借助偏見框架敘述為“大國主義”和“民族主義”的“中國宣傳片”。不難發現,這種立足特定意識形態立場而忽視事實依據的批評,也反映出一個問題,即價值觀隔閡是中國電影海外傳播遭受冷遇的關鍵因素。
對于中國科幻電影來說,能否基于科幻視像還原科幻文學的想象,不僅關乎科幻電影的整體影像景觀,也塑造著科幻電影對待科學與幻想的價值體系。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基于對未來想象的科幻電影因其題材的特殊性,在一定程度上回避了文化立場和現實政治的明確對應。科幻電影中的空間、時間和事件都指向未來時空,這種依據當代社會經驗和文化經驗構想的未來世界,相比年代劇的歷史時空具有超越地域和文化差異的潛力。所以我們不難解釋,同樣是由電影工業水平決定的,中國電影人擅長的奇幻電影卻沒能“走出去”。在孫承健看來,“科幻電影的發展,實際上是建立在科學與哲學,對世界本質與規律解釋基礎上的一種藝術形式”。[11]但是,張慧瑜則持有不同的看法,他認為西方科幻電影有著強烈的“反科學主義”的底色,而“中國科幻電影為什么不發達?就是因為中國有著強烈科學崇拜,相信科學文化”。[12]因此,早期中國科幻電影總是洋溢著浪漫的科技想象,并將科學普及的教化觀念作為科幻電影的首要價值。與《珊瑚島上的死光》《霹靂貝貝》《大氣層的消失》等早期中國科幻電影不同,當下的中國科幻電影將新時代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的社會問題、對科學和現代性的反思植入科幻電影的想象,搭建了東西方觀眾共享解碼經驗的可能。
除卻由電影工業完成的高水準科幻視像,理解當前中國科幻電影獲得的良好國際傳播效果還有另一個重要維度,那就是中國科幻電影的現實主義取向。中國科幻電影的現實主義取向“觸及了某種時代性和當代性,進而獲得了觀眾的共情”。[13]這種取向觸及的是對當代社會的一種話語介入策略,并以此形成了科幻電影的中國式想象。然而,科學幻想與現實主義這對看似相互悖反的概念如何在中國科幻電影中得以融合呢?戰迪在分析了數字視聽文化“將現實主義取向作為基本的創作架構和風格基調,續寫和改寫了傳統現實主義的發展路徑”之后,進一步指出數字視聽產品“并不回避現實主義理想”。[14]就此而言,從照相寫實主義、感知現實主義,到合成現實主義、超級現實主義的觀念變遷,無論“具體表達形式如何變奏,現實主義作為一種充滿韌性和彈性的創作觀念擁有著強大的包容性、輻射性和衍生力”。[14]
在具體實踐中,中國科幻電影試圖將人類共有的家園意識編織進科學幻想的影像序列中。一方面,中國科幻電影不斷對未來世界環境惡化、地球毀滅和秩序顛覆的科幻寓言進行復寫;另一方面,不同于好萊塢科幻電影中秉持的科學創世神話,中國科幻電影在對未來世界的想象中縫合進植根于中國傳統文化的家園意識,并使之有了清晰的精神文化來源和強烈的現實主義意義。也正是這種敘事策略“有助于說明文化母體及其現實表達策略和跨文化傳播交流的問題”。[15]有學者指出,好萊塢科幻電影中充盈著“殖民精神”,往往以西方救世主神話觀念搭建未來世界的社會秩序和等級結構,也就是說好萊塢科幻電影延續了西部片中的征服理念,架構了善惡二元對立的個人英雄。中國科幻電影中家園意識的表達洋溢著獨特的鄉愁。“帶著地球去流浪”的浪漫想象書寫著東方文化中濃厚的家園意識,“撞擊木星的嘗試使我們想到愚公移山、夸父逐日、精衛填海等中國古代神話原型,這跟西方式的造一艘諾亞方舟去流浪的原型是不一樣的。因此,《流浪地球》是一部體現了中華民族集體想象、民族意識,傳承了中國文化精神的電影”。[12]換言之,《上海堡壘》的失敗則從側面證明了只有科幻視像和感官刺激而價值觀念懸浮的科幻電影無法獲得觀眾的認可。
在國際傳播中,《流浪地球》以家園意識喚醒世界觀眾的共同情感經驗,借助觀念調和的策略回應公共問題,創造了跨文化協商的可能,并成功突破了中國電影“走出去”所面臨的政治和文化隔閡。孟君認為,“返家之旅也使我們對太空進行反思,在征服宇宙的時候保持必要的謙卑,對技術有審慎的反思”。[12]事實上,表達對技術、機器與人的關系的反思已經成為科幻電影通用話語策略。中國科幻電影在地球毀滅的危機敘事中并沒有選擇逃亡,而是另辟蹊徑地展開了帶著地球一起流浪的浪漫想象。人類共同面對的沙塵暴、霧霾、水污染、核輻射、重大公共衛生事件等一系列的現代性問題,不僅將人類推向直面危機的生存現實,而且形塑了人類面對危機的共同生活經驗。科幻電影將這些重要的生活經歷挪用、轉化為科學幻想和太空敘事,激活由鄉愁引發的家園意識,由此將所有觀眾都納入了對人類未來命運的思考當中。這種家園意識的表達驗證了中國科幻電影不同于好萊塢科幻電影的地方,“在于文化的主體意識的自我認同,以及中國文化母體下發展起來的宇宙觀和未來(近未來)想象”[15]的觀點。哈貝馬斯認為,文化間性“以文化對話為根本,以溝通為旨歸,強調文化間的交互關系,即兩種文化在碰撞時產生的間性特質,這一特質絕非原有兩種文化的靜態復制,而是通過對話產生重組意義”。[16]以家園意識為現實主義觀照的中國科幻電影格外強調人類的共同命運,找到了東西方觀眾在強調家園價值觀念和利他精神崇高性上的相似點。在營救家園、維持生存面前,全人類都能放下矛盾與偏見,這正是中國科幻電影所創造的認同機制。
基于上述認識,我們可以看清中國科幻電影在完成科幻視像與現實主義內核的造夢機制的同時,也形成了兩層意義。在文本內部,中國科幻電影以獨特的現實主義觀念審視人類與自然、人類與技術的互動模式,借助科學幻想探索人類未來的可能性。而將中國科幻電影置于中國崛起的全球化語境之中,中國科幻電影所形塑的電影景觀和倫理觀念,是反映時代價值觀、文化理念和電影工業水平的社會學文本。
2. 全球想象:中國科幻電影的科學邏輯與兼容性價值表述
不可否認,中國科幻電影的產生既根植于本土科幻文學的發展,也深受好萊塢科幻電影和科學觀念的影響。“科幻”一詞,對于中國來說,是個舶來品。早期由于對科幻小說的接受度低,科幻小說被認為是對現實世界的“想入非非”或“胡思亂想”。直到20世紀50年代,國內學者才將其解釋為“科學幻想小說”,將“科幻”一詞定義為“科學與幻想”。科普作家艾薩克·阿西莫夫認為,科幻應“關注科技進步對人類文明產生的影響”,科幻的意義不應僅有想象。科幻作家帕梅拉·薩金特則將“科幻”定義為“思想文學”。在中國,有學者認為,科幻“以科技文明為核心、以幻為體審視科技文明”,[17]科幻電影是“科技元素與奇幻、玄幻等形式組合的奇觀表達”。[18]關于科幻電影,凱斯·M.約翰斯頓認為其是“一個將科學的或技術的預設跟想象性的推測結合在一起的電影類型”。[19]作為以想象力呈現為主要吸引力手段的科幻電影,依托真實科學、推想性科學或思辨科學及經驗性方法,以介于科學和虛構邊緣的科學假說,為觀眾建構了關于未來世界的想象和經驗。
另外,電影技術的發展既提供了電影工業所需的技術支持,也是科幻電影重要的觀念來源,體現出技術與想象共同進化的流變過程。有學者將科幻分為“軟科幻”和“硬核科幻”兩種。“軟科幻”注重戲劇性的電影故事而非相關科學技術原理的嚴謹性,是勇敢者的傳奇歷險故事,《獨行月球》《瘋狂外星人》正是這種科幻電影的類型嘗試。作為科幻元素疊加喜劇內核的類型變種,這類電影大多是借助科幻的類型元素,更重視將未知世界與現實世界的沖突作為“笑點”來講述一個奇幻故事。甚至在收獲口碑的《宇宙探索編輯部》中也是借用了觀眾的科幻情懷,進行了一場意識流浪的奇幻之旅。而“硬核科幻”則依靠現實物理學、天文學的基礎理論,故事邏輯和場景設計能夠較為嚴謹地遵循科學規律。《流浪地球2》科學顧問崔原豪表示,“為了完善影片的世界觀架構,《流浪地球2》組織中科院等高校的二十多名物理、天文、人工智能等領域的專家,組成‘理論物理組‘天體物理組‘人工智能組‘地球科學組‘太空電梯力學組科學顧問小組,還聘請眾多來自軍事、外交、法律等方面的專家,做到了包括理論推演、模型搭建、工程設計、視覺參考等模塊在內的全流程保障”。[20]中國科幻電影國際傳播效果的事實證明,相對于國產“軟科幻”電影,以嚴謹科學觀念搭建的奇幻想象景觀更易獲得國際觀眾的認可。
孫承健認為科幻電影的文本建構邏輯是以科學與哲學思想為前提,“立足于傳統經典物理學觀念的科幻電影,更強調主體的自由意志,而基于量子力學時代的科幻電影,則更趨向于一種決定論的思維邏輯”。[11]相對論與量子力學引發的關于不確定性的認知觀念導致了自由意志與決定論之間的哲學爭論。而中國科幻電影的崛起也建基于這一科學理念的更替之下:與傳統的科幻電影關注對他者征服和秩序的恢復不同,基于不確定性科學觀念的科幻電影則更關注時間與空間、自我與他者、物質與精神,甚至是存在與死亡的不確定性。然而,這種認知發生在人類文明發展的極短時間之內,不可避免地對人類依賴漫長進化積累起來的世界觀和價值觀產生沖擊。后人類理論認為在新的歷史敘事中應當摒棄人類中心主義的觀念,發掘非人類因素的能動性。在后人類世界中,人類借助腦機接口、基因編輯等科學技術實現對身體、機器和自然的操控、改造,而如何認知這些新的機器、生命形態則是后人類理論的重要命題。量子智能計算機MOSS、550W作為一種角色化的身份,表現出中國科幻電影對機器與人關系的獨特思考,并傳達出中國傳統的文化經驗對科幻世界價值觀的介入。
在具體的國際傳播效果研究中,蓋琪也以《流浪地球》為例,論述了電影的成功既在于其技術美學上的品質提升,也在于其對共同體文化觀念的價值探索,即創造了一種“新大國敘事”的媒介敘事范式,開辟了一種“注重兼容性和共在性的價值表述”。[21]這種表述協同了民族主義和世界主義的立場關系,也觀照了傳統文明與現代文明之間的價值協商,并以公共議題的國際共治方案重建跨越文化和國別差異的世界共識。事實上,正如普羅泰戈拉所言“人是萬物的尺度”,濫觴于古希臘羅馬的“以人類為中心”的人文主義經過文藝復興的洗禮已成為近代西方的普遍意識形態。然而,近年來重大公共衛生問題、氣候問題、國際爭端,都驗證了在面對全球問題時人類個體力量的微弱,亟待國際合作,尤其是探索宇宙的科學技術實踐更是基于集體協作完成的人類空間認知延展。空間科學的發展一再驗證了人類/地球作為浩瀚宇宙空間中一個微粒,這嚴重沖擊了人類中心主義和太陽中心論的傳統認知。因此“人們可以克服傲慢,拋棄各種貪婪和固執,并意識到,如果靈魂是永恒的,那么死亡并不可怕。這導致為了生命和正義事業無畏犧牲精神傾向的增強,促進中國甚至整個人類的進步”。[22]與好萊塢的英雄敘事不同,中國科幻電影強調以全人類的團結協作解決地球危機,全球化的空間設置也有助于加強全球觀眾的空間認知和情感認同。
正如西方媒體評價說,《流浪地球》講述了中國領導全球治理的雄心,以及它對集體主義的擁護。這種批評只關注電影的意識形態功能,忽視了中國科幻電影所借助的集體主義道德倫理方案提供的兼容性價值表述。基于全球共同體意識,中國科幻電影不再局限于關注中國領域的故事和情感經驗,而是將家園意識/集體主義的考量換算為保護全人類而不是“被選擇的35億”。這種非他者化的策略有效激活了群像作為拯救地球主體的認同。一定程度上來說,中國科幻電影的海外接受,實際上是對這種共同體意識的認同。共同體意識強調通過全球合作應對全球氣候問題和社會治理難題,尤其是在當前國際貿易保護盛行,逆全球化、種族主義、民粹主義興起的時代語境中,共同體的認同得以超越狹隘的民族國家利益,在科幻電影中實現共同協作的想象。《流浪地球1》中,世界聯合政府就是集體主義組織載體的想象,而各國50歲以上的航天員主動出列承擔核彈安放的自我犧牲,也恰是集體主義處理集體與個人關系的通用方式。
三、中國科幻電影國際傳播的經驗反思和意義
不可否認,中國科幻電影在視覺效果、科學邏輯和兼容性的價值表述方面獲得全球觀眾的認可,但是也應清醒地認識到中國科幻電影并未像國內一些媒體描述的那樣,在國外獲得了壓倒性的勝利。事實上,中國科幻電影的出海之路并非一帆風順,作為中國電影類型品牌的科幻電影,在產量和口碑上并不穩定,除了《流浪地球》獲得了海外觀眾的關注之外,大部分海外發行的中國電影并未復制國內的口碑和票房表現。因此,我們仍然要保持理性,通過個案的經驗積累,探索中國科幻電影在國際傳播中的優勢和問題,只有這樣才能提升科幻電影乃至中國電影的國際影響力,保障電影行業的高質量發展。
1. 國際化分工協作保障科幻硬核元素的視覺效果
對于科幻電影來說,能否進行基于國際化的分工協作,不僅關乎電影視覺效果的呈現,也塑造著中國電影工業化生產的整體生態。饒曙光認為,從中國電影市場的發展來看,“中國商業大片是在引進美國好萊塢大片的刺激和壓力下發展起來的”。[23]中國科幻電影的工業化生產既要吸收好萊塢商業電影成熟的技術模式,也要借鑒好萊塢電影工業的分工模式。好萊塢的電影工業之所以強大,是因為其電影工業采取了全球分工的模式,運用并行工程理論模式實行彈性生產形態,即任何事情都可以項目化、標準化、流程化。近年來,中國科幻電影的VFX(Visual effects)工業不斷追趕國際頂級標準,而國際合作進一步助推了中國科幻電影的視覺效果提升。《流浪地球》的視覺特效總監丁燕來提及,該片的實體外骨骼部分由Weta Workshop(新西蘭)負責,全片視覺特效由MoreVFX(中國)、Pxomondo(德國)、OrangeVFX(中國)、Dexter(韓國)四家公司合作完成。不難發現,中國科幻電影科幻硬核元素的視覺呈現,一方面是基于中國科幻電影在視覺效果上的大量資源投入和大規模制作創造出的壯觀場景和復雜特效;另一方面是中國電影的工業化生產以更加開放的態度熟稔地調用國際分工合作。就此而言,國際化分工協作保障了中國科幻電影的高品質視覺效果和準確的概念還原,使中國科幻電影在國際市場上更具競爭力,獲得了市場和口碑的雙重贊譽。
2. 借助人文軟價值提升差異化競爭力
雖然有學者批評中國科幻電影的文本細節中依然充斥著民族主義的碎片,但也不難看出中國科幻電影在減小文化差異帶來的隔閡與排斥方面的努力。有學者認為,近年來經典好萊塢科幻電影IP囿于種族和性別議題,正在喪失對國際觀眾的吸引力。與此相反,中國科幻電影則正在突破中國電影的傳統視域,通過積極回應當代國際社會的公共問題,借助人文價值的輸出獲得了與好萊塢科幻電影的差異化競爭力。一方面,中國科幻電影的現實主義理念,使中國科幻電影敏銳地把握當前國際社會對環境惡化的恐懼和技術黑箱化運作的擔憂。電影的題旨是借助集體主義的拯救,賦予世界危機解決的建設性方案,飽含著共同體意識的中國科幻電影在探索科幻電影獨特技術美學的同時,也在文化價值觀上獲得了獨特魅力,并因此獲得了世界觀眾的接納和認可。中國科幻電影中的末日情結、返鄉之美,以及涉及人工智能和生物技術等領域的科學倫理問題,引發了觀眾對家園意識、倫理道德和科技發展的反思,反映了中國社會對于未來議題的深刻關切。就此而言,中國科幻電影對人類共同問題的關注,打破了觀眾的隔膜感、陌生感,最終使故事能夠穿透區隔打動不同文化背景的觀眾。另一方面,中國科幻電影突破了傳統西方話語體系中的刻板印象,通過科幻故事潛移默化地塑造了新時代的國家媒介形象。先進的太空技術和高科技裝備,既展示了中國在科技領域的卓越實力和創新能力,也通過這些符號為觀眾呈現出科技強國的形象。此外,在全球問題解決方面,中國科幻電影展現了中國在解決危機中負責任的大國形象。這種責任感不僅體現在對地球的拯救上,更體現在對人類命運的擔當上。事實上,無論是科技強國還是負責任的大國形象,中國政府在國際事務中積極參與的立場與中國在國際事務中的地位和影響力形成了呼應。在全球舞臺上發揮積極作用的中國和科幻電影中參與拯救地球的中國都正在被世界接納。
3. 打造國際化宣發放映體系
雖然中國電影在20世紀90年代前后獲得了西方電影節的青睞,但也將中國電影“走出去”的路徑限制為國際參展和藝術電影推介。即使是《戰狼2》這樣在國內獲得口碑和市場雙重贊譽的電影,也難以在國際市場復制國內的票房成就,其海外票房僅占總收入的0.13%。這種局限既有民族主義的文化隔閡問題,也與中國電影國際發行的途徑狹窄有關。隨著中國電影工業的發展,在Stephen Teo看來,“中國電影專業人士不僅效仿好萊塢的大制作、高科技模式,而且也接受了好萊塢的發行放映體系”。[10]中國科幻電影的國際傳播嘗試說明提升中國電影的海外發行非無路之門。隨著科幻電影這類電影重工業題材類型的高資本投入,中國電影必然打造國際化宣發放映體系,提升海外票房回收。就《流浪地球2》來說,其在歐美、馬來西亞、澳大利亞等海外市場的398家影院上映,在收獲國際贊譽的同時,海外累計票房收入達到1000萬美元。這雖然與《英雄》5371萬美元北美票房相差甚遠,但在發行渠道上科幻電影實現了由依賴院線的單一路徑向線上線下兩條發行線路的轉變。值得關注的是,奈飛(Netflix)購得《流浪地球》的海外流媒體放映權,并將其以28種語言字幕在全球播放。長遠來說,中國科幻電影的“藍海”在于挖掘海外市場的巨大潛力,這要求中國科幻電影創作與發行都必須瞄準全球,其核心在于參與到產業要素的國際流動之中,通過國際合作或跨境并購等方式開拓電影院線,同時加強電影企業國際化參與、國際化配置和國際化協作的分工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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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nse of Home and Global Imagination:
The International Dissemination Path of Chinese Scientific Fiction Films
WANG Bing-bing1, ZHANG Zong-wei2(1.Shanxi Film Academy, Communication University of Shanxi, Jinzhong 030619, China; 2.School of Theater Film and Television, Communicatio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24, China)
Abstract: In recent years, China has seen a steady stream of excellent scientific fiction films, with these works not only earning critical acclaim and high box office revenues domestically,but also accumulating valuable experience for the international distribution of Chinese films in overseas markets.This article, following an analysis of the industry foundation for the international dissemination of Chinese scientific fiction films and the conceptual "Chinese approach" to scientific fiction, argues that regardless of variations in specific forms of expression, Chinese scientific fiction films have the potential to activate shared cultural experiences among global audiences by virtue of their high-quality audiovisual presentation, a dream-crafting mechanism rooted in realism, rigorous scientific logic, and value articulation that accommodates a wide range of perspectives. Consequently, this can lead to a favorable outcome in international dissemination.
Key words: scientific fiction film; film industry; international dissemin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