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東 馬明山
作者信息:王家東(1984— ),男,山東棗莊人,華中科技大學新聞與信息傳播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媒介技術、媒介物質性;馬明山(1964— ),男,河南三門峽人,安陽師范學院傳媒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廣播電視技術、數字媒體技術。
【摘要】近年來,一些配置手寫筆技術的電子消費產品鼓勵人們回歸手寫實踐,傳統手寫與數字媒介之間的斷裂存在某種打通的可能。這是在媒介研究中尚未被廣泛關注的領域,提供了一個新的切入點來審視書寫媒介的產生與意義生產。文章采用物質話語分析的路徑關注這一全新的手寫形態是如何從人機交互、手寫識別等技術中走出來并形塑成媒介的,揭示電子手寫媒介經歷了多個發展階段;電子手寫媒介的發展與筆、墨、紙的媒介話語,以及代替與拓展的時空場景話語是一種同構關系;電子手寫媒介的發展是一個媒介產生的塑形與意義生產的賦意相結合的過程。
【關鍵詞】電子手寫媒介 書寫媒介 物質性 話語分析
【中圖分類號】G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687(2024)6-092-07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4.6.012
一、研究緣起
書寫向來是媒介研究關注的焦點。作為一種身體技能,書寫是人類建立規范、記憶實踐、傳播信息以及傳承文明的重要的文化技藝。書寫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乃至形塑了人類文明史的進程。在書寫媒介漫長的發展歷程中,筆與紙這一對媒介組合,有著不同的工具形態。近代以來,影像與聲音的意義逐漸彰顯,成為新的書寫形態,文字不再是人類記憶、溝通以及文明傳承的唯一工具。早在20世紀初,理論家便高呼影像對文字的勝利是視覺文化對概念符號文化的勝利,“把人類從巴別摩天塔的咒語中解救出來,以銀幕上的表情和手勢形成世界上第一個國際語言”。[1]數字時代的來臨更是加速了文字的危機,數字媒介全面接管了各種文化技藝,并要求其與數字文化對接,這不僅帶來了文字的危機,更引發了手寫的危機。對于年輕一代來說,除了經多年的學習與實踐才習得的手寫技能外,通過按壓鍵盤、觸控屏幕來書寫與感受文字也成為必要的技能,后者相對來說更為容易。
傳統書寫與數字媒介之間的斷裂似乎難以逾越。近二十年來,一種關于“提筆忘字”的“文字失寫癥”的漢字危機話語在東亞國家興起,其背后往往涉及審美以及個人情感,甚至根深蒂固的政治、民族主義、道德等復雜因素。[2]當然,使用字母文字的國家也能感受到這種危機。早在1977年,因感慨手寫作為一種技能正在消失,美國書寫工具制造商協會設立了“國家手寫日”,旨在提醒公眾注意手寫的重要性。
近十年來,這種傳統手寫與數字媒介的斷裂似乎存在某種打通的可能。一些新出現的消費電子產品開始鼓勵人們回歸手寫實踐。當下很多平板電腦、手機以及電子閱讀器都隨附手寫筆,允許人們直接在屏幕上手寫文字。如三星的S Pen,微軟的Surface觸控筆,蘋果的Apple Pencil;國產品牌華為的M-Pencil,掌閱iReader系列的X-pen,小米的靈感觸控筆等。如果說在書寫媒介中,筆與紙是一對必然存在的媒介物,那么在當下的電子手寫中,筆是電子筆(包括電磁筆、電容筆),而紙則是“以屏為紙”。這是在媒介研究中尚未被廣泛關注的領域,因而可以提供全新的切入點來審視書寫媒介的產生與意義生產。
近年來,媒介物質性研究興起,提供了一種新的研究范式,數字時代的書寫媒介也被納入物質性的討論框架中。相關書寫形式和工具包括郵件、社交媒體、電子手帳、文字處理軟件等。如瑪麗安·范登布曼等學者以處理器、內存、網絡、屏幕、鍵盤指涉計算機的不同物質材料,同時也發展了一個“隱喻性概念”的理論方法,以突出新媒體裝置在特定方面的啟發性意義。[3]國內也有學者遵循這一路徑,開展相關研究,如章戈浩對網頁的物質隱喻以及其與人類身體姿態關系的研究;[4]段鵬等以讀書筆記書寫實踐為切入點,將傳統書寫命名為“碳基媒介物”的存儲技藝,將鍵盤錄入命名為“硅基媒介物”的存儲技藝,從而在文本與時空場景等特征中對比其不同;[5]秦蘭珺研究文字處理軟件Microsoft Word對書寫的影響。[6]這些研究提供了物質話語分析的示例,“提供了一種方法來分析話語過程和物質過程的同構本質,以及探索這些關系中隱含的權力關系”。[7]
本文對電子手寫媒介進行考察,從媒介技術發展與物質話語等方面分析這一書寫形式是如何從人機交互、手寫聯機識別技術中走出來并形塑成媒介的,并以此審視傳統書寫與數字媒介之間的復雜關系。具體來說,本文關注如下問題:這一新的手寫媒介是如何產生的,我們從媒介技術史的視角打撈這一隱藏于電腦史、交互技術史中的媒介實踐,媒介物是如何產生乃至放大這種手寫實踐的?電子手寫的物質話語呈現出怎樣的建構過程,技術話語、媒介話語以及產品話語呈現出怎樣的特征?電子手寫媒介的發展與物質話語有怎樣的同構關系?通過對這三方面問題的闡釋,回答媒介物何以可能的問題。
本研究的資料來源主要有三方面:第一,對相關產品的實物分析,以及上手操作的使用與觀察體悟,如對于過往的媒介物,互聯網中的歷史文檔、評測文章、評測視頻為我們提供了一窺其真容的機會;第二,通過相關技術文件、廣告話語、科技新聞報道等內容,梳理電子手寫媒介的發展歷程與話語;第三,對電子手寫技術以及介紹電子手寫媒介的視頻UP主、博主進行觀察。同時,本研究對十位電子手寫設備使用者進行了深度訪談。
二、電子手寫媒介的發展
早在計算機產生之初,人類就開始探索人機交互的多種可能。人類嘗試通過物理動作來控制機器,如通過按鍵、杠桿、撥號盤等進行交流,這一方法目前依然是人機交互技術的主流。人類也可以通過文件來控制機器,這其實就是早期打孔卡片以及當前各種數字化儀(也稱圖形輸入裝置、繪圖板)的工作。當然,人類還有一個更偉大的夢想,那就是可以生產出不通過其他中介而直接解讀人聲、背誦數字和字母的機器,甚至“人類的思維最終可以直接控制機器”。[8]
從人機交互技術的發展來看,手寫輸入從來不是計算機輸入的最佳選擇,鍵盤輸入、語音輸入以及將要到來的腦機接口輸入顯然是更為高效的輸入手段。但在人機交互技術的譜系中,手寫卻是一個非常古老的想法。早在計算機產生之前的1914年,戈德伯格便發明了一種將手寫數字轉換為電氣數據的機電結構裝置,被認為是手寫字符識別的第一個例子。計算機產生之后的20世紀50年代,戴蒙德發明了手寫識別裝置Stylater。該裝置的壓板中嵌入了七個導體,當使用觸針書寫數字時,觸針便會對數字所涉及區域中的導體通電,從而實時識別出不同的字符。[8]20世紀60年代,蘭德公司致力于開發名為Grail的圖形輸入語言項目;同一時期,日本漢字手寫輸入法已有一些實驗系統問世;20世紀80年代中期到20世紀末21世紀初,國內出現了漢字手寫輸入法。這些都是早期用手寫控制機器的探索。還有其他一些嘗試,由于受易用性的限制,更多應用于人機交互或漢字輸入識別領域,并沒有關注手寫的問題,而真正把屏幕當紙來進行書寫,則始于筆式電腦概念的興起。
1. 筆式電腦
20世紀80年代,筆式電腦與筆計算概念興起,這一概念涵蓋以筆為主要輸入設備的計算機和應用程序。[9]筆式電腦是這一時期個人數字助理、掌上電腦、電子筆記本以及口袋電腦的統稱。這類產品一般會配備一支觸控筆,利用筆進行文字、數字以及圖形等信息輸入。筆式電腦的平面LCD顯示器與透明的數字化板結合在一起,用戶可以直接在屏幕上進行書寫。此時,筆式電腦的筆輸入技術已比較成熟,主要有電磁柵格式、靜電柵格式、電阻薄膜式和電容靜電薄膜式四種。[10]
在筆式電腦的發展中,多家公司展開了技術競爭。1992年微軟的Pen Computing系統作為Windows3.1的一個分支系統發布,成為該時期支持筆輸入的眾多操作系統之一。[11]1993年蘋果公司發布個人數字助理產品Newton MessagePad 100,同年,奔邁公司推出了自己的掌上電腦產品Palm Zoomer,隨后,惠普、東芝等廠商也相繼推出了自己的筆式電腦產品。1994年,國內推出了由AST公司與北京新天地電子信息技術研究所、中科院自動化所研發的支持中文的筆式電腦產品。[12]在眾多公司中,影響最大的是奔邁公司。在奔邁公司的授權下,以上產品多數都使用了Palm OS系統,這一系統一度占據筆式電腦市場90%的份額。[13]奔邁公司發現,雖然筆式電腦具有個人電腦的基本功能,但個人信息管理軟件是用戶最常使用的軟件,“PDA產品的主題不應是要替代用戶桌上的PC,而是要替代傳統‘紙張的一些單純功能”,[14]由此建立起筆式電腦與紙相關的話語與聯想。
2. 數字墨水
除了筆式電腦以及支持手寫的各種操作系統外,支持手寫痕跡的識別、存儲與顯示的數字墨水的概念也開始興起。數字墨水不是要建立全新的操作系統,而是要建立一種基于計算機的通用墨水語言,從而使電子墨跡成為基礎數據格式,可以跨平臺儲存與傳播。
微軟在21世紀初推出了以數字墨水為技術核心的Tablet PC概念,并用于2002年發布的Acer Travelmate C100上。這款產品與筆記本電腦形態很像,有一塊可折疊外翻的10.4寸液晶屏幕,支持用戶手寫。在微軟的界定中,數字墨水技術包括數字筆、數字墨水以及顯示墨水的屏幕(觸摸屏),其中筆與屏幕是硬件,數字墨水是軟件。[15]從此,數字墨水成為Windows平臺基本的數據類型之一,可以將手寫筆記以墨水格式(Ink文件)進行存儲,不再需要利用其他軟件,因其已得到操作系統級別的支持。[16]幾乎在同時,國際中立性技術標準機構萬維網聯盟也開始開發墨水標記語言。Wacom公司也推出了墨跡圖層語言,推動電子墨跡數據跨平臺傳播交流。[17]
各種筆式操作系統、數字墨水以及相關數據標準,為電子手寫媒介的發展與跨平臺傳播提供了新的可能,墨跡(手寫筆跡)的可能與話語也被建立起來。但整體而言,這個時期的筆式交互技術離真正的手寫還有一定的距離。尤其是當時所用的電阻式觸控屏,可視度不佳,僅支持單點觸控,以壓感識別為主。筆更多作為觸控設備而不是寫字設備來使用,手寫體驗不佳,識別率也不高。于是就有了喬布斯在首款iPhone發布會上的經典吐槽:“誰想要一支觸控筆啊?你得把它拿出來,收起來,然后就把它弄丟了”,“我們要用一種我們生來就有的指點設備……就是我們的手指”。[18]在新的支持多點觸控的電容屏技術支持下,手指成為最好的觸控工具。
3. 以屏為紙
2012年6月,微軟推出Surface系列平板電腦,同年8月,三星推出了平板產品Galaxy Note 10.0。2013年索尼推出了使用電子墨水屏技術的“電子紙”產品DPT-S1。以上產品均支持原跡手寫,從此,電子手寫進入了以屏為紙的大屏時代。這些產品所用的手寫筆都基于Wacom的電磁感應技術,在電容屏的手指觸控之外,用電磁筆提供第二套人機交互通道,這就是所謂的雙通道技術。電磁筆手寫技術有著手指觸控不具備的高精度、高分辨率優勢,技術也比較成熟,可以實現很多手指觸控不能實現的效果。然而,受制于產品價格與使用習慣,其相對來說還比較小眾。
真正對電子手寫的普及起到重要作用的是2015年9月蘋果公司推出的第一代Apple Pencil。這支筆使電容觸摸屏可以用于書寫,而不再需要額外加一層電磁感應裝置。Apple Pencil充滿高科技,宣稱可以零延遲,最大限度還原真實的書寫體驗。其所界定的使用場景也很明確,即創意領域,在命名上放棄以往帶來糟糕體驗的stylus,使用pencil來建立新的關系想象。
Apple Pencil對業界的沖擊很大,也使得近年來很多廠商在這一產業上發力,形成新的電子手寫設備熱潮。在當下國內消費電子市場,電子手寫設備主要有兩大類。第一類是以蘋果Apple Pencil為代表的在平板電腦上使用的手寫設備。這一類設備多由電腦、手機廠商推出,屏幕為電容屏,支持多點觸控,筆多為有源主動式電容筆。隨著近年來在線教育需求的擴大,平板電腦有了新的應用場景。很多原來受Apple iPad沖擊停產的平板產品開始恢復生產,并適配了手寫筆技術。第二類為電子墨水屏閱讀器配備的手寫設備。受索尼DPT-S1產品的啟發,很多原來的電子閱讀器廠商,如掌閱、科大訊飛、文石、漢王等相繼在這一領域發力,相關產品不再被命名為閱讀器,而命名為“智能本”以對標平板電腦產品。這類產品最大的特色是使用E Ink電子墨水屏,與其他顯示屏技術不同,電子墨水屏在視覺上看起來與傳統紙張幾乎沒有區別,所以能給用戶紙一般的觀感體驗。而筆多使用無源電磁筆,除了漢王是使用自家技術外,其他產品全部使用了Wacom提供的電磁筆技術。
從媒介技術史的視角來看,電子手寫媒介的發展不是進化,而是齊林斯基意義上“共時性的‘似曾相識現象”,“那些周而復始的、不斷復現的媒介元素與媒介動機”,[19]也就是胡塔莫所言的“主題”,“一種經典模式,在文本中以不同面貌、出于多種目的反復出現”。[20]在上述發展階段,不同的媒介形態并不是媒介進化論意義上的前后迭代關系,筆式電腦的邏輯早已被手機繼承,但各種樣態的掌上電腦依然有一定的市場。這一分期更多是針對電子手寫技術發展過程中技術路徑以及媒介形態差異的大概分期,有時間上的重疊,技術的迭代也未必是徹底拋棄前者。
三、電子手寫媒介的物質話語分析
電子手寫技術的發展、媒介發展與產品發展是一種同構關系,最終形塑為不同產品,表征為具有同類特征的媒介,而技術則退隱成為黑箱。如果說對媒介史的梳理更多是對電子手寫技術形塑為何種媒介物的關注,那么對電子手寫的物質話語分析,則是要試圖還原媒介、技術與產品的同構過程,從而理解電子手寫媒介發展何以成為可能的問題。
1. 筆、墨、紙:再中介化與物質隱喻
當我們在計算機上進行手寫時,需要一些硬件與軟件設備提供支持。最起碼需要一個輸入設備、一臺顯示器,以及功能強大的軟件系統來將其連接在一起。物質話語很容易建立這套設備與傳統手寫媒介之間的關聯,筆與紙對應輸入設備與顯示器,以及容易被我們忽視的、可以比擬作墨水的軟件與數據系統。既然這一人機交互技術是一種如同使用傳統筆、墨、紙等媒介進行的手寫實踐,那么這一技術是如何建立真實感,從而還原真實的書寫體驗的呢?再中介化與物質隱喻的觀點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回答這個問題。
再中介化構成數字媒介的一個基本特征,而圍繞電子手寫技術的進程,媒介話語呈現出明顯的以筆、墨、紙為核心的表述,相關過程完全可以看作電子手寫媒介對傳統書寫媒介地再中介化。這種再中介化不是在內容層面上以數字化的形式呈現老舊的媒介,而是嘗試徹底重塑乃至完全吸收舊媒介,從而使數字媒介與傳統手寫不連續最小化。
博爾特和格魯辛指出,新舊媒介在努力重塑自己時,都會援引透明性和超中介性這一對孿生邏輯。[21](5)透明性指創造統一的視覺空間,從而讓媒介本身不可見。以電子手寫中的屏幕為例,當我們對著屏幕進行書寫時,屏幕在視覺上就如同紙張一樣,有些設備甚至采用E Ink電子墨水屏直接還原紙張的觀感,磨砂屏則提供如紙張一樣的觸感,從而讓其原先的媒介性消失。
紙張雖然看起來很簡單,但是在書寫中它既是承載墨水的媒介,又是存儲與顯示的媒介。這一特殊的屬性,使得它的再中介化是最難的。在超中介性的邏輯中,電子手寫媒介的屏幕統合了各種不同的技術文本,建立起一個異質空間。如在雙通道交互技術中,屏幕實際上包含玻璃保護層、顯示屏、電容觸控屏、電磁傳感器屏,以及后面藏著的各種處理與存儲元件等,顯然這是一種多層屏幕。玻璃屏用來保護脆弱的電子設備,顯示屏是用來顯示實時手寫效果的輸出設備,而觸控屏和電磁感應層作為輸入設備,分別對應手指觸控與筆跡輸入功能,其他電子元件則起到存儲與處理的作用。所以對于紙張媒介以一層便可以達成的功能,在電子手寫中卻要多種技術路徑共同協助才能達成。電子手寫真實感的產生,正像博爾特和格魯辛所總結的“透明性通過否認中介的事實來尋求真實”,而“超中介通過成倍的中介來創造真實”,這兩項舉措都是再中介化的策略。[21](53)
再中介化指明了新舊媒介中的復雜關系,這種復雜關系進一步被凱瑟琳·海爾斯命名為“媒介間生態”。“不同媒介之間的關系與同一生態區內共存的不同生物之間的關系一樣多樣和復雜,包括模仿、欺騙、合作、競爭、寄生和超寄生。”[22](5)凱瑟琳·海爾斯通過對不同物質形態的寫作與閱讀行為的研究,提出了“將虛擬的符號網絡與一種復雜物質裝置相聯系”的技術的“物質隱喻”觀點。[22](22)顯然,將一種計算機的人機交互功能命名為筆,是典型的建立文字與物質實體之間的關系。這種物質隱喻與各種閱讀機器對書本的模擬,同網頁對頁面的隱喻一樣,[4]“將用戶置身于一種特定的物質關系中,從而與文本所召喚的想象世界所溝通”。[22](107)
但是僅靠隱喻的想象是無法建立真實感的。在電子手寫技術中,筆技術是最早成熟的,筆也是最早被用來召喚物質隱喻的,但是早期的筆不是用來書寫的,而是用來識別文字和觸控屏幕的。這更多是一種結構性隱喻,即“一個概念如何以另一個概念來進行隱喻建構的”。[23]而更重要的是,如何超越結構隱喻,提供一種真實的身體感。
在實際應用中,墨水的概念不僅指一種通用數據語言,還可以指與電子手寫適配的各種軟件。筆者在觀察與訪談中發現,手寫筆的使用都會配合一定的軟件,如在iPad上便有Goodnotes、Notability等多款評價較高的筆記軟件。一位受訪者談到了軟件使用情況,她通常會在用WPS閱讀論文時,使用手寫筆做高亮、勾線與批注操作,這比單純的手指操作更為靈敏,使用手寫筆也可以拉遠與iPad的距離,使閱讀、書寫中的身體姿勢更舒適;繪畫時使用Procreate,可以勾勒很細致的內容;做筆記時使用Notability,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Notability可以識別手寫的內容。
這里涉及電子手寫的效率問題。一方面,電子手寫對接數字語境,可以在數字媒介上直接進行操作;另一方面,軟件工具可提供個性化需求,這種方式有著傳統書寫所沒有的便捷性、個性化以及經濟性。如借助軟件的功能,可以為手寫內容排版、配圖,設置不同的底紋、顏色、字體、字號等。訪談中,一位喜歡用手寫筆寫手帳的女性就表示:“使用電子手寫可以大大減少手帳的相關產品支出,如各種手帳裝飾膠帶、不同顏色的筆等。這些在平板上可以通過快速摳圖粘貼達成,同時筆的顏色也可以自己選擇”。這種個人根據需求選擇適當媒體產品組合的實踐,被學者安德里亞斯·赫普命名為媒介劇目。[24]這種媒介劇目在電子手寫領域構成一種軟件層面的超中介化,它與屏幕提供的硬件的超中介化一起,使得電子手寫更方便易用,更具真實性。
電子手寫真正用于書寫領域實際上在近十年來才成為風潮,很重要的一個原因便是電子墨水技術、顯示技術以及適配軟件的變革,使得原跡輸入、存儲、展示以及傳播成為一種可能。新媒介對舊媒介地再中介化充滿了不確定性,筆、墨、紙作為一種媒介組合,當新媒介只是試圖再中介化“筆”而對另兩者無能為力時,這種再中介化還存在很大的斷裂。當然更重要的是技術自身的發展,其最終應超越簡單的結構性隱喻,提供一種身體姿勢的真實感。
2. 代替與拓展:可供性與使用場景的重構
理解電子手寫從技術到媒介物的過程,需要從理解人機交互技術開始。人機交互的實質是將人類所產生的信息轉化為計算機能夠理解的形式,從而打通人與計算機之間的信息交換過程。簡單、經濟、智能是人機交互技術迭代的目標,如早期從打孔卡片到鍵盤的發展,既節約了紙張,又節省了人力。人們也一直在思考人機交互的新可能,如是否可以直接通過手寫控制計算機,畢竟“作為一種方便、經濟、快速、準確的表達方式,手寫很難被擊敗”。[8]
技術可供性提供了關注技術和使用者之間相互作用的視角。在威廉·蓋弗看來,“技術可供性是世界的屬性,它使有能力行動的主體可能采取行動”。[25]技術可供性提供了技術使用的多種可能,從而使電子手寫超越單純人機交互的信息輸入領域。早在筆計算概念初興之時,蘇布拉莫尼亞和齊默爾曼便設想其眾多應用的可能,“寫作初稿時,可以專注于內容創作”,“為會議提供一種更易接受的記錄形式,比打字更安靜,視覺障礙也最小”,同時也可用于“需要隱私的應用程序”,“輸入漢字、日文等表意文字以及圖像、音樂和手勢等非字母元素”以及“與多模態系統交互”等。[9]雖然電子手寫的確在他們所設想的眾多領域展開,但是客觀地說,即便是到今天,很多應用也并不成熟。
顯然這里為電子手寫的應用界定了不同的時空場景。場景理論近年來廣泛應用于人們日常生活行為與空間物理環境的關系研究中。美國學者羅伯特·斯考伯和謝爾·伊斯雷爾定義了一種場景時代,指稱由科技建構的環境空間與使用情境。[26]無論是可供性,還是場景理論都廣泛應用于設計領域,因而“可被用來分析特定的(媒介技術)環境使何種行為擁有物質基礎、獲得具體的實踐形式”。[27]
對于筆式電腦來說,時空場景不是要代替個人電腦,而是要建立個人電腦與筆式電腦產品之間的聯系,拓展新的應用領域。當然,代替的邏輯依然存在,只是要代替的是傳統紙張。這也就影響到了Palm的產品設計邏輯,即所謂“Palm之禪”,要和紙質效率手冊比優勢與效率。[28]在微軟看來,至少在批量文字輸入領域,數字墨水比起鍵盤和鼠標并沒有優勢。“數字墨水技術想要做的是提供給人們一種新的人機交互界面并以此來擴展人們電腦應用的空間范圍”,[29]而不是用來取代鍵盤和鼠標。其Tablet PC的理念更像數字紙,以方便人們快速記錄與處理自己的想法。其實也就是在這時,電子手寫才真正建立起與傳統書寫媒介之間的話語關聯,但更多是將設備比擬為記事本。
在以屏為紙的時代,手寫筆被界定為生產力工具,并被明確定位到如設計、繪畫、學習等需要原跡的場景中。用戶購買電子手寫設備的原因,也與這種場景的預設有關。一方面,廣告話語預設的使用場景符合數字時代用戶的期待,尤其是關于生產力、效率的話語。筆者發現,很多入手者是初入大學的學生,考研考博人員,考教師、注冊會計師等職業資格證的群體,這些群體在數字化學習方面有著強烈的動機和需求。另一方面,很多人是為了嘗鮮、跟風。有受訪者表示,“這個東西很貴,像一個奢侈品,當時用的人不多,挺潮流”,另一位受訪者提及,“當時經常刷到‘無紙化學習,感覺很方便就買了,現在想想就是大數據記住了我,我越看就越推給我,就忍不住‘剁手了”。
實際上,使用手寫筆進行傳統意義上的文學書寫很少見,常見的應用集中于三個領域:繪畫、設計等創意領域,數字化閱讀中的文件批注與無紙化學習中的課堂筆記等學習領域,以電子手帳為代表的社交傳播領域。第一個領域,實際上是傳統數字化儀的場景,當下的手寫筆正在慢慢代替數字化儀的一些功能,而后兩個領域,則是傳統手寫融入數字媒介的典型體現。一位初入大學的女生在訪談中描述了其如何使用Apple Pencil:“首先是做筆記,在平板上對電子文檔進行批注、手寫筆記;其次是繪畫;再次是做手帳、寫日記。”
場景是否清晰也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電子手寫媒介功能的發揮,并非所有使用者都有明確的使用場景,一位將自己的手寫設備閑置了半年多的受訪者說:“買的時候希望完全實現無紙化學習。可惜事與愿違,新鮮一陣以后,筆就閑置了。”而另一位受訪者有iPad、小米平板、文石Note5三臺設備,關于這些設備是不是雞肋的問題,他答道:“有場景就不雞肋,我的設備錨定在很具體的場景中,用來考注冊會計師。日常工作中攜帶書很不方便,而電子文檔可以放在一個設備里隨身攜帶,刷題、做筆記都很方便。” 三個設備在他手里有各自區別的應用場景,小米平板用來刷題,偶爾使用iPad。而文石的設備使用墨水屏,其手寫功能基本可以媲美傳統紙筆,主要用來看課件、做筆記。場景可供性為特定行為的實現提供了可能性,[30]可以說只有放在明確的場景中,電子手寫才能真正成為其所許諾的媒介物。
我們可以把電子手寫媒介的物質話語視為一種許諾,許諾關于代替與拓展的某種可能。技術物在替代的話語中介入舊關系,而在拓展的話語中生成新關系。[31]可供性與場景理論相遇,不同譜系產品的物質話語構建著不同的時空場景,對應著不同的可供性。其話語中最基本的替代與拓展一直存在,但對象已經有所不同。總體來看,電子手寫不斷拓展其在計算機領域應用的可能性,并最終得以開拓傳統手寫的部分時空場景。
結語
在人機交互技術中,手寫技術一直處于比較邊緣的位置。本研究雖然一定程度上放大了電子手寫的技術實踐,但必須承認它一直比較小眾,至少在現階段更多地體現為一種理想。它的效率不高,不太符合技術發展的趨勢。它所提出的“筆是計算機標準外設,每臺計算機必配筆,每個軟件必用筆”[32]的許諾也從來沒有實現。相反,它的發展一直布滿被取代的危機。但在這樣先天不足的情況下,電子手寫媒介的生命力卻非常頑強,作為一種主題在人機交互技術發展中反復出現,并先后產生了多種不同的媒介形態。就像平板電腦所配的手寫筆一樣,不管你用不用,它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并專注于自己的時空場景。文中提及的筆、墨、紙的媒介話語,以及代替與拓展的產品場景話語與電子手寫媒介形成的同構關系等物質話語是從現有的文化詞匯中提取出來并經過精心處理的,以使特定的用戶產生共鳴,從而宣稱“這些技術是什么,不是什么,以及對它們應該期望什么和不應該期望什么”。[33]如果想高度概括這一物質話語與媒介技術發展的同構關系,那就是這是一個塑形與賦意相結合的過程。塑形是指形塑媒介形態的媒介產生,賦意則是指為媒介賦予價值的意義生產。
新媒介通過再中介化舊媒介并利用舊媒介的物質隱喻來喚起用戶的想象,從而使兩者之間的不連續最小化。這種再中介化措施確保了舊的媒介不會被完全抹去,并在一定程度上使得新媒介繼承了舊媒介的形態。更重要的是,新媒介以公開的方式承認舊媒介的影響與價值,也在一定程度上確認了自己的價值。技術可供性與場景話語為電子手寫媒介的發展不斷地明確自己可能的時空場景,并最終形塑為具體的媒介技術物。再中介化與物質隱喻、可供性與場景理論,均為我們提供了觀照電子手寫媒介塑形與賦意的不同切入點,從而幫助理解電子手寫媒介何以成為可能這一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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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w Media Is Possible: The Emergence and Significance of
Electronic Handwriting
WANG Jia-dong1, MA Ming-shan2(1.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Information Communication, Huazh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Wuhan 430074, China; 2.School of Communication, Anyang Normal University, Anyang 455000, China)
Abstract: In recent years, some consumer electronic products equipped with stylus encourage people to return to handwriting practices. It seems that there is a possibility to get through the fracture between traditional handwriting and digital media. This is a field that has not been paid attention to in media research. It can provide us with an entry point to re-examine the emergence and meaning production of writing media. This paper uses the path of material discourse analysis to study how this new handwriting form derives from the technologies of human-computer interaction and handwriting recognition to form media. This paper finds that the development of electronic handwritten media has experienced several stages. The development of electronic handwriting media has an isomorphic relationship with the media discourse of pen, ink and paper, and the scene discourse of substitution and expansion. The development of electronic handwritten media is a process of combining the shaping of media and the defining of meaning production.
Key words: electronic handwriting; writing media; materiality; discourse analys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