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秦人開關延敵,九國之師,逡巡而不敢進。秦無亡矢遺鏃之費,而天下諸侯已困矣。
——《過秦論》
(2)及仇讎已滅,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亂者四應,倉皇東出,未及見賊而士卒離散,君臣相顧,不知所歸。至于誓天斷發(fā),泣下沾襟,何其衰也!豈得之難而失之易歟?抑本其成敗之跡,而皆自于人歟?
……
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舉天下之豪杰,莫能與之爭;及其衰也,數(shù)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國滅,為天下笑。夫禍患常積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豈獨伶人也哉!
——《五代史伶官傳序》
《過秦論》和《五代史伶官傳序》是兩篇經典史論,都涉及王朝的興衰歷程。我們應對文本進行思辨性閱讀,理解作者對筆下人物與歷史規(guī)律的認識和評價,把握作者的觀點和論述思路。在此基礎上,我們要學會搜集史實資料,借助邏輯學知識,發(fā)現(xiàn)兩篇文章中的邏輯謬誤。同時,我們還要學會結合時代背景,正確看待兩篇文章的歷史意義和局限性,對文章及作者做出客觀、辯證的評價。
首先,要能發(fā)現(xiàn)邏輯漏洞,學會用精當?shù)恼Z言對作者的論點或論據(jù)進行質疑。比如《過秦論》對九國之師攻秦的論述,九國的浩大聲勢與秦國的輕易勝利之間的對比會讓人產生疑問,查閱相關史實資料可知,歷史上并無一場集合九國軍隊統(tǒng)一攻秦的行動,即便將此處的“九”視作一種極指,是作者對參戰(zhàn)國家數(shù)量的一種夸張,但也并不存在一場秦國如此輕易就取勝的戰(zhàn)役。歷史上,秦國與其他諸侯國之間的戰(zhàn)爭一直互有勝負,只是諸侯國始終不能真正齊心抗秦,才導致最終被秦國各個擊破。作者是將不同時期各諸侯國抗秦過程中涌現(xiàn)出的人物、積聚的實力,以及被秦國打敗的多場戰(zhàn)役的結果概括起來,強化二者之間的對比效果,極力渲染秦國統(tǒng)一的輕易,為后文對秦朝滅亡之速的論述做鋪墊。其論據(jù)本身就史實而言是不嚴謹?shù)摹?/p>
其次,在分析論證過程中,需要概述原文的論證過程(包括論證手法、論證方式、語言使用等),評述論證的不合理之處。比如,《過秦論》的前半部分,主要是通過大量的鋪敘與對比,展現(xiàn)秦國興盛、六國滅亡的歷程,從而得出國力興衰的關鍵在于是否施仁義的結論。但是在作者的敘述中,秦國施行仁義的史實是缺失的,相反,其他諸侯國如“四君子”的行為,如“寬厚而愛人,尊賢而重士”,顯然更符合仁義的標準。也就是說,作者的論據(jù)與論點之間存在錯位,而且缺乏嚴密的邏輯推理,很難讓人信服。
又如,《五代史伶官傳序》開篇即點明論點:“盛衰之理,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但統(tǒng)觀全文,作者將后唐莊宗李存勖失天下的原因歸結為“人事”的理由是否充足?論證過程是否嚴謹?事實上,作者陷入了不當歸因的誤區(qū):如果我們要得出“逸豫可以亡身”的結論,就要證明后唐亡國的根本原因在于李存勖耽于“逸豫”,但結合相關史料可知,耽于“逸豫”僅是其難逃覆滅結局的眾多原因之一,不是主要因素,更非決定性因素。李存勖之死是動亂頻仍的時代背景、忠奸不辨的用人政策、驕奢淫逸的朝堂風氣等多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而將歷史走向完全歸因于統(tǒng)治者的個人德行,即李存勖寵幸伶人,并不符合客觀的歷史規(guī)律。
最后提出我方論點并加以論證,體現(xiàn)出對王朝興替原因以及史論文創(chuàng)作技巧的再思考。《過秦論》和《五代史伶官傳序》作為史論中的佳作,其觀點有一定的合理性,我們進行質疑和辯駁應當建立在辯證思考作者的觀點和論述方式、掌握辯駁方法和學會質疑有道的基礎之上。
服務于政治的歷史敘述
南京師范大學附屬中學 錢俊杰
《過秦論》和《五代史伶官傳序》是我國古代史論的名篇,均為清代影響最大的古文選本《古文觀止》所收錄,足見二者成就之高。這兩篇文章分別總結了秦和后唐滅亡的歷史教訓,以敘“帶”議,間用對比,極富藝術張力。可是細讀起來,兩文的論證似乎都有可商榷之處。
《過秦論》一文,主要論點是“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在文章前半部分的敘述中,作者通過大量史實的鋪排,展現(xiàn)出秦由盛轉衰的歷史圖景,指出秦繼承“六世之余烈”卻頃刻敗亡的根本原因在于“仁義”的缺失。但作者在記敘秦滅六國的強盛時期時,并未展現(xiàn)其施行“仁義”的一面;相反,“伏尸百萬,流血漂櫓”“宰割天下,分裂山河”的描寫,更是與“仁義”背道而馳。論點與論據(jù)之間,似乎并無堅實的邏輯支撐。那么,作者為何從這些論據(jù)中得出了“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的論點呢?這要結合本文的創(chuàng)作背景來看。賈誼“施仁義”的主張,是針對秦因民變而亡的歷史教訓、漢初民生凋敝的現(xiàn)實情況、漢朝由攻轉守的形勢變化而提出的,其主要目的并非探尋秦朝滅亡的真正原因,而是為漢文帝施政提供可行的建議,也就是說,這篇政論名為“過秦”,實為“興漢”。賈誼從論點出發(fā),采擇相關論據(jù)作為支撐,論述過程中難免會出現(xiàn)一些自相矛盾的情況。
《五代史伶官傳序》的論證,同樣主要采用了對比手法,以李存勖前期的勵精圖治與后期的墮落腐化以及后唐的興盛與衰敗兩組對比相映照,得出“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的結論。但文章將李存勖統(tǒng)治時期,以滅梁為節(jié)點,簡單地一分為二,似乎失之偏頗,畢竟自后梁滅亡到李存勖身死不過短短三年,而統(tǒng)治者的秉性不會在短時間內產生大的變化。結合相關史料來看,李存勖自少年時期便“洞曉音律,常令歌舞于前”以及熱衷游獵,在滅燕、滅梁的征戰(zhàn)時期他也始終保持這些愛好,也就是說,“逸豫”并非李存勖稱帝后染上的惡習,而是他一直以來的本性。但文章這樣前后對比,極大地突出了統(tǒng)治者貪圖安逸對政權的危害,凸顯了警醒統(tǒng)治者縱樂失國的主題。《五代史伶官傳序》雖然是史書的序,但與《過秦論》類似的是,其創(chuàng)作宗旨不僅在于記述史實,也在于借古諷今。歐陽修曾自述,其修纂《新五代史》的初衷是“以治法而正亂君”。北宋雖然結束了五代的亂世,社會稍稍安定,但政府為了避免出現(xiàn)唐末藩鎮(zhèn)割據(jù)局面所采取的一系列措施,卻導致了普遍的政治腐敗。歐陽修編寫《新五代史》時,朝政的腐化已經導致多次農民暴動,而他與范仲淹革除弊政的改革又不被宋仁宗所接納,在這樣的情形下成書的《新五代史》,本身就包含著諷勸的意味。《五代史伶官傳序》中“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的論述,與其說是歐陽修對李存勖敗亡的反思,不如說是他對北宋王朝積弊的憂慮。這是歐陽修為政的立場,只是借李存勖的經歷表達出來而已。
總的來看,這兩篇史論的根本目的顯然并非為了探究歷史真相,而是為了表達自己特定的政治觀點,有選擇性地剪裁歷史,借古諷今,讓歷史為自己的觀點服務。基于此的創(chuàng)作,在史實和論述上難免出現(xiàn)不嚴謹?shù)蔫Υ茫沁@似乎并不妨礙這兩篇史論成為傳誦千古的名篇,究其原因,或許正在于史論這一文體上。不同于歷史記載,史論的中心在于論,只要不出現(xiàn)根本性的史實謬誤,論說合乎邏輯,能夠自圓其說,那便是一篇合格的史論。再加上賈誼與歐陽修以文學家的才氣編織文字,《過秦論》縱橫鋪排,氣勢磅礴,《五代史伶官傳序》委婉陳辭,意味深長,都給人以強烈的藝術感染力。而針對當時的社會弊病抒發(fā)見解的創(chuàng)作宗旨,也使文章具有了豐富的現(xiàn)實意味,不僅在當時為統(tǒng)治者提供了解決社會矛盾的方法,對我們當下的生活而言,也具有一定的啟發(fā)意義。于其文中,過去的歷史找到了于今存在的價值,我想,這就是這兩篇文章能歷經千古,猶有余音的原因所在吧。
(編輯:栗娜 葛杰)
作者開篇借由古文選本對《過秦論》和《五代史伶官傳序》的認可,強調了二者在古文創(chuàng)作史上的地位,進而筆鋒一轉,旗幟鮮明地提出自己的觀點。
作者敏銳地察覺到《過秦論》論點與論據(jù)之間的錯位,在準確概括文章論點的基礎上,具體舉出論據(jù)與論點相矛盾之處,從論據(jù)偏差的角度對《過秦論》的論證加以反駁,簡潔明了,富有說服力。
作者并非簡單地對《過秦論》進行批駁,而是在深入理解文章觀點、明晰文章內在邏輯的基礎上,結合賈誼創(chuàng)作的時代背景與其作文的主觀動機,對這種論證的“自相矛盾的情況”產生的原因進行進一步分析。在理解、質疑之外,有了更深層次的思辨。
作者對《五代史伶官傳序》的分析,同樣是從論據(jù)入手,但聚焦點由論據(jù)和論點之間的邏輯關系,轉向論據(jù)本身,通過對史實與論據(jù)之間差異的展現(xiàn),點明原作者對論據(jù)的藝術化處理,從而動搖了原作者論證的嚴密性。
作者有深厚的歷史積累,論述深入淺出,既能以簡單的史實闡明《五代史伶官傳序》論述不準確之處,又能從作品本身的藝術效果出發(fā),結合北宋的社會形勢與歐陽修的為政立場,透視出歐陽修真實的創(chuàng)作意圖。作者旁征博引,層層深入,文章不僅條理清晰,論證切實,而且有一種獨特的藝術張力。同時,作者對《過秦論》與《五代史伶官傳序》二文創(chuàng)作背景的具體分析,也為下文論點的提出做了鋪墊。
駁論文的寫作重點在于有破有立,既要破得精彩,又要立得堅實。作者針對兩篇文章的論述過程逐一反駁,但其立論并不直接針對二者的觀點,而是獨辟蹊徑,從二文論證存在瑕疵的原因出發(fā),提出“史論的中心在于論”的觀點,將前文對《過秦論》及《五代史伶官傳序》的批駁,轉化為本文的論據(jù),使文章顯得論證充分,堅實有力。
結尾收束,從兩篇文章本身行文之妙,延伸到二者意旨對于現(xiàn)實的鏡鑒意義。既是對自身觀點的進一步論證,也呼應了本文開頭,首尾圓合,揚抑頓挫,意脈貫通,給人以渾然一體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