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公則置車騎,脫身獨騎,與樊噲、夏侯嬰、靳強、紀信等四人持劍盾步走,從酈山下,道芷陽間行。”此為鴻門宴中劉邦離席后逃脫的情景,大意是:以劉邦為首的五個人逃離鴻門宴,丟下車騎,取道芷陽,偷偷回到了駐地。
整句話由五個小句組成:前兩句講劉邦拋棄大部隊,獨身騎馬逃離鴻門宴;第三句講劉邦部屬四人拿著劍、盾徒步跟著他逃跑;最后兩句講劉邦等五人從驪山下山,逃回駐地。其實,此句頗為難解,難在“與”的解釋。
很多譯文都未翻譯“與”字,而是直接照寫,乍一看似乎毫無難處。其實這個“與”并不簡單,它的含義可謂眾說紛紜:或認為是連詞(和、同),或認為是動詞(跟從),或認為是名詞(黨與),等等,莫衷一是。下面讓我們簡要分析一番:
(1)如果將“與”釋為“和,同”,理解為連詞,全句“沛公……與樊噲……等四人”聯合短語做主語,則謂語為“步走”,與前文沛公“脫身獨騎”的說法相矛盾。
(2)若將“與”理解為動詞“跟隨,陪從”,則“樊噲……等四人”成為沛公跟從的對象,從常理和邏輯而言均不合適。
其實,此處“與”譯為“挑選”,效果更好。《漢語大詞典》中,“與”有“推舉”義項。“與”,通“舉”,意為推舉,挑選。“沛公從百余騎驅之鴻門”,劉邦在他率領的上百名隨從中,挑選了四個最得力的親信,隨從自己逃跑,非常符合常理。而根據史實,跟隨劉邦逃跑的這四個隨從,的確是他最為得力的親信,司馬遷在《史記》里分別都有交代。
樊噲,不只是劉邦的驂乘,也是劉邦的連襟,《史記·樊酈滕灌列傳》對其有詳細的敘述。
夏侯嬰,人稱滕公。屢建戰功,賜爵昭平侯。楚漢戰爭中,劉邦敗走彭城,漢惠帝與魯元公主幾為俘虜,全賴夏侯嬰得以保全。西漢初,夏侯嬰受封汝陰侯,參與平定臧荼、韓信、陳豨、英布等異姓王的謀亂。劉邦死后,他以太仆之職先后侍奉惠帝、呂后及文帝。
靳強,因攻打項籍部將鐘離眛有功,被劉邦封為汾陽侯。
紀信,因樣貌酷似劉邦,滎陽之戰,城危之時,扮作劉邦,詐降被俘,因拒絕項羽招降,被燒死。
沛公逃宴,班固《漢書》、司馬光《資治通鑒》都有記載,兩人在書中似乎避繁就簡,皆省略“與”字。《漢書·高帝紀》:“有頃,沛公起如廁,招樊噲出,置車官屬,獨騎,樊噲、靳強、滕公、紀成步,從間道走軍,使張良留謝羽。”《資治通鑒·漢紀》:“鴻門去霸上四十里,沛公則置車騎,脫身獨騎;樊噲、夏侯嬰、靳強、紀信等四人持劍、盾步走,從驪山下道芷陽,間行趣霸上。”
《漢書》與《資治通鑒》的敘述,其實并未體會太史公此處描寫的精妙。在形勢危急的時刻,在生死存亡的關頭,劉邦必定心急如焚,但他又心思細膩、疑心重重,如果將“與”釋為“挑選”,正符合劉邦在逃亡過程中多疑的心態以及縝密的性格。
《史記·吳王濞列傳》中,有一處“與”和《鴻門宴》中的“與”用法相同,可謂有異曲同工之妙:“吳大敗,士卒多饑死,乃畔散。于是吳王乃與其麾下壯士數千人夜亡去,度江走丹徒,保東越。”《資治通鑒·漢紀八》記載更為精練:“吳、楚士卒多饑死叛散,乃引而去。二月,亞夫出精兵追擊,大破之。吳王濞棄其軍,與壯士數千人夜亡走;楚王戊自殺。”
此處劉濞“棄其軍”“與壯士數千人”“亡走”,與鴻門宴中劉邦“置車騎”“與樊噲、夏侯嬰、靳強、紀信等四人”“步走”,語境極為相似。因此,將此處“與”譯為“挑選”,相較于其他各種不同的解釋,更符合常理,也更準確。正因吳王劉濞處在生死存亡之際,才會毅然拋棄潰散的無心作戰的大部隊,挑選出精兵強將突圍而去。
此外,《禮記·禮運》中,有一耳熟能詳的名句,可為另一佐證:“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訓詁大師王引之《經義述聞·禮記中》提道:“與,當讀為舉。《大戴禮·王言篇》‘選賢與能’是也。舉、與古字通。”
適 用 話 題
煉字、語言的精妙、古文的簡潔與多義
素 材 點 撥
在《鴻門宴》這篇文章中,我們通過一個平平無奇的“與”字,撥開了歷史的面紗,思考隱藏在文章細節中的真實。形勢的危急,抉擇的果斷,人物性格的多疑縝密,于字里行間一一呈現,我們仿佛被作者精練的文字帶回那段充斥著殺伐之氣的歷史中去,在鴻門宴的刀光劍影中嗅到了血雨腥風的味道,共同見證歷史畫卷徐徐展開的過程。
太史公寥寥數語便營造出強烈的歷史在場感,其行文之妙使人驚嘆,或許正因如此,魯迅才會稱《史記》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
(編輯:葛杰 王一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