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10.19832/j.cnki.0559-8095.2024.0033
收稿日期:2024-03-12
作者簡介:李鴻賓,中央民族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隋唐五代史、中國中古胡漢關系史;苗威,山東大學東北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東亞歷史;孫昊,中國社會科學院古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突厥研究中心研究員,研究方向為北方民族史。
*? 本文系國家“十四五”規劃“中華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史”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23VTJ008)、國家民委“中華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史的概念與理論問題”項目(2023-GMI-051)之建設成果。
①? 參見Denis Sinor,ed.,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Early Inner Asia,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0,pp.285-316;吳玉貴:《突厥汗國與隋唐關系史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6-78頁。
②? ?《周書》卷五○《異域下·突厥傳》:“居金山之陽,為茹茹鐵工。金山形似兜鍪,其俗謂兜鍪為‘突厥,遂因以為號焉。”(中華書局2022年版,第986頁)耿世民:《古代突厥文碑銘研究》,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2頁。
Collected Papersof History Studies
2024年7月第4期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歷時性詮釋:歷史語境中的族群流變與王朝建構筆談
主持人語(李鴻賓):“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指的是將中華民族作為一個“整體性”的思考及其相應的理念,屬于認識論層面的問題。中華民族共同體由具體的、不同的民族所構成,這些民族之所以能走到一起,促成的因素固然有很多,但這一切都以思想和理念為前提。當今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鑄牢,就是這種理念的進一步強化。為什么要如此?就是要加強民族團結,建設美好家園。強化這種意識的基礎就是中華民族千百年積貯的演變之歷程。對這一歷程的某些具體相貌的揭橥和因果關系的討論,是本欄目的要旨。《突厥表征的胡漢族群之關聯》《唐朝構筑民族共同體的邏輯理路》和《中古北方民族交往格局嬗變與東北民族的勃興》三文,關注的焦點一是中華民族的各族群,二是中國歷史上的國家政權,討論的核心則是二者之間的關系。如上所述,促成中國各民族走向一體的要素多種多樣,但國家政權(這里以王朝國家為例)的建構對它的催生和拉動,應當是一個怎么強調都不為過的因素。以第二文的唐朝為例,唐朝一向以聚合此前各族群并將中華民族塑造成為新的、更大的規模而著稱,然而若沒有兼跨長城東西南北的復合型王朝的催拉,這一局面就不會出現。第一文著眼的突厥系屬族群與中原定居人群之交往,同樣依托南北政權的興替而展現。第三文有關中古北方系屬諸民族群體與各自政權建構興替之互動,從另一角度考察了民族群體與王朝國家一體兩面的密切關聯。這些無疑都成為索解本欄目主題的思路,契合于“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歷時性詮釋”之主旨。
中古時期曾兩次立國的突厥,以其馳騁于亞歐大陸東緣北部的游牧政權,并于政權解體后其族群西遷遠至安納托利亞等地而著稱于中世紀乃至后來的世界之中。①當我們提及“突厥”這個名稱之時,②“人(族)群”“政權”和“語言”,這些要素都與它具有關聯,然而由于“突厥”名稱具有東西穿越和古今混同的特點,人們一旦涉及這個稱謂,究竟是指稱三個要素中的哪一個或哪幾個?它們常常混在一起不易辨別,差錯由此而生。事實上,這三個要素,每一個都與“中國”具有密切的聯系。作為人群,突厥人是中國古老的民族之一,屬于歷史上的游牧人;作為政權,突厥則是中國歷史上北方草原的一支強盛力量; 對突厥與中原王朝之關系予以表述者,當以正史最有說服力,它表明的是官方態度。唐人劉知幾論述本紀和列傳之功用時,認為前者“之為體”“書君上以顯國統”,后者“錄人臣之行狀,猶《春秋》之傳”[(清)浦起龍釋:《史通通釋》卷二《本紀》《列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37、46頁],將二者表達為君臣的上下關系。杜佑認為“華夏居中土”、突厥為邊夷[(唐)杜佑撰,王文錦等點校:《通典》卷一八五《邊防一·邊防序》,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4978-4980頁],以及《舊唐書》史臣所采用的“中原”“外國”二分法(《舊唐書》卷一九四下《突厥傳下》,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193頁),都是上述“君臣”排列的表現。這也是突厥被置放在中原周邊“東夷”“北狄”“西戎”“南蠻”行列之中的用意所在(順便指出,這里的突厥,既指其民族和族群,又包括他們建立的政權)。這種中原—周邊(胡漢人群和疆域區劃)的多重狀態,成為前期唐朝國家建構的基本布局,在這個系統里,突厥人及其政權,自應屬于中原王朝之列,至少唐人有此種觀念。作為語言,突厥語則屬于阿爾泰語系之下的突厥語族,這也是分布在中國范圍內眾多語系和語族的一支。 參見張鐵山:《突厥語族文獻學》,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6頁。這三者各有所指,彼此不同但又相互交織,其復雜超出了人們的想象。限于本文的論旨,這里主要關注突厥人這個族群,因為他們是構成中華民族共同體的重要成分。
一、突厥人與中原定居人群溝通的介質
從族群前后演變的動態過程考察,突厥人與鐵勒人、回鶻人乃至唐(漢)人一樣,都是活躍在特定的時空之中的民族群體,他們相繼被注入中古時代的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框架之中。
如果我們從中華民族共同體這一框架的角度考慮人群間的關系,那么先秦時期的華夏族群與“蠻夷戎狄”共同構成了“華夷五方格局”, 參見陳連開:《華夷五方格局與東夷、南蠻、西戎、北狄》,《中華民族研究初探》,知識出版社1994年版,第190-237頁。這應當屬于中華民族共同體初步形成的狀態。經過秦漢時期王朝的構筑,以秦人和漢人為核心的華夏群體演變為中華民族的主體族群,歷經魏晉南北朝的變遷,眾多的胡系民族和族群相繼崛起并與漢系族群頻繁互動,又為中華民族共同體增添了新的內容,標志著這個共同體的發展進入新的階段。本文著眼的突厥就是在這個時期興起于草原的。他們原來隸屬柔然人,受柔然的控制,以打鐵和鍛造著稱,至梁承圣元年(552),其首領“土門發兵擊茹茹(柔然),大破之于懷荒北”,推翻了柔然的統治,“土門遂自號伊利可汗,猶古之單于也”, 《周書》卷五○《異域下·突厥傳》,第987頁;薛宗正:《突厥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86-88頁。土門與其擁戴者建立政權,是為突厥汗國。與定居王朝不同,突厥連同以前的柔然、鮮卑、嚈噠、高車及匈奴等,都以建立并活躍在草原的游牧政權而著稱,突厥興起后很快就發展和壯大起來。這個時期他們所面對的農耕地區的對手,就是東魏—北齊和西魏—北周,這二者間又互相廝殺,試圖消滅對方以坐大自己,突厥則坐山觀虎斗以獲取最大的利益,《周書》曾有如下的記載:
自俟斤以來,其國(突厥)富強,有凌轢中夏志。朝廷(北周)既與和親,歲給繒絮錦彩十萬段。……齊人懼其寇掠,亦傾府藏以給之。他缽(可汗)彌復驕傲,至乃率其徒屬曰:“但使我在南兩個兒孝順,何憂無物邪。” 《周書》卷五○《異域下·突厥傳》,第990頁。
然而,中原的隋朝和隨后的唐朝之建立,打破了南北的平衡,隋唐憑借中原王朝雄厚的實力,尤其在唐太宗和唐高宗的經營下,他們在穩固中原的定居社會之后,就將觸角伸向四方,并于貞觀四年(630)和顯慶年間相繼征服了東西突厥(突厥于隋朝建國前分裂為東西兩大部 參見[法]沙畹著,馮承鈞譯:《西突厥史料》,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93-195頁。)。那么,如何對待這些政權滅亡后的突厥人群呢?就東突厥部分而言,唐廷經過詳細的討論和斟酌,采取了中書令溫彥博的意見,以設置羈縻府州的方式將他們安置在長城沿線,“全其部落,順其土俗,以實空虛之地,使為中國捍蔽”, 《資治通鑒》卷一九三,唐太宗貞觀四年四月條,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6076頁。這就意味著突厥人轉成了唐朝的屬民,他們的生活及其開展的各種活動,就成為唐朝的所屬而不再另行一套了。然而時隔數十年之后,突厥人又相繼反叛,重新立國,是為后突厥汗國。這發生在唐高宗執政后期的永隆元年(680)前后。復辟之后的突厥汗國,再度立足草原,它在與唐朝南北周旋的同時,也與周鄰其他游牧人及其勢力角逐征戰, 這可從遺存的碑銘記載中得以驗證,參見耿世民:《古代突厥文碑銘研究》,第92-228頁。由此展開的討論,參見[法]勒內·吉羅著,耿昇譯:《東突厥汗國碑銘考釋——骨咄錄、默啜和毗伽可汗執政年間(680—734)》,新疆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1984年版,第25-82頁。表現出突厥、唐和吐蕃三大勢力的鼎足互動之局面。然而僅過了60多年,后突厥就被回鶻人的勢力攻滅,其政權不復存在。
從上面簡短的描述可以確知:突厥人及其活動主要依托政權和王朝這種形式表現出來。歷史告訴我們,人們的活動既有經濟生活,也有思想和意識的萌生,更有政治活動和軍事征伐,所有的活動都能將人從個體組織起來構成團體,這是人類的“天性”使然。人們分群活動的形式可謂多種多樣,聚集的方式也彼此不同,以經濟生活為例,農耕人以固定的土地為業,通過男耕女織的生活得以聚集在村落或鄉鎮;草原人則以游牧生計為核心,(有一定限制或區域性的)流動是他們生活的特性。這兩種生計方式下的人群之集結,通常順應他們生活的條件而各自限定,如果非要聚集在一起,就只能以破壞草地進行耕作,或者毀棄耕地為代價進行放牧。這就是說,單純從生計的角度考慮,游牧人和定居者不能同時并存在特定的空間之內。如果農耕人與游牧人發生密切關聯而又不相互破壞或替代,就須有外在的條件介入,政權或王朝國家就是為發揮這種作用而登場的。突厥人與以漢人為主體的農耕人發生關系,同樣是通過突厥政權與隋唐王朝彼此互動而展現出來的,上文所表達的突厥他缽可汗與北周、北齊的關系就是一個典型。政治的互動促成了人群的交往,這應當是那個時代群體交往互動的重要方式。
二、突厥人與中原定居人群聯系的多種方式
國家政權之所以重要,就是因其能夠為特定的人群提供安全保障,使他們生活在可掌控的范圍之內。同時,國家也需要人群付出代價以維系自己的運作,尤其是要支付運作成本。這二者構成一體兩面的密切關聯,缺一不可。就定居王朝而言,國家為農民耕種土地提供安全保障,農民則以賦稅和服役為國家承載負擔;就游牧政權講,政權與所屬群體同樣有雙方各自的責任和相互的義務。游牧政權的頭領(單于、可汗等)通過掠取他方財物賞賜屬下大小頭領以獲得他們的支持, 參見Jürgen Paul,“The End of the Mongol Empire,” Michael Gehler,Robert Rollinger,Philipp Strobl,eds.,The End of Empires,Wiesbaden:Springer VS Imprint,2022,pp.302-303.大小首腦率領各自部落為可汗政權盡義務和擔當職責以保障所屬的部下,雙方的“契約”更為明顯。上文他缽可汗收取北周和北齊的財富,就是游牧政權這種“契約”關系的體現。他缽獲得的財富,除了自身留有的份額之外,其余的份額則按照規則賞賜給下屬的各部首領,各部首領則向可汗盡責,這就是“契約”的兌現。
但這只是統治集團與民眾的關系,前者代表的是國家政權,后者表明的是族群。與經濟、文化促成人群分別之不同,國家具有將不同族群凝結為一體的功能。正因為如此,不同人群才能彼此聚集或分化,這種分合超出了“自然”屬性而上升為由人的主觀意識所支配。這是我們理解的民族與民族互動的基本特質。貞觀四年之后的東突厥人,他們在尚未改變文化屬性的情況下卻失去了突厥的“屬民”身份轉為唐朝的“編戶齊民”,進而與漢人和其他族群構成了唐朝民眾的群體。為什么會發生這種轉變呢?這就是政權和國家的變動造成的。貞觀四年唐朝對突厥的征服意味著東突厥政權的覆滅,其百姓和民眾被唐朝收編,唐朝采用了羈縻府州的辦法安置這些降戶,因為這些人從事的游牧生計與耕作的農民差異太大,朝廷無法采用治理定居人群的辦法對待他們,保持他們原有的習俗是最佳選擇。這里以“六胡州”即人們熟知的《唐故陸胡州大首領安君墓志》為例,其內容記載如下:
君諱菩,字薩。其先安國大首領,破匈奴衙帳,百姓歸中國。首領同京官五品,封定遠將軍,首領如故。……君時逢北狄南下,奉敕遄征,一以當千,獨掃蜂飛之眾,領衙帳部落,獻馘西京。……粵以麟德元年十一月七日,卒于長安金城坊之私第,春秋六十有四。以其年十二月十一日,旋窆于龍首原南平郊,禮也。參見李鴻賓:《安菩墓志銘再考——一個胡人家族入居內地的案例分析》,杜文玉主編:《唐史論叢》第12輯,三秦出版社2010年版,第160頁。
這方墓志的主人安菩是源自中亞安國的粟特人,但他不是從西域步入長安北部的六胡州,而是從草原南下即東突厥敗亡后一起隨同他們南遷而來的。 參見張廣達:《唐代六胡州等地的昭武九姓》,《西域史地叢稿初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249-279頁。值得關注的是,安菩屬部被安置的六胡州,恰恰就是上文朝廷采納溫彥博計劃的結果。這幾個州屬于羈縻性質,首領由歸降的本族頭人充任,生活在農牧適宜的長城沿線, 參見劉統:《唐代羈縻府州研究》,西北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63-70頁。是朝廷安撫突厥降戶的一個典型。這里的百姓多為粟特人,他們不是來自中亞而是突厥之屬民,也就是說他們歸附突厥并且突厥化了。參見Edwin G.Pulleyblank,“A Sogdian Colony in Inner Mongolia,” Toung Pao,No.41,Nos 4-5(1952),pp.317-356;[蘇]C.Γ.克利亞什托爾內著,李佩娟譯:《古代突厥魯尼文碑銘——中亞細亞史原始文獻》,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86-107頁;森部豊:『ソグド人の東方活動と東ユーラツア世界の歷史的展開』、吹田:関西大學出版部、2010年、98-110頁。
針對突厥上層貴族,唐朝對待他們的一個辦法是將其安排在都城定居,有才能者被充實到長安的官府之中,如同文獻所說“其余酋長至者,皆拜將軍中郎將,布列朝廷,五品已上百余人,殆與朝士相半,因而入居長安者近萬家”。 《資治通鑒》卷一九三,唐太宗貞觀四年五月丁丑條,第6078頁。在這群人中,安菩是六胡州的大首領,符合唐廷羈縻府州任命本民族首領的規制,因此,唐朝安排他定居京城,并享受五品官職的待遇。可見,安菩的案例是一個唐廷對待突厥降戶有說服力的典型(其上層首領被安置在京城,附屬民眾則被置于羈縻府州)。它表明突厥人群在失去自身政權的保護后,因唐朝政權的安排進入唐朝的控制范圍,與唐朝其他民眾發生關系而與漠北草原隔絕開來。玄宗開元九年(721)爆發的康待賓等人率領的叛亂,就是六胡州民眾于中原北部地帶發生的群體性事件,唐廷派出軍隊予以鎮壓并進行安置; 參見李鴻賓:《唐朝朔方軍研究——兼論唐廷與西北諸族的關系及其演變》,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07-109頁。后來這些人又在安史之亂前后因政治局勢的變化而逢遭變難,很多人脫離其地轉赴他方,甚至投赴沙陀。 參見森部豐:《唐后期至五代的粟特武人》,《法國漢學》叢書編輯委員會編:《粟特人在中國——歷史、考古、語言的新探索》,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226-240頁;樊文禮:《晚唐五代的“沙陀三部落”研究》,杜文玉主編:《唐史論叢》第24輯,三秦出版社2017年版,第296-322頁。六胡州民眾的輾轉變遷,是政治互動壓過經濟生活和文化習俗的典型案例,它正是通過唐朝征服東突厥政權之后表現出來的,倘若沒有政權的更換,這樣的事情就不會發生。
另一個突出的案例是沙陀人。他們是“西突厥別部處月種”, 《新唐書》卷二一八《沙陀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6153頁。意思是說他們雖與西突厥不是一回事,但都屬于游牧人系統,享有共同的生活方式和文化習俗。安史之亂時,吐蕃人控制了河西走廊和天山南北, 部分唐軍堅守西域據點直至德宗貞元時代,參見王小甫:《安史之亂后西域形勢及唐軍的堅守》,《敦煌研究》,1990年第4期。沙陀遂成為吐蕃控制的對象。但他們不滿吐蕃的控制,其頭領朱邪盡忠和朱邪執宜父子率領三萬族人歷經千難萬險,直奔唐朝。他們先被安置在靈州(治回樂,今寧夏吳忠西),后被東調河東,落居代北,就此演化為一支雄強的節度勢力,并在協助朝廷鎮壓黃巢軍的過程中異軍突起,與宣武節度使朱溫爭雄于晚唐的政治舞臺。 參見樊文禮:《唐末五代的代北集團》,中國文聯出版社2000年版。朱溫篡權建立后梁,沙陀人在李存勖的率領下與之抗爭,最終取而代之建立后唐。
原本居處天山北部的西突厥別部沙陀人,他們推翻朱梁建立政權的理由居然是為了唐朝的復興,也就是以唐朝繼承人的身份開展活動。是什么促使他們如此行事呢?很清楚,這既不是因為他們原來的游牧經濟,也不是因舊有的思想和信仰,而是由他們的政治立場所決定的。沙陀人脫離吐蕃的控制就是政治行動的表現,正是這種行為促使他們放棄了原有的生活方式和安身立命的場所,不辭千辛萬苦,輾轉進入中原并在代北生根開花;他們隨后在唐朝的一切舉動,也都圍繞著其政治訴求而展開,終以王朝的建立得以立足中原,后唐、后晉和后漢成為毫無疑義的中原王朝。作為族群的沙陀人以軍事征戰和政權興替表現出他們與中原內外的胡漢各系人群之間的交往和互動,這應當成為我們理解中華民族互動的一種重要的方式。正如上文所言,只有政治權力才能促使族群超越自身的框限彼此互動或者分化聚合,他們經濟上可以互補,貿易上可以往來,思想文化上可以分享,但沖突、交往導致彼此的密切關聯乃至融合,政治(尤其通過政權交接興替)的手段最為明顯。上文提及的六胡州粟特人,在唐朝后期所居之地遭受各種勢力的干擾,他們紛紛外出逃避,其中就有東向進入河朔三鎮的,也有很多人歸屬沙陀,沙陀三部落就是這些粟特人變成沙陀人的結果,這就是政治行為對粟特人和沙陀人族群活動和族屬變化的催生。如此看,突厥系屬的人群,他們與中原漢系人群和其他民族和群體的交往,能夠達到十分密切甚至相互融合的狀態,更多地受到政治行為的影響,也就是通過政權與政權之交往,或政權之興替這種方式表現的。本文采用中華民族共同體視角予以考察,旨在強調包括突厥人、粟特人、沙陀人這些北方胡系民族與中原漢系族群,相互交織地形成多民族(族群)的網絡,并有一個朝向“中華民族共同體”框架構成的趨勢。之所以有這樣的趨勢,乃在于這個“共同體”一直處于開放而非封閉的運作之中。它從先秦時期的初步形成,到秦漢以后的不斷發展和演化,都吸收了各路不同文化塑造的人群。本文論及的突厥系之群體,就是中古時代進入這個共同體并與之打交道的突出典型。他們與中原定居的漢系農耕人和其他各類群體交往互動,尤其通過政權興替表現的密切關系,使得中華民族共同體在這一階段所展現的海納百川、兼容并包的特性更為凸顯。這就是本文討論的宗旨所在。
結? 語
上面的內容雖然簡略,但大體上能夠刻畫出突厥人與中華民族共同體之關系的一種趨勢。 東、西突厥政權及后汗國滅亡后,突厥人除了南下中原和與蒙古草原其他民族交往互動之外,還有數量不等并無法確知的人群西遷中亞、西亞和亞歐大陸之西南緣諸地,這尤其表現在西突厥和后突厥政權解體之后。由于亞歐大陸北部縱貫的草原環境,使得活躍于此的游牧人東西縱橫成為常態,突出展現為自東向西的遷徙移動,王國維曾說:“自來西域之地,凡征伐者自東往,貿易者自西來,此事實也。太古之事不可知,若有史以來,侵入西域者,惟古之希臘、大食,近世之俄羅斯,來自西土;其余若烏孫之徙、塞種之徙、大夏之徙、大月氏之徙、匈奴之徙、嚈噠之徙、九姓昭武之徙、突厥之徙、回鶻之徙、蒙古之徙,莫不自東而西。”(王國維:《西胡考下》,《觀堂集林》卷一三《史林五》,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611頁)突厥人如此的表現更加突出,有關這方面的研究,參見[蘇]威廉·巴托爾德著,羅致平譯:《中亞突厥史十二講》,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59-103頁;Pamela Kyle Crossley,Hammer and Anvil:Nomad Rulers at the Forge of the Modern World,Lanham·Boulder·New York·London:Rowman & Littlefield,2019,pp.43-63.整體而言,這種趨勢集中表現為突厥人成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重要組成部分。這支活躍在草原的舉足輕重的勢力進入中華民族共同體,成為共同體擴大的鮮明特征且具有典型意義,為什么這樣說呢?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形成與發展固然表現在方方面面,但定居的農耕民族與游牧的草原族群成為核心要素,應當說是這個共同體的主導構成。作為草原眾多勢力的一支,突厥人如同此前的匈奴人和此后的回鶻人、契丹人、女真人等,對構筑中華民族共同體所發揮的重要作用是毫無疑問的。與漢系主體族群不同,他們中途進入這個共同體并以承前啟后的角色參與,使得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內涵變得更加豐富。他們與中華民族共同體的關系主要通過與定居社會人群的關系得以表現,定居社會的人群又有各種類別,漢系族群無疑是其中的主導者,所以突厥人與漢系人群的交往互動就成為他們與中華民族共同體聯系的主要方式。此其一。
其二,不同人群之間的交往,就其形式而言,既有政治的聯系互動,也有軍事的征戰媾和,還有經濟的交流和貿易的往來,乃至人員之間的婚喪嫁娶,但這種并行的排列并不意味著彼此關系的均等和平衡。如上文所言,耕作性的種植與逐水草的放牧并非彼此交接,而是單獨成行,抑或各自獨立,唯有如此,才能獲得各自的發展,所謂交換只是彌補自身不足的一條渠道而已。這就是說耕作的農民和游牧的牧民沒有必要非得連接為一體,如果將兩種經濟生計匯在一起非但不能融合,只能互相替代。如此看,游牧人與定居者的匯聚,就要在經濟方式以外的其他途徑以求尋覓。揆諸這一段歷史乃至中國游牧人與農耕人的交往互動,能夠將它們有效地鏈接并能彼此發展又能互補的,只有政權的介入才能達成,也就是說只有像唐朝、元朝和清朝,才有能力將中原的定居人和北方草原的游牧者連接在國家的范圍之內彼此共生。就突厥人的案例講,他們與中原漢系人群的交往,也是通過王朝的互動與彼此的興衰而表現出來。突厥人無論是個體(包括家族)還是群體,他們與中原的聯系,或者中原人步入草原之內,其方式和手段雖然有別,但無不受控于政權之主宰和掌控。這一事實充分地表明:在我們敘述的這個時空之內,突厥人(乃至草原的其他人群)與漢系人群的交往,與國家政權的興衰相互伴隨,是其明顯的表現。正是通過國家政權的建構和興替,突厥與中華各系民族的聯系乃至融合才得以實現。這就是我們理解的突厥與中華民族共同體之關系的重要面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