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思想與行動之間：腦機接口行動及其心身之辯

摘" "要： 腦機接口的出現革新了人類的行動方式——以思行事，這為傳統的行動理論帶來了挑戰。一種觀點認為，腦機接口行動并非身體行動，而是具有外部結果的心理行動；另一種觀點則認為，觸發腦機接口行動的直接原因并非行動體的意向狀態，而是其想象力或注意力。這些觀點均與標準的行動理論相悖，因此，行動理論亟待修正。實際上，這些矛盾源于對心身概念及其關系的誤解，其后果是掉入二元論陷阱。將腦機接口行動視作身體行動相較于心理行動更為貼切，未來的腦機接口技術若能充分提升用戶的感覺反饋，它便有望成為一種高度具身化的技術。人們無須構建全新的行動理論以適應腦機接口，只需對現有的行動理論進行合理闡釋與拓展。

關鍵詞： 腦機接口；行動因果理論；具身性；身體行動；心理行動

中圖分類號：TP1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8634（2024）03-0033-（08）

DOI：10.13852/J.CNKI.JSHNU.2024.03.004

一、導言

近年來，腦機接口（Brain-Computer Interfaces，縮寫BCI）技術取得了顯著的進步，它們不但被用于閉鎖綜合征（LIS）、肌萎縮側索硬化癥（ALS）及其他神經系統疾病引起的癱瘓病癥患者與外部世界溝通，且有向更廣泛人群推廣的趨勢。簡單來說，BCI實質上是一個“不依賴于大腦外周神經和肌肉的正常輸出通路的通信系統”，1 其通過在大腦信號和人工設備之間建立直接的功能接口來實現人類與世界的交互。與典型的人類行動不同的是，BCI對世界產生的影響是由機械臂、假肢或其他設備實現的，而這些設備的運作是由大腦信號引導計算機來執行的。因此，BCI的一個獨特特征是，它能夠通過思想，更確切地說是神經心理過程，在沒有身體或肌肉運動的情況下改變外部世界：一個靜止的身體可能正在行動。

BCI為傳統的行動理論帶來了挑戰。根據標準的行動理論——行動因果理論（the Causal Theory of Action），行動必須滿足兩個條件：（1）行動是身體運動；（2）行動是由行動體特定的意向狀態引起的，如信念和愿望。假設張三因為脊椎損傷而全身癱瘓，失去了全部的運動能力。最近，一種設備被植入他的大腦中，這個設備可以檢測到他的運動意圖，并通過功能性電刺激幫助他控制右臂的運動，于是他能夠自己拿起水杯喝水了。相信大多數人都會同意，張三實施了行動，因為他想要喝水的意圖引起了他的身體運動。但實際上，其中存在很多復雜的問題。例如，就目前常見的運動BCI和語音BCI來說，能夠直接觸發BCI工作的心理狀態不是信念、愿望等意向狀態，而是想象力或注意力。用戶通過運動想象來控制身體部位或者機械臂，或是通過對隱性（即想象的）語音的解碼來表達顯性語音。想象不同于意向，這就導致由BCI介導的行為可能不滿足行動因果理論對“行動”設定的第二個條件。

BCI行動也難以滿足第一個條件，因為前提已經設定張三完全喪失了運動能力。因此，有人提出，機器臂的運動不應該被界定為身體行動，但可以用行動體的思想來描述，它們是“具有外部結果的心理行動”。1 所謂心理行動，是指行動體有意圖地去做、但不涉及身體運動的行動，例如想象、決策或計算。然而，如果由BCI介導的行動是心理行動的話，那么我們將面臨法律和道德理論中對“行動”規范性的考驗。當前各國的法律體系都有對“行動”2的規定。例如，美國的《模范刑法典》明確將“行動”定義為“身體運動”，它排除了一些情形，包括反射、抽搐、無意識或睡眠期間的身體運動，或由行動體非自愿產生的身體運動。《德意志聯邦共和國刑法典》中的“行動”定義與之類似，即“受意志控制的身體運動”。《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沒有“行動”或“行為”的具體概念界定，但強調了行為必須是“出于故意”的外部舉動。從這些“行動”概念來看，心理行動并不是恰當的行動。倘若由BCI介導的行動屬于心理行動，那么它們就不在現行法律所規定的行動范疇之中。因此，布勃利茨（Christoph Bublitz）等人提出，“這項法律（至少隱含地）區分了心理行動（如想象、計算或思考）和身體運動，并且只考慮后者的相關性。但是，控制BCI的大腦信號來自大腦活動或心理行動，而不是來自身體運動，并且繞過肌肉系統。它們不屬于法律所理解的有意志的身體運動，因此也不屬于行動”。3 斯坦納特（Steffen Steinert）等人提議，“法律必須發展一種更具包容性的行動體概念，能夠涵蓋具有外部結果的心理行動”。4 然而，對“行動”概念的修改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簡單，它會產生相當廣泛的影響，特別是對思想自由權這一古老的法律理念。如果BCI行動屬于心理行動，這就意味著法律監管的對象將從個人的外在行為逾越到內在思想，勢必會影響到法律之外的許多領域。

本文主要圍繞三個問題來展開：由BCI介導的運動（即由機械臂、假肢或其他設備實現的運動）是行動嗎？如果是的話，它們是身體行動還是心理行動？我們真的需要為此在哲學和法律上重新構建行動理論嗎？

二、身體行動和心理行動

什么是行動呢？從哲學上來說，行動就是由特定的心理原因造成的身體運動。根據行動因果理論的主張，“行動體S的任何行為事件A是一個行動，當且僅當S做A是以正確的方式引起的，并且能夠由某種恰當的、非行動的心理狀態因果解釋，這些心理狀態介導或構成了S做A的理由”。5 這個定義表明，行動不是一個獨立的東西，而是由兩個要素構成的一種關系序列，一個要素是意向性的心理狀態，另一個要素是身體運動，兩個要素之間存在著因果關系。身體運動必須有因果歷史，它是由特定的心理狀態產生的結果，因此，心理狀態和身體運動共同構成了行動。

缺少意向狀態的身體運動不是行動，比如揮手的動作可能是和朋友打招呼，也可能只是無意識的行為。在行動中，有意識的目標表征起著核心的因果作用，行動者可以終止、暫停或抑制行動，它們還表現出獨特的現象學特征，如能動性、努力感、目標導向性、全局自我控制和所有權感。而一般的、無指向的身體運動往往是自發的，具有較低的情境敏感性和自我控制力，我們甚至可能沒有察覺到它們的發生。此外，心理狀態必須以“正確的方式”引起身體運動，否則，這種身體運動也不能被稱為行動。正如米勒（Alfred R. Mele）的類比：“美元是由于被美國財政部制造，才是真的美元……我盜用美國財政部的設備造出來的美元就是假鈔。”1 同樣，假如一個LIS患者想舉起他的手臂，碰巧這時候他的按摩師幫他抬起手臂按摩肌肉，雖然這種情況既有有意向的心理狀態，又有身體運動，但兩者之間不存在恰當的因果關聯，因而這種身體運動也不是行動。

在哲學傳統上，很多學者認為除了身體行動，還存在心理行動。心理行動屬于某些信息處理系統內部的、隱蔽的輸出，它們通常看起來不涉及外部行為的表現。例如，有意識地將注意力集中在某個感知對象上，努力地回憶一個人的名字，試著去理解一句話，計劃某項工作等。與身體行動一樣，心理行動也具有一定的滿足條件，可以被行動體有意抑制、暫停或終止，它們也具有各種現象學特征。相反，“走神”或自發的思維都是無意識心理活動，它們無法被行動體自主控制，具有高度的自動性，也難以具有各種現象學屬性。

然而，以往的文獻對身體行動和心理行動的區分卻是不清晰的。例如，一個玩捉迷藏游戲的孩子一動不動地待了好幾分鐘，不想被人發現。她有意在這段時間里保持完全靜止理應被視為一種行動，因為她的意向狀態與身體靜止之間存在因果關系，那么這種行動是身體行動還是心理行動呢？有人將其看成沒有爭議的心理行動，也有人將其理解為身體行動，并沒有一致的結論。2 這是因為對心理行動的定義存在一些爭議，“心理”所限定的究竟是行動的目標表征還是實施行動所依賴的手段？行動的目標表征可以是某個心理事件的發生或心理屬性的例示，實施行動所運用的手段也可以限定為大腦活動或心理活動，這兩者是不同的。你可能有一個物理目標，但通過心理手段來實施，例如，你可以試圖通過操縱某人的信念使他實施某種犯罪行為。你也可能有一個心理目標，但通過物理手段來實施，例如，在某人的水杯里加入一些藥劑讓他愛上你。

很多學者對心理行動的概念提出了質疑，認為它們可能會與其他概念發生混淆，最為著名的是賴爾（Gilbert Ryle）的無限倒退反駁（The Infinite Regress Objection）——假設心理行動的存在會導致無限的倒退。賴爾是以注意力為切入點進行反駁的。注意力是指選擇特定發生的感知、行動或信念進行更仔細或更準確的處理，例如，在嘈雜的環境中，你集中注意力去聽一種聲音，這是一種典型的心理行動。賴爾認為注意力會面臨無限倒退的困境，“注意力是一種檢查或檢測，檢查和檢測自身又是一種特殊的注意力……”3 這一論述與他對意志的反駁出于同樣的邏輯，“那么意志本身又如何呢？它們是自愿的還是非自愿的心理行動？顯然，任何一個答案都會導致荒謬。如果我忍不住有意扣動扳機，那么將我的扣動描述為‘自愿’將是荒謬的。但是，如果我扣動扳機的意志是自愿的，那么在理論假設的意義上，它一定是從先前的意志和另一個無限的意愿中產生的”。4因此，賴爾并不主張將心理行動理解為一種單獨的行動，而是修辭動詞的副詞，是一種傾向性。

這些難題5讓我們懷疑是否有必要設定“心理行動”的概念。戴維森在處理無限倒退難題時提出：“有些行動必須是原始的，因為它們不能根據它們與同一行動者的行動的因果關系來分析。”6他認為這些原始的行動是身體行動。事實上，戴維森對身體行動的理解非常豐富，不但包括“站立不動”，還包括“像決定和計算這樣的心理行動”。1 也就是說，戴維森將心理行動理解為身體行動的一種，而身體行動又是一種心理事件。這看上去是矛盾的，但根據異常一元論，“心理事件”的謂詞“心理”并不指代事件本身，而是事件之描述，即用以描述事件的摹狀詞是心理的，當你用物理摹狀詞來描述這個事件，它就變成了物理事件。筆者不打算在此評論戴維森對無限倒退難題的處理是否可行，關鍵在于他的處理方式讓我們看到，解決這一難題繞不開對身心關系問題的探索。

對身體行動和心理行動的區分在大多數情況下源于一種直覺：當我們想到身體的時候，通常會想到手臂、腿、軀干、頭、手和腳；而想到心靈的時候，那就是顱內發生的活動，卻忽視了顱內也是身體的一部分，這是一種典型的民間心理學，是某種形式的二元論。很多人可能會認為，身心二元論是幾個世紀以前的學說，很多偉大的哲學家都曾對其進行徹底的駁斥，在當代，或許只有在日常語言中才殘留了一些概念上的二元論，大多數人不會陷入二元論陷阱。事實并非如此，哲學陷入了一個有節奏的循環，在這個循環中，二元論的失敗總是讓位于二元論的勝利。里克爾（Paul Ricoeur）曾列舉了各個時期不同形式的二元論，如《斐多》的禁欲主義二元論，笛卡爾《第一哲學沉思集》中“第二個沉思”的本體論二元論，以及“第六次沉思”和《論靈魂的激情》中的人的統一、康德在《實踐理性批判》中的掙扎。2

二元論總是周期性地回歸，第四次工業革命時期也不例外。第四次工業革命是建立在第三次數字化轉型（電子和信息技術用于自動化生產）的基礎上，引入了模糊物理、數字和生物領域之間界限的技術融合，這些技術源于生物醫學領域的計算技術和計算能力的重大進步，以及越來越多的智能體的發展。這些智能體以及我們自身被集成到越來越大的數字和生物數字系統中，3BCI便是其中的一項代表性技術。以馬斯克的Neuralink項目為例，Neuralink本質上致力于設計一種神經植入物，使人類利用插入大腦控制運動區域的微米級線程的技術，能夠自主控制計算機、外部或移動設備。雖然Neuralink最初的目標是治療各類神經疾病，目前也沒有計劃在醫療之外的任何應用，但這種新的溝通途徑確實存在增強或控制人類認知能力的可能性。因此，BCI技術強烈暗示了某種類型的身心二元論，其中大腦位于無行為能力的身體中，但可以通過另一種身體（即計算機、計算機介導的機器人肢體或者虛擬分身）發揮作用。

有學者預測，BCI甚至可能將意識延展到有機生物體之外，4 很多科幻作品已經設想了這種可能性。在2014年上映的電影《超驗駭客》中，主人公的意識與量子計算機融合，最終滲透到所有人類的技術系統中，并試圖根據自身的邏輯重塑世界。理查德·摩根（R. Morgan）的小說《碳變》設定在2384年，彼時社會已經完全被一種新技術改變，意識可以被數字化，人的身體可以互換，死亡不再是永恒的。科幻作品不能被錯誤地理解為未來學，它們所反映的是當代人的思維，這些科幻作品都涉及了不同形式的二元論。BCI技術所引發的、關于身體行動和心理行動的爭論，便是身心二元分離的一個體現，因此，對這一問題的解決必須從身心關系入手。

三、心靈的延展還是身體的延展

什么是心靈？什么是身體？它們之間的界限在哪里？這些問題在學界充滿爭議。按照通常的理解，所謂的心理活動是相對于物理活動而言的，物理活動囊括了能夠被物理學、化學、生物學、生理學等學科研究的對象，也包括人的身體。心理活動是指各類心理現象、心理事件和心理狀態，其中既包括信念、愿望、意圖等意向性活動，也包括感官經驗、情緒、情感等非意向性活動。心理活動區別于物理活動的主要特征在于它們所具有的現象性質，包括能動性、感受性等，這些特征是物理現象所不具有的。

根據笛卡爾的內部主義立場，心靈與身體之間的界限在于頭骨和體膚之間，任何心理現象在空間上都位于擁有或經驗到它的主體的邊界之內。1 而克拉克（Andy Clark）和查爾莫斯（David Chalmers）在1998年提出的延展認知和延展心靈理論反駁了這種觀點，“在對心靈進行說明時，一定要有頭骨內外的界限，完全是多此一舉……如果拋棄心靈只在生物腦中的偏見，打破用頭骨和體膚為心靈劃界的霸權地位，就能更好地理解人類作為世界造物的真正本性了”。2 他們認為大腦、身體和環境之間的分離只是一個假設，心靈不能僅僅通過大腦神經活動來描述，相反，我們的心理過程是通過工具的運用而分布在環境中的，通過這種方式，工具成為我們認知能力（如記憶、計算、交流）和身體能力（如運動和感知）的一部分。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經常使用記事本、智能手機和電腦來減輕我們的認知負荷，如記筆記、在互聯網上查找信息、使用GPS定位系統等。根據克拉克和查爾莫斯的觀點，這些工具成了心靈的一部分。3

延展認知和延展心靈學說對傳統的內部主義帶來了巨大的沖擊，它似乎代表了一種徹底的外部主義立場，即認為不存在獨立于外部世界的心靈。但實際上，克拉克和查爾莫斯對笛卡爾傳統的挑戰要比大多數外部主義者大得多，他們并不認為心理內容是依賴于外部世界的，而是強調沒有任何普遍的方法能夠對心靈的內部和外部做出區分，因為心靈與世界之間是相互交織、相互滲透的，心靈本身就是世界的一部分。克拉克和查爾莫斯反對將頭骨和體膚作為心身之間的界限，但他們也不主張將心身之界拓展到外部工具。例如，如果將BCI視為心靈的延展，那么是不是意味著心身的界限從頭骨和體膚延展到了BCI呢？這當然不是，根據他們的觀點，任何對心身的劃界都是武斷的，在心靈的“內部”與“外部”之間沒有原則性的空間界限。

克拉克和查爾莫斯的理論遭遇了各種反駁，主要有兩類，一是對等性（party）反駁：心靈的顱內過程和顱外過程如何具有同等地位？二是耦合—構成（coupling-constitution）謬誤：亞當斯（Fred Adams）和艾澤瓦（Ken Aizawa）指出，延展心靈理論忽視了一個事實：一個對象或一個過程被不斷使用并與認知過程耦合，并不意味著它已經成為這個過程的一個組成部分。4 筆者對這兩類反駁基本上是認同的，從某種程度上說，它們都是出于對笛卡爾內部主義的辯護。心靈與世界雖然是不斷交互、流通的，但心靈不等同于世界。在很多時候，我們雖然說心靈是“內部的”，這并不是一種空間上的定位，而是一種隱喻，指的是心靈有一種本質的東西，那就是第一人稱的、內部視角的現象學屬性，所以心靈區別于其他事物。克拉克和查爾莫斯的理論的最大問題在于，從延展認知直接推導出延展心靈，而后變相取消了心靈，但這兩者是不能自然過渡的。最近幾十年來以4E（具身的、嵌入的、生成的和延展的）為核心的第二代認知科學的發展表明，認知過程并不只是大腦神經系統的活動，而是由大腦、身體、語言、工具、媒體、文化等因素之間的動態相互作用構成的，但認知的延展并不意味著心靈的延展。劉曉力提出，延展心靈理論所存在的一個關鍵問題是“不僅混淆了認知內容（如記憶、信念等）和內容載體的區分，更抹殺了有機體的心智能力與其外化物的界限”。5 頭腦之外的物理設備和社會文化不是認知內容，而是認知內容的載體，雖然它們在心靈的外化過程中起著重要作用，但絕非心靈本身。

與記事本等外部工具一樣，植入式或可穿戴的設備能夠增強自然發生的神經認知結構，使其成為個體認知過程的基礎。例如，對于LIS患者而言，通過連接或植入能夠檢測、存儲或傳輸信息的機器，認知主體能夠恢復或增強某些原本喪失的認知能力。一旦這些設備在功能上與人體集成在一起，它們就會與神經元一樣，被視為隨附于個體相關認知過程的基本元素。但是，BCI對認知的延展并不代表認知主體的心靈也被延展，BCI用戶在行動中始終保持一種原初的現象意向性，因為這種意向性的存在，行動才得以執行。6

BCI對認知的延展可能通過身體的延展來實現。工具如何成為人類身體的延展呢？我們從海德格爾對“上手”（Zuhanden）和“在手”（Vorhanden）的工具的區別開始說起。當一個上手工具在使用時，我們不會有意識地思考如何使用它。但當它在手時，我們會專注于工具本身。為了明確這種區別，海德格爾舉了錘子的例子。在使用錘子時，我們沒有意識到如何握住它，在哪里握住它，或者用了多大的力去握住它。但如果錘子壞了，焦點就會轉移到錘子本身，它就會成為我們關注的對象。現象學家唐·伊德（Don Ihde）在海德格爾所作的區分的基礎上，提出了人與技術之間的“具身關系”（embodiment relation）。1 具身關系是指人和技術融為一體，人會無意識地把工具或技術當作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伊德認為，具身關系是在使用工具的過程中由工具的透明性建立的。2所謂透明性，是指上手工具在使用中完全退出了我們的關注，這些工具被納入我們的身體圖式中，這時我們會將其看作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例如，我們常常將錘子、螺絲刀、鉛筆、手杖、汽車、眼鏡、助聽器等融入我們的身體圖式中。一種工具所產生的身體感知越透明，它就越具身。工具的具身化是一個漸進的心理過程，因此，工具或技術的使用需要經過一定時間的練習才能具身和透明。第一次使用錘子可能相當笨拙，但是對于一個經驗豐富的木匠來說，使用錘子就像走路一樣自然。

從第一人稱的視角來看，具身性實際上是個體對自身能動性的感覺（sense of agency）。能動性的感覺由多種因素導致，根據加拉格爾（Shaun Gallagher）的觀點，它們與感覺反饋回路相關，包括傳出信號（由心理意向激發的身體運動信號）、傳入反饋（關于身體運動的感覺反饋）和基于感知的意向反饋（關于行動所引起的結果的感覺反饋）。3 比如，當我想用手臂舉起水杯的時候，我的意圖會傳出信號激發手臂的運動，手臂運動時肌、腱、關節等運動器官在狀態發生改變時（從靜止到運動）會產生一種本體感覺反饋，同時還會產生一種意向反饋，即手臂運動被成功實施以后的感覺反饋。能動性的感覺偶爾會出錯，我們可能會說“我做了但我沒有感覺”，也可能會說“我有感覺但我沒有做”，這是因為預測的感覺反饋和實際的感覺反饋不匹配。在使用工具時，如果工具的透明度高，工具也能使人產生和身體部位類似的感覺反饋。因此，人們經常通過工具來感受環境，從而調節對環境的感知。例如，司機通過汽車感覺道路，木匠通過錘子感覺釘子，盲人通過手杖感覺物體。當然，與真實的身體相比，在將工具作為身體的延展時，能動性的感覺發生錯誤的概率會更高。

BCI能否成為一種具身化的技術呢？或者說，BCI被視為人類身體的延展必須具備哪些條件？這取決于用戶在使用BCI后對自身能動性的感覺，這實際上是BCI與人體的耦合度問題。盡管目前的BCI技術在功能性和用戶友好性方面取得了重大進展，但為用戶提供的感覺反饋十分有限，自由度和運動范圍也非常有限。首先，BCI不能非常準確地表征用戶的真實意圖。雖然BCI研究的一個動機是，與其他輸入方法相比，大腦信號能夠提供更準確的心理內容表征，但目前最先進的技術仍然達不到這一理想。4 BCI只能將豐富的大腦信號數據還原為一組有限的輸入信號，這些信號無法準確表征用戶的意圖。例如，張三通過BCI操控機械臂拿起水杯，他可能有100種用不同方式移動手臂的意向，但實際操作起來，系統可能只有四種方式供他選擇：向左、向右、向上和向下。其次，用戶可能無法準確無誤地操控BCI。BCI的使用方法與手機、電視遙控器不同，它是通過用戶對思想的控制力來操控的。在眼動追蹤研究中，一個類似的挑戰長期以來被稱為“Midas Touch”問題，用戶可以凝視界面上的某個位置來感知信息，但使用眼球運動作為輸入可能會導致意外的命令，用思想控制輸入信號同樣如此。5 有實驗表明，接受過冥想訓練的用戶使用BCI的成功率明顯高于普通用戶，因此，用戶必須接受專業的訓練。此外，假設心理內容能夠通過接口準確表征，如何有效地做到這一點仍然是一個挑戰，它可能面臨反饋延遲的問題，即輸入和隨后的感覺反饋之間的時間太長。實驗表明，反饋延遲會嚴重影響受試者的能動性感覺。6 以文本輸入速度為例，日常打字員在物理鍵盤上的文本輸入速度大約在每分鐘34—79個單詞之間，侵入式BCI可以使用單個指針進行字符選擇，速度約為每分鐘8個單詞。1 最近，為了提高文本輸入效率，皮層電圖（ECoG）信號常常用來幫助用戶進行交流，這些信號是在受試者說話時被記錄下來的。這導致高吞吐量，但這種方式有一個重大缺陷，即要求受試者大聲朗讀句子，而BCI的很多用戶實際上已經喪失了語言能力。2

四、腦機接口行動對行動理論的挑戰

綜上所述，BCI能不能成為一種具身化的工具，或者說，由BCI介導的行為能不能成為一種身體行動，從技術上來說，取決于能否為用戶提供更高程度的感覺反饋，這是當前BCI研究的一個關鍵目標。3 從理論上來說，BCI的出現同樣為傳統哲學和法律等領域的行動理論帶來了新的挑戰。

根據行動因果理論，如果身體運動是由一個人的信念、欲望等意向狀態引起的，那么它就符合行動的條件。由BCI介導的行動似乎能夠滿足這個條件。根據BCI設備與人體神經層次的活動之間的關系，可分為直接BCI和間接BCI。例如，通過與手臂運動相關的神經信號來控制機械臂的設備是直接BCI，而通過抑制皮層節律或通過檢測有注意和無注意刺激之間的信號差異來控制運動的設備是間接BCI。我們先來考慮間接BCI。假設李四的頭上佩戴了一個腦電圖設備，可以檢測他何時注意到特定的刺激。為了將他的機械臂向左移動，他要將注意力集中在符號“?”上。在這種情況下，觸發李四身體運動的直接原因是他的注意力。再來考慮直接BCI。與間接BCI不同，直接BCI檢測的是與預期運動內在相關的神經活動。假設王五的大腦中植入了一個芯片，這個芯片通過解碼來自王五大腦后頂葉皮層的運動意圖來獲取運動信息（如肢體位置、軌跡），而王五的運動意圖是通過想象預期的運動來獲得的，因為對身體運動的想象和對身體運動的意圖在大腦神經活動上存在大量的重合。因此，觸發王五身體運動的直接原因不是他的意圖，而是他對運動的想象。可見，無論是間接BCI還是直接BCI，身體的運動都不是由用戶的意圖直接引起的，意圖與身體運動之間最多只有間接的因果關系，這似乎不符合行動因果理論對行動的定義。

在評估這一結論時，重要的是要考慮兩種類型的思維——意圖和想象力/注意力——之間是否存在區別。這兩者之間明顯不同，意向性與其他的心理狀態相比，它的顯著特征在于具有指向性和滿足條件。在一個意向行動中，它的指向性是從心靈到世界的，也就是行動經驗引起身體運動。行動體意向成分的滿足條件是：存在行動體的特定身體動作，并且它們與行動經驗具有特定因果關系。4而運動想象不具有這些特征，它們雖然也是關于世界的，但并不要求一定要被滿足。目前的語音BCI的一個困難就是，設備可能把用戶想到的內容都說出來了，而在通常情況下，我們并不總是會說出我們全部的想法。對身體運動的想象也是如此，想象一種身體運動不代表想要去實施這個動作。例如，我們在看球賽的時候，總是會想象如果是自己在球場上會怎樣踢球，但我們不會形成這種意圖。注意力同樣如此，它與意圖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心理狀態。

如果這樣考慮的話，由BCI介導的行為似乎被取消了構成行動的資格。但大多數學者都不這么認為，于是，他們試圖用標準行動理論的替代方案來描述BCI行動。他們或者將想象運動等同于嘗試運動，用行動的嘗試理論（Trying theory of action）來描述BCI行動；5或者將行動看作行動體導致的結果，用行動體因果理論（Agent-causal theory of action）來描述BCI行動，6等等。但實際上，行動因果理論仍然可能駁斥這種觀點：與其說引起BCI行動的是行動體的想象力/注意力，倒不如說是通過想象力/注意力來實現某種目標的意圖。當用戶第一次運用想象力/注意力來控制身體運動的時候，這種運動不能構成行動，因為這時候還沒有形成關于運動的意圖，想象和結果（即身體運動）之間的因果關系不夠可靠。粗略地講，如果一臺設備以很高的概率完成了它應該做的事情，那么它就是可靠的。可靠性與實施行動的意圖直接相關：為了實施行動，一個人必須相信，在正常情況下實施行動的意圖一定會引起這個結果。正如阿奎拉（Jesús H. Aquilar）所說：“然而，為了理解行動體系統可以進入的這些不同類型的事件和狀態，需要的不僅僅是特定事件和狀態之間的因果關系。這一額外要求是，系統的特定事件和狀態之間的相關因果關系足夠可靠，可以建立一種獨特類型的事件或狀態，該事件或狀態與另一種獨特類型的事件或狀態完全相關。”1 當用戶剛剛開始學習借助BCI控制手臂運動時，就像木匠學徒第一次使用錘子、盲人第一次借助手杖行走一樣，他們實現目標的中介和結果之間沒有建立可靠的聯系，因此，嚴格地說，這些行為不能被視為有意的行動。然而，隨著他對這個裝置越來越熟悉，在控制動作方面也越來越成功，他會形成一種關于手臂運動的意圖，想象是實現這個意圖的手段。

五、結語

讓我們來回答文章開頭所提出的三個問題。首先，由BCI介導的運動可以是行動。不論是間接BCI還是直接BCI，只要行動的結果是由行動體的意圖引起的，它們就能構成行動。其次，將BCI行動理解為身體行動比心理行動更為恰當。關于BCI行動是“具有外部結果的心理行動”的觀點源于一種對心靈、身體概念的錯誤理解，并陷入了二元論陷阱。BCI是人類身體的延展，它與用戶之間能否形成一種具身關系，取決于用戶在使用BCI時對自身能動性的感覺，這是由BCI與人體的耦合度決定的。最后，我們不需要為此重新構建行動定義和行動理論。心理行動并不直接影響外部事物，而是以行動者的身體和BCI為中介對事物產生影響。因此，沒有必要在法律或道德理論中要求一種不同的行動概念來適應BCI行動，只要對心靈、身體等概念及其關聯進行恰當的闡釋，依靠現有的行動因果理論就足夠了。

Between Thought and Action： BCI-Actions and the Mind-Body Debate

LI Zhen

Abstract： Brain-computer interfaces （BCI） have changed the way of humans actions， and humans can do things directly through their thoughts. These facts have brought challenges to traditional theory of action. Some scholars believe that BCI-actions are “mental act with an external effect”， because they do not need a bodily movement. Other scholars believe the direct causation of BCI-actions are agent’s imagination or attention， instead of intentionality. These views show BCI-actions are inconformity to the standard action theory， therefore， the action theory should be revised. In fact， this dilemma stems from a misunderstanding of the concept of mind， body and its relationship， which leads to falling into the trap of dualism. BCI-actions should be interpreted as bodily actions rather than mental actions. BCI will become a highly embodied technology if the user’s sensory feedback could also be improved. There is no need to construct a completely new theory of action to accommodate BCI-actions， and it is sufficient to reasonably interpret and extend the existing theories of action.

Key words： brain-computer interface （BCI）; the causal Theory of Action ; embodiment; bodily action; mental action

（責任編輯：蘇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