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抗戰前后上海出版傳媒業的結構轉型

摘" "要： 抗戰前后是上海乃至中國出版傳媒業發展的歷史轉折點，具體而言，上海媒介場域發生了從民營商業媒體主導向政治報刊主導的結構轉型。隨著20世紀20年代末30年代初新聞業危機的出現與解決，上海出版傳媒業的發展方向從商業化重歸政治化，這一發展意義重大、影響深遠。上海出版傳媒業的結構轉型主要表現為從抗戰以前的民營報刊主導，轉變為抗戰爆發后局部抗戰時期的抗日報刊、孤島時期的“洋旗報”和全面淪陷時期的日偽報刊等政治性報刊主導的過程；其成因包括政治社會環境的變化尤其是抗戰爆發等外因，以及對新聞業發展新路徑的探索等內因。文章以場域理論和媒介史為視角，從傳媒的公共性、商品化和專業性等維度，探討抗戰前后上海出版傳媒業結構轉型的特征、成因及影響，旨在為上海抗戰傳媒史的研究開拓新的視野和提供新的啟示。

關鍵詞： 抗戰前后；上海媒介場域；結構轉型；出版史

中圖分類號：G12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8634（2024）03-0087-（11）

DOI：10.13852/J.CNKI.JSHNU.2024.03.010

一、問題的提出

抗日戰爭不僅是我國現代歷史發展的分水嶺，也是上海乃至中國出版傳媒業發展的歷史轉折點。就上海新聞事業史而言，抗戰以前上海新聞傳媒業1 以民營商業報刊為主，呈現出商業化主導的特點，具體表現為以《申報》《新聞報》為代表的商業大報在全國率先走上企業化經營和規模經營的現代化之路?！渡虾Ｐ侣勈贰氛J為“上海大報企業化，在中國新聞事業發展史上具有重要意義，不僅標志中國的私營報業已發展成為相當實力的企業實體，還標志著中國新聞事業已逐漸和世界報業接軌即將進入世界先進報業的行列”。2 但抗戰爆發后，上海新聞事業發展的商業化陷入停滯，其標志是史量才的《申報》并購《新聞報》導致新聞托拉斯受挫。隨著民族危機的加劇，以抗日為宗旨的政治報刊崛起，政治報刊取代商業報刊成為上海傳媒業的主導者，而抗戰勝利后主流仍然是政黨報刊主導的格局。

對于上海傳媒發展史的分期，如果不以革命、戰爭等重大政治歷史事件作為劃分標準，而是從出版媒介史的視角，并參考革命史與現代化范式進行劃分，那么上海報業從1850年到1945年抗戰勝利，大致經歷了外人報刊時代（1850—1895）、政論報刊時代（1895—1915）、商業報刊時代（1915—1931）、抗日報刊時代（1931—1937）、孤島“洋旗報”時代（1937—1941）和日偽報刊時代（1941—1945）六個階段，這樣可以更好地闡釋報業與政府、社會等之間的互動關系，從而避免把內因與外因割裂開來。一般而言，以1931年“九一八”事變為分界，抗戰前后上海傳媒業發生了商業報刊主導向政治報刊主導的結構轉型，媒介場域的主導規則從新聞專業主義轉向戰時新聞學，其轉型的特征、成因及影響意義重大，值得深入探討。

本文所要探討的問題在于：以歐美為代表的世界報業現代化的模式是從政黨報刊主導轉向商業報刊主導，大眾化商業報刊及新聞專業主義取代政黨報刊成為主流；而抗戰時期上海出版業的發展從商業主導轉向政治主導，似乎與世界報業現代化發展模式相悖。那么，為何上海乃至中國的出版業發展沒有走上標準的“世界先進報業現代化”即商業化之路？其背后的原因與影響如何？目前相關研究對此語焉不詳。劉小燕曾對20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民營報業托拉斯道路破滅的原因進行剖析：一是中國當時缺乏高度發達的工商業基礎；二是日本的入侵；三是國民黨的遏制；四是南京國民政府土崩瓦解后社會制度的更迭等。1 除第四個原因外，就抗戰時期而言，前三個原因同樣適用于對以商業報刊為主的上海傳媒業商業化逆轉原因的解釋，但它們所涉及的均是政治、經濟等外在因素，對傳媒業自身的內在原因卻未涉及，而外因只有通過內因才能起作用。既有研究對上海傳媒業影響因素的分析偏重于商業、政治等外部環境的主導作用，忽視或遮蔽了媒體的自主性以及媒介本身的發展規律。從研究范式看，將歐美發達國家報業的現代化標準模式套用到上海報業的發展模式并不完全合適，對上海乃至整個中國這樣處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狀態下的報業來說，其現代化路徑不可能等同于歐美發達報業的模式。用張季鸞的話說，“中國報有一點與各國不同，就是各國的報是作為一種大的實業經營，而中國報原則上是‘文人論政’的機關，不是實業機關”。2

媒體可以視為政治、經濟、社會等諸種力量借助“新聞”爭奪話語權、圍繞意義建構和塑造現實進行博弈與斗爭的工具和場域?？箲饡r期的上海傳媒業亦作如是觀。布爾迪厄從關系的視角把各個相對自主的活動領域建構為一個個的“場域”（field）。場域可以被定義為在各種位置之間所在客觀關系的網絡或形態，也是由一連串相互依賴關系所構成的社會空間。同時，場域是由不同的資本類型與力量關系所決定的，一方面是不同資本的持有者為爭奪或累積資本而展開斗爭的場所，另一方面，場域是一個競爭博弈的空間，擁有特定資本的行動者，無時無刻不想借此改變彼此的位置、對資本的評價以及場域的競爭規則。3 本文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把上海出版傳媒業視為具有公共性功能的媒介場域，以場域的概念重新理解上海出版媒體業的發展，探討抗戰時期參與場域的不同行動者（媒體）及其與權力場等的相互關系及其演變，從而對上?？箲鹎昂蟪霭鎮髅桨l展史進行深入分析與重新闡釋，為上海出版傳媒史研究開辟新的研究領域，并獲得一些新的發現和啟示。

二、從外報壟斷到國人辦報的政論報刊時代

上海最早的近代化報刊是西方商人和傳教士為了經商與傳教的需要而引入的舶來品。1850年英國商人亨利·奚安門創辦英文報紙《北華捷報》，標志著上海第一張近代報紙也是第一個商業報紙的誕生?！侗比A捷報》的產權轉入字林洋行后即為《字林西報》，是在上海乃至中國出版時間最長、影響最大的外文報紙。1857年英國傳教士偉烈亞力主編的《六合叢談》，標志著上海近代中文報刊零的突破。上述兩報的創刊標志著上海成為全國新聞中心地位的開端。4 外報壟斷時期上海出版傳媒業發展的特點有二：一是《字林西報》《申報》《新聞報》等外資商業報刊借助外國經濟政治等優勢，發展成為上海傳媒市場的主導者，也奠定了此后上海新聞業發展由商業報刊主導的格局與商業化基調。其中1872年4月30日英國商人美查創辦的《申報》，以徹底的本土化策略脫穎而出，逐漸發展成為上海乃至中國影響最大的商業報紙。這些商業外報通過廣告和發行獲得更多的經濟資本，從而獲得自主，標志著上海自主性的媒介場域的形成并從社會領域中分化出來。二是中文宗教報刊世俗化轉型為政治性報刊，從《中國教會新報》轉變而來的《萬國公報》是其中的典型，“及至《萬國公報》創刊，傳教士將其所知悉之西方報業思想、知識與報刊體例，透過是報傳播于中土，中國報業之現代化，于茲肇始”。1 此類政治性報刊通過文化和象征資本的積累，對中國政治和社會尤其是康梁維新派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力。綜上，外報時代的上海媒介場域形成了以盈利為宗旨的商業性報刊與以宣傳為宗旨的政治性報刊“二元分化”又相互建構的“DNA雙螺旋”特征，也預示著民國時期上海出版傳媒業演進的基本脈絡與邏輯。

伴隨著民族資本主義以及民族資產階級的產生和發展，維新變法時期進入國人辦報時代。1874年容閎創辦的《匯報》是上海第一家中國人自辦的日報，但早期國人所辦的一些報刊，存續時間短暫，影響甚微。國人辦報真正取代外報的主導地位，還是維新變法時期以《時務報》為代表的政論報刊的崛起。1896年黃遵憲、汪康年、梁啟超創辦的《時務報》，以變法圖存為宗旨，代表著一種嶄新的帶有政黨色彩的政論報刊的興起?！稌r務報》之后，“沿海各都會，繼軌而作者風起云涌，驟十余家，大率面目體裁悉仿時務，若惟恐不肖者然”。2 清末民初，上海媒介場域先后出現了國人辦報的三次高潮，即維新運動中第一次辦報熱、辛亥革命期間第二次辦報熱和民國初年政黨辦報熱，在上海乃至中國新聞出版史上都具有重大的意義。

近代報刊引入中國，不僅僅是傳播新聞信息的工具，更是“文人論證”的機關，形成了我國報刊不同于西方的“文人論證”傳統與特色。從維新變法、辛亥革命到民國初年，上海媒介場域的顯著特征是由政論報刊或政黨報刊主導，商業報刊退居其次。近代中國始終面臨著救亡圖存的危機，國人辦報的產生和發展首先是適應政治斗爭的需要，報刊成為各種政治勢力和先進分子宣傳救亡圖存、救國救民的利器以及開展政治斗爭的輿論工具，政論/政黨報刊成為上海和中國新聞事業的主流。所謂政論報刊，即以政論為主的報刊，包括早期改良派報刊、維新派報刊、革命派報刊和民國初年的政黨報刊，其起于王韜的《循環日報》，成于梁啟超的《時務報》和《新民叢報》。維新派辦報受到中文宗教報刊和王韜的啟發，認為報刊的性質與功能是“耳目喉舌、去塞求通”，維新報刊以宣傳變法為宗旨，將政論視為報刊的統帥和靈魂，其中《時務報》堪稱典范。政論報刊是代表政黨利益、不以營利為宗旨的政黨報刊的雛形。

這一時期執上海報界牛耳的政黨報刊，除了《時務報》，主要是資產階級立憲派的《時報》和革命派創辦的《民立報》?！稌r報》（1904）銳意新聞業務改革，“非為革新輿論，乃欲革新代表輿論之報界”，一躍成為上海報業的引領者。《民立報》（1910）屬于于右任等革命派創辦的“豎三民”之一，既是宣傳革命思想的輿論機關，又是同盟會領導和指揮起義的中心。武昌起義后，其最高發行量達到2萬份，超過了商業報紙《申報》。民初政黨報刊熱中最有代表性的是革命派所辦的“橫三民”，即《民權報》《國民新聞》《中華民報》。“癸丑報災”之后，革命派報刊幾乎全遭摧殘，標志著政黨報刊的發展從巔峰跌入低谷。此外，在資產階級革命報刊興起之際，一些商業報紙也有了明顯進步，如《申報》在1905年的改革奠定了我國現代報紙的言論、新聞、廣告和副刊的基本模式，但在政治立場上相對保守，落后于政黨報刊的時代發展。清末民初上海出現了一批休閑性小報和商業小報，尚處于初創階段。

如果說近代報刊是“西學東漸”的產物與工具，隨著國人辦報取代外報成為媒介場域的主導，傳播西學和現代性建構的主導權逐漸從外報轉移到中國人與中國報刊之手。伴隨著時代主題進一步從傳播西學轉向“啟蒙與救亡”，國人辦報獲得了媒介場域傳播規則的制定權，政論報刊貢獻尤著。近代中國的現代化也是現代民族—國家的建構過程，不僅需要制度革命，而且需要民族性的建構。報刊在上海人的身份認同和民族性建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在閱讀中，上海人逐漸變得見多識廣，使上海人成為中國近代第一個傳媒化族群。這個族群中雖然也有不少人不讀報紙，但群體性的生活方式和行為方式裹卷了他們，并發生遺傳。這是一個方面。另一個方面，上海是一個以各地移民為主體的都市實體，人口的籍貫構成復雜，報刊在上海人的群體認同和整合過程中亦發揮了重要的作用”。1 以《時務報》《新民叢報》《民報》《民立報》為代表的政論報刊多以政論為靈魂，公開議論國事，對社會變革和公共事務發表自己的看法，在思想啟蒙和建構現代民族—國家的過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2

布爾迪厄提出場域的“信念”（illusion）這一概念，認為它是行動者共同認同和追求的一種特殊利益形式或象征資本，如經濟場域對金錢的理解、承認和執著。信念既是行動者在場域競爭中的投入，也是競爭的產出，此時期上海媒介場域的信念是相信報刊政論的力量。就新聞思想而言，清末側重“言論”的作用，主張“言論為事實之母”，重“言論”輕“事實”，認為借助報刊媒體宣傳的政治主張，有可能成為改變社會、形成新事實的基礎，這也成為當時很多報刊公開宣揚的辦報宗旨。3 報刊政論時代把新聞理解為政治斗爭、改造社會的工具，從王韜、康梁到后來的孫中山，都相信政論在政治運動和革命宣傳中的巨大作用。以政論為武器，出現了梁啟超、嚴復、于右任、章太炎等一批政論家，當時評價報刊的標準不是新聞報道，而是政論的多寡與優劣，形成了報刊的“文人論證”傳統，與我國傳統文化的“文以載道”思想一脈相承。事實上報刊政論或輿論即便在西方也沒有那么大的力量與作用，因此它是媒介場域共同理解、承認和執著的特殊信念或“幻象”。

三、民營商業報刊時代與新聞專業主義意識形態化

1915年《新青年》雜志的創刊標志著中國現代新聞事業的肇始。伴隨著從傳統到現代的轉型，上海出版傳媒業從政黨報刊時代進入民營商業報刊時代。1915年到1931年是民國政治上最混亂的時期，卻是上海新聞出版業獲得全面、穩定發展的關鍵時期，初步形成現代新聞出版事業的格局。當時北方政局動蕩，報界受到袁世凱及北洋軍閥的壓制、摧殘，上海報刊則獲得相對穩定的發展條件。據統計，1912—1949年，上海先后共有1500多種報紙，僅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就有近1200種。4 很明顯，進入20世紀20年代后，上海報業加速發展。隨著政黨報刊的式微，民營商業報刊崛起并進入鼎盛時期，最有標志意義的是以《申報》《新聞報》為代表的民營商業大報完成了向企業化大報的發展轉變，成為民國時期資本最雄厚、銷量最大、最有影響的民營報紙。上海媒介場域呈現出顯著的商業化特征，主要表現為民營商業大報的鼎盛和商業小報的繁榮，5其主導力量從政黨報刊轉變為商業報刊，民初引入的新聞專業主義到“五四”時期完成了意識形態化。

就民營大報而言，上海真正意義上的民營商業報刊是由外資中文商業外報轉化而來，并以《申報》和《新聞報》為代表，這類民營商業大報都經歷了從“外人掌權、華人主筆”到“華人主權”的演變過程。6 1906年席子佩買下《申報》產權，在上海報刊史上第一次出現中國人自己辦的商業報紙。1912年張謇、史量才等人合伙購進《申報》，使之成為上海民族資產階級的喉舌和輿論工具，7 開啟了《申報》的鼎盛時期。另一份外資商業大報《新聞報》的老板福開森于1929年將該報售予華商領袖吳在章、錢永銘（新之）與史量才等，至此《新聞報》已完全收歸國人所有。8 民營商業大報以其優勢的經濟資本和“去政治化”的經營策略，通過企業化經營獲得了商業上的成功?！渡陥蟆贰缎侣剤蟆菲髽I化經營策略大致有以下幾個特點：一是選擇“重新聞、輕言論”的編輯方針，“悶聲發大財”，以避開當時的政黨政治斗爭。二是重視廣告經營，擴大發行網絡，積累發展資金，到20世紀30年代兩報的發行量達到15萬。三是重視報社內部的科學管理，建立有效的激勵機制。四是引進先進技術，不斷更新設備，奠定報紙發展的物質基礎。20世紀20年代末至30年代初，上海報業開始出現集中化趨勢。兩報的成功使得許多報紙的經營都朝企業化的方向努力，不僅民營報紙，連政黨報紙、官辦報紙也力圖實行企業化經營。1932年，執政的國民黨為了加強中央新聞事業，厲行整頓，其中重要的內容是對《中央日報》和中央通訊社實行經營企業化，但企業化是其手段而不是目的。必須指出，《申報》《新聞報》等民營大報通過企業化經營積累了雄厚的經濟資本，商業成效顯著，但在政治上卻是保守甚至落后的，其文化資本和象征資本乏善可陳，特別是在1925年“五卅”運動中，這兩報因刊登帝國主義的宣傳品《誠言》受到愛國群眾和社會各界的嚴厲批評。“誠言”事件暴露了商業大報在政治上的軟弱，以及與租界當局割不斷的聯系，這也是在半殖民地條件下商營報業的局限性。1 面對新文化運動尤其是“四大副刊”的沖擊，《申報》《新聞報》鑒于其辦報策略難以在言論上有所作為，轉而在副刊改革上下功夫，以積累更多的象征資本。

這一時期民營商業小報的發達助推了上海新聞事業的商業化發展。“20年代末到30年代初這五六年里，上海先后面世的小報多達700多種，約占小報史上出版總數的70%?！? 其中有代表性的是《晶報》《金鋼鉆》《福爾摩斯》《羅賓漢》，被稱為小報界的“四大金剛”。小報商業上的成功，除成本低、數量多等因素外，關鍵在于其采取的差異化競爭策略。如果說大報內容以硬新聞為主，面向中上層讀者，那么小報則以軟性內容為主，定位于中下層市民特別是小市民群體，瞄準的是大報所不愿或不能滿足的市場縫隙。3 但上海小報界出現了黃色小報即所謂“橫報”的泛濫，內容黃色下流，貽害讀者和社會，受到了正直人士的批評。4 上海媒介場域中大報與小報相互影響，主要表現為“大報小報化”和“小報正當化”兩個方面?！按髨笮蠡?，指20世紀二三十年代《申報》《新聞報》等大報受到小報商業成功的啟發，為了更好地生存和更好地銷量，開始向小報學習，更加注重市民的娛樂休閑需求，5 以《時報》的轉型最為典型?！靶笳敾?，則指因一直以色情、無聊等負面形象遭到主流社會的批評，小報為喚起廣泛的社會同情和市場共鳴，從話語策略和創立同業組織兩個方面展開正當性辯護，但其效果欠佳。6

在商業媒體主導的時代，基于自由主義和商業媒體的新聞專業主義理念興起并取代“文人論證”成為上海媒介場域的主流意識形態。商業媒體較之政黨媒體經濟獨立，遠離黨派政治斗爭，被認為是新聞專業主義的最佳體現與必然選擇。商業媒體追求的象征資本或信念（illusion）是追逐新聞專業主義，即把新聞建構為一種生產和銷售的商品，要求新聞與言論分開，屬資產階級的商業新聞學，而不是政黨媒體把新聞視為適應政治斗爭需要的宣傳工具。此時期商業媒體不僅在媒介場域中占據了支配的位置和優勢，而且主導了場域的游戲規則?；谏虡I媒體的新聞專業主義獲得其他媒體行動者的認可與推崇，成為其行動的準則與信念。受商業報紙“去政治化”的啟示，曾以政論為主要內容而逐漸衰落的政黨報紙如《時事新報》《時報》《神州日報》等，為了生存和適應政治環境的變化，也保持政治中立的策略，并向新聞性方面轉化，即把辦報的重心從言論轉移到新聞報道上。

新聞專業主義是源于美國大眾化商業報紙特別是黃色報刊泛濫成災時期，為應對新聞業危機而產生的解決方案：追求客觀報道、新聞與言論分開、公共利益等。新聞專業主義大致在民國初年引入國內，到“五四”時期基本完成了其意識形態化過程。民國初年是新聞專業主義意識形態化的初始階段。由于袁世凱等封建軍閥的言論禁錮政策，政論出現衰退，各報特別是商業報紙把精力集中在新聞報道上，對新聞報道的競爭推動了上海報業從政論時代進入新聞時代。為了做好新聞和通訊報道，《申報》《新聞報》《時報》等一些實力雄厚的報紙都設有采訪部，不惜重金聘請黃遠生、邵飄萍、張季鸞等人為北京特約通訊員，采寫政治通訊以滿足讀者的新聞需求。在激烈的新聞報道競爭中，一批擅長采寫新聞和通訊的著名記者涌現，其中，黃遠生被稱為“中國第一位真正意義上的記者”，這批專業新聞人才的誕生標志著新聞專業主義理念的萌芽。黃遠生、邵飄萍等記者受西方客觀報道思想的影響，主張言論與新聞分開。他們對記者的專業與道德素養提出了較高的要求，試圖將記者與黨派政治相分離，可謂是新聞專業化的初步嘗試。報界從清末的重“言論”輕“事實”轉向重“事實”輕“言論”，為“五四”時期新聞本位思想的興盛奠定了基礎。1

“五四”時期則是新聞專業主義意識形態化的成熟階段。黃遠生可能是提出以“客觀”為中心的新聞理念的第一人。徐寶璜在《新聞學》一書中遵循了美國將提供“新聞”作為記者的基本職責的做法。事實證明，新聞專業主義作為職業信條有三個基本原則：事實與觀點分離；客觀性或公正性以避免政治偏見；組織新聞以吸引讀者注意力。徐寶璜所建議的新聞業與市場結合揭示了這一信條背后的基本邏輯，即將新聞作為商品賣給盡可能多的市場受眾。中國新聞界之所以接受新聞專業主義信條，還在于其所包含的公共服務即服務社會的理念，從梁啟超、邵飄萍到徐寶璜等，都對報刊的社會責任非常重視。商業媒體對利潤的高度追逐與履行社會責任的淡漠，也成為后來新聞業陷入困境和危機的重要原因。新聞專業主義的興起和意識形態化是各種力量“合力”的產物和結果，諸如商業媒體的助推、政治力量的形塑、新聞媒體業實踐的演變、外來的影響等發揮著重要作用。商業報刊的企業化經營成效顯著，為商業報刊的經濟獨立和職業自治奠定了基礎，預示著從“同人辦報”到“實業機關”的轉變。2 新聞職業共同體的出現，如1909年《時報》《申報》《新聞報》等聯合成立了上海日報公會、1921年戈公振和曹谷冰等人發起成立上海新聞記者聯歡會等，1918年北京大學新聞學研究會的成立，標志著新聞學科在中國的建立。歐美新聞界特別是美國密蘇里新聞學院院長沃特爾·威廉博士，以及密勒、老鮑威爾及其《密勒氏評論報》等，為在中國傳播新聞專業主義發揮了重要的橋梁作用。民營商業大報雖然積累了豐厚的經濟資本，但政治中立化特別是輿論引導能力的匱乏，使其缺乏文化與象征資本。《申報》通過參與世界報業大會，邀請英國報業巨頭北巖爵士、美國威廉博士訪問申報館，不斷積累自己的文化與象征資本，以提高自己在媒介場域的競爭優勢與正當性。然而，民國時期記者、編輯的職業化雖有發展，但無論是在更大范圍的報業結構中，還是在媒體內部，記者、編輯都缺乏足夠的獨立性，成為制約新聞專業主義停留在學術研究層面而無法“落地”媒體實踐的重要因素。新聞專業主義不僅在中國，即便在歐美也無法完全實現，從這個意義上看，新聞專業主義意識形態只是媒介場域的一種“執念”或“幻念”，甚至成為資本追逐的象征性暴力。

四、新聞業危機：對專業主義的批判與職業化再探索

在20世紀20年代末30年代初商業報刊及新聞專業主義達到鼎盛的時候，上海乃至中國新聞出版業開始陷入危機和困境，主要表現為以下兩個方面：一是對商業媒體商業化及新聞專業主義理念與實踐的質疑與批判，開啟了新聞界職業化再探索的進程。二是報界與其背后權力關系的緊張。國民黨政府對報業的滲透與控制，以及新聞業對政治權力的抵制，導致新聞出版業危機進一步加劇。對這次危機的反思和應對意義重大、影響深刻，促使上海出版傳媒業的發展方向從此前的商業化轉向政治化。此后，不管是資產階級商業大報，還是民營政治化報刊，其辦報方針都將社會責任置于商業利潤之上，即報刊以抗日愛國宣傳優先、新聞專業主義次之?？箲饡r期上海媒介場域從商業報刊轉向抗日報刊即民營政治報刊，場域的主導規則也從新聞專業主義向戰時新聞學轉變。

在這一時期，出版界首先對商業媒體商業化及新聞專業主義理念與實踐進行了反思與批判。史量才并購《新聞報》引發了關于“新聞托拉斯”的討論以及對媒體商業化、資本化發展方向的爭論。此前，出版界精英們對于商業化曾有廣泛共識。在他們看來，商業資本的引入無疑是推動報業走出政黨壟斷窠臼，實現新聞職業化發展的關鍵所在。史量才打造新聞托拉斯的嘗試最終并未完全實現，卻引發了社會各界對報業商業化發展的信任危機。3 大眾和媒體對于新聞報紙的壟斷幾乎一邊倒地持激烈的批判態度。1931年，復旦大學新聞系主任謝六逸尖銳地指出，中國報業正被極少數人操縱，他們借助資本的力量，正成長為全國范圍內的報業巨頭，進而控制全國輿論。他告誡同行，報業巨頭一旦“實行他們自己的新聞政策，那時也無所謂競爭，無所謂改進了”。1 一些進步人士和左翼記者不再宣揚商業新聞學是他們的救星，而是譴責商業報刊對社會不負責任。

同時，國民黨政府加強了對新聞出版界的滲透與控制，對此，上海報界既有合作也有抵制。1927年蔣介石國民黨上臺執政后，成立直轄中央政府的上海特別市。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上海工商資產階級崛起，國民黨政府采取既有控制又有協商的羈縻策略，使這一階級對上海的社會、經濟和文化處于主宰性的地位，但在政治上卻沒有地位。2 對代表民族資產階級利益的商業報刊，國民黨當局加強了滲透與控制，上海媒介場域發生了明顯的變化。由于受到國民黨政府的限制，上海商業媒體完成了企業化過程，而難以進一步向壟斷化方向發展，這正是史量才并購《新聞報》受挫的一個重要原因。日本的入侵特別是“九一八”事變加劇了民族危機，而國民黨當局采取“攘外必先安內”的錯誤政策，引發民族資產階級和民間輿論的不滿與反對，使得上海報界與政治權力的關系發生了變化。鑒于商業大報屈服于國民黨的壓力，言論難有作為，以鄒韜奮的《生活》雜志為代表的民營政治報刊興起，擔負起表達和引領抗日愛國輿論方面的責任，《生活》周刊的發行量最高達20萬份，超過了老牌《申報》和《新聞報》，可見其受到社會和讀者歡迎的程度之深、之廣。在此背景下，以《申報》為代表的商業大報開始批評蔣介石國民黨的內外政策，加強抗日救亡的報道與宣傳，類似的變化還有民營商業小報的革新等。

20世紀20年代末30年代初，以上海為中心的左翼文化運動開始探索中國新聞出版業發展的新出路。面對出版界的困境、民族危機的加深、國民黨當局加強對業務的“黨化”與控制以及世界資本主義危機等，一批出版界進步人士和左翼知識分子一方面投身抗日救亡的實際斗爭之中，另一方面積極探索發展新聞文化事業的新方向，他們對歐美新聞學理產生懷疑，將目光轉向了蘇聯。戈公振曾一度支持《申報》并購，后來其立場發生變化，轉而批判報紙資本化的負面影響，“資本主義化的報紙，為資本家所操縱，完全成為資產階級的代言人”。3 他認為商業化、資本化的發達已成強弩之末，并提出報紙社會化即公有化的觀點，“現在報紙最關重要的改進，就是將報紙有私人的機關，變為公共的機關，實現報紙的公有化。我相信在不久之將來，公益能夠實現，知識能夠普及，司法能夠獨立，則報紙的公有化，終有實現的一天”。4 自20世紀30年代中期起，左翼記者群體開始走上歷史舞臺的中央，成為引領時代的先鋒。在民族危亡之際，他們以重塑新聞職業操守為初衷，將始自民初的新聞職業化探索進行創新與重構，以追尋符合中國實際的新聞業發展路徑。左翼記者群的出現及其新聞理念的探索、職業身份的轉變，某種程度上吸收了蘇聯的新聞宣傳理念，預示著新聞業在某些方面回歸政治導向，這對隨后上海以至中國新聞出版業的發展將產生深遠的影響。5 在左翼文化運動中產生的左翼新聞運動，最突出的成就是《文藝新聞》的創辦、中國新聞學研究會和左翼記者聯盟的成立。1931年3月，袁殊在上海創辦的《文藝新聞》屬于“左聯”的外圍刊物。1931年10月23日在上海成立的中國新聞學研究會是我國第一個嘗試運用馬克思主義研究新聞學的學術團體，其成立宣言對當時的新聞學研究、新聞學教育和新聞事業進行了批判，同時提出“從事于探討并求建立目前客觀需要上的新興的新聞學及新聞事業之有歷史價值的基礎理論”。6 左翼新聞記者聯盟（簡稱“記聯”）于1930年3月20日在上海成立，與中國新聞學研究會一脈相承?！坝浡摗背闪⒑笙群髣撧k了國際新聞社和《華報》。1934年1月出版的機關刊物《集納批判》周刊，強調新聞事業的階級性，提出批判資產階級新聞學，探討建立無產階級新聞學和代表人民大眾利益的新聞事業?！坝浡摗笔艿絿顸h當局的迫害而轉入地下后，堅持給《市民報》《江南晚刊》等報紙和新聲通訊社、遠東通訊社等私營通訊社供稿，1934年9月在美商《大美晚報》創立了名為《記者座談》的專欄?？箲痖_始后，“記聯”的一些成員參加了中國青年記者協會。左翼新聞運動的興起和展開使中國共產黨在白色恐怖的上海獲得了文化領導權，為其建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奠定了基礎。

布爾迪厄在分析場域內部的斗爭過程時，將局內人與局外人在文化與象征資本上的競逐和對抗描述為正統與異端的沖突，是雙方企圖壟斷文化正當性的斗爭。1 正統通過場域中的區隔邏輯產生異端，場域的區隔邏輯也成為進入場域時所必須支付的入場費，但這一門檻或區隔策略也成為顛覆的基礎。2 此時期上海媒介場域是由商業大報及其新聞專業主義的規則所主導，商業媒體及其規則無疑是正統，而左翼新聞運動中的左翼記者和左翼報刊被視為局外人和異端。左翼媒體作為新進入者，采取的是顛覆性策略。所謂顛覆性策略，就是挑戰新聞場域內決定資本分配的主導性原則，資本分配的主導性原則的斗爭，實際上就是爭奪正當性的合法原則的斗爭，是為了爭取宰制基礎的再生產方式的斗爭。3 對新聞場域內資本的定義與再定義，構成新聞場域發展或變遷的根源。以《文藝新聞》、“記聯”為代表的左翼媒體所顛覆的正是以新聞專業主義為表征的資產階級商業新聞學，不僅僅是作為局外人的左翼媒體進入媒介場域的區隔策略，更是左翼媒體與局內人的商業媒體爭奪對新聞的重新定義和闡釋。中國新聞學研究會對新聞的重新定義堪稱代表：“新聞之發生，是依據于社會生活的需要；社會生活的整體，是基于被壓迫的廣大的萬萬千千的社會群眾。所以我們除了致力新聞學之科學的技術的研究外，我們更將以全力致力于以社會主義為根據的科學的新聞學之理論的闡揚?！? 可以說，這是對“五四”以來新聞界奉若神明的客觀原則和去政治化的新聞專業主義的解構與重構，預示了上海乃至中國新聞出版事業發展的新方向。

五、抗戰時期從商業報刊主導轉向政治報刊主導

隨著政治社會環境的變化，尤其新聞業發展新路徑的探索，抗戰時期上海媒介場域發生了結構性轉型，即從商業報刊向政治報刊主導的轉變。上海出版傳媒業經歷了抗日報刊時期（1931—1937）、孤島“洋旗報”時期（1937—1941）、日偽報刊主導時期（1941—1945），無論是抗日報刊、“洋旗報”還是日偽報刊，其性質都屬于政治性報刊。上海報業的發展方向從商業化、資本化重新轉向政治化，在上海乃至中國出版史上具有重要的意義。就實踐層面看，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上海率先建立了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和新聞界統一戰線，日偽媒體以外的各類媒體從對立走向聯合，先后掀起了抗日救亡宣傳的兩次大高潮，一次是在局部抗戰階段抗日報刊的宣傳，另一次則是孤島時期“洋旗報”的抗戰宣傳，使上海出版傳媒業面貌煥然一新。

“九一八”事變后，隨著上海成為全國抗日救亡運動的中心之一，抗日救亡成為上海許多報刊的宣傳重心，上海出版界發生了一系列重大的變化，其中最重要的有三：一是涌現了一批以宣傳抗日救國為主旨的抗日報刊或民營政治性報刊，如鄒韜奮的《生活》周刊便是其中的代表。二是以《申報》為代表的民營商業大報的政治化轉變?！熬乓话恕笔伦兒?，《申報》開始從以前保守的政治態度和單純的營業性質轉向愛國進步立場，批評國民黨的不抵抗政策，要求積極參與抗日救亡活動。三是小報在抗日救亡宣傳中表現突出，以1935年創辦的《立報》成績尤著。孤島時期上海媒介場域出現抗日媒體與日偽及其媒體對峙的局面，基于租界的抗日報刊以“洋旗報”的形式再度興起，掀起了抗日宣傳的第二次高潮。中共地下黨主持的《每日譯報》《導報》《華美》周刊等、進步及愛國人士主辦的《文匯報》、國民黨主辦的《中美日報》《正言報》，以及“掛洋旗”的《申報》《新聞報》等，都是其中的佼佼者。1938年后各類抗日刊物如雨后春筍般紛紛出版，不下數十種。5 上海全面淪陷時期，出版界進入最黑暗的一頁，抗日報刊與進步報刊被摧殘殆盡，《申報》《新聞報》被劫奪并淪為敵偽宣傳工具，低俗小報的泛濫，日偽及其媒體全面壟斷媒介場域，傳播規則被法西斯主義主導，徹底改變了此前抗日媒體和民營媒體為主導的結構與邏輯，但上海出版界的抵抗和斗爭從未止息。

這一時期媒介場域的結構從商業媒體主導轉變為抗日媒體主導，場域的傳播規則和信念從新聞本位的新聞專業主義轉向民族本位的戰時新聞學?？谷請罂珜У摹翱谷站韧觥背蔀橹髁饕庾R形態，在激發愛國熱情、動員民眾抗戰、建構民族認同等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1936年5月7日，北平燕京大學新聞學系邀請《大公報》的王蕓生、《益世報》的劉豁軒和羅隆基、《晨報》的陳博生、中央政治學校的馬星野等新聞界名流舉辦了主題為“新聞事業與國難”的學術討論會，標志著戰時新聞學的興起。1 戰時新聞學建基于國家至上的民族主義和國共統一戰線，其理念和實踐是全面抗戰爆發后一切愛國的記者及新聞從業者的必然選擇與共同需求，因為在民族生死存亡的關頭，所有的思想、行動都要以是否有利于團結抗戰、取得抗戰勝利為標準，報業追求新聞專業主義的獨立性和客觀性必須服務于救亡圖存的最高目標，媒體宣傳對抗戰動員的重要性進一步凸顯。吳成在其所著的《非常時期的報紙》一書中提出，記者應該接受嚴格的軍事訓練；2 成舍我主張，“抗戰宣傳應與軍事并重”，“我們要想抵抗到底，博取最后的勝利，軍事以外，還必須從宣傳方面作極大的努力”。3

與此同時，戰時新聞學與新聞自由和專業主義的內在矛盾進一步凸顯，“真相”是戰爭的第一個犧牲者，人們對戰爭環境下應否限制出版自由也有不同的看法，4 如何把握二者之間的平衡是新聞工作者需要不斷思考的問題。提出戰時新聞學的張友鸞更是主張新聞要與軍事配合，兵不厭詐，新聞也不厭詐。戰爭時期應該有特別的新聞定義，新聞是最近發生的為多數讀者注意的“有利于國家民族”的事實。他舉例說，人咬狗不是新聞，中國人咬了日本狗才是新聞。5 為了民族大義，可以犧牲報紙的小信用，這種戰時新聞觀對于新聞專業主義的信條無疑是一種沖擊。不過，報刊的新聞專業主義仍在繼續，并且與抗日救亡結合在一起。面臨民族生死存亡的抉擇，報刊自由和獨立不能不服務于抗日救亡的需求。張季鸞與《大公報》在全面抗戰前后的出版實踐與理念的變化即為明證?？箲鸨l前，張季鸞主持下的《大公報》提出“不黨、不私、不買、不盲”的辦報宗旨，踐行新聞專業主義理念，反對國民黨政府的新聞統治政策?？箲鸨l后，張季鸞開始倡導“國家中心主義”，自覺接受政府的新聞統治政策，積極改善與蔣介石及國民政府的關系。6 總的來看，抗戰時期《大公報》站在民族和國家的立場上追求新聞言論的獨立、客觀、理性和公眾立場，而不是相反。

六、結語

李金銓認為中國近現代主流報刊在“文人論政”的形式上逐漸分化出三種不同的“典范”：一是以《申報》《新聞報》為代表的商業報刊模式；二是以《大公報》為代表的專業報刊模式；三是以《中央日報》《解放日報》《新華日報》為代表的政黨報刊模式。7 這其實代表了近代報刊發展的三種不同的發展方向或價值取向，即以商業報刊為代表的商品化取向、以《大公報》為代表的專業性取向和以《中央日報》《解放日報》《新華日報》為代表的公共性（政治性）取向。媒介場域作為社會的子場域，受到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權力場的影響與形塑，媒體在政治權力場、經濟權力場（商業）、媒介權力場（新聞專業自主）之間的張力與博弈，表現為媒體商業性、公共性（政治力量、國家/政府）和專業性之間的權力關系。如何理解和認識抗戰前后上海媒介場域的結構轉型即從商業主導向政治主導轉變的原因，需要從報刊的公共性、商品化和專業性三個維度加以考察，才能揭示媒體與政治、經濟、社會等權力之間的復雜的互動關系與影響。

從公共性維度看，公共性體現了政治力量作用于媒體的功能。上海報刊始終處于以租界當局為代表的外國與中國兩大政治力量的博弈與角力之中，政治力量超越經濟力量成為上海媒體發展的決定性力量。租界對上海媒體的發展既有促進作用，也有限制作用，媒體所享有的新聞自由是有限度的，且有一定的隨意性，其依賴于租界當局為代表的外國勢力，不敢得罪租界當局，“五卅”運動中《申報》《新聞報》等商業大報的“誠言”事件就是明證。從清廷、北洋軍閥到國民黨政府等對上海媒體都有程度不等的影響，其中蔣介石國民政府對上海媒介場域的影響最大，史量才作為報業大亨和經濟金融界的實力派，卻不能決定《申報》的發展方向。從民族主義的角度，公共性與民族性是“一體兩面”，即對外是民族性而對內是公共性。在微觀媒體層面，上海報刊尤其是“去政治化”的商業報刊作為體制外的空間并不能免于各種政治勢力的滲透與影響，難以實現真正的“獨立”。民國時期，政黨、幫會等各種政治和社會勢力對上海出版界的滲透和腐蝕成為普遍現象，比如國民黨上海黨部、青幫以及軍閥政客等各種勢力不斷滲透《新聞報》編輯部，即便是身為副總編輯的嚴獨鶴對此雖有不滿，卻也無能為力。1

從商品化維度看，商業資本或經濟力量對上海報刊至關重要，但并不能成為媒體發展的決定性力量?？箲鹨郧吧虾９ど虡I資本主義發達，現代化程度最高，媒介場域占主導地位的是民營商業報刊而不是政黨報刊，商業性特征明顯，尤其是《申報》《新聞報》等商業大報的企業化經營以及少數商業媒體的托拉斯現象，代表了報業現代化的商業化方向，與國內其他地區以黨派報刊為主流的狀況并不相同。但上海的工業化程度不高，報刊難以滲透到社會的各個層面，西方報刊動輒上百萬的發行量，而《申報》《新聞報》發行量達到15萬份后很難突破就是證明，商業報刊缺乏大眾化社會的基礎，集中化程度也較低。就商業報刊與新聞專業主義的關系看，商業媒體對新聞專業主義既有促進作用也有抑制作用。商業媒體以盈利為宗旨，從辦報發展、新聞采寫到廣告發行等都圍繞著這一目標，報刊所有者（老板）及其管理團隊主導著報刊內容的生產與經營，記者、編輯被降為文員且受制于老板，缺乏獨立性，不利于新聞專業主義的發展。此外，商業報刊在商言商，難以擔當“領導輿論”的責任。戈公振曾指出，它們“商業色彩漸濃，日漸失去輿論指導精神”。2 小報的商業化模式為獲利而以低俗新聞吸引讀者，罔顧社會責任，與新聞專業主義更是背道而馳。

從專業性維度看，抗戰前后上海媒介場域運作的慣習或規則大致經歷了從言論本位、新聞本位到民族本位的轉變。按照布爾迪厄的觀點，媒體競逐的對象不僅僅是經濟資本，還有文化資本和象征資本——場域規則的制定權，既有的傳播規則既是場域中不同資本博弈的結果，又成為媒體行動者之間下一輪爭奪的對象。辛亥革命前后，報刊成為先進分子宣傳救亡圖存、救國救民的利器，因此政黨報刊、“文人論證”成為上海乃至中國近代報業的主流，政治報刊建構了上海媒介場域“言論本位”的傳播規則。到了“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伴隨著政黨政治和政黨報刊的衰落，上海媒體完成了從近代向現代的轉型，媒介場域的主導規則從“言論本位”轉向“新聞本位”，“輕言論、重新聞”的商業報刊逐漸走向舞臺的中心，并取代政黨報刊成為上海媒介場域的主導者，基于商業媒體的新聞專業主義被建構為場域的主導規則。從20世紀20年代末30年代初到全面抗戰爆發前，上海出版界遭遇困境與危機。一批進步人士和左翼記者開始對以新聞專業主義為表征的資產階級商業新聞學進行反思與批判，并逐步形成左翼記者的職業團體。左翼新聞運動在反對國民黨“文化圍剿”的斗爭中一度獲得文化領導權，左翼記者群體的出現及其所提倡的新聞理念不僅是新聞職業化在中國發展演進過程中的一大轉折，3 也是上海出版傳媒業發展方向從商業化重回政治化轉型的關鍵所在。從局部抗戰到孤島時期，以抗日為中心的政治性報刊主導了上海媒介場域，先后掀起了抗日愛國宣傳的兩次高潮，場域的主導規則是以民族主義為主導的“民族本位”，新聞專業主義邏輯退居次要地位。上海全面淪陷后主導媒介場域的日偽媒體仍屬于政治性報刊。

抗戰時期上海媒介場域結構轉型的影響是深刻和深遠的。經過抗戰的事件，上海乃至中國出版業重歸政治主導，正如范長江所說，“新聞立場從在租界附庸于帝國主義轉變為獨立自主、經營從集中牟利轉變為分散服務、物質設備從進步到退步、新聞從業人員與報館的關系從雇傭關系到工作同志關系、新聞內容從服務于寡頭階層到面向大眾、報紙對于群眾需求的態度從旁觀到負責、從消極的批評到積極的建議、從單純的宣傳教育到組織的作用、從同情主義的國際宣傳到自力更生的事實揭露，等等”。1 抗戰后對民營報刊而言，《申報》《新聞報》被國民黨控制，失去其民營性質，《大公報》《觀察》等民營媒體追求獨立性和專業化方向以失敗告終。總之，重歸政治化而不是商業化或專業化，成為抗戰勝利后上海出版傳媒業發展難以逆轉的主流，其影響一直延續至今。

On Structural Transformation of Shanghai’s Publishing and Media Industry

before and after the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ese Aggression

QIAN Xiaowen

Abstract： The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ese Aggression （1931-1945） period was a historical turning point in the development of journalism in Shanghai and even in China. Specifically， the media field in Shanghai underwent a structural transformation from private commercial media-oriented to political newspaper-dominated. With the emergence and resolution of journalism crisis in the late 1920s and early 1930s， the development direction of Shanghai’s media industry shifted from commercialization to politicization， a development that was significant and far-reaching. The structural transformation of Shanghai’s media industry was mainly characterized by a shift from private newspaper and magazines dominance before the war to the prominence of political newspapers such as anti-Japanese papers during the period of localized resistance in the early stages of the war， “foreign flag newspapers” during the isolated island period， and puppet newspapers and magazines during the period of Japanese occupation. The causes include external factors such as changes in the political and social environment， especially the outbreak of the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ese Aggression， and internal factors such as the exploration of new paths for the development of the journalism industry. This article takes the perspective of field theory and media history， and explores the characteristics， causes， and impacts of the structural transformation of Shanghai’s media industry before and after the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ese Aggression from the dimensions of media publicity， commercialization， and professionalism. The aim is to open up new horizons and provide new inspirations for the study of the history of Shanghai’s media during the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ese Aggression.

Key words： the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ese Aggression; media field in Shanghai; structural transformation; History of Publishing

（責任編輯：陳" "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