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鄧博士的故事原本保存在一盤錄像帶里,2007年他開車墜入河中時,那卷錄像帶就放在車后座上。事故的原因可能是左側玻璃松動掉落,把駕駛員嚇了一跳,驚慌之下導致車輛失控。十分鐘后,有人發現異狀,報了警。警察來到現場,忙于打撈尸體,已經顧不上車內的財物了,于是,這盤帶子就此湮滅無蹤,沒能流傳下來。我們現在只能通過博士遺留的手記查詢它的內容。根據記載,錄像的內容是信息學院的某次聚會,學生們吃了小四川飯店(魚香肉絲和土豆絲吃光了,口水鴨血剩了大半),然后去唱卡拉OK。但輔導員鄧博士沒有參加第二場,他一個人來到教學樓里廢棄的舞廳,用舊錄像機看了場電影,之后就沒有再記錄。因為鄧博士已經死去,所以電影的標題、內容、長度一概不得而知。
這件事本與我沒有關系。我2007年時只有十九歲,在讀大學二年級。鄧博士墜河的地點,需要從校門口乘坐219路公交車半個小時才能抵達。時值初冬,公交車上沒有空調,冷得如冰窖一般。從學校南門開出之前,需要熱車十分鐘才能上路。那段時間窗戶始終結著厚厚的冰花,透過詭秘的白色花紋望出去,人物和樹木都變形扭曲,成了一片暗灰色的影子。
出事的第二周,我們才聽說信息學院有個老師開車掉到河里淹死了。當時,學校內外發生過好幾次惡性事件,西門公路上撞死了一個研究生、棚戶區丟了一個孩子,還有個化學系女生當家教時遭遇分尸。所以人心惶惶,誰都沒把淹死人當回事兒。我也不關心這事,因為我得操心我爹,他是個初中老師,得了血液病,醫生說有可能和長期站講臺吸粉筆末子有關,但又說不清具體的病因。總之,這病治不好,只能靠打進口針維持現狀。家里沒有余力給我足夠的生活費,我必須打兩份工,補貼生活。
那天是一個冷颼颼的周末上午,沒有課,我躺在床上,翻看租來的大厚本漫畫,卻聽見敲窗戶的嗒嗒聲。剛巧宿舍里沒人,我只好掙扎著從上鋪下來,拖著步子來到窗邊會客。敲窗戶的人是個女生,她戴著一頂淺藍色帽子,留著棕色的卷發,臉白煞煞的,挺漂亮。當時我剛把窗戶打開一條縫,突然刮過一陣很大的風,把地上的雪粒卷起來,一個剛被扔掉的塑料袋隨風飛起,仿佛長出了冰雪雕刻的羽翼,她的頭發上也落下了幾粒細雪。我認為她會抬起手,用嘴往手心哈氣,我平時和女生說話的時候,一緊張就會這樣。她卻沒有緊張,伸出戴著兔子手套的右手,指著我發紅的鼻子。
“你跟我去圖書館。”她說。
“我今天沒占座啊。”我答道。等等,她是誰?哪個院系的?為什么要跟我去圖書館?
“我都占好了。”她說,“你跟我走就行。”
“你是……”我支支吾吾道。
“我是昨天坐在你右邊的那個人。”她說。
我用力回想了一下,真的忘記坐在我右邊的人是誰了。我昨天似乎先拿了一本《洛麗塔》。“洛麗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惡,我的靈魂。”這是全書的第一句話,我看完這句,就睡著了。十點多醒來后,換了一本《北回歸線》。當時,我旁邊有人嗎?
她沒等我回答,就轉身要走。“等我穿上衣服!”我大聲喊。她站住了,背對著我,白色羽絨服的背后有個暗紅色的心形標記。
我關好窗,穿好衣服,從宿舍樓前門跑出來,和她一起走向圖書館。我還是想不起來她是誰,想問她的名字又不好意思張口。難道我失去了昨天的記憶嗎?
“你是哪個學院的?”我終于問。
“信息學院。”她說。
“大幾了?”
“大二。”
“啊哈!”我說,“和我一樣。你們那專業平時都學什么?”
她沒有回答,只是大踏步往前走,靴子踩在浮雪之下發硬的冰層上,嘎吱作響。我摸不著頭腦,只好緊緊抱著自己的小包,跟隨著她。
到了圖書館,我拿出學生證,朝門衛晃了晃,走了進去。奇怪的是,她沒掏出證件,門衛也沒查驗,而是向后退了一步,給她讓出了進門的空間。看來,她經常來圖書館,已經和保安混熟了。但我又隱隱感覺,她不是那種能跟人“混熟”的性格。圖書館里暖氣開得很足,我們脫掉羽絨服,抱在懷里去找閱覽室。我邊走邊摘掉粘在毛衣上的羽毛,但她的毛衣卻沒有粘上任何東西。那件毛衣是粉色的,尖尖的翻領,色澤溫和,形狀修身,穿在她身上格外耀眼。她把帽子也摘掉了,這時我發現,她雖然個子不算高,臉有點兒圓,但真的光彩照人……這時,她突然把臉轉過來,直直地看著我,我馬上低下了頭。想什么呢——我告誡自己——她哪兒是我可以高攀的對象。在圖書館二層,我們經過了四個閱覽室、自習室,全部人滿為患。到了第五間閱覽室,她伸手一指——“就是這里。”
我狐疑地伸頭看了看,“哪兒還有空座?”
“還有幾個。”她走了進去。我跟著她進入閱覽室,四周更熱了,學生們一個挨一個擠在一起,復習著各式各樣的考試。她領著我,一直走到最后一排。
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有一張靠墻的小桌子,能坐四個人。令人詫異的是,四個座位都沒人坐,空空如也。我瞪大眼睛,發現桌子上并沒有放置占座的東西。
“這……”我說,“你用什么占的座?”
“我最喜歡角落的小桌。”她說,“坐在別的地方,說話會被人聽見。”
我回頭看了看整間屋子,學生們把所有座位占得滿滿的,不時有新來的人走進來,轉了一圈,又失望地轉出去,但沒人朝我們走過來。他們很自覺地空出了這張小桌。
“我想知道,你到底用什么占的座?”我說,“是利用和保安的關系嗎?”
“那你做個選擇題好了。”她突然淺淺一笑,“是和我在一起,還是想知道這個秘密?”
“什、什么意思?”我說,“在一起?”
“就是你是想讓我做你的女朋友,還是想要知道占座的秘密?只能選一個哦。”
女朋友!我突然感到一陣發熱和狂喜。我的手有點兒發抖,看著她眉宇舒展的漂亮面孔,不知如何是好。我轉身摸摸頭,又轉回來,按住胸口,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她沒理由要做我的女朋友。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再說,我也萬萬配不上她。
“我還是選……占座吧。”我說。
“你確定?”她皺著眉頭,再次問我。
“我確定。”
她突然徹底放松,整個人變得高興起來,開心地大笑,上下打量著我,簡直像丈母娘在考察新女婿。這一刻,我有點兒生氣,同時,又懷疑自己遇到了一名搞怪的時間旅行者。
“好的好的。”她逐漸收起笑容,正色道,“你是值得信任的人。”
“你在耍我嗎?”我說。
“沒有。”她說,“坐下吧,我慢慢告訴你。”
“我也有個條件!”我把放下的書包又拿起來,“說出你的名字,別神神秘秘的,否則我就走了。”
“我的名字不重要。”她擺擺手。
“那我走了。”我轉過身去。
“等等!”她一下拽住我的胳膊,“別走!我叫喬曉然,信息學院大二學生,B型血,雙魚座。”
“星座不用說。”我說。
“那就坐下。”她說,“時間不多了。”
“什么時間?”我坐下問。
“午飯的時間。”
她看看手腕上的粉色米奇手表,圓臉蛋晃了晃,沖我笑笑。我坐了下來,房間越來越熱了,我扇著毛衣的領子,后悔沒在羽絨服里穿件T恤。
“方法很簡單,”自稱喬曉然的女生說,“我在他們腦子里建立了邊界意識。”
“什么意思?”我說,“對不起,我是文科……”
“人的腦中有一組海馬神經元,用于編碼自己在空間中的位置,也能夠編碼其他人、其他物體的位置。”
“嗯,這句話能理解。”
“所以,在海馬神經元的作用下,當人們靠近一個實體的邊界時——比如屋內的墻壁,腦中低頻腦波的振蕩就會增強。這就是一種邊界意識。人們不會觸碰肉眼可見的邊界。”
“勉強能懂。”我說。
“我有一種工具,我叫它‘狂言者’,開啟后可以影響一定物理距離內人類的低頻腦波,通過腦波反饋騙過海馬神經元,讓大腦把空無一物的地方編碼為不可通過的障礙物。”說完,她拿起桌上寫著“34號”的桌牌,將它折疊起來,裝進口袋。
這時,一個剛進來的學生向這邊走來。他越走越近,曉然又把桌牌掏出來,展開成原來的形狀。學生腳步猛地一頓,原地繞了半圈,走出了閱覽室。
“狂言者,我的小魔方。”她說,“有效距離可以調整,很好用。”
“你從哪兒得到這東西的?”我問,“是自己發明的嗎?”
“怎么可能!”她說,“是信息學院返聘教授貝文昌制作的,他的助手是鄧誠博士。”
這時,我的記憶突然穿過了遺忘迷霧,到達一年前的課堂。那時我還是個大一學生,進入大學的新鮮感還沒有褪去,什么講座都愛聽。也是在冬天的時候,我聽了貝教授的一場講座。他是電子信息專業出身,當時卻閑扯了很多腦與意識的前沿觀點。
“生命是信息,遺傳是信息,人類、歷史、文明、宇宙,全都從信息中誕生。”他說,“對意識的干涉,也就是對信息模式的干涉。”
我當時什么都聽不懂,感覺索然無味。但我現在記起來,那個戴著眼鏡站在他旁邊的助手正是之前開車墜入冰河的鄧博士。他是信息學院年齡最大的輔導員,卻一直沒能轉為在編教師。
“我想起來了!”我說,“我聽過貝教授的講座,鄧博士也在場。”
“是的,”曉然點點頭,“他們是搭檔。”
“不過,據說鄧博士前一陣子,開車……”
“我知道!”曉然擺擺手,制止了我,“他是我舅舅。”
“舅舅!”
“狂言者就是他制作的。他生前給我講過研究的進展,還讓我看了成果,現在我把它拿過來了。就在這幾個月的時間里,貝教授和我舅舅都死了,你不覺得蹊蹺嗎?”
“貝教授也死了?”我有點兒詫異。
“說是心臟病發作。”曉然說,“我還沒弄清他真正的死因,不過,我知道舅舅是怎么死的。”
“新聞報道了呀,車輛失控掉進了冰窟窿。”
喬曉然突然冷笑了一聲,“他是低頻腦波受到了影響,被人為地設置了邊界,以為路面是障礙,河流才是路面。”
“我覺得是你想多了。”
“不,為了記錄腦波變化,他會隨身攜帶一臺微型機器。出事之后,隨身財物交還給家屬,我就觀察了記錄器的讀數。果然,墜河之前,他的低頻腦波出現了異常波動。”
我覺得腦子有些跟不上了,定定地看著喬曉然焦慮的圓臉,腦子里就像在演一部科幻片。
“當時,他身上應該還帶著狂言者,最后卻不見了。我確信他是被狂言者干擾了。”喬曉然說,“使用狂言者時會留下痕跡,可被同類機器讀取。既然有人干擾過鄧博士,那他一定還會使用這機器。這幾周,為了找出真兇,我在校園里慢慢走了好多圈,終于發現,只有你們宿舍窗戶邊讀數最強。”
“開玩笑!”我說,“我們可是文科宿舍。”
“不會錯的。”她伸出兩根手指頭,“我抓到了兩次。至少在那兩個時刻,你們宿舍有人在使用狂言者。”
“什么意思?你懷疑我嗎?”
“沒有,我需要你幫助我。”她說,“幫我找出那個使用干擾器的人。”
“為什么找我?”我說,“我可對此一竅不通。”
“選你,是因為你的聯覺。”
我腦子里一涼。她知道聯覺的事情,看來已經把我的情況徹底給調查透了。
“這個很容易調查。”她似乎看到了我的想法,“在校醫院心理學部,每個人都知道你有聯覺。”
我大一時去心理學部咨詢過多次,但沒有解決任何問題。在聯覺中,有人看到字母就會想起顏色,有人看到符號就能感受味覺,而我是少見的文字—圖像聯覺。也就是說,當我看到文字的時候,就會像做夢一般,看見意義相近的動態景象。昨天,當我看到《洛麗塔》的頭一句,聯覺便在那一剎那激活,我仿佛身處午后樹影斑駁、愛人相伴的草地上,很快便在陽光中沉沉睡去。
這種聯覺大部分時候挺好的,比如到圖書館就像走進一家永不停歇的電影院。但有時也會帶來困擾,尤其是在心境不佳的時候,會與心中所思所想的恐怖事物相互糾纏。
“有聯覺的人不會殺人。”她繼續說,“因為不知道什么時候,不好的記憶就會突然呈現在自己眼前。所以,五個人中我只能相信你。”
這是夸我嗎?我考慮著,抿著嘴,用牙撕扯著下嘴唇的皮。嘴唇突然破了,血腥味彌漫開來。
“你說的,有一定道理。”我說。
“那你愿意幫我嗎?”曉然問。
“具體怎么做?”
“除了你,宿舍還有四個人。我想請你每天盯著一位舍友,抓到他可能使用干擾器的時刻。”
“恐怕不行啊。”我說,“我沒有時間,我在打兩份工。”
“這周我向你支付三千元。”她說,“打工就算請一周假,也沒關系吧。”
我有些心動了,自己的確需要這筆錢……要不,干就干吧,就當是一次奇怪的兼職好了。
“有什么判斷標準嗎?”我問,“使用干擾器的時刻,要怎么確定呢?”
曉然笑了笑,似乎大大松了一口氣。
“沒有標準。”她微笑著說,“就先靠你的主觀判斷吧。你們共同生活了兩年,已經非常了解對方。本來我自己就能干,但我是女生,不方便接近才雇用你的。”
不知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