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窗外的景色,陸苒又失神地想起與思辰的最后一次見面。
那是兩個月前在北京的一個深夜,提醒返程航班的手機鈴聲響起,陸苒旋即醒了,但他沒醒。陸苒總是睡得太淺,或許根本沒有睡著。和文思辰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會失眠,困意總是淺淺的,被另一種情緒抵抗著。
欺瞞的負罪感總壓在她心里,只有恢復異地生活的時候,她才會好受些。
酒店窗外樓房間依稀可見北京環島立交橋,她以前去過北京,景色和眼前的幾乎一樣。一股帶著粉碎一切的沖動勁兒占據了陸苒的大腦,她想立刻叫醒文思辰向他坦白,但晃了許久對方才從不知多深的夢里醒來。
他問怎么了。一聽見他的聲音,陸苒的所有決定立刻退縮到十萬八千里后。她淡然地繼續撒謊,沒什么,我要走了。
入職超越天堂公司以來,陸苒就一直瞞著他,這對自己而言也是一種背叛。陸苒想過坦白,又害怕造成更加無法挽回的后果,害怕會真的失去他。事情已經發生,一切都無可挽回,沒必要火上澆油。她總是這樣告訴自己。
電腦發出的通信請求喚回了陸苒的思緒,她迅速接起通信。畫面那頭是名中年女子,臉上還帶著淚痕,濾鏡抹去了她浮腫的眼圈,但擦不掉眼角的紅色。
“您好,超越天堂的陸苒竭誠為您服務,請問有什么需要幫助的?”
“我要申請一個戶口。”
“好的,請您先將醫院的報告發送過來。”
陸苒粗略翻閱報告后覺得沒什么問題,但更具體的檢查得交給另一個部門。他們會與醫院核實這份驗尸報告,一旦確認無誤,便會立刻派人前往醫院進行手術。
“這里要先確認一下,您希望李博知道嗎?”
“什么?”
“我的意思是,您希望他知道自己在天堂嗎?”
“我希望他能自己決定……”
“但是他做不到。以前他與您討論過這個嗎?”
“沒有……不過我覺得他應該想知道。”
“重要的是您怎么想。”
一陣沉默。
“我當然不想讓他知道,我希望他能在里面繼續好好學習。”
陸苒淡淡笑了,無論是當事人還是家屬,這都是短期內最好的選擇。她當初也做了同樣的選擇。
“里頭的生活會有危險嗎?”女子臉上浮現出擔憂的神情,“會不會有人入侵,修改我兒子的記憶?”
“這您無須擔心,仿生腦手術只能進行一次,之后便不可修改、轉移和復制,您兒子永遠是唯一的。”
通信持續了半小時。陸苒為她解釋天堂城的運作方式,不只是為了讓客戶知道里頭生活的細節,也是在解釋收費昂貴的原因。
一個人每月在天堂城生活的最低管理費,抵得上正常成年人一月的收入。如果對環境和生活有特殊要求,價格會更高。陸苒總是會詳盡地為每個客戶羅列花銷,并提供直觀的圖表和幾年內的管理費增長曲線。
如果是其他服務行業,提及潛在花銷絕對是愚蠢的,但在這里,金錢與客戶的需求相比完全不值一提。
午休時,陸苒在樓下便利店吃了些熟食,回到休息室小憩了一會兒。下午上班時,另一個部門通知她,上午那位女士已經簽了一年的合同。
陸苒既不感到興奮,也不感到難過。
為了再看到熟悉的人,客戶總會簽的,不惜一切。
幾乎一整個下午,陸苒都在忙著編寫劇本,快下班的時候電腦才又響了。她終于得以從亂糟糟的劇本中抽身,抱著感激的情緒接通了通信。
對方很年輕,高高瘦瘦的,戴著眼鏡,是個在讀研究生,叫傅書寒。他把死亡報告發了過來,死者名叫傅力,是他的父親,今年四十七歲,在工地工作時意外從八樓墜下身亡。
陸苒又等了一會兒,關鍵的報告還是沒有發過來,“傅先生,還需要一份腦部的評估報告。”
對方有些迷茫,顯然并不了解天堂城的入戶流程。這倒也正常,誰會沒事在活著的時候考慮死后?她接著解釋道:“只有大腦完好的用戶才行。”
聽到陸苒這么說,客人臉上的哀傷神情微微舒緩,“那他什么時候能回來?”
這個問題差點兒問倒陸苒,但她很快想起了員工手冊上的回答:“賦予肉體大腦信息比從肉體剝離信息要難上千百倍。很抱歉,我并不是技術人員,具體的內容我無法解釋清楚,但請想象這樣一個問題——如何在不破壞任何一根脈絡的情況下,把一顆橘子里的脈絡完全剝出來。答案是用某種方法只破壞包裹著脈絡的橘子皮和肉瓣,現在我們面對的問題則相反——如何在不破壞原本結構的情況下把脈絡塞回去。近些年的技術已有了突破性的進展,但‘復活’的難點不只是在技術層面,人權運動才是我們應該關注的問題。一旦解決了社會層面的問題,我相信一切都會迎刃而解。”
那頭沉默了很久,傳來一聲悠長的嘆息。陸苒緊接著問:“需要我們派人幫您父親進行腦部評估嗎?”
“我自己找吧。我還能再問些事情嗎?”
“當然可以,不過請盡快。”
“那頭的生活……還有,費用是怎么算的?”
“那您得先做出一個決定:您希望自己的父親知道他已經過世了嗎?”陸苒意識到自己說得有些直接了,但她不想改口。
“如果他知道了,多半會不想再活了吧……”客人自言自語地回答著。
“他平時和親友生活在一起嗎?”
“不,他一個人在外面打零工,我們很少見面。”
陸苒有些走神,又想起自己的丈夫。“這樣的話,前期工作就會少很多,花費也會少很多。如果可以的話,盡早安排他住進天堂里,我們只用設計他受了輕傷從醫院醒來的情節。”
“那費用……”
陸苒報了一個她這幾個月以來最低的報價,但也足夠讓對方倒吸一口涼氣。從客人填寫的個人信息上看,他們的家庭并不富裕。
“往后的費用還會更高。”許是沒想到陸苒會這么說,客人有些錯愕,淡淡笑著說了句“我知道了”。
陸苒并不想讓對方感到難堪,但此刻也顧不得關心對方的自尊心。她忍不住做了一次計算,將十年來用戶在天堂里的開銷做了一個保守估計,給了對方一個比先前還要多兩位數的數字。一套深圳的上百平方米房子。這是陸苒算出這個數字時第一時間想到的東西。
“陸苒!別再說了!”
耳機里響起主管呵責的聲音,陸苒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向對方道歉,“不好意思,實在抱歉!您可以先簽訂一季度期限的合同,屆時續期會有八折優惠;若是合同到期不滿意服務,我們還會退還百分之十五的花銷以表歉意。”
“等我先請人檢查一下吧。”男子苦笑著掛斷了。
超越天堂官網
逝者們將生活在完全基于現實打造的另一個世界,繼續他們的生活。二十年來,超越天堂不斷努力著,城市數量不斷增加,現已模擬出北上廣深和所有省會。在這些天堂城里,您能找到任何用戶喜愛的城市節奏,感受與現實無異的生活脈搏。
在天堂城里,用戶的每一通電話、每一條信息都會由專門的轉接部門轉到現實世界。如思念之情難以言表,亦可安排會見體驗服務,親友們可使用虛擬設備進入天堂城,與用戶零距離親密接觸。我們會將現實世界里的網絡單向映射,所以無須擔心天堂城的安全性,服務器完全獨立,不會與外網有所連接。
當然,我們的終極目標并不只是提供歇息,天堂城只是我們偉大目標上的一個驛站,靈魂短暫駐留之所。等技術成熟,時機恰當,用戶將返回現世。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陸苒特意來到主管卓建林的辦公室,敲門進去時他剛好打完一通電話。
“什么事?”
“對不起,我昨天失態了。”
“還好沒出什么問題,下不為例。”
陸苒點點頭,接著問:“戶口部沒有把傅書寒的資料給我,他簽了嗎?”
“他父親連夜做的手術,已經入戶廣州天堂城了。”卓建林抬頭看了看陸苒,“有什么事直接說吧。”
陸苒微微吸氣,“你怎么知道我在談業務?”
“同客人的每次通話都是要審核評估的。”
“我知道,但那不應該是在通話結束后嗎?”
卓建林放下了手中的活兒,起身去泡茶。“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陸苒,我只是剛好切到你那條通信線而已。適當的監控總是必要的,公司最近局勢很緊張。”
“又出什么事了?”
“一些黑客組織一直在對我們的網站發起進攻,甚至有極端組織的成員滲透進了國外的幾家分部。如果不是發現及時,估計會有好幾個服務器宕機。”
陸苒不由得緊張起來,“那我們的安全措施?”
“放心,我們有安全鎖。服務器一旦被入侵篡改,天堂城里的用戶會被強制斷線。”
“這么大規模的用戶斷線要怎么補救?”
“沒法補救。哪怕你把全世界的編劇拉到一塊兒,也編不出一個讓十幾萬人都相信的謊言,他們都會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陸苒連忙搖頭,“不行,不能掉線……”
“鬼知道那些人打什么主意,讓用戶掉線好過讓他們被黑客偷走。”卓建林稍稍嘆了口氣,話題轉到陸苒身上,“你們組長說,你已經三周沒去親友會了。”
“有空我會上線的,最近太忙了。”
“你記得就好。”
這并不完全是借口,她每周都要完成天堂城里十個用戶的未來規劃,為他們編寫安排生活工作。在每周六的循例會議中,同事們會互相傳閱編寫的用戶企劃,在持續一整天的討論中決定用戶未來半個月的生活。
雖然她給用戶編寫的人生是虛假的,但對生活在天堂城的人而言,所有體驗都是那么真實。如果這份工作與自己完全無關,陸苒確信她能處理好。但她做不到,一想到身處北京天堂城的丈夫,她就老在工作里犯錯。
三年前,一場車禍差點兒帶走了丈夫,陸苒在悲痛之際將他送進了天堂城。她和丈夫打拼攢了好幾年的房子首付很快就在第一年花完了。
她與思辰聊過很多次仿生腦和天堂城,并以非常嚴肅的態度得到了彼此的承諾:如果兩人中有一人死了,絕對不使用這項技術。顯然,陸苒當時高估了自己對死亡的承受能力。
結束工作已是凌晨,陸苒打開微信電話,很久才接通,熟悉的聲音帶著歉意從另一個世界傳來:“對不起苒苒,今天工作太忙了,我倒床上就睡著了。”
“沒事,我今天也挺忙的。”
兩天后,傅書寒來到位于南山的超越天堂分公司,人們為他展示了父親從超越天堂醒來之后的生活。
從八樓墜落后,父親并沒有直接摔到地面上,而是落在了五樓搭著木板的腳手架上。由于撞到了腦袋,他昏迷了十七個小時(工作人員告訴傅書寒,這是父親在現實里死亡到在天堂城蘇醒的時間差),但身體并無大礙。醫生們給他又做了一次檢查,以讓他放心。
傅力花了十來分鐘才完全清醒,也許是回想起墜樓神魂未定,他醒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傅書寒打電話,“喂,書寒啊。”
雖經歷了數次心理建設,他的聲音還是顫抖著,“什么事,阿爸?”
“無事,生活費夠用嗎?”
“夠,我過幾天就實習了。”
“你不是在讀研嗎?是不是你媽又和你說什么了?”
“沒有沒有……”
“哦……你的聲音怎么怪怪的,又感冒了?不要熬夜,說了那么多次!有什么事情早點兒起床做!”
“好,好。”
通話持續了大概五分鐘。又過了半小時,工頭的老板抵達了醫院,給傅力墊付了醫藥費,并委婉辭退了他。傅力沒有什么怨言,至少工頭走前還給他介紹了另一份工作。
又過了幾個小時,傅力離院去往下一個工地報到后,入戶圓滿結束。醫生和工頭自然是超越天堂的員工們操作的程序。最初的劇本還編排了傅書寒去探望傅力的情節,但管理員一致認為這過于突兀,便刪去了。
傅力在天堂城的生活很快有了固定的大綱:從城市這頭到另一頭的工地工作,編排十分簡單。他平日也是住在工地宿舍里,只有放假才偶爾回家。
在之后的幾次交流中,陸苒更加深入地了解了傅書寒的生活和他的憂慮。不像其他在城市里有房有穩定收入的家庭,她的母親守著農村的一畝三分地一邊勞作一邊等待拆遷。她對兒子堅持讀研不上班的決定本就頗有微詞,現在,在失去家庭經濟支柱后,傅書寒更是不知如何告訴她這一消息。
失去親人與挽留親人分別對他的人生產生了巨大的沖擊,讓他不知如何是好。普通人只用編織一個面向逝者的謊言,但他似乎還得額外編一個謊言來對付現實。
人間煉獄
一群優柔寡斷的幽靈徘徊于所謂的天堂和逐漸變成地獄的人間。他們工作著、學習著,像尋常人一樣生活著。可他們的這一切早已失去了意義,因為他們意識不到自己的人生已經失去了未來。
你以為我在說虛擬用戶?不,這群幽靈是你我之間、尋常家庭里喪失親友的普通人。根據統計,超越天堂公司超過百分之九十的客戶都在艱難度日。人們節衣縮食,賣房賣車,變賣自己大半輩子的努力,只為維系另一群幽靈的存在。
死亡的價值在于讓生命變成無價之寶。這種無價并不是說生命多么可貴,而是讓生命成為一種無法用銅臭衡量的一般物品,這種無價讓生命無法交易。而天堂城和仿生腦技術的出現,直接讓金錢與生命發生了不應存在的轉換關系。
過去,資本只能剝削活人;現在,資本還能剝削死人。
算上陸苒,卓建林麾下有八名管理員,他們負責編排虛擬用戶的生活,也在線上接待客人。
卓建林偶爾會參與用戶的未來編排,但他的主要工作是審核所有上交的劇本,找出潛在的隱患,打回